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湖口事件
“湖口事件”的主角赵志华赵副司令是个很内向的人,不过,不论是在战场上或是在平时教育训练各方面他的表现都不错。那次出事情,完全是因为他患了精神分裂症。他是黄埔第十期的学生,装甲兵科班出身,所以凡是有困难的任务都是派他去。尤其到了台湾以后,每次演习时,他都挑重担,所以他功劳苦劳都有。但是赵志华从来没有得过奖,连个纪念章都没有。在缅甸瓦鲁班作战时,就是他这个营建立的功劳,他是营长,可是论功行赏时就没轮到他。等到我到了装甲兵之后,几次想追溯替他请奖、请勋,都没有成功。
我们两人感情很好,相互知心,我跟他的家人就像一家人一样。我常到他家去,谈谈以往的事情,谈谈装甲兵今后的发展,都谈得很投机。我一直注意他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所以我经常在他旁边,也指定了两名军官,万一发现不正常的事情,要有一个人留在他旁边,另一个找最近的电话打电话通知我。
在这里我说一句超出我想说的话,步兵有一种传统性,总不愿意把功劳落在特种兵身上,他们总认为他们是主兵,其他的只是配属而已。等到有功时,如果功在装甲兵就显得步兵无功,其实这种想法是不对的,因为不管什么事情都要发挥整体功能,才能得到成就,所以不应该分家。一场仗打下来,胜利了,不论是炮兵、通信兵、运输兵、工程兵都有贡献,步兵是一个指挥单位的主力,不论是一个师、一个军,其他配属单位都在同一指挥之下,何必妒忌别人的功劳。
当我离开装甲兵时,我还特别告诉接任的人:“志华是个很内向的人,以往也吃了很多的亏,他从来也与人无争,但内心里总是有些不愉快,你们又是同期的同学,你要特别照顾他。”装甲兵那时有三个副司令,赵志华是十期的,另外两个是九期的,其中一个是赵国昌,他是副司令兼装甲兵学校校长,另一个是鲍勋南,他是副司令兼陆军总部装甲兵室的副主任,我则兼陆军总部装甲兵室主任。换句话说,在陆军总部,我的身份是特种幕僚,在部队里我是装甲兵司令,但是司令不能专驻在一个地方,所以装甲兵室有一个副主任;此外,装甲兵学校是在我指挥之下,所以我派一位副司令兼任。
新司令接任以后就被派到石牌高级兵学研究班受训,总队要有一个代理的人。我以前的做法是把赵国昌从装甲兵学校拉回来代理司令,因为装甲兵学校自然有副校长可以主其事。新司令去受训时,也是让赵国昌代理,并向总部报备,但是他又在临走时说了一句话,他说:“国昌兄在学校比较忙,司令部的事情还要请志华兄多照顾。”这样的做法是不对的,既然报备是以赵国昌代理,就应该让他全权处理,加上这么一句话,赵国昌还好意思过来吗?其实就在同一营区里,赵国昌要过来很方便,可是他这么一说,赵志华在实质上就变成代理司令了。
有一天装甲兵司令部要到各单位作装备检查,他们在湖口装甲第一师检查完后,部队就在大操场集合,并在司令台前就地坐下,赵志华是带队的人,装备检查时带了一小组成员。最后他向部队训话。就在这个时候,他的精神分裂症突然发作了,以前这种情形也没有发生过,我也只是预防,没想到那次真的发生了。
他对部队说的第一段话是讲过去的历史,还有他跟装甲兵及装一师的关系;第二段是讲过去打的仗,这两段都是用感性的方式和听训的官兵拉关系;到了第三段他就说:“台北发生了政变,我们的领袖在台北遇难,被包围,我们现在要赶快到台北去救领袖,装一师有谁愿意跟我走,我们马上就出动,到台北去勤王。”结果底下没有人反应,他说了好几遍,还是没有人反应。
他站在司令台的桌子后面讲话,这个司令台是我们用泥砖砌起来的,很原始,司令台前还有一个小型的演出场地,我们经常在晚上席地而坐,观赏小型表演,后面有一间窄长的房间,还有两个门,一个写着出将,一个写着入相,都用布帘挡着。到最后,他把手枪掏出来放在桌上,大家都不敢动。装一师的师长徐美雄少将坐在最前面,他脑子里想这件事情要处理妥当,不能流血,万一赵志华真要开枪,打死或打伤任何人,传扬出去对国军声誉影响很大。僵持一段时间之后,有两个人——一个是政战中校(朱宝康),一个是上士,站起来对赵志华说:“我们跟你走。”于是那位中校走在前面,上士就跟在后面,赵志华便绕到桌子前面跟他们握手,并拉他们上去。这两人上台后,猛一下地就把他抱住了,那时候枪在桌子上,赵志华也来不及反应,这时下面有人来接应,就当场把他逮捕了。
赵志华被逮捕后,徐美雄师长对部队说:“部队保持原地不动,等我回来,谁都不准离开,宪兵,如果有人擅自离开,格杀勿论。”说完后便亲自用吉普车把赵志华押送到师长办公室,以师长办公室权宜为一个临时监禁的地方,命令宪兵把他看住。结果在这一段短短的十分钟之内,有一个政战人员站起来就跑,宪兵赶快上子弹,打了两枪,但没打中他。这个政战人员跑到附近打电话,一个电话就打到第一军团通知军团司令罗友伦,这个政战人员跟罗司令说:“装一师叛变了,现在预备朝台北出发。”这实在是莫须有的,谎报就是从这个人开始。罗司令一接到这个报告,当然惊慌,于是马上就出动卡车,横摆在从湖口通往台北的公路上。其实他也是一时情急,过于天真,如果装一师真的叛变,战车可以离开马路,从旁边过去,在路上横摆卡车有什么用处呢?总之,一方面他们在马路上摆卡车阻绝战车通行,另一方面他们拿反装甲武器摆正两侧,多半是三七炮与火箭筒,准备在战车绕道时用反战车武器对付。事实上,装一师根本就没动,结果造成虚惊一场。
当时徐美雄打电话到台北找那位新司令,他还在受训,结果找不到他,所以他又打了一通电话给我。虽然我已经离开装甲兵,但是因为我与装甲兵的感情深厚,我听到这个消息,不论如何都会从侧面帮忙,于是我立刻跳上车赶到湖口,同时派我私人的吉普车到高兵班接那位新司令,请他赶快回湖口,并转告他,“湖口有事故,要你马上回去”。那时候我也不晓得实际情况是如何,到了湖口,才弄清楚了实际情形。我到了之后没有多久,那位新司令就到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总司令刘安祺上将也到了。
刘总司令到了之后,由徐美雄做了一个简报,把经过情形报告了一下。简报完后,刘总司令回过头来问我:“纬国,你有什么建议没有?”我说:“就这件事情,可以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这件事情是因赵志华本人精神分裂而起的;另一方面我们不能不防还会有其他变故。我们的处置应该从三方面来作,第一,既然是因为赵志华精神分裂而引起的,所以应该马上把他送到精神病院,精神病院的设备与牢房是一样的,也是铁窗、铁栏,不过里面是软墙,因为怕病患失去意志控制,寻短见。我们把赵志华送到精神病院,传将出去,对于军誉没有损失,而且这件事非但不应该损失装一师的名誉,更不该损及全陆军的声誉,乃至三军的声誉。如果国际间报道装甲兵副司令要带着装一师叛变,人家就会说“中华民国”军队内部不稳定,尤其是最优历史背景的装甲第一师,这是我们不许可的,所以要以精神病患的方式来处理;第二,我们要暗中组织一个小组,要长期严密的调查,看他有没有预谋或同谋,至少要一年的时间,如果发现有预谋、同谋,是有组织的叛乱,我们还是要不惜一切,该抓的还是要抓,该办的还是要办;第三,这次是一个活生生的考验,我建议总司令犒赏装一师,因为装一师的不为所动,所以才能使这件事情局限于因精神分裂而产生的状况,当时师长处理得非常好,我建议总司令为师长以下的弟兄颁勋。这三点建议刘总司令完全同意,他说这三点也是他想说的。那时我的本职是陆军指挥参谋大学校长,他说:“蒋校长的建议我非常同意,他的思考也很周密,很完整,就这样办理,等我回到总部再颁发命令。”赵志华则继续由徐师长看管,并且马上派人把他送到台北教导总部。部队解散后,我们就回台北了。
没有想到,第二天,刘总司令突然来一通电话叫我到总部(陆军指挥参谋大学属于陆军总部指挥)。我到了之后,刘总司令说:“老弟啊,都变了。”我说:“怎么了,发现新资料了吗?”他说:“不是的,这次他们蓄意的要把它报成湖口事件,我也没有办法扭转,现在总政战部把案子接过去,一大批政战人员论功行赏,一连串的就把这个案子说成是兵变,还说幸亏有政战人员,使部队不至于酿成大祸。”虽然我已离开装甲兵,有心人士还要藉机打击我。事情有这样的发展,实在是出人意料。
过了十几年以后,我和父亲坐在澄清湖边,下午在阳台上喝茶,他突然说:“纬国,你不论是学术,不论是工作,都很努力、认真,一切成绩都很好,就是识人比较差一点。”我就说:“父亲说得对,识人的确是一件最难的事情。”父亲就没再接下来说了,我知道他一定有所指。后来吃过晚饭后,我又陪着父亲去散步,在散步中,父亲又说:“譬如说湖口出的这件事情,照理说赵副司令在你指挥下已经很久了,这样的人怎么还留他在装甲兵呢,你识人是不够的。”我说:“父亲说我识人较差,我完全承认,外面也有很多传说,说父亲会看相,个别召见下属时,听声音就知道这个人的品德,这些本事我都没有。不过,对赵志华这件事情,真相并非如外面所报道的。”父亲便问我实情,我说:“父亲如果不问我,我是不愿意说的。总司令知道这件事,我不会越级呈报,不过,父亲如果不问他实情,他也不会愿意说的。父亲要知道真正的实情,我可以做一个分析,至于对或错,父亲可以问刘总司令。”于是我就把整个情形与经过告诉父亲,并对父亲说明,我一直派两个军官随伴在他旁边,因为他从来没有精神分裂过,我只是预防,平时我对他很好,能够让他得到一点安慰,让他得到相当的温暖,也就没事了。
湖口练兵时,蒋介石夫妇现场指导,蒋纬国从旁解说
父亲问我:“你晓不晓得究竟是什么事让他在那天发作?”我说:“事情很简单。当年部队先过来台湾时,我已经预先为他们安排好官兵与眷属住的房子,尤其是高级干部,我都已经为他们买的买、顶的顶,后来他们只要自备两条小黄鱼(二两黄金),就能够把房子顶过来。再怎么困难,几年下来,也能够省二两黄金,不过他在买房子时还差三万台币,他就写了一份报告给那位新司令,请他转呈总司令,向总部借三万块钱,等到他买下这栋房子后,然后卖出去,再买一栋比较小的房子,这三万块钱就可以还掉,前后不需要三个月的时间,因为事情已经讲好了。可是这位新司令把他的报告放在桌上,没有替他转,他心里很不开心。”
我如果遇到这种事情,我根本不必往总司令处转,我会把装甲兵自己的私房钱借给他,反正只是个周转。我们的福利金,光是十两黄金一条(大条)的就有二百七十四条,这些钱随时可以拿来替官兵救急。当时我离开装甲兵时,我继承的黄金、台币、美金全部移交,而且把以往所有官兵向上级借的钱(临时急用,先提一个月薪水,最多借两个月薪水,这是我们的限制)全部还掉,不要他们再归还了,处理完后我才离开装甲兵,没想到过了没多久,这些积蓄全部用光。
“湖口兵变”后,赵志华被关起来,后来病死在监狱。
我很希望我能担任一任步兵研究发展训练指挥司令,但是我从来没有这个机会。那时候是罗友伦将军当研发训练指挥司令,他是一位好长官,不过他终究是步兵出身,幸好他很开明,而且我与罗司令私交不错,所以我经常在谈话时灌输他有关装甲兵的观念,还想尽办法劝说罗司令的儿子罗文山到装甲兵来。罗文山很努力。
装甲兵就是在这种情况之下在台湾开始了整军备战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