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梨花酿⑹
自从回到人间后,我始终惶惶不安,鉴于无事可做,我干脆栖息在附近的树上,等着山魈进进出出,半月过去,我总算摸清了山魈的行径。
她每日都会抽出两三个小时来罗家,其余的时间无非是抓捕生魂吞食心脏,跑到街上吓唬百姓,与黑白无常玩躲猫猫的日子。
但黎氏兄弟觉得没意思了,就提前打到回了地府。
我看他们暂时不会回来,便屡次往罗府闯,有时一呆就是两个时辰,无非也是欣赏欣赏罗家大公子的书画,躺在胡床假模假样地享受有丫鬟伺候的生活,当然还有很重要的一条:查线索。
木盒是非人生前的遗憾,山魈察觉动过定会检查一遍,墙上的女子便是念初,罗籍的结发妻子,可惜那女山魈气不过,竟把这样的美人害了。
其次,她还经常出入密室。
有一日我趁着风大,心痒用了孟婆的隐身咒,但这咒法可怜见的只能维持两刻,这还没到时间就要离开,于是趁着山魈出去再次溜进了密室。
密室不透风,潮湿的甬道一盏灯也没有,高顶上涨满了苔藓植物,我本想扶着墙壁走,奈何刚下脚的那一刻,书架的大门便合上了。
一阵绿色的荧光闪过,那是孟婆的隐身咒开始奏效。
走过长长的甬道,地底下湿润与腥咸的气味令人作呕,我掌着手中的灯去瞧:洞窟的上壁悬挂着一颗颗扔在滴血的心脏,有的已经风干了,有的仍鲜活的看到脉络的颜色,蓝与字交织在一起,切开的部分裸露在外,变成了两道不规则的气管,而中间的冰棺却躺在一个人。
他身穿碧蓝的长衫,面无血色地躺在冰棺里,身形很直,手臂蔓延的紫红是形容不出的诡异,五官很熨帖,唇像了染了毒一般的鲜红,而他的周身除了这些血淋淋的心脏,寒气却紧逼着他,这个洞窟是密封的,所以没有水的介入和空气的流动,他的躯体保存得非常完全,可见这山魈对他的用心。
我忍住呕吐的冲动,捏着鼻子向前看,这应该就是罗籍吧……我往前凑了凑,想看清他真实的样貌,但一撩开袖子,虫子却蠕动着爬了出去。
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的面容铁青,让我联想到种种秘法……比如说在嘴里含一颗夜明珠,可以让尸体保持长期不朽……
但是罗籍太恐怖了,我实在不敢扒开他的嘴看看有什么珍宝,只是光臆想罗籍是山魈被恶灵附身前的遗憾,还是附身后的怨念,都够可怕得了。
忽然,密室的门有了动静,很明显山魈是回来了。
我四处敲了敲,发现密室里并没有隐藏的洞穴,于是一口气憋下去,偷偷蹲到了冰棺的旁边。
密室见了光,瞬间空气都清新了许多,山魈左顾右盼,她呼出一口气点亮了密室里所有熄灭的烛火,冰棺里躺着的罗籍还是如旧,山魈似乎没有察觉到什么,她就这么慢慢悠悠地走进了密室。
她最开始围在冰棺前嗅来嗅去,貌似是想通过这种方式探测周围有没有外物入侵,我屏着呼吸如一只装死的土拨鼠,缩在角落瞪大眼睛。
脚步靠近时,我本能地呼吸一窒,生怕爪子会伸过来挠伤我一把,她见冰棺里的人没有异样,又用那双琥珀色的瞳在黑暗里凝视,就在她准备抬起脚踩上我的那一刻,外面传来一生尖锐的猫叫。
——山魈一窜奔了出去。
我吓得三魂七魄都快出去了,见山魈走远,连忙起身,锤了锤胸口连忙飞了出去。
谁料在小院隐身咒却失了效。
我本想瞒天过海,却不知山魈早在小院等候良久。
她还是一样,对所有人都有敌意。模样已然与人有很大的差距,只是退化的四肢还在满地爬,伸着长长的臂膀,呲着尖牙朝我低吼,我始料不及地打了个踉跄,她竟看得见魂魄,并且没有丝毫畏惧,一爪便朝地上的我拎起来,猝不及防地抓伤我的脸。
我的脸有强烈的灼烧感,刚开始没这么严重,到后来实在疼得想骂街,我抓着地上的草,嘴角的血沿着下颚线流了出来,我不肯吭气,只是也恶狠狠地盯死这只山魈。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向我走来,我却压根没有办法施展任何的咒术。因为每一次施咒,都会让我付出巨大的代价,上次是腿,这次是头发,下一次保不齐生命还是其他东西。
这时,一道奇异的叶片震动声从不远处捎来,那声音像极了悲凉的乐曲,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力量,我灵机一动,立即想到用拖延时间的办法来恢复体力,趁山魈发作之间,堵住自己的两只耳朵,问道:“你与罗家大少爷是怎么回事?”
山魈红了眼,魔爪再次伸向我:“偏不告诉你。”
那震动有些急促,震得山魈头疼欲裂:“你不是想听故事吗?这个故事讲完了,我看你还有没有命拿!”
我强撑着扶着假山,肚子里翻江倒海。很显然,这震动不仅有混淆视听的作用,还可以驱使流落在人间的魂魄,看这样子,在背地里放声的这位神仙是要,把我三天前吃进肚子里的魂魄都吐出来。
山魈见背后的人不肯出来,使计隔空打牛:“你若不肯见面,我便拿这只路过的魂魄下手,你不动一步,我便剜掉她一只眼,只到她魂飞魄散,我看你忍不忍心!”
那震动好似有所思索,停顿了一声便换了首曲子。
那山魈大滴的汗液顺着濡湿的毛发流下来打湿了她那张恐怖如斯的脸,她七窍生烟,想动用法术,却连手都僵直了,她磕巴地说道:“要怪就只能怪她命不好,瞧见了我复活轮回前的罗籍,你知道吗?他生前规规矩矩,最为宠爱那个叫念初的女子,与惠儿的孩子,可惜家都没了,他还有何颜面存活于世咯咯咯……”
我不解,咳完嗽迎面对着她。
“想当年他只是樵夫,在山林里救下被人拿火把追杀的我,小屋前的悉心照顾,冬日里的赏梅煮雪,都只是昙花一现,他曾告诉我不要杀生,好好修炼早日得道成仙,可世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他,昧着良心拿最少的银子换取他的木柴,还一把火烧掉他的木屋,终于在某个难捱的冬日去了,我本想寄托他的遗志在山林里自在洒脱,可世人又何曾放过我?!”
“我好不甘呐!为什么罗籍轮回后对我完全没有印象,可见人都是一样的冷漠绝情,有了新欢便不记得旧爱了不是吗?当年的惺惺相惜,于他不过前世的爱恨纠葛,可我呢?难道要背负着一世骂名说人杀人无数,仍不知悔改?”
山魈心力憔悴,叹了口长气,泪与笑互相纠缠着,眼中带着无限的眷恋。
“可我,终究只是为了救活自己的恩人啊……”
黑暗中破开一道白光,随后从隐形的门里走出一个翩翩少年,他垂落在额前的两缕发丝调皮地挂在上面,面具之下是一双深邃而又幽暗的眸子,那道声音如同悬崖峭壁上的雪松,是那样孤傲清冽,足以融化整个炎炎夏日。
“玉帛,你既不忍心罗籍赴死,为何不阻止他上吊自杀?”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山魈冲他凄厉一笑:“关你何事?小小魂魄也敢在我面前叫嚣,未免有些自欺欺人。”
面具少年打了个响指,那震动声居然凭空消失了,我抹了抹嘴角的血,作为旁观者才看到,原来刚刚他并不是施用的咒术,而是普通的叶片。
那扁桃模样的翠绿叶子在空中一滞,竟在他眨眼间,悠悠地飘来飘去,山魈知道他是个不好对付的角色,已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哪有怎样?他已然没有真心可言,为何我要选择成全他们一家人!”
面具少年继续说道:“罗籍已不是当年的罗籍,你傻傻分不清前世与今生,可知停留在人世一日,被恶鬼附身直至夙愿了结,你会经受蚀骨之痛,来世只能化身蜉蝣,于水泽朝生,于鱼腹暮死,你可愿意?”
山魈似乎对这个一无所知:“我匍匐在望乡谷求判官宽恕时,那只恶灵并没有告知我,会经历这些……”
这不就是被人卖了还傻乎乎帮人数钱呢!这只山魈生性单纯,她本以为与吸血虫无异的恶灵,只会让魂魄干一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谁知,谁知……
这恶灵吞噬了太多的罪孽,现在决计是不可能从她身上脱离,除非她宁愿赴死,也不愿让地府人员给她定罪,面前有两条路,就看她怎么选了。
面具少年见她心如死灰,又劝说道:“玉帛,你当真以为罗籍对你有什么特殊的情感吗?”
山魈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她默默低下头,极其委屈地说道:“我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在作茧自缚。”
面具少年的眸子合上了:“跟我去趟望乡谷吧,那大概是你最熟悉的地方。”
他的灵力上下浮动着,如彩色的荧光,比起这拗口的解释,我更偏向于像星河凝霜这样唯美的说词。
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到山魈的面前,山魈讶异地看到,他那双骨节分明的素手紫红色的脉搏上,伸出了一根长长的红绳,那绳生长的速度堪比一夜开花,先是围着山魈绕了一圈,其后便牢牢地锁在了她的手上,山魈并没有反抗,反而像渡化了一般,十分地乖巧懂事。
她的眼中逐渐浮现了纯良,就这么亦步亦趋地跟上面具少年的步伐,我正准备开溜,面具少年却骤然一回头,打了个响指,一枚小型的飞刃便射入了我的心脏,我下意识绷紧身体,却发现并没有任何副作用。
他的语气还是如初,不过比之前更加冷漠,近乎呵斥的决绝:“七日之内,来我地府报答,本王自会给你一个称心如意的职位,否则银叶会让你痛不欲生,七日之后必挫骨扬灰,本王的命令够清楚了吗?”
我仍是虚弱地看着他,只把这事当做左耳进右耳出的蠢话。
我当然知道在人间逗留没有意义,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我也说不上为什么,我并不想去那冰冷的地府经受十八层炼狱的劫难……
可能相比于轮回,我更喜欢人间的烟火气息吧。
他的身份不言而喻,瞧见山魈那吓破胆量的神色,看来还用不上黑白无常出场了,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流浪之旅……
下一站该去哪呢?
我飘着悠悠离开了罗府,坐在马头墙上,单手撑着屋脊上的飞鹩,眺望着隔岸的万家灯火……
一片的橘黄彩灯,在人潮拥挤的夜市连缀满街,行人喜笑颜开的脸显得格外亲切,系发带的千金小姐带着丫头逛灯市,拿折扇的富家公子吟诗作对,其中不乏酒楼棋室意兴阑珊,但其中的故事听腻,偶尔也想换换口味,背后的叙事者汗颜,直骂这些没心眼的看客善变。
我是真不想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啊!
不知不觉,微风吹拂,打湿了我的眼眶。我心里拗着劲儿,竟什么也不顾的,边擤着鼻涕边放声大哭起来。
直到我看到月光下的一对爷孙。
正值卯时,草丛里栖息着蚊虫开始作祟,树上的蝉鸣停了,萤火却放出小小的光芒,照亮微冷的夜,林露层层叠叠,掩盖在水缸的旁边,陶盆里种植的合欢花里……
老人风霜满面,双手粗粝,红肿的手指全是点点的斑痕,笑起来特别和蔼,头发已然褪色,但手里摇着蒲扇却始终偏向孙子这边。
孙子穿着红红的肚兜,盘腿坐在竹席上,脸上点了两朵腮红,憨憨地把食指伸进嘴里,嘴角还在流着哈喇子。胖嘟嘟的脖颈上围着一块铜柱的长命锁,他一旦晃晃脑袋,长命锁里的铃铛便会发出好听的声响。
爷爷声音里带着厚重的疲倦,很显然他摇不动蒲扇了,闭上双眼的那一刻,嘴里还振振有词地念着当地的传言:“话说那不听话的青丘狐妖呀,出了岐山,便闻言朝歌是个好地方,于是……”
孙儿睡在竹席上,枕着冰枕侧过身睡着,浅浅地打起了呼噜。
爷爷最后看了孙儿一眼,便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里,随后三魂六魄飞出了身体,化作喜怒无常的小鬼,下半身没有脚,也穿上了普通的素衣。
黑白无常的身影再次出现,白无常黎平敲了敲锁灵囊,忧心忡忡地说:“这是今日的第三十八只了,等抓够四十只我们就休息吧!”
黑无常黎塘开始抱怨起来,那对粗黑的横眉在月光下是那样的恐怖:“哎,没办法,都是为了完成殿下交给我们的业绩,谁叫我们天生命苦,还要给地府打工呢!”
黎平直接给他个暴栗,说话一点也不客气:“我的好哥哥,你能少说点晦气的话吗?要是叫判官看到了,估计有得克扣我们一个‘议论上司’的罪名。”
黎塘只好乖乖闭嘴。
白无常默闭上眼,他的手腕也结出了一根红绳,那绳弯弯绕绕抵达了这个老人的身体,随机捆住他的腰,将他收入囊中,他额头出长出的红莲若隐若现,仿佛是为了感知万物而生。随着催东法术的结束,白无常终于呼出一口气,拍了拍腰间的锁灵囊,正打算准备走。
黎塘却一把拉住他,心存善念地指着这个熟睡的小孩,问:“那他怎么办?”
黎平看也不看他:“天道好轮回,他竟然不知爷爷心力衰竭,那是他年幼的缘故,明早天一亮,自有邻舍会发现的,后续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插手。”
黎平一时觉得他绝情,但神情似乎有些哀伤,陷入一种对往事的追溯中,但想了想在他这个好弟弟身上的故事,一定不会比司命写的话折子少,突然又觉得很有道理。
“不过你说的对,人间的事交给判官一个人就够了,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黎平瞪了眼他。
又望着屋脊上悬挂的月亮,若有所思:“哥,你有没有觉得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圆。”
这下轮到黎塘嘲笑他了:“黄历上写每到十五月亮都会迭代,夜半涨潮可不是吹的呀,难道你从来不看司命的书?”
黎平明白他指的司命写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情缘小说,扶着额表示王八的经他一个字也不想听。
但他还是提示道:“有只魂魄已经跟了我们好久了,她身上没有污染源,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
黎塘再次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那是我躲藏的方向,我正爬在瓦片上洒月光,我知道自己虽然看不到这一出好戏,但老爷爷的魂魄脱离躯壳,总归得有人来收,所以我在他们来之前屏息凝神,生怕有丝毫懈怠……
所以,我这一切都是徒劳无功吗?
……还不如听阎王的话呢。
大概怕黎塘又会坑自己,黎平又迟疑了一会,说道:“她露的破绽不多,估计是只低调的魂魄,而且肉也不多,你就不必抓她塞牙缝了。”
黎塘结巴:“那……等……”
黎平似笑非笑:“留着吧!再怎么说是她的命数,况且这些事有人管。”
匍匐在瓦片之上的我像个笑话,猛松了一口气,才发现两人的关注点并不在我身上。
乘凉的小院里渐渐没有了动静,我从屋脊上滑下来,看着竹椅还在摇摇晃晃,这个穿布兜的小孩却睡得格外香甜,心里很不是滋味。
如果第二天邻舍发现了老人的尸体,村民齐齐为他举行丧礼,小孩会不会懵懂地问一句“爷爷去哪了”,或是哭得稀里哗啦。
最后,我还是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在村口,被杂草掩盖的破旧拱门下,有一块被雨水冲刷后生出苔藓的石碑,上面写了“龃龉村”三字,吓得我一惊。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唤声,一群人围着篝火似乎在举行什么盛大的仪式,我蹲在草丛中凑近一看,才发现是在找人。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岳家的童养媳何今夕因是夜伺候夫君岳明朝着衣时,误在端铜盆时,热汤洒在了衣服上,可能是溅到了身上,岳明朝当时没有发作,只是何今夕不太合乎规矩,连忙拿着毛巾擦拭,似乎是不小心戳到了岳明朝的痛点,两人进行了一番争执,杯子里的茶洒了一地,氲水的地上满是瓷渣,何今夕哭着跑开了,而气头上的岳明朝却没有追出去,这才导致了岳家人集村民找小妾这一折。
至于故事后续究竟如何呢?且听我细细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