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楼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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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醉亭

“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这副对联,是我近日从一张报纸上读来的。当时便想到,若拿来形容岳阳的三醉亭,怕是最能领略出一番沧桑的。

三醉亭居岳阳楼之左。或许因了岳阳楼气势太壮伟,名声也太大,占尽了洞庭湖畔风光的缘故,常人便容易忽略这座亭子。其实,一讲到八仙中的吕洞宾,众人不会感到陌生。他的名字能从唐代流传到今天,可见绝不是朝暮人物。这亭子也值得人们流连一番,因为它是专为纪念吕洞宾才建的。

吕洞宾通常被称作诗酒神仙。他的诗名按说不怎么响亮。我只从书上读过他的这四句:“朝游百粤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诗含癫狂的野气而少文翰场上的博雅之风,这和他的身世有关。吕洞宾两次考进士,都未中,走不了古来读书为官的路。仕途枯寡如牢笼,倒是隐逸逍遥于大自然中可喜。交友清山秀水,邀伴日月星辰,形胜之处没有留下他的足迹的地方恐怕很少。尤其这岳阳,吕洞宾临洞庭,眺君山,三醉于此,“酒仙”的大名也就远远近近传扬开去,以至千载。他实在太飘逸,传说中便让他沾上了神气——得异人剑术,获长生不死之秘诀,百岁童颜,行走若飞,能朝发岳鄂,暮至苍梧,顷刻而数百里。无论是扶摇青天的大鹏,还是坐地日行的吕仙,都代表一派超然的道家风范。亭为二层,有吕洞宾木雕坐像和彩绘卧像各一,游人真可放开眼底乾坤,吞尽胸中云梦,把酒吟诗了。

吕仙看来是很出世的,可这座亭子却依岳阳楼而建,颇有意思。重修“岳阳天下楼”的滕子京,是赞成“庆历新政”的改革者;写《岳阳楼记》的范仲淹亦是这类人物。所著名文,“忧乐天下”是明显的主题。他们在政治上是积极入世的,绝不像吕道人活得那么轻松恣纵。这就形成了一种境界上的差歧,也能够看出修楼筑亭者的复杂心态,亦反映了漂泊于宦海中的求仕者进退浮沉时的矛盾情绪,这是中国旧知识分子的两重性格。闲云野鹤、晨风夜雨、柳岸眠琴、碧江钓月是他们向往的境界,享乐于内心,又不失清雅的人品。仲长统讲得很明白:“名不长存,人生易灭;优游偃仰,可以自娱。”他们既慨叹人生无常,命如朝露,又并不真正排斥做官举大业,至多是一种表面的清高或情绪上的贬抑,故常在“身闲”和“心未闲”之间徘徊,不甘草野又崖岸自高,他生未卜此生休,这其实是很痛苦的。这两种情绪上升为理性,其代表便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与道。抽象的哲学思想竟在洞庭湖畔以建筑形式寻求到了巧妙的对应,也显示出一种深刻。这里的楹联也常常把二者相互论及:“湖景依然,谁为长醉吕仙,理乱不闻唯把酒;昔人往矣,安得忧时范相,疮痍满目一登楼。”很明显,撰联语者也在进行一种糅合,着意把复杂融于单纯,抹平灵魂上痛楚的褶皱。读过这类楹联,我们也自然会在苦笑声中领略传统型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形貌。

“无声的诗”“凝固的音乐”“沉默的历史”,都是对建筑的譬喻,很有道理。特别是文物古迹,能够让人读出千百年的沧桑,观览才不是一般性的游目,而具有了历史和文化的品格。

嗜旧也能生津。超脱和功名、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这种由封建社会形态铸造出的悲剧性格和矛盾的灵魂,只有在民主政治谐畅的和风中,才能够褪尽锈蚀,萌生绿色的新芽。

岳阳的古旧文物,让人在历史的甲骨中获得哲学的思考。这座三醉亭只醉过吕洞宾,好在游人清醒,自然不会以一双蒙眬醉眼去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