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玫瑰花的葬礼2
晚饭后,叶殊以手臂枕头,手里翻转着昨天拆出的那一张小字条。这张纸是刻意塞入那样狭小的缝隙里,或许是什么重要机密,所以才会这样隐蔽谨慎,甚至藏在贴身之处。
很显然,这应该是失忆前的她所为。
叶殊嘴里细细低语:“4502……”
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是编号?还是密码?疑惑是房间号?楼层号?抑或是……电话号码的尾数吗?
她无从知晓,心里还有一个大胆的念头——这与她之前的卧底任务有关,与那个令她畏惧万分的诡谲的梦有关。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信息一定很重要。
因为所有在卧底行动内的进展,她都需要通过线人汇报给警方,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隐瞒,否则之后会受到上头的惩戒与处罚。
而她居然冒着被罚的危险,也将这串数字藏在了衣领之内,变成唯有自己知晓的秘密,那就说明了事件的严重性。
是她叛变了吗?
绝对不可能。
那么,这串数字就是牵连到了一个让她无所适从的惊天大秘密。
让她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不敢跟线人接应的警官吐露的秘密。
究竟是什么呢?
还是说,这与她梦里反反复复听到的话有关?
就在那一门之隔的地方,就在那后面……
叶殊脑海里幻象蹁跹,她像是想起了什么,可顷刻之间,头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鼻翼翕动,冒出了丝丝热汗,最终放弃挣扎,不再想这串数字了。
傍晚,日头正好。
和煦的阳光镀在碎花玻璃上,折射出或红或绿的印象,遍地浮光掠影。
纪零像是昨晚吃够了教训,今天整整一天都老实本分地待在阳台晒太阳。
没了那个男人聒噪的声音,叶殊反倒有些不习惯了。
她暗忖自己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但还是遵从本心,走到纪零的房间,屈指,敲击房门。
她喊:“纪先生,你在吗?”
没有人回应,很好,很像他的风格。
“纪先生?”
大约过了五分钟,才有人来开门,正是纪零。他晒了一下午的太阳,仿佛吸取了足够的日月精华的山精野怪,眉梢蕴含了一丝慵懒,嘴角也挂着靥足的浅笑,微乎其微,几不可察。
纪零懒倦地道:“怎么了?”
叶殊摇头,“没事,就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要不要去外面的粥铺喝粥。”
“好。”纪零对于吃穿方面都没有任何挑剔的地方,一点都不符合他这样神奇的嗅觉特征。
叶殊原以为他会像个真正的科学怪人一样,有洁癖,沉默寡言,喜独居,永远待在深山一隅寂寂终生。但他不是,除了对气味敏感,对陌生事物略有抵触以外,其他的方面都很正常,就像是一个普通人。
但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绝没有她想象的那么简单,也绝对没有那样平凡,不异于普通人。
叶殊带他去老街的粥棚喝粥,点了两三样小菜,还有一碟腐乳。
纪零说:“你知道腐乳的制作方法吗?是将豆腐密封,自然发酵两周而成。最起初,豆腐表面会有少许白毛以及淡粉色粘稠物,甚至伴随着一股极难入鼻的恶臭。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这种腌制品情有独钟,他们是在自杀吗?”
他对腐乳很抗拒,不仅恶言相向,还后移半步之遥,几乎退避三舍,就为了逃离那股无孔不入的腐烂气息。
叶殊无奈了,只能将小菜撤下,随意扒了两口粥就勉强算吃饱了。
纪零紧跟着叶殊的脚步,走了两步,忽的顿住,说:“我想去死者的死亡现场看一下。”
“现在?”
“嗯,气味能保持的时间不久。一个人的表面积所覆盖的香水大概能维持一到两天的味道,还得看香料含量以及浓度,为了避免气味消散,还是早点去比较好。”
“那行,随你吧。我去给徐队长打个招呼。”
叶殊直接驱车去了死人的落地别墅处,偌大的屋子外面还拉着警方惯有的红白色封条,意味着闲杂人等不得破坏场证。
别墅位处郊野,带有自己独立的小院。
叶殊扯开封条,抬步跨入院中,朝后头伫立许久的纪零招招手,“纪先生,这里进去。”
纪零点头示意明白了,随即戴上她递来的一次性塑胶手套,踩着院内的湿土,深一脚浅一脚往别墅内走去。
叶殊:“死者是死在二楼……”
她话音未落,就被纪零拦腰截断,“我知道,我闻到了血的味道。”
叶殊在顷刻之间闭了嘴,她不出声有两个原因,一个是想挑衅一下纪零的狂妄自大,看看他没了她的指引,能否正确寻到房间;另一个是本能遵循他的意见,让他能完全放开手脚,大干一场。
可惜,纪零的鼻子是真的天赋异禀。
他凭借傲人的特异嗅觉,准确无误找到了死者的房间,没有彷徨,也没有半分差错。
叶殊甚至觉得他就是迷雾中能够指引方向的指南针,不畏惧任何扰乱方向的风暴,不在任何浅滩深渊中迷失,他有目的,不解风情,从不欣赏沿途的风景,只懂野蛮而鲁莽地直击重心。
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呢?
叶殊也说不上来,但本能地,她更相信了这个男人一点,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有助于案件的发展,会还给死者一个公道。
屋内没点灯,凭借稀疏的一点日光照明。
墙上的画作分别是后现代的抽象格调:风暴中摇摇欲坠的船、被俘虏了,正瑟瑟发抖的野鹿,每一幅画都价格不菲,绘制得活灵活现,好似要从画中跃出。
叶殊对上那被小灯打亮的鹿眼,心底蓦然一惊,她总有一种朦胧而怪异的感觉,好似凶手选中这里,并非偶然。
她回忆起死去的三个人——都是女孩,独居,家境殷实。她们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鼻腔与眼睑充血、血管爆裂,是被凶手用手活生生捂死的,身上下没有一星半点的血迹。她们的身上皆披了一层浅薄的白纱,混了香料与酒精,正如纪零所说的,这是一次香水的发布会。
叶殊嘲讽地说:“纪先生,你觉得他调制的香水怎么样?”
居然以死人制作香水,实在是令人费解。
纪零毫不畏惧,居然还张开怀抱,深深嗅了一口,再虚虚吐出。他反复三次,像是解析出了什么,说:“山樱花的香精,还有一点大波斯菊的淡雅气息……山樱花的花语是纯洁、高尚,精神美,向你微笑等等;而大波斯菊则是少女的纯情。这代表什么呢?他的香水名字究竟是什么?”
“香水的名字?”
“每一瓶香水都有名字,根据香味会取不同的名字。我猜他这款香水想表达的意思是——少女的纯情在向你微笑,以死亡的方式。”
叶殊蹙眉,说:“听起来不太妙啊。”
“的确不妙。之前几款香水分别是什么?”
“我想一想,”叶殊他们曾寻辨嗅师来嗅过气味,所以也解读出其余的香味,“第一具尸体的香味是鳞托菊和麦秆菊的香味,第二具是水仙百合和橙玫瑰的气味。”
“哦?”纪零若有所思地说,“鳞托菊的花语是永远的爱,麦秆菊的花语则是永恒的记忆刻画在心;而水仙百合的花语是喜悦、期待相逢,橙玫瑰则是羞怯与献给你一份神秘的爱。”
“这些花语和凶手的死亡预告有什么关联吗?”叶殊咂舌不已,这些多亏是纪零来查案,就凭他们,对花花草草还真的是一窍不通。
纪零走进屋,忽的伸出戴上塑胶手套后,泛白的手指,如蜻蜓点水一般触摸上玻璃窗,低语:“我与你的爱是永恒的记忆,一直烙印在我心底许久。我借花语羞怯表白,献给你一份神秘的爱。我欢喜着,期盼相逢。再遇你那少女的纯情,向我微笑,以无穷无尽的死亡。”
他像是念诗一样,以低迷婉转的动听嗓音,将所有花语按照死亡顺序串联在一起,解读出内里含有的讯息。
叶殊脊背发麻,她凛然地问:“也就是说,凶手在发布死亡预告?他故事里面的你究竟是谁?”
“是他的新娘。”
“新娘?我不懂。”
纪零回头,看她一眼:“不是说了吗?他最后一件作品名叫——新娘的葬礼,他在尝试最合适新娘的香水,打算用在她的死亡仪式上。”
“这个……变态!”叶殊咬住下唇,整个人如坠冰窖,那股冷意几乎是无孔不入,渗透她的四肢百骸,将她淹没,灌满水渍,直到她渐渐窒息。
纪零在屋内又走了几圈,时而蹲下身子,抚起地上的沙土,摩挲一会儿,细嗅,随即摇摇头,表示其余的一无所知。
他们最终选择开车离开,迎着夜色渐行渐远,消失在远处的雾霭厚重之处。
山路前方迷雾重重,正如此时此刻的他们,迷失在暴风雨的深处,浪立如壁,仿佛在瞬间就会迎头砸下,将叶殊等人砸的粉身碎骨。
她扒着方向盘,抿住唇,问:“纪先生还有什么收获吗?”
“暂时没有。”
“那我们该怎么办?”
“等。”
“等什么?”叶殊侧头,不满他这样故弄玄虚的话语。
“等我再闻到死亡的初味,”纪零歪头,朝她浅浅扯了嘴角,“别担心,我绝不会让你遇险,毕竟我对你死后的味道一点都不感兴趣。”
叶殊听了这句话,心中一阵激荡。
无论怎样,纪零都是在为她的安全着想,一心想办法护她周全。
“谢谢你,纪先生。”叶殊不是个吝啬言辞的人,她坦荡也正直,面对喜爱的事情馈赠善意,面对罪恶的事情发泄憎恨,是个敢于随时随地表达真实感受的人。
至少现在来看,她对于纪零是持有感激的情绪,毕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生死面前也能凛然无惧,并且甘愿挡在她的身前。
“你是在感谢我?”纪零像是听到了什么令他愉悦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变得惬意而舒缓,从喉头发出几不可闻的笑声,极浅极淡,“你身上的味道更好闻了,体温是很和煦的温度,心境也很平和,或许让你一直感激我是一件很好的事。不过……”
“不过什么?”叶殊一直不清楚他说的好闻的味道究竟是些什么,是传闻中人类的体香吗?
纪零坐起身,将安全带的长度尽可能拉开。他转过头,几乎是与叶殊面对面,呼吸迫在眉睫。
叶殊本能往后倒,微咬下唇,问:“纪先生,你做什么?”
纪零又是略微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划开一点弧度,他轻声呢喃:“没错,就是这样。”
“什么样?”
“你这个时候的味道也很好闻。在你害怕我的时候,畏惧我会对你做些什么的时候,身上会出现一种如青黄李子一样的青涩味,时令未到,抗拒游客的品尝;如果你什么时候散发出甘甜饱满的蜜桃味,或许就是你不再推拒我,也心甘情愿被我触碰的时候。另一种味道我也仅仅是存留在想象阶段,不过很令人期待,对吧?”
等叶殊心甘情愿被他触碰?那么,是指她爱上他的时刻吗?
叶殊再怎样强悍,本质上来说,也只是个女人,面对充满雄性荷尔蒙、极具魅力的男人面前,说没有一点心猿意马也是假的。
她的确被纪零的外表给征服过那么几秒,但在意识到他们思维以及身份上的悬殊以后,就很快清醒过来了。
她和他不合适,而且她也不会对这种说话棱模两可的怪人报以真心。
纪零对她,不过是对特殊气味的一瞬狂热。就像是一年四季的变换一般,暖春来时,万物复苏,生机盎然,一旦历时过久,就会出现萧条的冬天,皑皑白雪覆盖整个孤寂世界。
最多不超过一个月,他肯定就会放弃她了。
或者是出现了某种新的气味吸引到纪零,他就会马上将她抛诸脑后。
叶殊深吸一口气,避开纪零那灼灼如日光的明亮双瞳,刻意踩下刹车,让对方的身形一颤,被紧致的安全带压制回副驾驶座里。
她避而不答纪零提出的暧昧反问,直戳了得地说:“坐稳了,纪先生。开车可不是小孩子玩过家家,万一出了什么好歹,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哦。”纪零乖巧地倚回靠背上,他的手还为了配合叶殊,轻飘飘地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
叶殊松了一口气,继续朝家的方向开去。
一路上,她什么话都没说。
到家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路灯带着惯用的暖黄色调,铺就出一派冬日的萧索景致。亮光把叶殊的身影拉得狭长,照亮她原本灰暗的前路。
叶殊刚打算下车,就被瞬息之间伸出的手拦住了去路——原来是纪零握住了她的手腕。
纪零纤长的指骨扣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印下几道深刻的指印。似是害怕被遗忘的孩子,先奋力抓住即将要失去的东西,再咧嘴哭诉一般。他直到此刻,才虚虚睁开眼,怔忪问:“你要去哪里?”
被抓得紧了,叶殊吃痛蹙眉。
她反手扣住纪零的腕骨,以巧劲迫使他松开手,说:“哪里都没去,到家了,该下车了。”
说实话,她的确有暂时抛下纪零,一个人去清静清静的想法。特别是看他睡梦正酣,之后问起,也可以编造一个“不想惊扰你睡眠”的借口搪塞他。
只是,这个男人是如何察觉到她的离开的?
叶殊自认自己手脚麻利,特别是当年被特训过,很有隐蔽行踪的一套,等闲察觉不出她的动静。
那么,纪零是怎么知道的?
难道说,又是他那一只天赋异禀的鼻子?
纪零仿佛察觉到她心中所思,不动声色说道:“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味道?”
“原本浓郁的香味,却在几秒间变淡,甚至渐行渐远……这是味源消失的讯号,破坏了我精心构造的梦境,所以让我有所察觉,”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盯着叶殊,说,“你是要丢掉我吗?”
呃,叶殊怎么觉得心中升腾起一种罪恶感?像是她无情无义,随意抛弃饲养多年的宠物狗一样。
诚然,纪零也真的不是狗……
叶殊一个头两个大,只能解释:“在案子没结束的时候,我不会丢下纪先生的。”
“哦。”纪零冷淡地应了一声,把头撇向一侧,生硬地避开了她的视线。
叶殊觉得后脊发麻,某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他这是在闹别扭吗?
倏忽,纪零冷冰冰地补充:“所以,在利用我以后,你就会抛弃我吗?”
他想说的意思应该是……始乱终弃?
叶殊觉得头更疼了,“纪先生,这和利用不是一回事。在案子结束以后,我们队和纪先生的合作也就中止了。所以,之后您可以自行安排自己的行程和生活。”
“这个案子有些棘手,我觉得我可以用一辈子追踪调查。”
“远远超过案件公诉时效了……绝对不行。”
“哦。”纪零失望点头。
叶殊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对了,你的身份证还没拿过来,需要去你家一趟取证件吗?不然不好开房,你应该也没带其他证件吧?”
纪零看了叶殊一眼,说:“我已经让佣人将我的证件取走了。”
“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你找不到的。”
叶殊嘴角轻抽一下,问:“纪先生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绝不会让你找到我的证件,我也绝不会离开你家半步。我说过,我对你很感兴趣。”
叶殊啪嗒一声关上车门,几乎是头疼欲裂。
距离凶手的香水发布会还有三天左右的时间。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内,叶殊必须有进展,否则可能还会出现新的受害者。
她接了个队里的电话,有师弟说死者档案整理好了,还亲自送到了她家门口。
叶殊把厚厚的一摞文件搬运到纪零的房间内,由于他的洁癖实在严重,徐队长只能根据他个人癖好考虑,把办公地点改成了叶殊的家里,这样就能让他避免直接接触到那些令人不喜的男人的浑浊味道。
哪料到叶殊刚推开房门,纪零就一蹬地面,将滑动式的座椅推远。
他俊秀的眉峰微微蹙起,看样子,是对她退避三舍。
这是怎么回事?
叶殊无奈地说:“这是徐队长让我带来的文件,纪先生可以从中找找看有关嫌疑犯的线索。也能直接提供给我,我学过对犯罪嫌疑人的心理侧写,可以根据你所说的话,分析出一些潜在的信息。”
“嘘,”纪零将食指抵在薄凉的唇瓣中央,他微微翕动鼻翼,猛虎细嗅蔷薇一般带着千万分小心翼翼,最终,夹深了眉头,说,“你的身体残留了其他男人的酸臭味。”
“酸臭味?”叶殊是真的什么都闻不出来。
“那个男人抽烟,并且用食指和中指触碰过你手上的文档,因为那两根手指惯夹烟蒂,所以烟草味才会这样重……你们有肢体接触吗?以及香波的味道与沐浴露的陈旧感不符合,中间隔了大约有十几个小时,这说明他在见你之前特意洗了头,却没有更多的时间洗澡……”
“这些说明了什么?”
“明明时间紧迫,却还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洗了头来见你。由此可见,这个人一定对你抱有某种隐秘的心思,”纪零轻轻呼出一口气,颇有些生无可恋,“也就是说,你去见了其他的男人,你出轨了。”
“纪先生,等一下,我需要澄清几点——首先,我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所以并没有出轨这一说法;其次,那个人是我的小师弟,他平时就爱俏,出门洗个头可能是个人习惯;最后,我只是出门拿个文件,正好从一个男人手里拿到文件,所以带回来他的味道。”
纪零歪了歪头,深思一会儿,这才不情不愿蹬着地面,一步步将座椅移近。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计算机,递给叶殊,郑重其事地道:“我希望你能坚守贞操,在出门之前都按下这个计算机涂了红色的那个键,好好想想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
“红色键?”叶殊尝试着按下那个键,只听得计算机传来嘹亮的一声——“归零”。
纪零满意点头,“诚如计算机所说,你是属于我的。”
“……”
好吧,完全是鸡同鸭讲。叶殊放弃挣扎了。
已经是深夜了,明天还要上班。
叶殊不打算和纪零周旋太久,放下一撂资料以后,就去浴室泡澡。
她将半张脸埋在浴缸温热的水里,撩起因湿润而色泽发深的刘海,心想:师弟对她有意思?
叶殊从来没想过儿女情长这方面的问题,警队里的每一个人对她来说都是兄弟,都是近似血浓于水的手足至交。
兄弟,是不能对兄弟下手的。何况,她也的确没有关于恋爱方面的细腻情绪,甚至是对于纪零平日里暧昧轻佻的话,她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也可能在潜意识里,叶殊就认为自己不配拥有爱。
她被徐队长从孤儿院带出来的时候就很清楚这一点,像她这种人,原本该在绝望的黑夜中渐渐死去,但凡给她一点光,她就能拼尽全力从泥泞中爬起来,使劲浑身解数也要报答那点希望之光。
这就是她的一生,像是一颗坚韧不拔的枯草,在干涸的土壤里稳扎稳打。即使是面临迎头而来的山火也毫不退缩,等初春来时,再给一点生机,就能生机勃勃。
像她这种人,只会生存,又怎么能学会如何爱一个人呢?
浴室的布满雾气的毛玻璃上突然闪过一个身影,将叶殊的思绪打断。
她沉声问:“谁?”
好半响,毛玻璃上才响起一点细微的刮划声,好似一只野心勃勃的猫一样,被拦在门外,就企图用尖锐的指甲破开那一层毛玻璃,擅自闯进来……
绝对不可能!
叶殊回过神,小声试探着问:“是纪先生?”
片刻,有人回答:“是我。”
“你在外面做什么?”
“温度对气味的影响很大,可以让香味组成的分子变得活跃,游离分散到各个位置。”
“说人话。”
“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叶殊不知该说什么好,她以手覆额,说,“纪先生,你的资料看完了吗?”
“我可以选择在浴室门口看。”
“为什么?”
“你的味道能让我静下心看资料,有安神的效果。”
叶殊叹了一口气,也知道和这个男人不能硬着来。他从不按常理出牌,只要不太过分,她都能满足他。这是工作,没什么好恶区分。
“行了,我知道了。等一下我陪纪先生看资料,好吗?”
纪零的声音愉悦了许多,手上难耐的抓挠动作也就此停了下来。
没过几秒,他又启唇,问:“为什么不是现在?你的味道很好闻,特别是在高温的情况下。”
那你还不如把我放到高压锅里烹了算了,叶殊心想。
叶殊觉得他乖僻,却并不厌恶。因为她和他是同一类人,都有自己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抑或是喜好。
可能是纪零身边的朋友太少了,平日里又常被人当作天才来敬仰,所以很少有人和他说说知心话,或者是某些日常里的人情世故。
于是,叶殊打算当那个第一次吃螃蟹的人,她说:“但是我现在在洗澡,我和纪先生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待在同一个浴室里的地步。”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样的关系可以?”
“如果是结婚对象的话,应该就可以了。”
“哦。”外头静了下来,很显然,是纪零在思考。
“所以,现在明白了吗?”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叶殊拍了一把水到自己脸上,“这不是结婚的问题。”
“是你说的,这就是结婚的问题。”
“我是不可能和纪先生结婚的。”
“为什么?”
叶殊发狠了,说:“没有为什么!如果你再不回自己的房间,我就用自己的证件帮你开房,然后把你赶出去!”
“……”纪零犹豫了一下,起身,说:“那我在房间里等你。”
很好,很识相。
叶殊觉得世界清静了。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叶殊洗完澡。
循着客房透出零星灯光,叶殊蹑手蹑脚推开了虚掩的门。
纪零被惊扰到,手间的动作一顿,小捣锤在瓷碗里发出清脆的一声鸣响,溢出了微乎其微的茶花香气。
他追溯声源,朝叶殊望去,原本凛冽的双眸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变得柔和而温柔,似依赖感极强,找到了归宿,就会全身心投入进去。
叶殊心尖一颤,她无所适从,避开那灼灼的目光,问:“纪先生在做什么?”
纪零手里不停,嘴上细语:“在制作人的味道。”
“人的味道?”
“人也是有味道的,这和香水不同,人就是天然的载味体,能自行调节温度,将香味均匀散发出去。也可以说,人体就是个躯壳,是个媒介,通俗一点讲,就是装香水的瓶子。”
叶殊似懂非懂:“如果说人是香水的载物瓶,那么,你是在制作香水吗?”
“对,我在制造香水。也可以说,我是在制造气味,一种与人的味道相近的气味。”
“这种气味有什么用?”
“为了不被察觉,更方便我接近你。”
“接近我?”
纪零侧头,抿了抿单薄的唇瓣,解释:“普通的香水喷在身上,经过你的身旁,你能闻到那股香味,对吗?”
“对。”
“这是香水的味道,”他顿了顿,继续说,“当如果一个没有喷香水的人经过你的身边,你就闻不到任何味道,但能察觉出对方是个人,对吗?”
“对,因为这种时候,还有视觉协助我们分辨环境。”
“可实际上,人也是有味道的。正因为你熟悉人的味道,所以才不会区分它们,但又能察觉它们。”纪零将搅烂的花瓣放下,一寸寸接近叶殊,说,“我想制造出一种让你不会察觉的气味,还能让你心安理得享受这种气息接近的味道。这样,我就能让你也迷恋上我,如同我迷恋你一样。”
他纤长的手指虚虚抬起,沿着叶殊的脸颊轮廓扫下。可能是距离隔得太近,叶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层从指间散出的勃勃热气。
正当纪零欲触碰她柔软的唇瓣时,叶殊突然抬臂,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纪零的手翻转扭下,连手带人一齐压制到地面上。
纪零闷哼一声,疼得热汗直冒,从唇缝间挤出一个字:“疼。”
叶殊不好伤了他,只能忿忿松开手,警告他:“知道疼的话,希望你能引以为戒,不要有下一次。”
纪零垂下细密的眼睫,反复抚动着扭伤的那只手,嘀咕:“这只手,今晚不洗。”
“你说什么?”
“你想听?”
叶殊赶紧摇摇头,“你还是别说了,我不感兴趣。”
“哦。”
叶殊翻动桌上的资料,问:“这些资料,你看过了吗?”
纪零回答:“看过了。”
“有什么收获吗?或者说,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有。”
“嗯?”
“用人的味道对付他……我正在制造这种味道。”
叶殊蓦然一惊:“难道不是用来对付我的?”
是她错怪了纪零吗?
实际上这个男人只是想制造出用来应对凶手的香味,而她却自作多情,曲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纪零说:“实际上,我制造这种味道就是为了你。对付凶手什么的,只是顺道。”
叶殊以手掩面。她就知道,这个男人没安好心。
“还有,我发现了一点怪异的地方。”纪零说。
叶殊本能蹙起眉头,询问:“怪异的地方?”
或许是为了能完美保留下气味,纪零给右手戴上手套——那一只被叶殊伤过的手。
随后,他从档案里拿出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说:“你还记得案发现场吗?”
“记得,你是要问死者的死状?”
“这是一张近期的自拍照,死者身后的墙上只有一副抽象画——是风暴中摇摇欲坠的船。但我们去的时候,墙上有两副画,还有一张画是——被俘虏的野鹿。”
叶殊几乎是在瞬间想起了那一副画,她还曾被那双雾气迷蒙的鹿眼吓了一跳。
“难道说……”
纪零点头,“当时我特意嗅过了地面的灰尘,上面专属人的味道已经消失了,可还有一些白色残渣物,我不会认错这个气味,正是墙上的白漆。也就是说,在杀人以后,凶手就把这幅画钉在了墙上。随后处理土屑,又不小心留下了一点灰尘。至于这幅画,肯定有它的意义……他究竟还想告诉我们什么呢?”
叶殊反应过来,说:“我这就打电话给徐队长。”
“如果什么都没查到,就把画带过来吧。我想仔细看看,那一只迷途鹿。”
“好。”
叶殊联系了徐队长,让警方派人前去调查。结果真如纪零所说的那样,什么都没有查到。插画在经过调查人员几番研究以后,终于转到了纪零的手上。
纪零将绘画精致的插画捧在怀中,如动物一般细嗅每一寸颜料。
突然,他睁开眼,说:“我想,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叶殊惊讶地道:“这么快?”
“他把他的香水作品糅入了颜料里,我记得这个味道,这是他的身份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