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鹤楼
在京广在线旅行,黄河、长江岸边沃衍的泽野是我望不够的风景。尤其每近武汉,蛇山上的黄鹤楼翼然而起,在车窗前一闪,目光便叫它牵去,只因楼身的上下曾落过我的游迹,登陟而见江山之美,也算把此楼的胜概领受尽了。
古人造楼,巧借山水,占去多少风光!形胜堪赏爱,楼的格局已无人计较。黄鹤楼是高大的,足可抑住蛇山气象。江面至此忽然开阔,气吞楚天的水势似在楼前知趣地收束,平缓流去。和它比较,岳阳楼、滕王阁体段自小,虽则在江南之地并负盛名。
在体大势雄的建筑面前,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登过江楼的多半,游情还只浮在几首咏它的旧诗上面,印于心的,只剩了崇宏的影子,和在普通画片上看来的毫不相差,里面的细部却连一点记忆也无。我这样的访客真是枉对千载的名楼。
黄鹤矶头空余楼,纵目古郢旧地,感慨皆为楚骚道尽。在这落日楼头,又恰宜曼咏题满楼身的长联短对。南北之人过此,若听得吴弦楚调潇湘弄自白云深处悠悠飘响,“自教绕梁歌郢雪”,似要身御一江清风遥寻鹤梦了。
题咏来为楼阁添妆,是中国建筑独有的美处。若失去楹帖的映衬,这千古的江楼怕会“斜阳孤影叹伶仃”了吧,消损的恰是它的风神。
关于这座峻伟的名楼,翻阅神仙之传、述异之志,可以查出好几宗传说。乘鹤过此的王子安,驾鹤返憩楼头的费文伟,临楼飞升的吕洞宾,颇撩历代游者遐想。刻联以记,传续的是久远的文化信息。倚栏赏读,生不逢昔的我,是在同古代文明对话。
在我旧游的经历中,存有对费文伟的印象。在川北的昭化古城,看过他的墓。这位睡在泉下的蜀汉大将军,早就飘飘登仙。“涉清霄而升遐兮”,以明远的碧空做栖神之域,也算寻到灵魂的归托。
因有仙迹,黄鹤楼才显得异常宏丽,岿然山巅也。遍数沿江低昂楼阁,此筑最雄。迎面一望,和浮耸在云烟里的宫阙有何两样?这梦里的楼台!隔江的晴川阁,虽也飞甍昂宇,在黄鹤楼前又怎称巨观?暂把鹦鹉洲中祢衡的恨赋和这楼上崔颢的愁诗相论吧。此种感觉又连向华夏民族的文化记忆。
进了轩敞的厅堂,转过几折宽平的木梯,更走过多扇雕镂的花窗,上到足供眺远的高台。长天一览,荆吴闲美的风物凭栏可赏;况且天边飘着几朵淡白的流云,晨雾又湿湿地浮在江面,同跨鹤巡天的逍遥差能近似。绘于堂中的群鹤,不傍池,不依岸,“八风舞遥翮,九野弄清音”,羽翼一振,志在万里江天。翘耸的层檐,是飞鹤翔起的翅膀啊!凭借如此理念支撑的木石之筑,可以读出音韵,可以品出风致,可以寄意,可以言志,声情自得,便是受着岁月的磨洗,也不坍为废墟。我是在登览诗歌的殿堂了。此番话,像是站在楼前喋喋发出的哲语吗?读过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楼就如灞桥,如南浦,都是惜别之意了。黄鹤楼的意蕴要在微雨的清晨和日落的黄昏才体味得深。年纪尚轻的李白,凝视春江中渐远的飞帆,动了离情;船上的孟浩然,回望云水间的江楼,亦如看见依依不去的李白。留在诗史上的平仄,让我寻至时光之河的上游,望定那些远去的身影。
中国的楼阁,大约是专意于登眺的,又时时装点着风景,并且连它们自身也成了风景的一部分,若说还有其他的实用功能,我却想不出。危楼高阁、舞榭歌台将新奇的视角、颖异的感觉给了李白、崔颢这样的诗人,让他们寻到一番未曾领略的天地,更把激发的浪漫才情置入艺术灵境中。照此看,山隈水湄间筑起的木石之身,实在有着形而上的意味。能够体悟和运用它们的妙处,乃是一种文化自觉。此中滋味似乎尤为中国的旧式才子独享。
在历史编年里永世传存的,是黄鹤楼不朽的生命。看过它的人,精神直朝云端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