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闻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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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玫瑰花的葬礼3

有时候,叶殊并不能理解纪零气味世界的规则。

在他的世界观里,任何人都是以气味表明身份。视觉对他来说就是累赘,只有纯粹的观赏价值,他只沉浸在气味的王国里,在那里,他是无冕之王。

所以,在他的地盘上,即使得出再令人匪夷所思的结论,那也是有逻辑可循的。

她要相信他。

叶殊对上了纪零那一双清冷如簌簌夜雪的浅茶色双瞳,他似在想事情,魂飞体外,虹膜也如细碎的松针般四散,并没有集中在哪个点上。

她出声提醒他,“纪先生?”

纪零轻轻闭上眼,眼珠在底下滚动一圈,启唇:“我在想他的名字。”

“没印象吗?”

“他的香水平淡无奇,我对于平庸之辈没有半点兴趣,也不会特意去记住他们的名字。也可以说,好的香水,就是一块敲门砖,我会邀请他们进入我的世界。”

叶殊突然懂了凶手为什么会选择纪零了,他对气味的灵敏程度已经不能用自信来说明了,甚至是自负,但他也有这样极端自信的资本,因为他本就是内里行家。凡是在这个领域有成就的人,都会想和纪零这个王者一较高下,企图将他拽落神坛,证明自己。

那么,凶手是和纪零有过节吗?所以才会特意选中他接手这桩案子。

叶殊问:“那么,纪先生在以前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譬如看不上谁的香水,否定一个人之类的。”

纪零皱眉,好半晌都没说话。

叶殊试探着问:“是想不起来吗?”

“是太多了,无法锁定目标。”

“……”好吧,是她输了。

纪零冷硬地呵笑一声,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话:“据我所知,我没有佩服过什么人的香水作品,除了你。你是世间仅有的独一无二,你不是装载香水的容器,你就是浑然天成的香水作品,是我最得意的珍藏品,没有之一。”

叶殊眼见他又要发作,急忙打断他的话,说:“对于凶手在颜料里留的香味,你还能想起什么吗?”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款香水的名字是‘极地星辰’,在三年前发布的作品,我还参加了香水发布会。”

“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有记者询问香水的配方以及使用剂量,结果调香师闭口不答,声称这是独门配方。我恰巧路过,就辨析了一下香水里面的物质,说出搭配香水时各类物质所用的剂量,并且提供了一些改善香味持久度的方法。但很显然,他并不领情,并且还想伺机报复我。”

叶殊哑口无言。如果她是那个调香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拆台,怕是远不止报复这么简单了。

“就这些?”她问。

纪零点头,“应该就这些了。”

“那我去让警局的人锁定这名调香师,希望能尽快掌握他的行踪,将他缉拿归案。”

“我想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他,”纪零似想到了什么,抿唇说,“他早就借插画暴露行踪给我了,很显然,他是想要光明正大和我一较高下,所以查到了他的身份也无济于事,你们是找不到他的。”

叶殊一想也有道理,凶手这样招摇显摆自己精心布置的局,恐怕就是为了宣战。他本来就不怕暴露身份,甚至是迫切想让纪零找到他,与他一较高下。

那么,也就是说,他步步为营至今,就是为了给纪零一个“惊喜”。

这个惊喜究竟是什么呢?

叶殊皱眉,心想:总之,绝不能让他达成目的。

重案组有自己的侦查人员,他们组成一股神秘力量,遍布在各行各业,在警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为刑事工作做出贡献,甚至是类似纪零这样性情孤僻的辨嗅专家。

叶殊将纪零的分析一说,很快就有调查员介入,拿到了有关那名调香师的个人资料。

她把资料递给纪零,由他来作出决策。

纪零随意翻过两页,百无聊赖地撑着下颚,像是对这个男人极不感兴趣。他迅速合上了资料,出声:“看了一下,他应该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

叶殊也是被他弄得没脾气了,她无奈地出声:“让你看资料,不是为了让你区分他是不是有趣的人,是为了找到一些有关他的蛛丝马迹,好推进案件发展的。”

“所以,你是想抓住他吗?”

叶殊斜了男人一眼,说:“废话!”

“哦。”

纪零忽的起身,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叶殊。他的身材本就高挑,手插口袋时,脊背微颓,线条性感的下颚正好悬在了叶殊的发顶——这么近,她都能闻到男人身上浅淡的山茶花味,带着晨露的青涩潮味,竟让人格外安心。

险些被迷惑了,叶殊迅速清醒过来。

这时,纪零才压低了嗓音,柔柔出声:“如果是你想的,那么就如你所愿。”

“你知道凶手在哪里?”

“没有。”

“那你还这副自信满满的样子。”

“为了心爱的女孩,我会创造奇迹。”纪零说的一本正经,发自肺腑之言,半点都不像是开玩笑。

叶殊的心脏似被人用温热的手掌扼住,刹那间,慢了一拍。

绝不能多想,这个男人擅长的就是甜言蜜语。如果被他迷惑,之后被认为是自作多情,那就难堪了。

纪零再次凝视那一副野鹿插画,这是一副油画,颜料不溶于水,由粘稠的色块堆积,所以会显现出许许多多颗粒状的突起叠加痕迹。

他凑近了,直视那一双雾气迷蒙的鹿眼。

突然,纪零从桌上拿过一把锋利的刻刀,他将刀刃直勾勾刺入插画,刮开一层厚重的硬化颜料,从那一双惊恐的鹿眼里挖出一块直径一厘米长的小图片——图片的清晰度很高,能看出是一个正微笑着的男人。

叶殊震惊地愣在原地,从纪零的手里接过那一张小图片,只觉得浑身发寒发冷,鸡皮疙瘩都顺着手臂倒立刺起,隐约浮现一层朦胧的不适感。

嵌在鹿眼里的男人照片,这暗示着什么?

叶殊再看了一眼小图,可能因为是微缩版照片的缘故,五官含糊不清地挤在一起,只能察觉到那个男人冷硬的笑容,充斥着满满的讥讽……就好像隔着那一层水雾弥漫的眼睛,有人正在暗处默默注视着他们一样,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纪零下了定论:“我明白了,这只野鹿代表了他的新娘,他的存在令新娘感到惊恐,并且倒映在它的眼里。他在提示我们,时间已经不多了,他正一步步朝新娘逼近。”

“那他的新娘是谁?”

“我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他已经开始行动了,并且就潜伏在新娘的身边。好消息是,新娘还活着,他还没打算下手,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这时,叶殊又收到了一封来自调查员的邮件,她迅速点开,略微扫了两眼,挑眉,说:“纪先生,我还发现了一些比较有趣的东西。”

“有趣?”

“凶手的身份已经被查明了,他三年前所在的香水公司,和你的是同一家。”

纪零不咸不淡地说:“哦,那么他很幸运,能近距离接触到我。”

“以及,在三年前,你们公司曾在春季推出过两款重点香水,一份是你的,一份是他的。你的香水一上市就一扫而空,而他的却因不符合大部分人的口味,销量不佳。最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就辞职了。”叶殊瞥了一眼纪零,见他脸上神情未变,继续说道:“所以我想,你和他之间的过节,可能并不只是一点点。”

“我不需要为别人的无能买单。”纪零以一种轻松的语气诉说着最为残酷冷硬的话语,“如果他因此憎恨我,那他就是个懦夫。有的人生来就低人一等,后天如果学不会怒力,就会一直深陷深渊。这个男人只会反复展现自己的无能,企图得到别人的怜悯。这种人,大概是我最厌恶的类型。”

叶殊听到他所说的——“有的人,生来就低人一等”,心跳慢了一拍,跟不上呼吸的节奏。

她知道什么是生来就低人一等的滋味,也忘不了以前被丢在孤儿院,没有人照顾与疼爱的日子。

纪零的这番话,恰好戳中了她的软肋,打中了她的七寸,将她死死压制在地,不得翻身。

叶殊微微眯起眼睛,凝视着男人波澜不惊的双瞳,一字一句说:“我并不觉得谁生来就是低人一等的,更讨厌用这种言论去讽刺一个人的男人。”

纪零一时间怔在原地,熄灭了声音。

“我先走了,今天麻烦纪先生自己坐车回家。副驾驶座,我需要放材料,没有你的位置。”

纪零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轻抿了抿略显苍白的唇瓣,委曲求全地说:“那我坐后座。”

“后座也需要放材料。”

“我可以蹲后备箱。”

“抱歉,后备箱也满了。”

纪零想不通她突然变脸的缘故,只能依循本能,拽住她的手腕,怎么都不松手。他像是一只意识到即将被主人抛弃的幼犬,死死扒着车门,绝不离开熟悉的地方半步。

叶殊尝试着甩了两下他的手,无奈这个男人在这方面执拗地要命,似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怎么都不肯松手。她只能冷淡地说:“你松手,我会整理出一个位置给你坐,所以,别抓着我。”

纪零点头,顺从地松开了她。片刻后,他又补充:“你身上的味道变了,有种抗拒的意味。你是讨厌我了?”

叶殊客套地微笑:“我和纪先生本就是合作关系,没什么讨厌和喜欢的,照顾好纪先生,当你的助手,这是我的本职工作,我会尽心尽力完成它。”

“你讨厌我了。”他落寞地说。

可叶殊对他这副模样并不感兴趣,转身就去车库开车了。

也没什么讨厌不讨厌的说法。

他戳中了她最隐秘的疤痕,所以要付出代价,仅此而已。

回家路上,叶殊没跟纪零说任何一句话。途中有好几次,纪零想挑起与案件无关的话题,都被叶殊打太极似的推了回去。

再怎么不谙世事,也能察觉出叶殊字里行间的疏远与冷淡。

纪零只能曲线救国,尽量不碍着她的眼。

他僵硬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白皙的手乖巧搭在膝盖表面,一动也不动,生怕引起叶殊的注意,令她反感。

这样的小心翼翼本就足够怪异,足够引人注目了,叶殊又怎么可能没察觉。

她用余光扫了一眼纪零——男人全神贯注平视前方,如黑塔般尖锐细长的眼睫微微下垂的,并不敢眺望远处,看样子,在日常生活中,他的性格也颇为内向,与那个惯爱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男人形象格格不入。

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殊觉得烦闷,好似做错了事情的人是自己。他这样积极配合道歉的模样反倒让她无从下手,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任人搓圆襟扁,连宣泄都没了理由。

她闭上眼,仔细一回想:从社会残酷的角度上来讲,纪零说的话倒也没错。本就是她把他话中意思代入了自己,心理上不平衡,所以才有了私人的情绪。

算了,就这样吧。

叶殊并不打算和解,却也不想闹僵。她之前的戾气已经消弭不见了,下车的时候,还颇为好心地帮纪零打开车门。

纪零受宠若惊,原本黯淡无光的褐瞳在瞬息之间亮起,直勾勾盯住叶殊,说:“你还讨厌我吗?”

叶殊懒得回他,客气道:“纪先生,下车吧。”

“不讨厌,还是讨厌?”

“先下车。”

“不讨厌,还是讨厌?我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我不讨厌纪先生,够了吗?”

纪零不置可否,片刻,又说:“我听不出你是不是在说谎,所以,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这样能让我确认你话中的意思。”

“你问。”

“你今晚洗澡的时候,我可以在浴室门口等你吗?”

“绝对不行!”

“你讨厌我。”

“这和讨厌没什么关系,就算我喜欢你,我也不可能让你待在浴室门口等我。”

纪零愣了一会儿,似理解出了另外一层暧昧的潜在含义。

他从喉头深处发出一声极浅极低的笑,语气里也带了几分欣喜若狂的情绪,说:“也就是说,‘你不让我在浴室门口等你’这个结论,包含了两个可能性,一个是你讨厌我,一个是你喜欢我,对吗?你也有可能是因为喜欢我,才不让我待在浴室门口?”

叶殊望着满天璀璨的星辰,第一次有欲哭无泪的情绪。

她深深吸了一口寒气,直入肺腔,呼出,吸入,反复了三次,才忍住拧断他腕骨的冲动。

于是,叶殊僵硬地拧出一个微笑,说:“纪先生的想象力很丰富,所以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现在,可以下车了吗?”

“还不行。”

“你说什么?”

纪零抿唇,“刚才太紧张,膝盖被手压麻了,我得在车上缓一缓才能站起来。不介意的话,你再等我几分钟?”

“行。”叶殊也是没脾气了。

当叶殊回到家,这才察觉自己已经饥肠辘辘。

纪零打了个响指,说:“饿了,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叶殊觉得好奇。

“说起来可能不雅观,但我的确能嗅到一些胃部的味道。饿的时候,胃部会消化胃粘膜,会有气体上涌……这个时候,就会有某种特殊的味道完美展现在口腔的唾液内。总而言之,就是我能察觉到。”

叶殊干笑,说:“还真是你擅长的领域。”

“我有这个荣幸,为你做饭吗?”

叶殊不挑剔这些,爽利地答:“你做吧,麻烦纪先生了。”

“不麻烦,这是我的荣幸。或许吃了这顿饭,你就会喜欢上……”

“绝对不可能。”

“我的厨艺。”纪零说完了补充的话。

叶殊觉得自己的左侧脸颊被人凭空打了一巴掌,隐隐作痛。

呃,她好像又自作多情了。

纪零做的是鳗鱼饭。顾名思义,就是鳗鱼加饭。

叶殊对米饭并不热衷,说来也怪,她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却偏爱北方的面食。但为了不与这个刑侦顾问撕破脸皮,她还是老老实实夹了一大口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加煎鳗鱼块塞入口中。

许是鳗鱼上裹了一层厚重甜腻的烧烤酱,一下子将米饭的寡淡味道提升,酱汁的粘稠浓郁口感,混合上米饭的清淡甘甜,恰到好处糅合一体,刺激叶殊的味蕾。

她低低唔了一声,正对上被热气缭绕的纪零。

他微微启唇,呆滞地凝视着她,仿佛是在等待她的反应。

叶殊也不好意思扫他的兴,诚心赞叹:“味道很好。”

“你喜欢?”

“对,我很喜欢。”

纪零很满意,嘴角不着痕迹翘起一点弧度,“我也喜欢你。”

“你说什么?”

纪零从不按照常理出牌,不说“没什么”,而是兴致勃勃反问她:“你想听?”

“还是别说了,我不感兴趣。”很明显,这顿晚餐很符合叶殊的胃口,她大快朵颐,表明了自己对纪零厨艺优异的认同。

“明天我想出去调查一下,你陪着我。”纪零说。

叶殊下意识拒绝了,“队里还有其他人是负责调查这一块的,我可以找其他经验丰富的人陪你去。”

“你又想要抛弃我了?”

“我说了,这和抛弃不抛弃没什么关系。我和纪先生只是合作关系,你这样让我很苦恼,”叶殊还是打算捅破这一层窗户纸,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实说,你这样,已经给我添了很多的麻烦了。我想和纪先生好好相处,以搭档,以普通朋友的方式。但你现在所表现出来的暧昧举动,打得我措手不及,也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接触。”

纪零脸上的愉悦之色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冷肃的神态。

“可能在外人看来,你不好相处,甚至古怪。但我能理解你,也会尝试去和你一起处事,一起调查案件,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叶殊说完这些,松了一口气,做出结论,“所以,请不要再靠近我了。我不合适纪先生,也绝对不会喜欢上你的,我们之间只有合作关系,我也会尽量配合你的调查工作。”

纪零依旧一声不吭,过了几秒,他启唇,欲言又止。

叶殊截断他的话,大方地微笑,伸出了手,“如果达成共识的话,那让我们重新认识一下。你好,我叫叶殊,是重案三组里负责刑事调查的刑警。”

纪零闭上眼,半晌不语。

他的呼吸变得平缓而浅淡,好几回,都让叶殊误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了。

不知等了多久,这个男人终于恢复了常态。

他睁开眼,一双眼冷得出奇,如坠冰窖。

纪零握住了叶殊的手,慢条斯理地道:“你好,初次见面,我是纪零。”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按照叶殊所期望的剧情发展着。

偶尔,叶殊在洗澡时会突然惊觉起身,瞥向浴室门口。如若察觉有浅淡的黑影一掠而过,她就会抱着“逮住纪零偷窥的把柄”的念头,以迅雷不及掩耳打开门……可房门外头并没有什么人,连残留的痕迹都没有。她又没有纪零那样天赋异禀的嗅觉,无法捕捉到空气中还未来得及消逝的余味。

她是怎么了?

是因为不适应纪零突然的疏远吗?

这本来就是她所期望的一切,可能只是因为养成了不太好的习惯。

叶殊擦干脸上氤氲的水雾,下楼,敲了敲纪零的房门。

里面并没有人回应。

叶殊尝试着扭动门把,房间是上了锁了,说明里头有人。

“纪先生?”她不太肯定地唤了一声。

“有事?”过了好久,才传来有气无力的男人嗓音。

“需要我陪你一起看资料吗?”

纪零低吟一声,回答:“不用了,我可以自己看。”

“哦。”叶殊嘟囔一声,小心翼翼往后退了两步,“那我就去睡觉了,真的不需要吗?”

“不用。”

“好,我就在楼上,有事叫我。”

“哦。”

叶殊在门口等了很久,几番确认屋内的确听不到男人的走动的声音,这才安心上了楼。

或许和她想的没错。纪零对她的感兴趣也不过是只是持续一段时间的,只要她狠下心斩断纠缠在他们之间的蔷薇荆棘,那么那些瑰丽的爱之花就会枯萎,不再开放。

他会忘记她,再寻找到新的目标。

叶殊回房时,途径浴室。

她无意地望了一眼房门,隐约看到地上遗落了一小块新鲜花瓣的碎片,沾着精油,水泽未干,看起来距离掉落的时间并不长。

她捡起来一嗅,花香犹在,馥郁而芳香。

隔天,叶殊跟着纪零出门调查。

距离案件发生才过了一两天,死者生前亲友的交际信息还未曾查明。他们得去获取更多的消息,好从中缩小范围,找出凶手的藏身处,与新娘的身份。

一共死了三个人,皆为女性,死亡时间相隔一到两天。

凶手能这样巧妙杀死她们,肯定是有详尽的计划,甚至是生前以某种形式与死者进行过联系。

因为房门口没有血迹,也没有拖曳的痕迹。这就说明,案件是在屋内发生的,没有人会缺少警惕心,让一个陌生人进屋。从中可以得出结论,凶手很可能是三名死者的熟人或者是有过交集的对象。

叶殊翻过档案,说:“另外两名死者,已经有人在着手负责调查。我们从前天死亡的那位女士开始查吧,她的个人资料都在这里,要先从她工作单位查起吗?”

“工作的时候很少暴露私人信息,”纪零意有所指,继续道,“先联系她的父母,询问情况。”

“好,不过该问的,之前也都问过了,询问的问题也有记录在册,可能问不出什么新鲜的事情。”

“先去看看情况,”他顿了顿,说,“还有,凶手的照片打印出来了?”

“他工作时的照片还没拿到手,需要经过对方人事部门的准许,上头的人正在准备搜查证。不过在画像里面的照片倒是被调大、打印出来了。看起来不太清晰,没问题吗?”

“足够了,”纪零轻声说,“在遭受重创的情况下,只要有一点关于凶手的线索,那些人就会像疯狗一样咬住不放。如果见过这个人,他们会想起来的。这是褒义的比喻,不是贬义。”

他们来到了死者宋琦父母所在的小区,按了门铃,很快就有保养得当的中年女人开门。

叶殊出示证件,客套一句:“你好,是宋阿姨吗?我是重案组的警员,此次负责宋琦的案件。”

宋母听到爱女的名字,眼睛倏忽瞪大,里头脉络盘踞的血丝毕露无疑,显然是许久没睡过好觉。

她拽住叶殊的手,情绪激动地说:“有消息了吗?查出来了吗?”

叶殊不动声色蹙起眉,任凭她抓着,也不推搡开她,“还没有,但是请相信我们,一定会抓到凶手的。”

“没抓到……”

宋母神情恍惚,像是没听到后半句话。她颓靡地松开手,被一侧的宋父扶进屋内。

叶殊的心底浮起某种朦胧的暖意,正因为他们疼爱着宋琦,才会这样迫切想要得知真相。那么,她的父母是不是也会像他们一样,一心一意疼爱着她?

不,不可能的。如果真心爱她,又怎么会把她遗落在孤儿院内不闻不问,一过就是八九年。

叶殊侧头,正对上纪零探究的眼神——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呼吸变浅,悄无声息的。好似一尊石塑雕像,寂寂千百年,无人问津。

叶殊如坐针毡,只能视而不见。

片刻,她干咳一声,切入正题:“宋叔叔,我这里还有一些问题想询问你们。”

宋父一边安抚宋母,一边稳妥地接待着他们,说:“你问吧。”

叶殊说:“好的,给您介绍一下,这是负责凶杀案的刑侦顾问纪先生。这次由他来提问,麻烦两位配合了。”

纪零收回在叶殊身上滞留许久的视线,转向另外两人,低低问道:“请问,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从怀中拿出那张照片——里头的男人微笑着,笑靥灿烂,讽刺意味十足。

宋父低头看了一眼,正欲摇头……纪零很快补充:“他就是凶手。”

宋父诧异地望着纪零,他僵硬地攥紧照片,似想将照片里的男人活活拽出,千刀万剐。

“有印象吗?”纪零依旧不咸不淡地问。

叶殊却觉得这样太过于残忍了,没有任何缓冲的过程,也没有任何迂回的手段,直接将真相赤裸裸揭开,一般人怎么承受得住?

宋父半晌说不出话,他痛苦地抱住头,陷入追忆。好不容易才维持好的冷静形象,又被纪零的几句话,逼到破功。

纪零瞥了一眼宋父,垂下黑长的眼睫,淡然道:“想不起来吗?还是说没有见过?”

宋父长长叹了一口气,哽咽道:“我没见过他……”

“在紧张的状态下,大脑往往能给出的最真实的答案。你说了没见过,那么就是没见过了,”纪零把照片收回怀中,却在半路被宋父拦截住动作。

宋父恶狠狠道:“能把照片留给我吗?”

“好。”纪零把照片递给他,低语,“你可以记住他的样子,记住他是杀人凶手的身份。在没有找到他之前,你不能倒下,也不能搞垮自己的身体,否则就无法报仇,无法让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那我们先走了,再见。”

“纪先生……”叶殊企图打断他的话,却被纪零握住手腕,带出门去。

叶殊烦闷地问:“纪先生为什么要和宋琦爸爸说这些?”

“有时候前进的动力不一定是希望,让一个人爬出泥潭的推动力也可能是绝望。”

“所以你这次来见宋琦父母并不是为了调查,而是为了给他们名为‘绝望’的希望?”

“正如你所说,该问的都问了,我问不出什么新鲜的。这次来,也只是为了了解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见过凶手。”

叶殊哑口无言,这些都是借口吗?

她仔细去品味纪零的话,嘴角微微上翘,或许这就是纪零的温柔。

这个男人,也没有她所想的那么冷情孤僻。

“那么,现在开始真正的调查工作,”纪零走了两步,忽的回头,说,“你不用害怕我,昨晚我特意洗冷水澡冻了一夜,成功感冒了。所以现在,我完全闻不到你的味道,只要感受不到你的气息,我就能忍住侵占你的冲动。”

叶殊的心跳慢了一拍,她刚想说些什么反驳,却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叶老大,查出来了。”是小宁气喘吁吁的声音。

叶殊问:“另外两名死者的信息?”

“对,死的三个人就读在同一所高中,不过不是同班同学。”

“那么,她们生前可能是互相认识的,对吗?”

“这个不太清楚,但是分别查了她们大学的所在位置,都是不同省的大学,应该自打高中以后,就没什么交集了。现在工作的单位也不是同一个城区,可能没什么联系。”

叶殊蹙起眉,嘀咕一句:“这就奇怪了。凶手选中她们,应该是预谋已久,不然不可能这么巧合,源头都追溯到同一所高中里去。是高中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凶手的信息,你们已经掌握了吗?他和三名死者是同一所高中或者大学吗?”

小宁迟疑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敲击键盘的清脆声,她说:“我查了一下,发现凶手和三名死者没什么联系。凶手大学是在意大利博洛尼亚大学读的,专业是生物技术,和纪先生是同校校友,真巧。”

叶殊扭头,询问纪零:“你有印象吗?”

“没有。”

她叹了一口气,也知道这个男人对无关紧要的事情都没什么耐性与记忆力。

叶殊开始自我怀疑,是她判断错误了吗?死者就读于同一所高中或许只是巧合?因为她没有任何可以说明三名死者互相认识的证据。

片刻,纪零思索着,说:“或许你没想错。”

“什么意思?”

“三名死者只是分散的根须,它们汲取水分,传递到主根脉里。”

叶殊恍然大悟,“你是指,新娘就是这条主脉。死者互相没有联系,但是她们和新娘都有交集,对吗?只要了解清楚这个交集的部分,就能确定新娘,先将她保护起来,对吗?”

“没错,不过请别忽略至关重要的一点——在凶手的死亡预告上,曾经说过他和新娘是旧相识,或许他和新娘也有某种联系。也就是说,可以从那所高中的出国留学生,或者交换生下手,有去过意大利的女性,都是重点观察对象。”

叶殊理清楚了,心急火燎对电话那头道:“去查一下,和死者同届生里,有哪些女孩去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留学了,统计个名单给我。对了,还要查查看她们近期的情况,有回国发展的,甚至是在黄山区附近的,都有可能是凶手下一个抓捕的对象,也就是他的新娘!”

“好,给我两个小时。”小宁挂断电话去工作了,余下心事重重的叶殊。她愁眉不展,正推测着凶手的下一步计划——就算三名死者在高中时期和新娘认识,凶手又为什么要杀她们?三名死者都是未婚,单身,正好可以担任伴娘。难道说……凶手把她们当作是新娘的证婚人,也就是伴娘,所以邀请她们参加他的婚礼?

可那明明不是婚礼,是葬礼。

纪零轻描淡写地说:“你是在想凶手的事情?”

“我好像明白了一点东西,凶手杀死者的原因。他在举行婚礼,但那场婚礼,是以死亡谢幕的。”

“所以,新娘很危险,因为她才是凶手真正要抓捕的猎物。”

叶殊毛骨悚然,她下意识抚了抚手臂,将那些因寒意而突起的鸡皮疙瘩撸下去。

距离小宁的报告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叶殊打算先带纪零去吃点东西填饱肚子。

她将菜单递给纪零,说:“这家面馆我常来吃,推荐你点番茄大排的拉面。”

纪零用纤长的指尖压下菜单,问:“你吃什么?”

“我吃酸菜大排面。”

“那我也要。”

叶殊犹豫了一会儿,出声提醒:“酸菜是腌制过的,可能会有些味道。纪先生受得了吗?不如点番茄大排好了?”

她可是知道这个男人连腐乳都不能接受。

纪零有一丝动摇,他蹙眉,挣扎着说:“这里吃面允许戴口罩吗?我只戴在鼻子的部位。”

“店里的人应该不会管这么多,但我不会和你同坐一桌……”叶殊可不想享受“接受全店的人行注目礼”的VIP至尊待遇。

“那我就不戴了。”

“你的意思是,即使不戴口罩,也要吃酸菜大排?”

“我想和你吃一样的食物,”纪零将唇瓣抿出一道浅灰色的线,说,“但我没有说,我是因为喜欢你才爱屋及乌。你说过的,我不能喜欢你。”

“对,纪先生领悟得很快。”

“这是夸奖吗?”

“呃,算是吧。”

纪零垂下眼睫,似羞怯,低语:“谢谢。”

“不客气。”

叶殊对现状尚且还算是满意,虽然纪零时而还会暴露奇异的念头,但相比之前,已经收敛了许多。至少不会再像家养宠物狗一样摇曳尾巴,一见到她就兴高采烈扑上来。

只是他的克制,稍显刻意,偶尔也会让叶殊产生莫名的情绪。不止是心疼这个男人独处时孤孑的背影,更多的,还有对从前的亲密关系的破碎感到遗憾。

叶殊从热气缭绕的面碗里抬起头,对纪零坦诚地说:“有一件事,我想向纪先生道歉。”

“什么事?”

“几天前,你说过一句话——有的人生来就低人一等。因为我小时候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所以性格比较内向自卑。这话让我很介意,也在那一瞬间产生了私人的情绪,迁怒于你。对于这件事,我想要和你道歉。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纪零歪了歪头,他狭长的发丝掠过眼睫,轻飘飘的,正好搭在脸侧。他就这么一瞬不瞬凝视叶殊,直到她坐立不安,这才启唇:“是我说了让你讨厌的话,所以你才讨厌我了吗?”

“当时是这样的情况,但是之后那一番要以合作关系相处的话,也是我的心里话。”

“我知道了,”纪零轻柔地说,“我没有讨厌你,所以不用道歉。也是我说错了话,才让你生气了……那么现在,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叶殊不忍心拒绝他的期待,只能点点头,说:“你问吧。”

“你现在讨厌我,还是不讨厌?”

叶殊没料到他直至今日,还是想知道这句话的答案。

她愣了愣,回答:“我不讨厌你。”

“我知道了,”纪零放下筷子,一双眼又重现灼灼火光,他咬着字眼,一字一句道,“莎士比亚曾经说过一句话——‘如果想要治愈感冒,那就要快点吃药。’为了重新嗅到你的味道,我会积极配合治疗的。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只要你不讨厌我,我就绝不会放弃你。”

“莎士比亚没说过这句话。”

“哦,那我可能记错了。”

“这不是记错的问题吧?这明明就是瞎编乱造的问题。”叶殊觉得头疼欲裂,她是在无意间又给自己招惹上什么大麻烦了吗?

就在这时,小宁突然打来了电话:“叶老大,找到新娘了。”

“这么快就查出来了?”

小宁犹豫了一会儿,吞吞吐吐地说:“倒也不是查的,而是有人报案说被跟踪了,被跟踪的女孩是前年回的黄山区,之前就在意大利的博洛尼亚大学留学,和三名死者的同一个高中,甚至她和她们都是很亲密的朋友。因为大学出国,这才少了联系。最巧的是,她的婚期就在最近,是待嫁的新娘。”

“那不是挺好的?已经找到新娘了。”

“可奇怪的是,我们给她看了凶手的照片,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个人。”

“什么?!”叶殊目瞪口呆。

按理说,不该是这样啊。根据凶手的预告描述,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难道有人在说谎?

叶殊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面汤凉了,这才回过神来。

纪零已经给她倒了一杯免费续杯的大麦茶,递到她手心里,说:“喝热水,不然会感冒。我不想你经历和我一样的痛苦。”

叶殊迟疑点了点头,她报以温柔一笑,浅啜了一口热茶。

已经临近深冬了,天气愈发严寒。

街上无时无刻缭绕着一层白纱状的雾气,伸手一触摸,那些水汽遇热就会迅速融化,湿了满手。

叶殊不自觉拢紧了风衣,原地跺了跺脚。

她问:“纪先生平时睡的被子会不会太薄,需要再加一层吗?”

“一个人睡,怎么都觉得冷。”

叶殊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脸上一热,避开他热切的视线,含糊地转移了话题:“刚才小宁说的话,你也听到了吧?你说过,凶手和新娘是旧相识,可现在的情况和推论并不符合。是有人在说谎吗?我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

纪零淡然看她,一声不吭。

等了良久,他突然凑近,将温热的手掌覆盖在叶殊纤长的眼睫上,逼近她的耳廓,暧昧细语:“先别动。”

“纪先生?”叶殊拽住他的腕骨,等他的后文。只要这个男人心怀不轨,她就会让他尝尝什么是过肩摔的滋味。

“再等一下,等你的眼睛先适应黑暗,学会用嗅觉去接触这个世界。”

叶殊不得要领,只能盲目地听从他的话,感受那滚烫的体温,以及从纪零胸腔附近传来的淡淡的山茶花味。

他的手就覆在她的眼皮上,叶殊能清晰感受到男人掌心里深邃的脉络,以及指尖粗粝的薄茧。他并不像她所想的养尊处优,手上也有一些细小的疤痕,可能是制造香水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

就算再天才的人,也需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才能攀登到事业的高峰。这一条硬性的社会处事规则,无论处于何时都不会变。

叶殊的视线逐渐暗了下来——她能听到嘈杂的风声,从四面八方横穿入耳,卷来几许百里开外的交谈声;也能嗅到在忙碌日常里不曾察觉的细小气味,水沟的腐潮味,面馆各式各样的调料味,甚至是所谓的人的气味。

她的身后被柔软的暖意包裹,只要倒退一丁点距离,她就能撞上纪零宽阔的胸膛,感受到他隆隆如火山涌动的心跳。

一切都那么近,那么静……

她好像是第一次接近纪零的世界,就在前方,触手可及。

纪零的嗓音也低了下来,如同下雪时的沙沙声,温柔又动听。他说:“不要用眼睛去看世界,视觉和听觉是会骗人的,但是嗅觉不会。”

“嗅觉不会吗?”

“嗅觉很单一、直白。譬如一个人抽烟,你就能闻到他的烟味,如果他伪装抽烟,实际上只是把烟放置在唇边。那么在交谈时,你也能嗅出他口腔里残留的烟味浓淡,从而判断出他究竟有没有把烟吸入肺腔里,”纪零低声说,“嗅觉是骗不了人的,但是听觉和视觉会骗人。一个人用嘴巴说谎,你听进去了谎言;又或者是A追杀B,B自卫过度,反而杀死了A。你途径于此,看到了,就会认为是B蓄意行凶。”

“的确是这样,”叶殊抿唇,纠结地问,“那我该怎么办?或者说,我该怎么分辨视觉与听觉制造的谎言?”

纪零松开了她,“不要相信任何人,除了我。”

“除了你?”

“我会帮助你,保护你,也绝对不会欺骗你。”纪零说得郑重其事,他抬眼,眼底透着真挚的眸光。

“谢谢你,纪先生。”

“不用谢,”纪零突然举起手,翘起小指,“作为帮助你的交换,你要承诺我,绝对不会再抛弃我。”

叶殊愣在原地,看着男人骨节细长的小指,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何德何能,只用一个不抛弃的承诺,就让一个男人为她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可以答应我吗?”纪零轻轻侧了侧头,天真地问她。

“可是我……”

“如果你答应了,我会很高兴。”

叶殊咬牙,算了,怎么算都是她赚了。更何况,她并不想看到这个男人失望的模样。

“我答应你,作为你帮助我破案的条件,我绝对不会抛弃你,绝对不会。”她孩子气地勾上了纪零的小指,拇指对触,与他摁下宣誓的指印。

就此,契约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