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凡人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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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即使时光重来

好在走廊并不长。

大人很快近在眼前。

小姨夫离孩子们还有几米远就开始高声责备三个孩子竟然不关心外公的死活,躲得那么远。

责怪完,小姨夫追加道:“老天保佑,你们外公的手术取得了‘最大程度上’的成功。这是医生的原话。虽然现在还没有从麻醉中苏醒过来,但是已经缝合好了,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医生通知我们可以回去了,外公一定会好好继续活下去的。”

小姨夫说这番话时,多次偷看朱盛庸。

朱爸爸路过朱盛庸时,嘴角噙着明显的讥笑之意。

大姨妈路过朱盛镛时,补刀道:“你这孩子要是不自作主张,现在就是两全其美。所以哦,小孩子还是要听大人的话啊。”

朱妈妈路过朱盛庸时,几乎没有多看他一眼。

只有小阿姨是最温柔的:“阿庸头,我有时候忍不住想,一定是上天感动于你的付出,才不舍得带走阿公,让阿公多活几年的。等阿公醒了,他一定很感动。阿公没有白疼你一场。阿庸头!”

是他自作主装,自作多情了吗?

是他过于冲动、过于意气以至于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了吗?

朱盛庸有头重脚轻之感。下楼梯的时候觉得天地轻微在摇晃。

多亏有小阿姨的话。小阿姨的话犹如定海神针,令他不至于摇晃得太厉害。

那时候才下午三四点,虽然不是个大晴天,天光却很亮。出了医院之后,大姨妈和小姨夫一家分别乘坐公交车走了。朱妈妈坐上了朱爸爸开的工厂小货车的副驾驶位。

临开车前,朱爸爸摇下车窗户,冲路边开自行车锁的朱盛庸大喊:“我跟你妈妈还要回厂里加班,你早点回家。”

朱盛庸抬起头,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没说话没表态不是因为胆子肥了,而是因为急性子的爸爸还没有等他说话表态,就急吼吼开车上路了。

朱盛庸骑到自行车上,漫无目的往前蹬。路过一处转头垒砌的乒乓球台,看到几个像刘溪那年龄的孩子在打乒乓球,他脚支在地上,停了下来。

心里有一个自我怀疑的声音在叫嚣。朱盛庸不想独处,他需要点热闹,好驱散那个充满冷嘲热讽的声音。

他抬脚下车,问可不可以加入战局?

那时候上海的街头,菜市场的门口,经常有这种砖头垒砌成的乒乓球台子,中间也没有球网,而是竖着摆一排砖头当网。

大家组队打乒乓球。谁输谁下场。经常有不认识的路人手痒痒加入战队。万一是个高手,就会给全队队员带来意外惊喜。

那群少年看朱盛庸是位大哥哥,暗猜他或许身手不错,争先恐后抢他入自己这方的队伍。眼看两方要打起来,朱盛庸只好主动表示他观战就好了。

打乒乓球的队伍这才重新归位。

朱盛庸找了个合适的角落,两手揣在胸前,默默看起来。他藏身在无忧无虑的少年们的中间,眼看着他们打闹,耳听着他们聊天,确实得到了片刻的心灵安宁。

少年们的话题无所不包,天马行空,上至太空,下至邻居。

“我爸跟我说,我们课本上学的九大行星是不对的,科学界早就对‘冥王星’的定位有争议,他们认为改为‘八大行星’比较适合。”

“你爸爸是天文学家啊?”

“不是。他是业余专业级天文学爱好者。”

朱盛庸嘴角弯了弯。敏锐地捕捉新鲜的词汇——业余专业级。

“你们知道九大行星是哪九大吗?”人群中有人问。

“知道。按照离太阳的距离从近到远,它们依次为水星、金星、地球、火星、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好几个少年异口同声回答。

朱盛庸惊诧他们回答的完整性。要是让他说,他不见得会加上“按照离太阳的距离从近到远”这样的字眼。

“记住我的话,‘九大行星’早晚要变‘八大行星’,‘冥王星’早晚要划为‘矮行星’。”第一个挑起这个话头的少年自信地说道。

朱盛庸发现读高三的他,都不太不懂什么叫“矮行星”。没有脸去问,他就闷声听着,并预备回家后查资料。

“你们知道吗?我家对门那对小夫妻,他们下班后要上夜校。”

“那叫深造。”

“可他们学的内容,连我们学的都不如。”

“这就匪夷所思了。”

“千真万确!我阿娘的邻居们下班后也要读夜校。我阿娘说他们读夜校是为了涨工资。”

“不对!我妈妈说那些人之所以要去读夜校,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会。他们像我们这么大的时候,没有好好坐在学校里读书。”

“那他们干什么去了?”

所有人恍然大悟,露出笑容。朱盛庸也不由跟着笑。

少年们那种勇于发言、积极表达自我的气质,让紧张时就口吃的朱盛庸颇为羡慕。这些少年也让朱盛庸生出“后生可畏”的感受。

天色暗一些的时候,乒乓球台前的少年们散了场。他们很有礼貌地称呼朱盛庸“大哥哥”,人多口杂地说着“大哥哥再见”,挥挥手转了身。

乒乓球台前只剩下朱盛庸一个人。

刚才那些在这里谈天说地的少年们,他很可能一辈子不会再遇见。苍茫天地间,到处是一辈子不会再产生交集的人们。所以,他何必太在乎别人的看法?

他不必在乎小姨夫,也不必在乎大姨妈;他不必在乎邻居,也不必在乎同学。比起在乎他的父母,他更应该在乎自己的感觉。

平心而论,当初做了留下来陪外公的决定后,内心沉静很多,夜里也能睡着了。如果时光重来,相信他还会做相同的决定。既然无悔,就不必自我怀疑。

一番心里疏导之后,朱盛庸重获自信。

他骑上自行车,朝家的方向突飞猛进。还不到大人下班的时间,路上很空旷。他心血来潮,大撒把起来。

手平举起来,风从耳边吹过。

突然好想大声喊叫。想歌颂这充满力量的青春,以及,因未知而迷人的将来。

留下来就留下来吧。

他相信,在上海,即使比不上在美国的李礼刚,他至少会过得比父辈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