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梨花酿
隐隐约约到了黄泉。
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四面流淌着淙淙的水声,桅杆随风扬起,弄桨的艄公披着厚厚蓑衣,戴着斗笠,坐在船头一言不发,而我的脑袋疼的快要裂开了,身体也有些不受控制,勉强扶着旁边的栏杆起来,正准备走出船舱看看外面的景色,谁知那双脚刚抬起,我便看见双脚瞬间遁了形,沿着我的意识,慢慢地飘了出去。
我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那艄公胡须花白,嘴里叼着根烟斗,转过脸冲我诡异地笑着:“醒了啊!”
他的表情实在诡异,于是好奇的我开始围绕着船体转了一圈,两峡开道是葱葱郁郁的山,谷道里面,唯余我们这一座船,再看水面倒影中的自己,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脸上红红白白,被涂满了颜料,我正打算掬起一捧清流洗洗脸,谁知那老艄公冲我吐着烟圈,他的脸竟一下子从年近耄耋的老人变为一个五官澄明的小伙子,只是烟斗不见了,嘴里叼的也只是根在风中颤抖的茅草,他向我挑了挑眉,我心里生出恐慌,透过余光我却又看到了神奇的一幕:——荡漾在湖面的水由最初的绿色变成了红色。
是炽烈而又明艳的水红色,我后脊直发凉,正准备用意识逃离这里,却发现起的是逆风,我胆敢动一步,这居心叵测的老艄公,啊呸!年轻人便会将我置于危险之地,想到这就顿住了,用帕子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鼓足勇气问他:“这是哪儿?”
他继续冲我笑的,笑得那么猥琐,回答道:“你死了。”
语气有些幸灾乐祸,像是刻意提醒,这里并非我生活的汴州,也没有记忆中的十里春生茶馆,更没有形形色色来自大江南北的商旅游客,有的只是我和这个不伦不类的男子,在一艘小船上浪迹江湖。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害怕因为他这句话而少了很多,我悠然飘于与这座船上,想的确是在人世间的羁绊,抚养我长大的爹娘,酒馆里打杂的等等,还有一些四处游荡的好友。
一想到这些,我便十分不安,一刻也呆不住了,这年轻人脸变得很快,几乎是在我思考的这段时间,他的船便在山谷缓慢的河流中匀速行驶,直到到了一个峡口,我听见下方瀑布湍急的流声,他口里吐出三个字,我下意识抓紧了船柱,随着一阵腥咸气味扑面而来,漫天飞舞的红色雨幕纷纷而下,我浑身被浇得湿透,而船上的老艄公却没事,尽管他身上还挂着一条张着獠牙的食人鱼。
他还是视若无睹,把嘴里那嚼的有些微微发苦的茅草连同刚刚喝到的水全都吐了出来,而我看到前方悬着的瀑布垂下,这艘船横行于水幕中竟毫发无伤,老艄公更是轻车熟路,一路蔓延而下,路过钟乳石频生的水帘洞,我还没来得及沉下心,小船穿梭在激流之中,将船头的渔火熄灭了,纸灯笼如霜打的茄子,湿润润地焉了下去。
激流自然很大,我浑身的衣裳都浸染出铁锈的味道,突然想起来河流里流淌着的事赤红的血水,沉潜在礁石旁的食人鱼吃的可不是微生物,而是忘川河畔的灵魂,我吓得花容失色,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老艄公丝毫不在乎,一脸轻蔑地抄起桨叶将我甩了出去,我这本就轻盈的身体一下就飞到十万八千里之外,落地还没平稳,头却被重重的柳絮遮得严严实实,我只觉眼前一片绿意盎然,整个人就像落地尚不平稳的陶瓷罐一样摇摇晃晃,显些没一个跟头栽进水里。
陶瓷易碎,我亦是。
啊咧!千钧一发之际,我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岸边湿滑的洞壁,看到水面倒映下的自己,依旧渗人的很。还有咕咕冒泡的洞穴,关键是这个时候,我还在想,这这这……这不会是蛇的巢穴吧!就有一条银白色的长条从水面飞快的掠过,我清楚地看到它游得自由自在,却无法阻止它向岸边,也就是我的方向划来。
老艄公不知是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是在自己的船只失衡的那一刻,已经放弃了挣扎,反倒双手蜷缩在一起,放任船上的桨把交错纵横,那叫站成了一道风景线。他也不划了,就随着水流缓缓流过,从我的身边游过……
这条银白色的大蛇探出头来,吐着毒红的蛇信子,尾端不断地在水里摇摆,瞪着两颗极具灵性的眼睛,嘴里却吐出人话:“来着何人?”
我吓得赶紧扶住洞壁,谁知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密闭在洞壁中大大小小的巢穴中,就钻出无数条色彩纷呈的小蛇,它们蜿蜒着身体,用好奇打探这个奇妙的世界。
我恍然间跌倒在地。
“你不必惊恐,我并无恶意。”她的声音不卑不亢,与我对望时闪过一道奇异的光芒,我很明显地感受到,这位面前貌不惊人的大蛇是这里的高官,且身份煊赫,不是一般人能得罪起的,我牙关打了个寒战,撑着手往后退了几步。
结果一踉跄,跌进了身后的湖水里。
远处看热闹的老艄公,啧啧叹道,“哎,魂魄真是麻烦!”
我的脑子好像受到剧烈的挤压,疼的失去了错觉,手臂的擦伤立马见血,湖水中浑浊之气扑面而来,我赶紧学着生前几个会蛙泳的健将,捂着鼻子开始蹬脚,想象自己是一只遨游于深海的水母,轻飘飘地漂浮在半空。
我的喉咙里呛满了水,眼前忽然闪过几颗晶莹的水珠,整个人好像被什么牢牢托住一般,稳稳地浸润在满是蓝色荧光的清澈湖水中,我回头看了看,才发现有了小鱼的帮助,我的身体正在慢慢的上浮。
我用手拨开湖面上的水草,希冀有人拉我一把,可是没有。我有些绝望地朝水里吐了两口气,正打算就在忘川河里结束自己的余生时,我忽然身处一个小屋,躺在胡塌上浑身被无形的枷锁捆住了,正对面有条盘踞的蛇吐着蛇信子,眼皮耷拉着一动不动,转而这蛇却化身正在小憩的烂漫少女,她的双肘搭在茶几上,鼻间拂动着微弱的气息。
强烈的溺水感已经消失了,我屏住呼吸,凝睇着面前的女子,一头雪白的卷发,粉樱的唇好看的勾起,两颗清透的眼睛如广漠中点缀的甘泉,是那样柔和纯净,顿时扫平了我心中的浮躁,令那些烦闷一扫而空。
“你在看什么?”半空中传来一声空灵的问候,我舔了舔嘴角的干涩,回答道:“这姑娘真好看呐~”
她轻笑了一下,这时我才想起来她的声音好像在哪听过,手臂的疼痛感还在,面前的姑娘却恍然消失了。
——她是见我落水却不伸以援手的那条大蛇。
我心中有些恼火,正打算起来怒骂她如此戏弄我时,窗外一阵奇袭的香味迎面而来。不远处,丛生的曼珠沙华次第绽开,明明是风沙四起的沙漠,却开放着整片触目惊心的赤红花朵,如火如荼,妖冶非常。花与叶剥离,飞砾吹来,这些压弯了腰的花彼此交缠,仿佛着诉说着千年来的寂寞与惆怅。我痴痴着望着空荡荡的黄泉路,脑海里浮现出被银白大蛇挟持在破旧小屋里,强行灌又苦又涩的孟婆汤投胎的场景,我拼命地摇着头,女子的脚步声却此起彼伏。
我下意识拿了张薄被拢住自己的头,防止此人强行给我灌药,透过薄被漏出的光,我看到一双秀气的鞋,在我面前停下了,她大抵是看我太狼狈了,并没有着急笑话,而是我离我最近的凳子顺势坐下,慢悠悠地品起了茶,接着故作高深地说道:“今年的鸭屎香真不错啊,你们魂魄真有意思,明明这茶如此韵味,却要取这么个俗名来镇压奇香。”
鸭屎香是凤凰单丛的一种品种,我虽不懂功夫茶,但也在茶圣的《茶经》里翻到过,茶馆里也有不少乡亲议论过,鸭屎香是杏仁香的别称,她分明对人间知之甚少,竟如此以偏概全。
缩在角落里的我实在受不了了,连忙掀开薄被,争辩道:“茶是好茶没错,但不能被汝等俗人给糟践了!”
素衣女子捂嘴笑了,调侃道:“你终于肯说话了,要不然姐姐还以为你是个哑巴呢。”
我赌气不肯看她,心中郁结不已:为何我会沦落至此?到底是谁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她眯了眯眼,嘬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我猜你心中定有许多疑惑,不过没关系,这些都已不重要了,我这开在琅琊关的忘川小馆已经许久无人问津了,平常在花海尽头卖忘忧水已经十分疲惫,多了个魂魄在这里陪我,正好可以说说闲话。”
我指了指自己,表示很疑惑。
难道连落了两次湖,还算缘分不成?听她的语气,好像这是件令人骄傲的事情啊。
她纤细的手指在空中挥洒了一下,转眼间四面的窗户就打开了,呼呼的大风源源不断从外面钻进来,此刻已是夏至未至,我着花青的褙子,不觉燥热反而凉爽,我试着把头伸出窗外,去感受那不着痕迹的风,去触摸那虚无缥缈的云,可是有个人却突然打断了我:“今日天气不错,客流量也少得可怜,既然阿九欠你次人情,不如留在忘川小馆与孟婆姐姐做个伴怎么样?”
我下意识摇了摇头,细声细语地说道:“我想回十里春生,峨眉还在等着我。”
她终究叹了口气,似是安慰的语气:“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你的姘头看到你这么难过,她一定伤心极了。”
峨眉夫人是我从小结识的故交,我们俩以唇枪舌战交心,是彼此形影不离的好友,只是因为她嫁给了当朝的达官贵人,而我爹娘都不怎么负责,于是峨眉便劝我在汴洲开个茶馆,专设戏台说书口技等平台每日轮番上演,另外还有品茗雅间,打尖小吃仅限白日款待,招揽各界奇才集风云小汴洲,与杂役等等,峨眉一起共创未来,没成想还开对了地,每天都有三五成群的茶客纷至沓来来喝茶听戏,累是累了点,可盈利也让我们赚得盆满钵满。
赶上天花期间,疫灾反反复复,我便打了第二批头阵,成了重灾区的常客,这次没有通知等等和峨眉来帮忙,而是自己一个人扛起了许许多多的不得已,我明白独立磨砺意志,只是没有想到会死在病榻,我知道没有人可以帮我度过此劫,所以我也在承受……
等驿站的小倌来通报时,我得知等等仍在等灾区解封,峨眉也在回家探亲的路上,我从小倌的口中了解到她们都平安无恙后,终于在一场黄粱大梦中逝去了。
我走的那天,起了好大的风,据说村口的那颗梧桐树上的叶子全黄了,井里缺水,大家都在求神拜佛,我被一群人围着,眼睛实在睁不开,脖颈被冰枕压得发怵,却怎么也动不了,大家七嘴八舌,熟悉的陌生的,有巷子里买烧饼的王小二,有卖弄武艺的公孙大娘,还有灌油精准的老伯,刻舟求剑的那个人,买椟还珠的那个商旅,他们都来了——
暗沉的卧室潮湿,只有昏黄的一盏灯,我看到墙上爬着的虫在灯光的照耀下骤然放大,它在中心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我用力咳了咳,想将喉中的痰悉数吐出,可是嘴角却溢出鲜红的血来,我全身浸满在惧意里,汗水就这样濡湿了乌发,汗湿了身上的小衫。
我好像看到一个站在梨花田中的俊俏少年,瘦削的脸庞,失色的眸子,宽大的袍子在身,簪好的发髻随风飘荡着,他嘴角的梨涡永远抹不去,张开双臂,另一只手却紧紧拉住了她:“秋娘,等我长大了,娶你可好?”
种满杨柳的河堤边,新长的柳叶似二月的剪刀,路人经过就带走了耳边的微风,两个扎着丸子头的女孩放着两只燕子模样的纸鸢,笑的如同春日里开放的鲜花:“峨眉,我与你比比看,谁的纸鸢飞的更高?”
茶馆里,人声嘈杂鼎沸,叫好声此起彼伏,等等在潮流中挤眉弄眼,时而提壶倒水,时而添两点心,望着台上水袖青衣唱法婉转,神情幽怨,不自觉被引入其中,低头看向手中的托盘,只有浅浅的失落。此时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问道:“等等,你真的要等等你的梦想吗?”
我的面前天旋地转,好像一生在我眼前持续的放映,十几岁与严家小公子定娃娃亲,两人匆匆一别竟成了永别,七年后严世云病死在老宅,严家破败,碑铭立地。我也从此结束了长达十几年的无故姻缘,在京城最热闹繁华的街上开了家十里春生茶馆,从此把方圆十里的媒婆拒之门外,人人皆道我冷漠无情,没有人知晓我坚守至此,究竟为何……
我从来没有奢望过大富大贵,也没有人能陪她很久,只是临终前,我望着台前那一方白烛默默流下了泪,我的心竟也随之瓦解。
听到面前的年轻女子总是一口“姐姐”“你们魂魄”“姘头”这么叫,她也忍不住动怒了,我解释道:“不准这么侮辱峨眉,她是我此生至交。”
这位自称是孟婆的女子放下杯子,好奇的打探着我:“哦?此生至交,你们魂魄还真是好骗啊,纵前半生深情不改,死后不也如一张焚尽的白纸,随风烟消云散吗?”
如白纸……烟消云散……我陷入了沉思。
“况且如履薄冰的情愫向来不被人珍惜,可笑的魂魄啊,竟为了这点莫名的心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她这话的意思,难道峨眉对我仅有同情心吗?
她嘲讽道:“像你这样的魂魄姐姐见得多了,你若执意回人间,不出七日便会化为没有意识的孤魂野鬼,不仅连家都回不了,而且下辈子投身猪狗都不够资格。”
我跪坐在胡塌上,茫然地摇摇头。
此生尽了该有的福分,已经心满意足,我从未想到强闯人世的后果这么严重。
她见我中招了,不慌不忙地说道:“不过你上辈子积了德,不必承受十八层炼狱任何一劫,你若愿意,便留在这里替姐姐卖忘忧水,若不愿意,我替你寻个好去处投身便是。”
我嘴中喃喃自语,最终没有回答她。
她的手里多出了一本杂轶,然后慢慢地翻阅,神情有些忧伤地说道:“你写的日志里曾提到黄钟二字,你说绝境天下难寻,常被异心左右,你一直想去天楚,去看陈塘关汹涌澎湃的江水,去捡海滩上海浪掀起的贝壳,去长巷古街的船头游一游,不过没时间出去,姐姐大概也能从这寥寥几句读懂其意,姐姐一直觉得黄钟这名字十分熟悉,后来才从某位魂魄口中得知,这是姐姐的故乡——”
“整整一千年啊,姐姐都没有回故乡了,守在这漫天黄沙的黄泉路,送走一批批留恋人世的魂魄,姐姐也听说了故乡发生的许多大事,可惜严崇明那只老狐狸,始终不给姐姐放假!”
我额头滴下两滴墨水,瞧她这话说的,把原本一件伤感的事情讲得那么清新脱俗,让我一下子就从那种难以自拔的对故乡的眷恋中拔出来,变成一种控诉上司的社畜思想,孟婆也是千古第一人了。
她在手在我面前晃了晃,我果断放开窗前栽种的断肠树苗,看到那被我薅秃了的绿色宽叶,它心疼的从粗壮的枝干里挤出两滴白色的乳汁来,孟婆嘴角的笑意凝滞了:“你考虑好没有?”
我换了个姿势,揪着床帏前的纱帐,变法施苦肉计道:“我死都不知如何死的,黄泉之下怎能安心啊?”
孟婆起身,缓缓踱步:“这个简单”,她朝我指手画脚,“时疫刚过,只要你肯留下帮我招揽生意,我自然乐意帮你调查。”
说来说去,还是出条件作为代价。
我怎生这么惨,摊上了孟婆这样一个奸商,竟强行留往生的魂魄做助手。
不过现在叫倒霉也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