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戏曲序跋纂笺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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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祖樓(蔣士銓)

《香祖樓》傳奇,一名《轉情關》,《曲海目》著錄。現存版本同《空谷香》。

(香祖樓)自序

蔣士銓

或謂藏園主人曰:“子題《愍烈記》云:‘安肯輕提南董筆,替人兒女寫相思。’[1]今乃成《轉情關》一編,豈非破綺語之戒,涉欲海之波,踐情塵之迹耶?”主人听然而笑曰:“否!否!《風》、《雅》首於《二南》,其閨房式好之詞,巾幗懷人之什,長言而嗟嘆之,何爲者?蓋得乎性情之正者也。惟然,故冠於三百之篇。”

或曰:“敢問《香祖樓》,情何以正?”主人曰:“曾氏得《螽斯》之正者也,李氏得《小星》之正者也,仲子得《關雎》之正者也。‘發乎情,止乎禮義’,聖人弗以爲非焉,豈兒女相思之謂耶?”

或曰:“敢問兒女相思則何若?”主人曰:“才色所觸,情欲相維,不待父母媒妁之言,意耦神構,自行其志,是淫奔之萌蘖也,君子惡焉。”

或曰:“然則茲編仍南董之筆歟?”主人曰:“知言哉。”於是以情關正其疆界,使言情者弗敢私越焉。

乾隆甲午寒食日,藏園居士自書[2]

(香祖樓)後序

陳守詒[3]

予情渺渺,引自無端;此境依依,因而有著。剪柔絲而不斷,亂緒偏多;遏逝水以難停,驚波靡定。都無起止,心花發向誰邊?忽有勾留,意蕊粘於空際。蓋從因示現,遂繾綣之非常;以相生緣,竟纏綿而莫解。聯寸衷於脈脈,此之謂情;生百感於茫茫,轉成爲恨。情能終局,歡娛皆係前塵;恨少收場,苦惱多由宿業。嗟乎!補情天之缺,采石焉求?塡恨海之坑,冤禽罔訴!乃有文章大手,挽恨水之奔濤;肯將詞賦餘波,潤情田之槁壤?婆心隱躍,假風月以寓雷霆;苦口瀾翻,藉褒彈而爲棒喝。寄詼詞於莊論,無非指點迷津;寫名理於清言,不異商量正學。此《香祖樓》一編之所由作也。

原夫花生上界,三枝偶作低徊;因之劫墮閻浮,一室來成眷屬。天關共轉,巍巍手握樞機;世網爭投,赫赫途分靈蠢。六般成就,旗邊字字分明;各種無常,簿上紛紛領受。爾乃協紫綬黃裳之吉,現宰官仕女之身。戶列三星,圖成二美。桐陰比翼,翔阿閣之鸞皇;銀漢交翎,戲仙橋之鳷鵲。情之正者,福用歸焉。別有孤根屈曲,秀出卑枝;弱羽褵褷,生爲窮鳥。造化不加憐惜,鬼神安肯護持?是雨露之所遺,任風霜之交妒。偶登鷲嶺,便稱弟子陀羅;纔近蓮臺,許作慈航龍女。於是綠珠堆米,換取璧人;寶帳垂烟,遮藏金屋。南園鬬草,花底隨肩;碧沼觀荷,尊前聯詠。極倡隨之樂,邊旁倚此娟娟;訂燕婉之盟,固結期於世世。

不料貪狼無饜,中山之毒肆流;黠鼠多謀,半夜之姦叵測。雖鋤兇有律,堂縣燭怪之犀;而縛鬼無憑,符少辟邪之呪。嗟乎!草難獨活,花作將離。斷寸寸之猿腸,灑行行之鵑血。零丁賦命,孑爾小星;揖遜甘心,賢哉大婦。春光九十,便算一生;恩愛萬千,難留半晌。空抱重圓之鏡,徒悲已缺之甌。休言笛授花奴,枉說樓名香祖。從此魂銷海畔,頻延屢死之生;目斷天涯,再和雙聲之韻。帛書寄去,盼穿河北關山;油壁推來,笑煞党家風味。且向銷金帳下,凜凜數言;試看刁斗聲中,錚錚一命。於是桑扈絕交飛之想,髙吟求友鶺鴒;芄蘭釋紉佩之憂,不唱換巢鸞鳳。同全趙璧,謀從間道而歸;誰失楚弓,暗買曲張而得。入雄狐盜藪,依然不染亭亭;假雌虎獅威,猶是無瑕皎皎。

無何王師自天而下,蟻賊據險以迎。九重授鉞,誇渠橫海將軍;三十登壇,是妾封侯夫壻。郎眞羆虎,僕亦崑崙。沙吒利函顱有匣,敢將柳氏潛藏;古押衙救死無丹,空把王孃偷出。嗚虖!半庵落葉,掩此哀蟬;滿馬征旗,難招別鶴。徒使殘魂一縷,化爲幕上之烏;雖餘細柳千絲,莫返樓中之燕。情之恨者,人也天乎!若乃將仲子兮,其癡難及;猶夫人也,厥愛惟均。衾裯陳列鼎之圖,枕簞結同功之繭。他生未卜,此生先說休休;小別如何,永別居然草草。捧遙緘而隕涕,髙樓拍遍闌干;坐冷月以懷人,破驛聽殘鼓角。獨尋蕭寺,可憐少婦離魂;晝寢空堂,還續香樓前夢。莫不以癡償恨,以愛生魔;敢云本德爲功,恃緣成福。夫奉行惟善,曹司有紀錄之神;食報不虛,戰壘集酬恩之鬼。雖恆理之可信,實寓言之有加也。至於蟻穿蚓蝕,皆爲芳烈所招;卽教幡護架擎,亦係馨香宜有。魔寧任過,義敢稱功。若非帝釋前後諄諄,將使眾生來回瞢瞢。此又情關之妙於其轉者也。

嗟乎!舞衫歌扇,大半宣淫;檀板金樽,無非行樂。說理者落於腐障,掩耳思逃;醒世者墮入狐禪,游談惹厭。惟本忠孝節義之旨趣,發爲布帛菽粟之詞章。質非傖父之敷陳,雅異俗流之掉弄。雲霞結綺,目眩者方知五色成文;琴瑟和聲,傾聽者始識八音吹律。試問俳優陋語,可能感動至情?若無筆墨化工,不足維持名教。借酒盃而歌哭,自君出矣,奚殊三疊清商;觸恨壘以咨嗟,惟我聽之,不啻一聲《河滿》!

乾隆甲午九秋,種木居士陳守詒題撰[4]

(香祖樓)論文一則

羅聘

甚矣,《香祖樓》之難於下筆也!前有《空谷香》之夢蘭,而若蘭何以異焉?夢蘭、若蘭同一淑女也,孫虎、李蚓同一繼父也,吳公子、扈將軍同一樊籠也,紅絲、髙駕同一介紹也,成君美、裴畹同一故人也,小婦同一短命也,大婦同一賢媛也。使各爲小傳,且難免雷同,瓜李之嫌;況又別撰三十二篇洋洋灑灑之文,必將襲馬爲班,本昫成祁,安能別賁於邕,判優於敖也乎?

作者曰:不然。夢蘭之吳公子、成君美,實有其人;若蘭之外,皆不可深考。吾以蘭爲獅之球,龍之珠,馗之鬼睛,布之戟支焉。按《蘭譜》,蘭之紫者、黃者、白者,皆有姓名也。害蘭者,蚓與蟻也,架髙則免焉。而又護之以風幡,培之於九畹,自能展其媚而揚其芬也。於是布子分罫,立經陳緯,製局謀篇,穿插掩映,將復轉離,欲粘反脫。試合兩劇而參觀之,微特不相侵犯,且各極其變化推移之妙。嗚呼,神矣哉!

予謂不善爲文者,如拙工之寫生,秦人、越人,無不相似者。善爲文者不然,伯喈必非仲喈,家臣斷非至聖也。玉茗先生寫杜女離魂若彼矣。作者偏不畏其難,而一再攖其鋒,犯其壘,弗以爲苦。寫夢蘭之死,則達也;寫俞娃之死,則戀也;寫若蘭之死,則恨也,皆非若麗娘之死於情欲之感。而立言之旨,動關風化,較彼導欲宣淫之作,又何其婉而多風,嚴而有體也耶?至首尾二篇,以情關爲轉捩,發出徹地通天之論。造語神奇,說理平實,括三乘於半偈,韜萬派於一源,又何其解悟神通若是歟!昔人以塡詞爲俳優之文,不復經意,作者獨以古文法律行之,搏兔用全力。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不信然乎!

前身花之寺僧兩峯山人羅聘書[5]

(香祖樓)題詞

馮廷丞等

又向人天任別離,三才穿貫總無遺。上天下地無閒土,百事思量總不宜。

涼風容易自西來,並蔕花宜一處開。只有鴛鴦同臥起,鴛鴦池上醒方才。

落葉罷隨飛燕還,畫中人不似從前。憐他去我三千里,望帝春心托杜鵑。

當時一著子兒差,說到生離淚似麻。鬼使神差胡撮弄,酸甜苦辣更加些。

郎官何遜最風流,不及盧家有莫愁。曾記年時攜手處,水晶簾下看梳頭。

腸斷魂銷若個知,黃泉不唱比紅兒。將軍海上新傳箭,臺上平明大將旗。

但生歡喜莫生愁,地下傷春也白頭。匿枕低帷成隔世,繡檀迴枕玉雕鎪。

楊柳迎霜倍可憐,雕闌同靠態嫣然。紅鸞兩次花星動,肯向洪厓又拍肩。

不許癡兒憶故夫,滿身花影倩人扶。今生不死難消受,燕子樓中淚眼枯。

穿著宮衣騎駿馬,身留一劍報郎恩。滿窗藥氣雙愁淚,清磬一聲人叩門。

幽蘭花放無人賞,哭倒青蓮九品臺。光景無多送花萎,綠衣娘墜下樓來。

鐵甲將軍戰馬馱,征袍一樣淚痕多。念他烈自根苗具,無定河邊夢若何?

何年再上埋香墓,落葉聲催小命亡。落葉聲聲心上打,修羅注死恁倉皇。

髙樓上與浮雲並,短夢淒迷放不長。領取和鳴好情況,又歸他館伴鴛鴦。(集本詞句)雁門馮廷丞康齋[6]

孰擁情闕孰轉輪,人間離別到新婚。明珠卅二看成串,都是情腸熱淚痕。

夢蘭悲異若蘭悲,仲子癡如顧令癡。唱到人天離合外,就中多不合時宜。

百堵關樓六種情,人天消息太分明。個中多少無情物,一例和他蟻蝨生。

小婦聰明大婦賢,柔情生愛愛生憐。蘭花不卸香樓暖,織就流黃是枉然。

丹砂玉札雜牛溲,暮鼓神鐘響未休。不論文章論文字,定知磊塊積胷頭。

裴君扈老笑登場,小戰沙蟲列陣行。莫爲摧殘怨芳烈,論功還合讓雌王。

從來一飯抵千金,贏得南柯奏捷音。若論飢鴻飽粱稻,合將鴛侶報淮陰。

天神眷屬最情多,同倚關樓蹙翠蛾。不但幽蘭是芳草,一花一葉奈愁何!天都羅聘兩峯

乾坤萬古大情癡,舊恨新愁欲問誰?豎出情關第一義,煩他天眼與禪睂。

萬劫莊嚴帝釋身,茫茫欲界證緣因。羣花管領今何在,可是蓉城舊主人?

識得情芽卽禍胎,仙城四扇爲誰開?可憐天上癡兒女,也作浮漚幻影來。

香祖樓中一刹那,烏紗紅袖任婆娑。自從天酒澆愁後,不唱人間《長恨歌》。

天宮無地種相思,卻有名花管別離。情到纏綿黃殿講,爲他憔悴也應宜。

了無根蔕與萌芽,劫裏沙蟲莫怨嗟。倩女離魂回首處,空香仍是斷腸花。

白刃光中現寶鬘,黃沙堆起望夫山。臨行一滴人天淚,不贈羊家碧指環。

無色無邊無盡情,最迷離處更分明。牡丹亭上三生路,猶是拖泥帶水行。

“二南”遺教溯《風》詩,掃盡才人旖旎辭。絕大文章在游戲,談天說法寫相思。

蒲團紙帳自觀身,又爲幽蘭觸恨因。拈起妙蓮華一瓣,銷他八萬劫風輪。(先生所居軒曰妙蓮華) 湘潭張九鉞度西[7]

新得佳人字莫愁,不風流處轉風流。樓中執手花前坐,斜倚紅鸞笑不休。

花要人憐卻又羞,鴛鴦眠穩仲家樓。冰壺小佔清涼界,似惹閒愁不是愁。

三人結就同心帶,且約花前飲玉杯。比似山陰亭子上,一家終日住樓臺。

樓上花枝笑獨眠,讓他華髮寫淩烟。三生留下相思債,死做鴛鴦不羨仙。

莫厭當杯酒入脣,鏡中雙照比肩人。多情慣惹無情罰,射影含沙計最神。

節序榮枯有變遷,等閒輸卻賣花錢。世人那得知其故?錦瑟無端五十絃。

蒼鷹拏攫過藩籬,自己酸辛自己知。遙想伊人應念我,香蘭聚影勝新知。

都是生前墮劫人,豺狼反面易生嗔。權棲惡木相迤逗,不愧孫郎帳下身。

魔星降世難征討,壘土爲巢踞海疆。持鉞請纓將有待,龍蛇升降法陰陽。

怪底窮鱗起怒渦,寶船翻起葬鯨波。森嚴虎帳陳兵衛,野宿貔貅萬竈多。

手按龍泉搔白髮,欲飛長劍斬黿鼉。營前細柳藏飛鳥,三月楊花撲面多。

女蘿今作寄生枝,累我思他十二時。此夜孤鴻支漏苦,一般夫婦嘆仳儷。

莫笑么難抗敵,驅除玄武避勾陳。河清海晏兵戈洗,白刃叢中訪麗人。

前身今世兩茫茫,各有臨岐淚兩行。酒醒今宵何處也?烏雲低接陣雲香。

纔待歡娛病來矣,三人小別一人歸。情場福分誰能並,卻羨黃衣配紫衣。

愛戀因由自忖量,胎中曾帶女兒香。天涯把做梅花贈,蟻蝨秦宮去采芳。

未卜他生合便休,眼穿腸斷爲牽牛。一枝花影將奴殢,重轉仙人白玉樓。

饗士筵傾分袂酒,昇平聊且賦閒居。誰題落葉碑三尺,一縷香魂付使車。

樓上徘徊樓下立,數行家信萬金來。庵中短了桃花命,一寸睂窩展未開。

三生石上睡瞢騰,錦繖夫人別有城。淡月東升日西矬,與君今世說前生。(集本詞句) 南昌吳起濂石南[8]

誰云草木無情物?偏是情多恨轉深。試看香樓終始局,悲歡離合繫人心。

漫言仲子是情癡,更有夫人惜玉奇。參透箇中消息理,恨端已兆見憐時。

戕蘭蚓、蟻原無意,裴、扈周旋若有懷。盤錯全他金石性,故教恩怨兩安排。

正變貞淫法戒陳,詞人妙旨本風人。果然帝釋司情柄,須信藏園是後身。南昌萬仕英青士[9]

(以上均《不登大雅文庫珍本戲曲叢刊》第二二冊影印清乾隆四十六年序紅雪樓刻本《紅雪樓十二種塡詞》所收《香祖樓》卷首)


[1] 辛丑:乾隆四十六年(一七八一)。

[2] 《愍烈記》:卽《中州愍烈記》,周壎(一七一四—一七八三)撰。蔣士銓《中州愍烈記題詞》,見《忠雅堂詩集》卷四(嘉慶二十二年序藏園重刻本)。

[3] 題署之後有陽文印章二枚:長方章“長歌當哭”,方章“未免有情”。

[4] 陳守詒(一七三一或一七三二—一八〇八或一八〇九):字仲牧,一作仲子,號約堂,別署種木居士,新城(今屬江西)人。陳道(一七〇七—一七六〇)次子。援例員外郎,父歿後,出補兵部武選司。乾隆四十五年(一七八〇),擢車駕司郎中。歷官安徽太平府知府、河南陳州府知府。傳見陳用光《太乙舟文集》卷三《行狀》、秦瀛《小峴山人續文集》卷二《墓志銘》、姚鼐《惜抱軒詩文集·中憲大夫陳州知府陳君墓志銘》、同治《新城縣志》卷一〇等。

[5] 題署之後有印章三枚:陽文方章“陳仲子”,陰陽文方章“貽印”,陽文長方章“聊以自娛”。

[6] 題署之後有陽文長方章“游戲”。

[7] 馮廷丞(一七二八或一七二九—一七八四或一七八五):字均弼,號康齋,代州(今屬山西)人。乾隆十七年壬申(一七五二)舉人。二十一年(一七五六),由蔭生授光祿寺署正。歷官大理寺丞、刑部員外郎、郎中,仕至湖北按察使。著有《敬學堂詩鈔》。傳見朱珪《知足齋文集》卷三《墓志銘》、汪中《述學外篇·神道碑》(《國朝耆獻類徵初編》卷一六七)、汪喜孫輯《尚友記·馮按察家傳》、光緒《山西通志》卷一三五等。

[8] 張九鉞(一七二一—一八〇三):生平詳見本卷《六如亭》條解題。

[9] 吳起濂:號石南,南昌(今屬江西)人。生平未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