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象数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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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读《周易》须明象数。数通于象,《周易》的卦、爻辞即依象而成立,〈系辞传〉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这已经说得很白。唯近代却有学人不信,硬说卦、爻辞与象无关,那便是“疑古”之弊,想学《周易》的人,实在不必依从这一偏之见。

所以读《易》须先明象数,再由象数来理解卦、爻辞的依据,这是最平实的读《易》方法。若想走捷径,依着今人的解释去读卦、爻辞,于是辞与象脱离,学者所能得到的便只是一段一段支离破碎的概念,无法理解全卦的主题。

〈杂卦传〉其实对卦的主题已有简括的说明,如“乾刚坤柔、比乐师忧、临观之意,或与或求,屯见而不失其居,蒙杂而著”。若将卦象跟这说法联系起来,那就非常生动。乾六爻都是阳爻,是故说为“刚”;坤六爻都是阴爻,所以说为“柔”。用这概念来理解乾坤二卦的爻辞,便知道阳进、阴退的中和之道。阳进而不宜亢,阴退而不宜穷。否则便“亢龙有悔”,或者“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这几年笔者在北京以及江南一带小住,对“蒙杂而著”便有点感受。所谓“蒙杂而著”可以比喻为四方八面的人到大城市定居(“著”即是定居的意思,世居者即名为“土著”),因此蒙六四说:“困蒙,吝。”象曰:“困蒙之吝,独远实也。”一个外来人想求定居,却脱离现实,当然“吝”。比较六五,说“童蒙,吉。”象曰:“童蒙之吉,顺以巽也。”能顺,即是对现实的适应,是故为“吉”。

上面的说法实由爻象而来,蒙六四爻象是一阴更处于两阴之中,与阳远隔;六五的爻象是跟上九阳爻相比,而且与九二阳爻相应,由是便各有不同的爻辞。

举此一例,便知道读《易》明象的重要。

不但如此,“明象”还可以帮助我们对卦、爻辞得一确解。

《周易》中的“贞”,李镜池先生开始释之为“占”,那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事。时至今日,人人从之。可是,虞翻却不然,凡是“利有攸往,贞吉”或“利贞”,他都解释为爻由内卦往外卦得利,如“二五之正”之例。这样,他分明是同意《子夏易传》所说:“贞者,正也”,以及〈系辞传〉所说:“贞固足以干事。”由内往外,立定宗旨而“干事”,便正是虞氏易例的命意。因此,“贞”未必处处可解释为“占”。

举此一例,便知道依靠易例来认识卦象、爻象的重要。

《易》象数之学实由儒家开始。在先秦,《易》落在占筮家之手,因此便由阴阳五行联系卦象、爻象而作占筮,这时《周易》没有一个中心思想。儒家吸收了占筮家的象数,用儒家的“中和”、“中正”思想来加以整理,由是便有了“儒家易象数”,在“十翼”中,便成立了许多象数易例。所谓“易例”,有如代数的公式、几何的原理,它是说《周易》象与辞的基本法则,依此法则,即可说明象与辞的关系。

所以〈系辞传〉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啧,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系辞焉以断其吉凶。”由见物象而成卦象爻象,再由象的变动来成立卦辞爻辞,用来占断卦爻之动宜与不宜,同时用之以行于国事(行其典礼),可见儒家对象数的重视。

儒家易既成立了象数,由是即与占筮家及阴阳家分庭抗礼。但此中亦有亲疏之别:儒家易与占筮家亲,与阴阳家疏,所以将占筮看成是圣人之道,但对阴阳灾异的占候却不一提。不料到了汉宣帝时,本来是儒家易学者的孟喜,却接受了阴阳家的学说,因而成立“卦气”,由是即成立了一个可以用来占阴阳灾异的易例系统,西汉的象数易即由此兴起。现在阴阳家的一些占候,便只见于八种《易纬》。

象数易自孟喜而后,以焦延寿及京房这两家最为重要。焦延寿唯有《易林》一书传世,以六日七分法值日,一卦演六十四变,六十四卦总为四千零九十六题,各系以占断韵语。由表面看,不见其有易例,但如果仔细研究,便可以发现其中实有易例。近人尚秉和先生一生专研《易林》,便发现了许多“焦氏逸象”,同时发现焦延寿一个重要的易例:“覆象”(正反象)。如困(),便有一个正、一个反的兑卦,所以可称为“正反兑”,所有覆象在《周易》中都有特殊的意思。覆兑为口、为言,正反兑即是“争言”,是故困卦的卦辞说为“有言不信”。

由《易林》可知,焦氏易例目的在于占筮,及至京房则成立易例用以占阴阳灾变。在现今还传世的《京氏易传》中,可以看出他不但全盘接受孟喜的所有卦气易例,而且还加以扩大,扩大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中及人事,真可以说是贯通三才。然而京房并未着意于用他的易例来注经,《京氏易传》可以说是于《周易》之外成立了另一个说易的系统,由是儒家、占筮家、阴阳家的易便给京房统一了起来。他成立的“积算”,给“爻变”建立了由渐变到突变的依据,成为京氏易例的中心思想。所以在本书中对此亦特别介绍。

如上西汉三家的象数易都未以注经为主旨。到了东汉,出了一位大儒马融,他设绛帐授徒,门下弟子千余人,后世“设帐授徒”一语即由他而来。他重新弘扬儒家易,同时引入了一些象数家的易例,由是儒家易便得以复兴。只可惜他说《易》的书都已亡佚,今日唯留下一些零碎的资料,因此无法将他的易学整理,总结出特殊的易例。

不过马融却有一位出色的门人郑玄。郑玄亦为大儒,他以“爻辰”为主体,吸收了西汉以来的象数易,结合先秦以来的儒家易,创立了一个以爻辰为主的象数注经系统,由是开展了一些易例。他不但用这些易例来注《周易》,同时还用之于注疏《诗》、《礼》以至《易纬》。他注《易》的书虽已亡佚,但由他的各种注疏中还可以成立易例,由是可说郑氏易未全佚,他比他的老师马融幸运多了。

荀爽承继马融,治学以注经为主,可以跟郑玄分庭抗礼。他的易例重点在于“卦变”及“爻变”(“升降”),这便影响了后来的虞翻。

虞翻堂庑广大,既承继儒家易的象数,亦全部吸收了孟喜以来象数易家的易例,建立起一个前所未有的复杂系统。整个系统,其实只以卦变、爻变为主题,复杂之处仅在于为卦、爻的变化与变动成立了许多法则。若不理解他成立易例的主旨,对他的易例便会横加指责,认为是随意牵合,但若能理解,便知道他的易例虽看似芜杂,其实却有系统,并非任意运用。

本书所说的象数易例,即是上述六家,因为七大家中马融的易例无法成立。于说六家时,亦各各为之建立主脉,如孟喜的“卦气”;焦延寿的“值日候卦”;京房的“八宫”、“飞伏”、“积算”;郑玄的“爻辰”;荀爽的“卦变”、“升降”;虞翻的“卦变”、“爻变”。主脉既然建立,其余的易例无论怎样复杂,亦只是附从于主脉的枝节。主从分明,便易理解。这亦是笔者学习象数易时所遵从的路向。

笔者学易于童年,先父绍如公口授,那时笔者亦只能记诵。绍如公于晚饭后常跟三五朋友闲谈,笔者敬陪末座恭听,对于《周易》的零碎知识便是这样学回来。后来上中学,蒙陈复蔚老师指点,才晓得系统地读各家的易,对象数易的兴趣即由此而来。

浑浑噩噩地过了十余年,似乎对《周易》懂得不少,但实在只是诸家的皮毛。及至二十八岁时识新亚书院王道教授,由他推荐始识王子畏(震)先生,先生肯收笔者入门墙,然后才知道看卦象爻象不能呆板地看——光看那已成之象,还应该知道它由何象变来,将来还有什么变动趋势。同时还知道,变动不同于变化,动一定动,化则不须动,那即是变有动静,因此对虞氏易的了解便比前时要深。

在子畏师的鼓励下,大概由三十岁开始写了一些谈易的文章,先在台湾发表,后来得铃木由次郎教授的赏识,文章才在日本发表。台北师范大学李遐敷教授读到那些文章,来函邀请笔者主持一个讲座,讲虞氏易,子畏师鼓励应约,那是笔者生平第一次登上讲席,面对着许多年纪比自己大、学术地位比自己高的人讲学。从此便跟遐敷兄结兄弟盟,从他那里,又得到一点探索孟喜易例的门径。学孟氏易一定要跟《易纬》八种同时合看,比较他们的异同。

就在各位师友的指导下,笔者终于走过象数易的难关,可以在这领域中自在。那时候,笔者已年近四十。在此几年前,文章已搁笔不写,因为笔者已将心神放在汉藏佛学。

四十岁以后,连有关《周易》的书也只略为翻阅,因为那时正学如来藏思想的见修。这样便又过了三十多年。

现在提起劲来写这本关于象数易例的书,只是将自己的学易作一总结,希望能将一些浅薄的心得跟读者分享。若能因此而令他们对易的象数生兴趣,从而掌握了象数这把开启《周易》门户的钥匙,那便是笔者的心愿了。

请相信笔者的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