一 技术工业批判:马克思哲学的起点
众所周知,马克思第一次完成了对资本主义商业社会的系统批判,这种批判工作的伟大成果就是他的皇皇巨著《资本论》(1867—1894年)。时至今日,人们习惯于认为马克思的《资本论》是一部政治经济学著作,这当然是题中之义,因为该书的副题确实就是“政治经济学批判”;人们也主要在历史唯物主义的意义上把《资本论》视为一部哲学著作,这自然也不会有错。不过,在我看来,《资本论》——不光是《资本论》,一般地讲就是马克思毕生从事的资本社会批判——首先包含着一种技术批判,或者可以说包含着一种技术哲学。而且在我看来,正是这一点使得马克思始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资本论》中得以完成和系统化的资本社会批判,具有了某种哲学性的深度和指向未来的力量。
毫无疑问,马克思首先洞察到了技术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决定性意义,他在《资本论》中明确地断言:“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2马克思这里所谓“怎样生产”的问题关乎技术,因为正是技术决定了物质生产方式。我们知道,马克思所处的时代正是大机器工业化生产蓬勃发展之际,特别是18世纪后期蒸汽机的发明,人们发现能量不仅可以转换,而且还可以贮存和运输,这就为大机器工业化生产提供了基础,从而预示着一个全新世界的到来。马克思敏感地感受到了一个新的技术工业时代的来临,史无前例地开始关注当时以大机器工业为标志的技术生产及其效应。所以,正如以色列当代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所指出的那样,马克思等人“了解新的科技现实及人类的新体验,因此能够针对工业社会的新问题提出切中要点的答案,也能提出原创的想法,告诉人如何从前所未有的机会中得利”3。
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马克思的思考和说法看起来是更具哲学性的,他指出: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产生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是“感性地摆在我们面前的人的心理学”。4而最能传达马克思的技术哲学基本思想的,是下面这段被反复引用的堪称经典的表述:
自然科学却通过工业日益在实践上进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为人的解放作准备,尽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工业是自然界同人之间,因而也是自然科学同人之间的现实的历史关系。因此,如果把工业看成人的本质力量的公开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质,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质,也就可以理解了;因此,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至于说生活有它的一种基础,科学有它的另一种基础——这根本就是谎言。在人类历史中即在人类社会的产生过程中形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因此,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5
马克思在此表达了他关于科学(科技)、工业与人类生活世界的基本观点,更是实现了对欧洲近代唯心主义(主体性哲学)的一个批判性转换——我愿意称之为“人类学—技术哲学的”转换。我们知道,自笛卡尔以“我思故我在”确立了“自我—主体”(Ich-Subjekt)以后,欧洲近代哲学在康德那里终于完成了一种“对象性思维”以及相应地一个“对象世界”(所谓“现象界”)的建立,事物的存在不再被把握为事物本身的“自在的”(an sich)结构(如实体—属性、形式—质料结构),而是被规定为“为我的”(für mich)“被表象性”(Vorgestelltheit),即“对象性”(Gegenständlichkeit),于是古典的自然世界被把握为——被转换为——“对象世界”,而这个“对象世界”进而被数学化—抽象化,成为一个“形式—数理”的抽象世界。6
马克思看到了“对象性思维”和这个“对象世界”的确立,但他同时明确地反对近代唯心主义传统,认为唯心主义没有认识到现实生活世界的变化,在他看来,自然科学已经通过技术工业进入人类生活之中,成为人类生活世界的新基础,这就是他明确表述的,“自然科学将失去它的抽象物质的或者不如说是唯心主义的方向,并且将成为人的科学的基础,正像它现在已经——尽管以异化的形式——成了真正人的生活的基础一样”。由技术工业规定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类学的自然界”,马克思的这个观点甚至带有现象学的意义,近乎一种现象学存在学的规定。以我的说法,马克思在此已经洞察到了技术工业的改造作用,就是把“自然人类生活世界”改变为“技术人类生活世界”。7也正因此,如果我们仅仅在认识论(知识论)层面上理解马克思哲学,以为这种哲学还停留在认识论的主体—客体之对象性关系的层面上,那我们就难免把马克思和马克思哲学降低和矮化了,因为我们把马克思哲学又回置到欧洲近代唯心论和知识论传统里了——这显然是深受原苏联意识形态影响的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和教育中的一个重大误区。8
生活世界的巨变必然带来生活世界经验的变化和重构,特别是其中的时空经验的变迁。马克思敏锐地意识到了在一个新的生活世界中人类时空经验的转换和重置,提出了自己的时空观。马克思关于时间的说法是:“时间实际上是人的积极存在,它不仅是人的生命的尺度,而且是人的发展的空间。”9而关于空间,马克思给出的一个著名规定是:“空间是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10这是马克思从人类生命和人类活动的角度对时间和空间的全新理解,完全不同于传统哲学和科学的时空观。
我们知道,在马克思之前,欧洲近代史上有两种典型的时空观。一是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时间被认为是与物质运动无关的绝对均匀流逝的纯粹持续性,而空间被视为与物质脱离的、永远不变的绝对虚空,即抽象的三维空间。这是经典物理学的时空观,今天已经成为全球人类普遍的时空经验,它被海德格尔称为“技术—物理的时空观”。二是康德的先验时空观,时间和空间被内化了,被视为认识主体先天的感性直观形式,是人类作为观察者设计的框架,与此相联系的是两门基础性的形式科学即算术和几何学。今天我们可以看到,无论近代经典物理学的时空观还是康德哲学的时空观,两者显然都脱离了生活世界的生发过程和实际经验。与之相反,马克思却前所未有地把时间看作“人的生命的尺度”和“人的发展的空间”,把空间看作“一切生产和一切人类活动”的要素,可谓意味深长,在哲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也许值得遗憾的是,马克思的思考兴趣和重点不在纯哲学上,未及深化他在时空问题上的天才般洞见。11
进一步,马克思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要以时间消灭空间。在《资本论》手稿中,马克思说:“资本按其本性来说,力求超越一切空间界限。因此,创造交换的物质条件——通讯运输工具——对资本来说是极其必要的:用时间去消灭空间。”12在另一处,马克思又做了类似的更具体的表述:“资本一方面要力求摧毁交往即交换的一切地方限制,夺得整个地球作为它的市场,另一方面,它又力求用时间去消灭空间,就是说,把商品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所花费的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资本越发展,从而资本借以流通的市场,构成资本空间流通道路的市场越扩大,资本同时也就越是力求在空间上更加扩大市场,力求用时间去更多地消灭空间。”13这是马克思在1857年讲的话,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空间理解的转向和空间生产问题的出现。
在上引《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相关上下文中,马克思还表达了一些直观性的思想,诸如所谓“感性必须是一切科学的基础”,“自然科学往后将包括关于人的科学,正像关于人的科学包括自然科学一样,这将是一门科学”。14又比如所谓“思维本身的要素,思想的生命表现的要素,即语言,是感性的自然界。自然界的社会的现实,和人的自然科学或关于人的自然科学,是同一个说法”15。马克思的此类见解和观点虽然未见系统的和具体的论证,但却是极具洞察力的,有些见解和观点的意义要到20世纪,甚至21世纪方能完全显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