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子陵钓台
约在十几年前,我去叶浅予的甘雨小院,在那里看过他的《富春山居新图》,青绿山水,略近黄公望画意。吴均《与宋元思书》邀风景入尺牍,我曾读多遍。“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写尽沿江气象,亦不妨在叶先生的画中找到落实的地方。君子求隐,反致成名。怎样“隐”呢?我看也简单。一是入山林。唐尧时,深居箕山的许由、巢父可算初开风气。往后,秦末汉初,避世商洛山 (一说蓝田山 )采芝的四皓,唐代走终南快捷方式的卢藏用、归太白山而染烟霞痼疾的田游岩,明朝那位躲在九里山,以梅花屋为宅的王冕,都可入此榜。一是临水湄。处渭河 (也作磻溪 )而设钓的周太公望、悬丝饵鱼的梁任昉、筑台玉渊潭旁的金王郁,全算。严子陵呢?可说亦山亦水。
范晔《后汉书·逸民传》略叙其行状:“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舍于北军。给床褥,太官朝夕进膳。”这几笔,草绘子陵风神,真叫悠闲!把他视为寒江孤舟上的披蓑钓翁,恰意耳。光武尚贤,想和这位老学友聊聊。“司徒侯霸与光素旧,遣使奉书。使人因谓光曰:‘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光不答,乃投札与之,口授曰:‘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霸得书,封奏之。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光又眠不应,良久,乃张目熟视,曰:‘昔唐尧着德,巢父洗耳。士故有志,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于是升舆叹息而去。”严子陵有实才,何以全无城阙之恋?是为了免撄世祸、远害全身,还是厌恨马随鞭影的无聊奔趋?这里未加说明,不好妄猜。可知的是,他在确守自处的极则。往下,“复引光入,论道旧故,相对累日……因共偃卧,光以足加帝腹上。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座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这样一个人,由史官纪德,很不容易。此段旧史,即在今天,也还是有读头的。
严子陵很会为钓台择址,正在子陵峡。江面至此一片开阔,云雾来去,更使两岸山势多了一番雄峭的姿态。通常把这一段水程呼为七里泷,为富春江风景最胜处。岸北耸出两座披绿的山峰,很苍润,顶上都有筑了碑亭的盘石,颇似分坛而钓的样子。西台为谢翱哭祭文天祥处,东台即严子陵钓台。碑石上刻《严光传》全篇,舍此,似无旁物。苍崖俯水,形近李谪仙骑鲸捉月的牛渚山采石矶。
坐钓是很省事的。长竿在手,外添一块能够歇身的光石就足行了。这里距江面,少说也得三百米,何其危矣。或曰:渔矶之高,无过严子陵钓台。庄子的鄄城钓台、昭明太子的玉锐潭钓台,名虽大矣,却无法与之比高。我很犯疑,离水波这样远,怎么能钓鱼呢?《庄子·外物》:“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神乎其技矣。钓丝何长?无从想象。假定这样的大钩粗索世间实有,会叫天下钓徒目瞪口呆。对此看得很透的是王思任:“空钩意钓,何必鲂鲤。”真是词组解纷,垂丝入水,非为求鱼耳。八字诗,直指钓翁心思。任父是蹲在会稽山上钓鱼的,子陵则端坐富春山,他像是存心仿学这位古时善钓的高人。罗隐诗:“世祖升遐夫子死,原陵不及钓台高。”汉光武帝和严子陵,隐化之后,一陵一台的高下总不难分出。诗很深刻,似乎也顺带点明,钓台高筑并非来于无端。范仲淹有句:“世祖功臣三十六,云台争似钓台高。”洛阳云台广德殿,总该近于汉唐的麒麟阁和凌烟阁吧!盖希文诗同罗隐律绝用意相似。
严子陵长日孤守钓濑,眼底驰波跳沫,心与水为嬉,他耐得住寂寞吗?身浸溪光,泉声、涧声、竹声、松声、山禽声、幽壑声,天地清籁入耳,一竿烟雨,半榻琴书,同山居修行像是所去不远了。闲钓的他,是在力效隐耕的东野丈人,观时以待,有意来和高卧龙床的同门生暗争短长,至少要在怡心适情上超出一段。对此,汉光武帝是遵之以道的,不违子陵志趣,这也算一点可取的地方。君臣相逢一世,何谓知心?这就是。
刘秀亦能文章。他的《与子陵书》,篇短而字句婉转,不见霸横之气。其言是:“古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譬之疮,须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王符曾《古文小品咀华》专有一节关于上文的赞词说:“字字精悍,奇哉!曰‘何敢’,恭敬得妙。曰‘奈何’,埋怨得妙。曰‘非所敢’,决绝得妙。搬运虚字,出神入化,不可思议。”或曰:“两汉诏令,当以此为第一。”我读武帝《下州郡求贤诏》,喻藏机锋,同一气概。
严先生祠后面的山上,立着百方诗碑,真是“密若龙鳞”,勒历代咏严高士的留题。我读了一些。作者多是做过各种官的,属于出仕派,为什么还会诗赞严子陵远遁的精神呢?宦途知止,顿悟就不难。贡师泰说:“惭愧白头奔走客,题诗也到富春山。”这是甘苦之言,似也能够折映不少同命人的心态。
范仲淹《严先生祠堂记》是写钓台的名篇。我在祠内看到一块碑,刻着这篇记,岁久难辨。文尾四句不陌生,是“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很有境界。对于严子陵,他是颇仰慕的。洞庭湖畔有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他在政治失意时写下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种人生态度是入世的,进取的。约隔千年,抱守独善之道的“汉皇故人”竟然会对志在兼济的范文正公产生至深的影响,是值得思考的。严先生之德,真可说“留鼎一丝”了。
江岸筑静庐山庄。碧水东去,缕缕流闪的光纹映上粉白的砖壁。入屋,临窗读过郁达夫《钓台的春昼》,把满纸才子情调的旧书合好,唯愿枕江声做一场崇古的清梦。或许得缘在幻境里和颔飘长髯的子陵钓叟诗酒笑晤。更邀三五栖逸野客,相乐于严滩的月下烟波,同其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