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了就好
长径村在电话里告诉我:搜好是初二,要是下雨,就初三,去年就是初三。
我想,老天爷大概是被长径人的执着感动了,头天便把打算要下的雨下了个干净,湿漉漉的大年初二居然放晴了。我进村时,门户大多紧闭,全村只有几个妇人刚刚醒来。一个个不时从晨雾中迎面走来,轻声问一声早,看样子,她们是知道有客人来看傩的。
长径村在大路的对面,小溪的对面。狭长的村庄面溪而建,由东北流向西南的小溪上架有四座窄窄的小桥,其中一座是用跳板架起来的木桥。据说,从前这里是往来于县城与段莘之间的歇脚处,溪边的民居曾是店铺,村中尚保存着一座客馆。穿村而出的石板路穿过村东北的桥亭,往田野上延伸,铺向远处的连绵群山。
这座桥亭正是今天傩事活动的起点。我在桥亭边看见了傩班老艺人胡师傅的家了,隔着田畈,怕有二里远吧。几位村人匆匆奔走在村里村外,为傩班的到来做着准备。鞭炮来了,纸钱来了,锣鼓来了,接着,一面神旗来了。
胡师傅也从他家的方向过来了。随他而来的,是三只神箱,稍大的神箱为竹编的,箱子上写明“一九八六年程罗新司造长径村驱傩舞剧团新置”,里面盛着傩面具,而两只木箱盛的是服装。
这时,人们把胡师傅的儿子介绍给我。现在,子承父业,他是扮演八十大王的艺人了,也就是说,他是今日的主角了。果然,当线香点燃、皂炉点燃后,在鞭炮声中,他手握神旗,神情庄严地面向正东方,缓缓挥舞。在他身后,他的父亲手捏一迭纸钱似念叨着什么,其他艺人则朝向东方躬身膜拜。
这是长径傩的迎神仪式。很是简洁,一座香插往神箱上一搁,那神箱就成了祭台,费时也不过化尽一刀纸钱的工夫而已。我闻见从皂炉里散发出来的异香,一直追问,朋友总算把婺源土话给翻译明白了,那只小小的香炉里,燃的是皂角荚子。村人告诉我,如今偌大个婺源县只有一棵皂角树了。对于皂角,我并不陌生,从前它是乡村的肥皂和洗洁净。殊不知,这只皂炉竟是全天搜好活动最重要的道具,人们如此虔诚地请出戏神、傩神,举行如此神圣的舞鬼仪式,最后竟是用一种植物的香气来驱除邪祟!
神旗在阳光里悠悠飘扬。远在东天的神圣大约就在我们不知不觉间降临了。于是,傩班抬起神箱,在神旗的引导下,在锣鼓、笛子的陪同下,绕道村外前往西南边的祠堂。
程氏祠堂其实已经不复存在,因为破旧不堪干脆被卖了,只剩大门处的两堵残墙,高耸在一片坪地上。于是,拜神仪式只能放在祠堂旧址边的仓库门口进行,除了这里比较宽敞外,更重要的原因大概就是此地距离祖先最近了。
那只神箱的盖子揭开来、竖起来竟成了神龛。有人端来一盆热水,小胡师傅便小心翼翼地从箱中抱出一尊孩童似的全身塑像,为它擦洗。这尊神像,在南丰傩中叫傩太子,而在长径,却是戏神杨六郎。六郎被安座在神龛中央,它的左右为八十大王、李斯的面具。不,在这两尊比较大的面具下,还套着大鬼和小鬼,它们面前是一柄铜斧。八十大王、大鬼、小鬼和这柄铜斧,正是老胡师傅当年冒险保护下来的古傩具,今日我终于得以亲见。
拭去积尘的神像,仿佛从一年的长梦中醒来,神采奕奕的,让人们不禁肃然起敬。长长的鞭炮缠绕在晒衣服的竹架上,像一种藤萝,一种瓜秧。村人一户户地聚集在坪地上,手里都拿着鞭炮、线香和纸钱,有的还带来了烟花。随着拜神仪式开始,鞭炮大作,烟花升腾。大白天的,那烟花不过是听响罢了。
硝烟欲散又起,一家家扶老携幼接踵而至,看得出来,有些是从城里回来过年的儿孙。整个村庄满怀辟邪纳吉的祈愿,令神灵们应接不暇,所以,直到傍晚,还有来此拜神的。
拜神开始后,傩班弟子都进了那栋仓库,在里面换上了傩服,忙着做舞鬼的准备。
舞鬼当然也是在紧挨祠堂的坪地上进行的。这次表演了五个节目,它们是《开天辟地》《魁星点斗》《舞小鬼》《闻药酒》《饮毒酒》。开天辟地的盘古手持铜斧,四面砍劈,动作刚劲有力且单纯古朴,有一种稚拙的趣味;而魁星一手持斗一手握笔登场,其面目虽然凶悍,举手投足之间却是透着几分儒雅;扮演小鬼的两位青年,个子也矮小,小鬼们似在嬉戏,因此博得了一阵阵笑声;《闻药酒》《饮毒酒》是两个相关的片段,主角都有李斯丞相,其他角色分别是《闻药酒》里的诸侯和小鬼,《饮毒酒》里的天师和小鬼。今年七十五岁的傩班老师傅告诉我,李斯的嘴唇为什么那么厚呢,是喝酒喝的。这两个节目表现的就是李斯贪杯的醉态。
村人把戏场围了个严严实实,出乎意料的是,居然以年轻人居多,有些小青年干脆爬到祠堂的废墟上去了。为舞鬼伴奏的,是傩班的老艺人,老胡师傅司鼓,另一位老人放下锣又换了镲。我注意到,如今他俩大概就是顾问的角色了,老胡师傅不时在指点年轻艺人,他的儿子这会儿正在他身边温习锣鼓点子呢。看来,掌握锣鼓点子是传承技艺的重要环节。
舞鬼罢了,便见几个艺人往村后去,又听得大人在吆喝孩子:不要去看了,好吓人的!跟着钻进村巷去的,只有我等。原来,接着就是“扮王”。
扮王是在一户人家的门前进行的,本来就逼仄的空间还堆放着木料和柴禾,显得很是拥挤、凌乱,再摆放一张供有香火、供果的桌子,几乎磨不转身体了。所谓扮王,就是让八十大王戴上面具,小鬼也要重新戴好面具。敬过天地后,在别人的帮助下,八十大王穿戴齐整了,因此也就成为神了,从此时起直到夜里,它将为全村一百六十多户人家驱邪逐疫,带去平安吉祥的祷祝。
我想,扮王所选择的场所一定有讲究的。果不其然,这里是庭屋所在,是香火老爷所在。就是说,这里是祖祠的旧址,曾供奉着祖宗的牌位。这里的祖祠应当是那已经废弃的祠堂的前身了,我判断,它与长径程氏的开基祖有关。
原来,祠堂可以倾圮,可以老去,它所立足的位置永远神圣,为人们世世代代所铭记。记得香火老爷的所在,心中也就有了永远高耸的宗祠。
村人之所以认为扮王“吓人”,是因为扮王以后的“追王”营造了一种紧张、凌厉的气氛。上马后的八十大王高举铜斧,迎着一串串炸响的鞭炮,从村巷中杀出来,疾步冲向村子西南方的小桥。它身后有小鬼紧随,有锣鼓相伴。对了,还有那管笛子。笛子让我好奇。笛声在这宏大的场面中,在壮阔的声势中,显得微弱而不和谐。不过,长径傩自古就有笛子伴奏,老艺人数着锣鼓点子告诉我它的作用,或许,笛声在锣鼓点子的变化中起着过渡和衔接的作用吧?
追王追过了小桥,便开始逐门逐户“搜好”,村庄外围的桥那边,住着二十来户人家。方言所说的这个“好”字,让我费尽了琢磨,上户搜好跟南丰的逐户搜傩如出一辙,怎么称“好”呢?最后,还是听老艺人的,他说这是“搜了就好”的意思。这样一解释,也就说得过去了。
观看舞鬼的人群并没有追去看热闹,而是一起拥到村子中央的木桥边,等着傩班回来。我也随大流守候在木桥边。我站在木桥的另一头看长径,长长的村子像一条弯弯的船,更像一座台面宽阔的戏台,簇拥在桥头溪边的男女,是翘首以待的观众,也是忘情投入的演员。是的,今日的长径真是一座恢宏壮丽的戏台,每个人都熟悉后面的剧情,每个人随时都可以投入其中。
这不是吗?约摸一小时后,便有几个小青年从村中抱着鞭炮过了桥,在桥这头山坡的小路边做着迎候傩班的准备。
闻得鞭炮声、锣鼓声渐渐近了,但八十大王仍未回来,我忍不住离开桥头,走向大路边的人家去看搜好。
傩班将至时,屋主人手持线香和纸钱迎接在门外,待傩班进门,主人敬上红纸包的香钱,再接过那只皂炉,迅速去各个房间走一遭,包括厨房和猪圈也不能放过,驱邪逐疫的香烟弥漫在整个空间。八十大王进门时,则用铜斧在两侧的门扇上各劈一下,再在厅堂上方象征性地劈一下,然后,端坐于上座,小鬼也堂而皇之地入座。主人又是倒茶敬烟,又是端上果点,很是恭敬。然而,那些乐师一直站在门外吹打。
关于长径的铜斧,我早有耳闻。听说,拿它在门上劈一斧,便斩绝了一年的孽根;上年有过不测的牛栏猪舍,只须举斧猛地一剁,从此便是六畜兴旺;人也亦然,正月里搜好时,伸出脑袋让它轻轻刮一下,便可保平安康泰。此时,我得以亲睹这一情景了,有几位年轻女子抱着孩子来到八十大王身边,请它为孩子刮一斧。八十大王有求必应,只是愿意享受铜斧好处的人,并非我想象得那么多、那么热烈。一问,才知道,村人要求用铜斧刮脑袋的,只是没有出过天花的。不过,也有虔诚笃信的,竟请八十大王用铜斧把自己的头部、肩部直至腰背都刮一遍。看来那人是拿八十大王当包治百病的神医了。
为村子外围的人家搜好完毕,又是追王。八十大王要从山坡上冲下来,跑过木桥,回到村中去。人们在山坡的茶园里点燃了鞭炮,八十大王和小鬼一阵风似的过了河。我为这个镜头等待了近两小时,它的发生却是稍纵即逝。
人们有理由相信八十大王的神通广大。有故事为证。说某年长径傩班应邀前往邻近的观桥村搜好,观桥与长径可谓一衣带水,共的正是同一条小溪,那里的溪上也有这么一座跳板搭的木桥。追王时,木桥的前面一头忽然塌了,跑在八十大王前面的人纷纷落水,跑在后面的再也过不了桥了,也是奇了,那八十大王仿佛得神助,竟飞越过河,安然落在岸边。至今,说起这个故事,村人仍唏嘘有声,啧啧惊叹。当我巧遇当年八十大王的扮演者时,便有人郑重地把他介绍给了我。那位八十大王说,搜好一整天下来很累的,如今身体吃不消了。也是,毕竟还是个凡人。不过,说起往事,他笑得深沉而神秘。
到了下午四点多,傩班才吃中饭,而搜好活动才完成一半。看来,八十大王的累,累在头上,顶着一个紧箍在头上的大面具要戴一整天。当艺人要吃饭时,必须先面对大门敬过天地,而后下马。这时,小胡师傅大概也就还原为凡人身份了。我无意间瞄见傩班的记账单,每家敬神的香钱少为六元、多不过十元,并没有特别突出的。这么整齐的数目,叫人相信事先是否有所约定。
我等着夜晚。听说,全村搜好结束以后,傩班会回到祠堂旁,那时要对着人群讲一百零八句好话,然后,任由青壮汉子争抢八十大王手里的铜斧,刮刮自己的脑袋。谁首先抢得铜斧,谁就是今年最幸运的人。可以想见,夜晚的长径将是鞭炮齐鸣,火树银花;夜晚的长径将是人头攒动,摩拳擦掌。
能够熟记那一百零八句好话的,当然还是老胡师傅了。他不无自豪回答:当然记得,便顾自喃喃道:“……新春已来……和合戏神……八十大王来上台……一年四季添进人丁,广进钱粮,老者多增福寿,少者福寿延长,龙生凤养,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不懂婺源土话,他念得又快,我只能记个大概。
不觉间就入夜了,祠堂边的仓库门前临时拉了一盏一千瓦的白炽灯,灯光召唤着人们早早守候在坪地上。小伙子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或交头接耳,或打打闹闹,似密谋着什么。很显然,都跃跃欲试,企图在争抢铜斧时拔得头筹。一些姑娘穿梭其间,更是把小伙子们撩得迫不及待了。
所以,村长有些紧张。只见他不停地在人群中奔忙,还屡次过来告诉我,他找了三个壮实的汉子专门负责保护八十大王,我也被安排了两位“保镖”。
约摸八点多钟,搜好结束了。小鬼首先在坪地上露面,它可能是来探路的,稍逗留片刻,便又折返迎接八十大王去了。不一会儿,八十大王出现在人们的期待中。现场顿时一片欢腾。
许多鞭炮被点燃,灯光迷迷蒙蒙;许多烟花在升空,夜色五彩斑斓。小伙子们朝着八十大王蜂拥而上,重重迭迭的背影瞬间把它吞没了。更多激情的背影不甘人后,试图往人堆上攀爬。这时,我才明白保护八十大王的重要性。
这是力的角逐。当荣誉在召唤、激情在怂恿的时候,任何一个血性的男人都会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的。是的,面对这些勇武的年轻人,我更相信,鼓舞着他们的是荣誉,而不是神性的呼唤。因为,我觉得,长径的傩事活动到了这会儿,已成为全村人的游戏,是搜好结束后的庆典和狂欢。
所以,当八十大王一到就被人们包围了,连那说好话的程序似乎也免去了。我不知道,老胡师傅是否会在人群的背后、灯光的背后,默默地为人们唱赞、祷祝;
所以,当八十大王被几个壮汉护着挣脱包围挤出人堆时,那柄铜斧仍高举在小胡师傅手里。我不知道,哪个小伙子曾经夺下它,今夜的胜利者究竟是谁。
八十大王气喘吁吁,整个村庄气喘吁吁,人们却是情绪亢奋,意犹未尽。村人渐渐散去,傩班则要前往村西南的水口,在那里谢神下马,正如一大早在村东南的桥亭迎神一样,有始有终。
第二天,长径傩班将去观桥村搜好。在返回婺源县城的山路上,在穿破夜幕的车灯照射下,我先后看见一个提灯独自赶路的女子和一个被人搀扶着踉跄而行的醉汉,他们应该是从观桥村出来的。观桥村在为明天奔忙、为新年痛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