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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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土改之后,金枝家除了房子和田地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连耕牛和农具也没有了。金枝也不想要牛和农具,特别是那牛,她也不知道怎么养,一个娇生惯养的裁缝小老板的千金,什么农活都不会干,要了牛和农具,反倒是累赘。金枝就凭一架缝韧机,帮人做衣服、缝包被、纳鞋底、绣鞋垫。加上她人年轻,长得漂亮,手艺好,逗人缘,人们也没把她另眼看待,反倒很亲和。因而也能挣得一些钱,维持娘女俩的生活是绰绰有余的。

自从金枝家死了公婆,死了男人之后,这一年多来金枝家的田地都是我帮着侍弄的。她要付工钱给我,我不肯要。金枝就变着法子还我家的人情。我家五口人的衣服都是她拿去缝补的,到年底她还给每人做一双新鞋,给泥蛋和谷穗各做一身新衣。逢年过节还送很重的节礼过来,这样算来她的钱只有多花的了,弄得我们一家人很是过意不去。年过了之后,娘对我说,今年就按田地数量算工钱,金枝带着个伢不容易,别再让她送这送那了。我说那就一斗田地平均折算一担谷,行不?娘说行,让凤仙和她说去。

1952年正月十五日一大早,凤仙和娘就起来了,洗了糯米放到木甑里蒸,蒸得满屋雾气腾腾。蒸好后拿到石兑臼去舂成糯米泥团。我和凤仙用脚一下接一下踩着带轴的兑头后面的脚踏板,娘就蹲在石臼旁,一边用手撒着糯米粉,一边翻动糯米泥团。舂好了糯米泥团,拿起来用粑印印成一个个带花纹的碗口大的糍粑。凤仙还用润湿的红纸在送人的糍粑中间点上一点红,以图吉利。印完糍粑,凤仙抱着5个月大的谷穗,拿着打有红点的10个糍粑,准备给金枝送去。临走时娘叮嘱她把工钱的事给凤仙说说。没想到凤仙刚出门,金枝抱着一岁多的玉叶倒先来了,给我家送来了煎糍粑吃的黑糖(山里人称红糖为黑糖)。她知道我们山里人不买糖吃,吃的都是自家用红苕和麦芽熬成的苕糖。苕糖稀稀的,一拉扯起来能拉扯成长长的糖丝。苕糖当然抵不上买的黑糖甜。

凤仙用手摸了一把玉叶粉嫩嫩的脸蛋说:“叶儿长得真灵醒,细皮嫩肉的人见人爱吆!”然后对金枝说:“我正要到你家去送糍粑呢!”

金枝说:“凤仙嫂,我家有,都是别人送的。你家人多留着自己吃,我给你家送黑糖来了。”

凤仙说:“看你又送东西来了,一年不知要白吃你多少?”

金枝说:“说这些你就见外了不是,我家那田那地要不是你家土地哥帮着侍弄,我娘女怕是要喝西北风了。”

凤仙说:“快进屋坐,我正好有话要对你说呢!”

金枝跨过门槛进了屋问:“凤仙嫂子,我也不坐了,你有啥话快说,神秘兮兮的。”

凤仙说:“金枝,我娘仨个商量好了,土地帮你种田地,你就按田地平均摊一斗田给一担谷,日后你也别三日两头给咱送东西了,可以吗?”

金枝说:“不行,那少了,不能把土地哥吃亏了。”

我在屋里磨柴刀,娘坐在灶前烧火做早饭。娘插嘴道:“金枝,就这么定了。你孤儿寡母的按理说帮你也是应该的,莫说还收你一担谷,你是觉得亏了不是!”

金枝说:“看你大娘说哪去了!一斗田打四五担谷,我白得三四担,要不,我得两担,剩下的你们得。”

娘不耐烦了,说:“你听不听大娘的?”

金枝说:“哪就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不能太把你们亏狠了。我是地主婆,你想我挨斗不是?”

娘说:“地主婆咋样?不是人,不吃饭了?!还是依我说的一斗一担。以后你可别再拿东西来了,你再拿东西来,我就给你扔出去。”

金枝说:“今天你们是咋啦?嫌弃我了?”

凤仙忙解释道:“不是那意思。土地帮你种那点田地,你一年上头这这那那的往我家拿,怕你吃亏。所以我娘说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不能沾人家孤儿寡母的便宜。就这意思。”

金枝啄磨了一会说:“你若是这意思哪更不行了,这不比我爸收谷租还高?”

我把磨好的柴刀用大拇指刮了两下,感着锋利了。便收起柴刀插嘴说:“这怎么能比呢?田地是你的,种子、肥料是你的,我去你家帮忙,有时吃的是你的。你自己也去田地里了,我只是抽闲摸空帮你弄弄。这是两码子事嘛!就依我娘说的办,要不是臣明弟拜托我了,我还不帮你呢?”

金枝一张嘴说不过三张嘴,只好说:“好,好,那就依大娘的。土地哥,我那田地今年就托付你了。俗话说,口说不为凭,你看写不写个字约?”

我说:“写啥子字约呀!你不怕工作队捏把柄,我还怕呢!”

金枝感激地说:“还是土地哥想得周到。”说完金枝抱着玉叶要走。

凤仙留她吃糍耙。金枝说她已经吃过了。凤仙要把十个糍粑塞给金枝。金枝挡住不肯收,说家里的糍粑吃不完。凤仙似为她讲礼(客气)硬要给她。金枝说家里的糍粑真的吃不完。两个人拉扯起来了,把玉叶都吓哭了。

娘说:“凤仙,算了。金枝心善,人缘也好,这家送几个,那家送几个,她又就一个人吃,吃不完我信。”

凤仙这才松开手,然后又用一只手去捏玉叶的小手,逗她说:“叶叶乖,不哭,是婶婶不好。”一边说一边去亲吻玉叶的小手,玉叶也就不哭了。

2

赵宝成调走后,刘仁森接替了他的工作队长职务。王有富有了老婆和孩子后,纠缠金枝的行为收敛了许多。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金枝的爸娘托人给金枝介绍了一门亲事,男的是马桥区公所的干部叫何大猷,35岁,大金枝14岁,满脸的麻点,人倒还老实。两人见面后,何大猷被金枝的美貌吸引了,当即表态非金枝不娶。金枝却心里不悦,始终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何大猷就半个月来金枝家一次。一个知识分子倒还下驾,帮金枝挑水、挖地、斫柴,什么都做。凡何大猷来了,吃饭时金枝就叫我去作陪。我就问她:“你跟何干部的事咋样了?”金枝说:“还没想好。”我劝她说:“何干部人不错,只要人好,大十几岁算啥?岁数大些晓得疼人。脸上有点麻也不算什么,如果人家脸上没麻子,还会来找你这地主婆?”金枝说:“不全是这。”我说:“那你想找啥样的人?”金枝说:“我想找像你这样能干实在的人。”我说:“你瞎说什么?我可告诉你,别左拣右拣,拣落梅花落灯盏。再说这是你的命,人强不过命。”最后金枝吱吱唔唔地说:“土地哥,你说了算,我的命交给你安排。”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说你就嫁给何干部。”金枝就真的答应嫁给何干部了。没想到的是何大猷回去申请结婚却遭到组织的反对。金枝的心也凉了。可何干部还是常往金枝家跑。王有富碍于何干部与金枝的这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也就不敢再纠缠金枝了。

王有富家里的农活他依然做得不多,几乎全撂给了兰花。他倒把主要精力放在刘仁森身上,每天屁颠颠地跟着他。刘仁森也很重用他,不光让他负责蚌壳岭的事,有时还让他摸桂花坪的情况,这让他感到荣耀,也看到了光明。

一天上午,王有富带着刘仁森来蚌壳岭找我。那天,我正帮金枝家犁田,他们竟直找到田头来了。王有富老远就喊我:“庚哥,你犁田吆!”

我说:“是哩!你们这是去哪?”

刘仁森微笑着说:“徐土地同志,我正找你哩!”

王有富狡黠地说:“庚哥,这田是金枝家的吧?”

我说:“是她家的田,她家没牛没农具又没劳力,请我帮她犁一下。”

刘仁森兴趣地问:“犁田有袂窍吗?”

我说:“当然有。不内行的犁田不扎漏。犁水田从两边开始往里转,犁地则从中间开始往外转。水田要牛踩,越踩泥越烂。旱地牛不能踩,越踩越板结。水田栽秧要三犁四耙。”

刘仁森感触地说:“犁田还有这么多讲究啊!”

王有富转身笑着轻声对刘仁森说:“刘队长,这可是互助的好典型,只是互助的对象不对。”

刘仁森说:“还是体现了互助组的精神,这是完全可以肯定下来的。”

王有富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那是,那是。”过了片刻王有富问:“刘队长,依你看我们蚌壳岭成立桂花坪村第一个互助组的条件具备吗?”

刘仁森说:“咋不具备!我看行,就以徐土地同志为中心,搞全村第一个农业生产互助组。你看咋样?”

王有富说:“行,我也带头参加这个互助组,我来当组长咋样?”

刘仁森说:“你当什么组长呀,只要你跟着我好好干,以后官有你当的。你加入这个组可以,但这个组长得给徐土地当。”

王有富轻轻说:“可他是中农呀!”

刘仁森想了想说:“他农业生产内行,你不行啊!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让他当算了。你别忘了,他还是劳动模范呢!”

王有富说:“刘队长说的是。”然后转身唤我:“庚哥,你上来歇一歇,抽袋烟,刘队长有事找你哩!”

刘仁森和王有富站在田塍上说的话虽然话说得很轻,可我还是影影约约听到一些。我不知道互助组是啥玩意,也就吆喝着让牛停下来,御下牛轭和犁猿,让牛在田塍上吃草。我走到田边马虎洗了一下腿上的泥巴上了田塍。刘仁森热情地走过来,递给我一支“解放”牌纸烟。我把湿淋淋的还带了些泥巴的手在身上擦了擦,接住纸烟,还没完全擦干的指头就把烟纸洇湿了。我掏出自己衣袋里的洋火把烟点着,猛抽了一口,比自家种的烟叶纯和多了,味儿却淡了不少。我问:“刘队长,你找我有事?”

刘仁森说:“我有件事找你商量。前天我去县里开会,县里介绍了一区周严乡组建了全县第一个农业互助组,叫鲁细生互助组,由5户组成的。土改以后,农民分得了土地、房屋、耕牛、农具,可一些户有耕牛没有农具,一些户有农具没有耕牛,不少户农具也不齐全。特别是有少数户缺劳力,田地没人种。组成农业互助组,土地、生产资料私有,生产投资自备,农产品收获归己,农户之间取长补短,互相调剂,互相帮助,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可以说互助组是半社会主义的萌芽。我想在我们桂花坪村,由你带头来组建第一个农业互助组,就叫徐土地农业互助组。组织五六户人家先搞起来,给大伙作个样板,然后在全村仍至全乡辅开。”

我听了后头脑里浑浑僵僵的,对互助组的认识还是模模糊糊的,不知是答应好,还是不答应的好。

刘仁森说:“你是劳动模范,你家劳力、耕牛、农具啥都不缺,你最具备条件。你就带个头吧!”

我摸着脑壳望着刘仁森傻笑,说:“咋帮法?咋互助?”

刘仁森说:“别怕,我帮你弄。”

王有富说:“庚哥,我加入你这个互助组,我和你一起弄。”

刘仁森说:“徐土地同志,你选五六户搞起来再说。”

王有富生怕我把他撇开了,抢先说:“庚哥,你一户,我一户,友智叔也算上一户,你看再选哪几户?”

我说:“金枝虽说成份不好,可孤儿寡母的,家里什么都没有,我现在都在帮她呢!应该算一户。刘队长你说呢?”

刘仁森说:“好吧,算一户。”

王有富说:“庚哥,你再选一两户。”

这时我在心里喑地里把提到的这几户掂量了一下,我是靠种田谋生的,家里基本上什么都不缺。友智叔家,劳动力不缺,可是缺牛、缺农具。而有富呢,缺牛,缺农具,加上人本身就懒,当个芝麻绿豆大的官,整天田地里见不着他的影子。金枝家呢,什么都缺。如果再加两户缺牛户,我家哪头牛还不累得够呛!我也赔不起工啊!想到这里我壮壮胆说:“刘队长,先就这四户搞搞看,行不?这互助组我也没搞过,我们就这四户先搞起来,搞它一年试试看。”

刘仁森想了想说:“万事开头难。好吧,你们就先搞起来吧!晚上你们把这四户召集起来开个会,我也参加。地点就选在你家里。徐土地同志你忙,我们还有事。晚上我到你家去参加会。”

我本想让他晚上到家吃饭的,想到自己家是中农成份不便挽留,也就罢了。

初春,山里的气温依然很低。吃过晚饭,我让凤仙在火塘里放上一个干枯树蔸,这是蚌壳岭人冬天烤火的上好材料,火好,耐烧,燃尽后余下的火屎也能烤一两个时辰。谷穗在摇窝里睡着了,泥蛋一双手捏着火箝在火塘里玩火,娘挨着泥蛋坐在柴旮旯旁边剥着花生种。凤仙在忙活着,有生以来碰上第一次在家里开会,好奇中夹着许些兴奋,她在簸箕里装了些米爆、糖粑、炒豆、花生,放在小方桌上招待开会的人。我把水烟袋也摆在桌上,又放了两根草纸卷成的点烟用的纸眉和一些自己做的烟丝。

最先来的是金枝,她一只手抱着玉叶,一只手捏着鞋底。进门就问我:“土地哥,今晚开啥会?”

我说:“成立互助组的会。”

她又问:“我地主婆也可以参加?”

我说:“是人都可以进互助组,地主婆是人不?”

她笑着说:“我当然是人不是鬼。”

凤仙让泥蛋给金枝端把木椅就着火塘坐下来了,她一坐下来就纳鞋底,麻索拉得嗤溜嗤溜地响。她一边纳鞋底,一边和我娘、凤仙唠叨上了,什么伢啊鸡啊猪啊!

接着进来的是友智叔,他内穿一件粗布内衬衣,外套一件破棉袄,领口的襻子也没扣上,一根土布长巾捆扎在腰间,一双手拢在衣袖里。进门就问:“土地,你开么什会呀?”

我说:“是刘队长要开会,成立什么互助组。你快坐。”

友智叔说:“咋互助啊!这田地各种各的不蛮好。”

我说:“刘队长说缺劳力、缺牛、缺农具的农户需要帮助。”

友智叔说:“那就借呗!像金枝家我们都帮了她,特别是你,这还不是帮助。干嘛非要成立互助组?金枝你说呢?”边说边在火塘边坐下。

金枝说:“我不参和这事,我是地主婆。”

友智叔又问我:“土地,你说呢?”

我说:“我也说不好,等刘队长来说。你先抽袋烟。”说完我把水烟袋、烟丝、纸眉递过去。友智叔把纸眉伸到火屎上点燃,把烟丝拈了一小团按进烟锅里,用纸眉点燃抽了起来,水烟袋就发出一串“咕咚咕咚”的响声。

友智叔抽完一袋烟又问:“有富参不参加互助组?是不是他想出的馊主意?”

我说:“那倒不是,听刘队长说是县里开会的意思。”

正说着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王有富带着刘仁森走了进来。我忙起身招呼他们坐,又把灶台上的煤油灯盏点燃。娘忙把泥蛋拉走到卧房睡觉去了。金枝用丹凤眼剜了他俩一眼,站起来和友智叔换了个位置,又坐下去了,低头纳着鞋底。一只脚抖着坐在大腿上倒在怀里昏昏欲睡的玉叶。凤仙起来让座,端起簸箕招呼刘仁森、王有富吃东西。刘仁森用手抓了几颗花生边剥边吃,王有富拣了一块糖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凤仙说:“你们要吃就自己拿。”说完从摇窝里抱起谷穗到后屋睡觉去了。

我们5个人围着火塘坐着,5个人相互都认识,不用介绍了。我等刘仁森把手里的几颗花生吃完后说:“刘队长,人都到齐了,开会吧!”

刘仁森说:“都到了,开吧!”说完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本子和自来水笔。我把煤油灯盏移到小桌上,又把小桌移到他身边。刘仁森就着晃动的灯光翻开了笔记本开始讲起来了:“同志们,我昨天参加了县委、县政府召开的一个现场会,主要是参观一区周严乡郭细生农业互助组。什么叫互助组?顾名思义就是互相帮助的小组织。他们这个互助组由5户组成,劳力、耕牛、农具统一调配使用,谁家有困难就都去帮助解决,这就解决了少数农户缺劳力、缺农具、缺耕牛、缺资金的问题。其意义有六点:一是促进了农业生产全面平衡的发展;二是体现了互相帮助团给友爱的精神;三是土地改革后出现的新生事物,体现了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发展方向;四是……”

后面他还详细介绍了郭细生农业互助组的作法和经验,足足讲了半个时辰。我见他讲得喉咙有些沙哑了,给他倒了一杯茶。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时他才听到了王有富的鼾声。他回头看看王有富,又看看徐友智,徐友智的头也在一点一点的打瞌睡。最后望了金枝一眼,金枝没睡却在纳鞋底。他猛一拍桌子吼道:“王有富,你听没听?!”

王有富惊醒过来了,忙说:“在听,在听。”

刘仁森说:“你在听,我讲到哪了?”

王有富望着我,问我又像是问他自己:“讲哪了?讲……讲……”

友智叔也醒了,打了一个呵欠。金枝见刘队长冲王有富发火,一双手也停下来了。

刘仁森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又说起来:“现在说说我们互助组的事。我们这个互助组就叫徐土地农业互助组,徐土地是组长。徐土地同志是种田能手,是全县的劳动模范,我相信他一定能把这个互助组搞好。郭细生农业互助组是5户,你们是4户,争取再找一户也搞5户。作法也学郭细生农业互助组。你们这是桂花坪的第一个互助组,是白沙乡的第一个互助组,在六区可能也是第一个互助组,一定要搞好。只要大家都发扬大公无私,互相帮助的精神,我们就一定能把这个互助组搞好。徐土地同志,你有信心没有?”

我说:“我也说不好有没有信心,反正我努力搞。”

刘仁森说:“王有富同志,你是贫协组长,要大力协助徐土地搞好工作。”

王有富立马表态:“好,好。”

刘仁森转向徐友智说:“徐友智同志,你年纪大些,辈份也高,要积极配合组长把互助组工作搞好。”

徐友智说:“一定,一定!”

刘仁森瞟了金枝一眼,说:“顾金枝你听好了,你能入组是徐土地同志对你的宽宏大量,你要老老实实接受组长的领导,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督和改造。”

金枝耷拉着双眼低声下气地说:“是,是。”

最后刘仁森问我:“徐土地同志,你这个组长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说:“你都说到了,我冇得说的了。”

刘仁森又问王有富:“你有说的吗?”

王有富说:“没什么说的。”然后转过脸来问:“土地组长,我家那田还没开犁呢!你啥时安排劳力去互助互助?”

我听了就恼,脸色立马就沉了下来。刘仁森看出我的神情不对,忙批评王有富说:“自私自利,你咋首先想到的是你自己?你还是贫协组长呢!”

王有富闭口不言了。

会议快结束时,刘仁森对我说:“徐土地同志,互助组说搞就搞,我想后天乡政府到你这里来开一个现场会,你组织一个互助组劳动现场,我看就到徐友智同志家的地里去搞。组织劳动现场要注意三点:一是你们这四户凡是劳力的都得去。金枝也不例外,要积极参与,好好接受劳动改造。二是不在帮助对象家吃饭,今后不管帮谁都不要吃饭,防止铺张浪费。三是要有劳动时间规定,要么半天,要么一天,这由组长掌握。不得迟到、早退、缺劳。友智同志,你看后天到你家帮你搞什么为好?”

徐友智摸了摸后脑勺想了半天才说:“我家就那些田地,豆草、麦草年前就锄了,好像没啥事要帮的。要说帮嘛!只要土地把牛借我用一两天就够了。”

王有富煞有介事地说:“金枝家是不能去的”。

我说:“金枝家的麦草也锄了。”

王有富说:“那就到我家去吧,我家麦地的草还没锄呢!”

刘仁森说:“那也不行,没有说服力。”接着他又问我:“徐土地同志,你们蚌壳岭有没有孤寡老人?”

我说:“有一个耳朵很背的老妈,大家都喊她聋妈,65岁了。不过人还健,天天去地里扒这扒那,她也就一斗三升地,怕是一根草都没了。”

刘仁森听后兴奋地说:“好,就让她加入你们互助组。后天就到她地里锄草去。土地同志你做好准备。”

我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刘仁森就反问我:“土地同志,有什么问题吗?”

我忙说:“没有,没有。”

刘仁森说:“没有的话咱就这么定了。土地同志,你们这个互助组五户,有了孤寡户参加就显得很典型了,比郭细生农业互助组还要典型。我要六区公所来个通讯员,把你们好好宣传宣传。”

第二天早晨起来娘对我说:“我耳朵不背,你们开会说的我都听到了。你种田种得好好的搞什么互助组?没劳力就请人帮忙,没耕牛、农具就借。借还领个人情。这好,互助互助,咱家有啥要人帮助啊!我看你们互助组这几户,友智基本上不需要人帮助,缺牛来借就行了。金枝孤儿寡母应该帮助,工作组不叫帮你也帮了。她呀有情有义,你也没白帮。有富缺啥?我看不缺啥,就缺勤快。他就是懒。现在当个芝麻绿豆官,四手不拣香,看你从哪帮起?帮他是白帮,还不如喂猪喂狗!”

娘说的有理,和我想的一样。可刘队长要我搞我又不能不搞。本来他对我就有看法,赵队长刚走我就不听他的,他会怎么想?反正搞一年看看,好歹也只有一年。

吃了早饭我去找聋妈。聋妈年纪大了,养不成猪倒养了十几只鸡婆,她就靠这十几只鸡婆生蛋吃油盐。我去的时候她正蹲在鸡笼门口放鸡,捉一只鸡婆就用食指在鸡屁股眼处摸一下,有蛋的鸡放进一个用竹子编的大罩里,没蛋的鸡就放掉。然后“喽喽喽”唤着,把瘪谷撒给鸡们吃。聋妈耳朵背,眼晴却很好,别的鸡一拢来她就挥起手里的竹枝,瘪着嘴“呵欺呵欺”地赶。等她喂完鸡,我上前去对着她耳朵大声说:“聋妈,我们五户成立了互助组,有你一户。明天帮你家锄麦草。”聋妈乐得合不拢嘴说:“麦地里我去年锄了,草不多,倒是需要滴些粪水。”我见她没反对高兴地说:“好,好!”聋妈又说:“你们可别把我家的地踩板结了。”我说:“不会的。”聋妈说:“那就难为你们了。”

第三天吃了早饭,我们这个组的劳力就陆续去聋妈麦地锄草,我主动担粪点粪。锄草的有友智叔和他的婆娘,有凤仙、金枝、兰花,有富果然没有去。金枝把玉叶也抱去了,放在地头的一块草地上玩。金枝没有锄过草,也认不出是草是苗,开始时误把麦苗当野草给锄了几根,是友智叔教她才慢慢辨认出来了。

日头三丈高的时候,刘仁森带着好大一群人来了,恐怕有六七十人,围站在麦地四周,像看耍猴似地看着我们。听说还来了一个姓裘的副区长。刘仁森把我喊过去,将我介绍给大家说:“这是徐土地同志,县劳动模范、徐土地农业互助组组长。现在我简单地给大家介绍一下徐土地农业互助组的一些情况。”刘仁森就自顾自讲话去了,把我晾到一边站着。我呆站了一会儿觉得浑身不自在,就又到麦地里点粪去了。

刘仁森把郭细生农业互助组的作法、经验,揉进我们互助组的特点,归纳出十条经验,其中一条是把组织互助组同扶贫助困给合起来了,一条是组织互助组同监督地富分子劳动改造结合起来了。这是两条创造性的经验,受到了裘副区长的称赞。临走时裘副区长还走过来和我握了手,鼓励我要把互助组搞好,在全区起到模范带头作用。我感觉有几分激动,有几分尴尬,又有几分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还是王有富替我回答了,他不停地说:“那是,那是。”

我们的互助组果然如刘仁森所说,是全区第一个互助组。现场会开过之后,我和互助组一起出名了。隔三差五王有富就带一群人来参观,把我这个组长为难死了。来人参观我得要组织劳动场面。我们组5户,劳动时至少得有4个人吧!聋妈不可能来,王有富自从建立互助组就没参加过一次互助劳动,几户人家的眼睛都盯着他。好在他老婆兰花还识时务,从不缺工。友智叔对互助组不感兴趣,他们夫妻俩除一起参加第一次互助组组织的互助劳动外,以后每次只有一个人参加。友智叔还提出过退组,我推给了刘仁森。我说你要退组得经刘队长同意。他这才没有再提退组的事。金枝是地主成分得夹着尾巴做人,不敢对互助组乱加评论。但她对我说过,她宁可出钱请我给她做农活,不宁可让人帮她干活,她不喜欢沾人家的好处。凤仙为互助组的事也在我面前嚼耳根,说最吃亏的是咱家,把牛、农具公用了,还要贴劳力,划不来,趁早散伙。说得我心烦,我就吼她说:“不就搞一年试试看吗!死人发火也要把这一年搞到头。”

两个月后,外面许多地方都建立了互助组,来参观的人没有了。蚌壳岭21户人家又增加了4个互助组。我们这个互助组基本上是名存实亡,各户搞各户的了。聋妈家有什么事只要她找到我,我就一个人帮她搞了。实际上原来没有成立互助组,聋妈找到我,我也帮她做了。其他组呢!差不多大同小异。

半年以后,王有富被乡里抽去搞农村工作队去了,后来又入了党。

3

约摸过了三年时间,从山外不断传来农村要由互助组逐步过渡到农业合作社,田地要归公,农民要接受改造,农村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消息。我们这里是山区,说是放到第三批搞农业合作社。大家都不知道农业合作社是啥子东西,但听说土地要归公大家就高兴不起来,反倒忧心忡忡。

临近秋分,下了一场雨,山野桂花树上的桂花就顶出了米粒大小的花苞,缀满了枝头,隐隐地你就闻到了桂花的馨香,微风吹起,那香气一赶一赶地漫开来,向四周扩散而去。还有十多天就要收桂花了。我家地边上有5株桂花树,每年能打300多斤桂花,可卖100多元钱呢!相当于喂一头大肥猪。

这天王有富找到我,对我说:“庚哥,刘乡长说我们桂花坪马上就要成立初级合作社了,刘乡长还说让我当社长,你可是要带头入社哟!”

我说:“那我恭喜你了!合作社咋搞法?”

王有富说:“这一年多我被乡里抽到山外搞农村工作队,就是去帮助组建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概是六七十户建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采取土地入社,所有权归私有,统一经营,折股分红,耕牛、大型农具折价入社,充作股份基金。按入社土地股数分摊相抵计算,多退少补。社员所摊股份基金按户入账,退社时可以抽回。入社原则上是群众自愿。”

我毫不犹豫地说:“你说这些都说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我肯定不入合作社,5户互助组都搞不好,六七十户咋弄嘛?”

王有富说:“但根据我们在山外搞试点的经验,开始也是强调自愿,可你讲自愿就没几户入合作社的。自愿行不通。后来就只好强迫入社了。”

我问:“咋强迫?捆、吊、打、枪毙!”

王有富说:“那要说起来话就长了,我劝你带头入社,我这是为你好。你成分是中农,中农是团结对象,可你的中农严格说是有问题的。”

我说:“有什么问题?是赵队长给我改过来的,咋啦?”

王有富说:“改为中农是想拉你一把,可你得和共产党一条心,你要不和共产党一条心,你就不像是中农了。”

我说:“怎么,你威胁我?不像中农像富农?像地主?党的政策不是讲自愿嘛!”

王有富说:“自愿不自愿也体现了一个人的阶级觉悟。”

我说:“哟,你当了一年多工作队员,人五人六起来了,像个人物了!”

王有富说:“我是看在我们昔日的交情才说这些的。我是在关心你,你不听我也没办法。”

没过几天,桂花坪来了七八个农村工作队员,分别到各个自然村召开动员会,宣传农业合作社的优越性,动员大家积极报名入社。到蚌壳岭来的工作队员姓佘,叫佘平,他是从其他乡抽来的贫农积极分子。佘平同志一进村就找到友智叔家,要他为头通知开会。友智叔推脱说:“佘同志,你去找徐土地吧!他是我们组的组长,又是劳动模范。”佘平同志说:“组建农业合作社,走社会主义道路,我们依靠的是贫下中农。他是中农,我们怎么能去找他呢?阶级成份决定阶级立场,你是下中农,是我们共产党的依靠对象,以后你就当桂花坪合作社蚌壳岭生产组组长。所以蚌壳岭群众会得由你来组织,为后面选你当组长打下基础。”

友智叔说“不行,我当不了这个组长。”

佘同志说:“让你当组长,这是组织决定的,你不愿当也得当。”

友智叔说:“我祖宗八代都没当过组长,我不会当。”

佘同志说:“当生产组长也不难,上面叫你咋做你就咋做。”

友智叔见推不脱无可奈何地接受了。友智叔在上各家各户通知晚上开会时,背地里告诉我这些,向我诉苦,说他也不想入社,还要他当什么组长,这不是在强迫吗?我啥都没说,我是中农,阶级觉悟低,我能说什么呢?

晚上的动员会由友智叔主持,会开得很短,主要是佘平同志说。佘平同志说:“同志们,1953年毛主席亲自主持制定的《中共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和《中共中央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的决议》两个重要文件正式发布了。建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是党中央的号召,是毛主席的指示。东北早两年就建起了不少合作社,每个农民都要求加入合作社,这是共产党领导全国人民进入到社会主义社会的一场革命。你们蚌蛤岭只有21户人家,成立一个合作社小了,将和桂花坪、燕窝阆、筲箕坪合起来组成一个合作社,也才60多户人家。这个合作社就叫桂花坪农业生产合作社。燕窝阆老党员王甫仁同志仍当党支部书记,你们蚌壳岭苦大仇深的贫农王有富担任合作社社长。广大贫农下中农要积极报名入社,只有加入合作社,你们才能共同致富,走上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地主、富农、中农、中农更要积极报名入社。积不积极报名入社,这是衡量一个人阶级觉悟高不高的一个重要标准。当然入社还是贯彻自愿的原则,开始想不通,想不通就再想,直到想通为止。”后来佘平同志又介绍了合作社的作法和政策,讲的和王有富同我说的差不多。他最后通知明天所有的村民都到桂花坪鹤皋学校操场去开入社动员大会,要求会后踊跃报名入社。

散会回家我们一家人不知如何是好。娘说:“土地证在自己手上心里踏实,这交公了,就觉得悬在半空中,随时都会被风刮飞。这耕牛、农具啥都没有了,将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啊!”风仙也说:“这社咱先不能入,等别人先入,看看合作社咋弄。好,咱再入也不迟。”我觉得凤仙说得在理,也只能这样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蚌壳岭的人就三三两两,拖儿带崽地往桂花坪的鹤皋学校走去。因为要开群众大会,学校放假了。一路上村民的心里头像猫抓一样不踏实。我牵着谷穗和凤仙也出门了,泥蛋在后面跟着。经过金枝家门口,凤仙约上了金枝,玉叶也跟着跑过来了,和泥蛋、谷穗一起走,一边走一边扯路边的野菊花和狗尾巴草玩。不一会儿桂花跟上来了,她老远就跟我打招呼,问我入不入社。我没说入也没说不入,只是说去看看再说。她又问金枝入不入。金枝说她肯定要入,她是地主不入不行。她又问我入社好不好?我说我和你一样也不知道,你是贫农成份,入不入社你自己做主吧!

村民们从三条路向桂花坪的鹤皋学校聚拢而来。桂花坪是燕窝阆、蚌壳岭、筲箕坪的中心点,四个自然村的孩子都在鹤皋学校读书。鹤皋学校是明末桂花坪一位叫刘如鹤的秀才出资所建。学校为四方体两层建筑。青瓦盖顶,垛墙斜伸,屋内中间是长方型天井,天井北面是与屋檐相齐的砖墙,砖墙下砌有一个三尺高的花台,一株桂花树冲天而长,墨绿的叶片里的枝丫上冒出一串串的小花蕾,已透出一丝丝淡雅的桂花香味,给古老的学校增添了些生气。天井两边是两层楼房,楼上是四间教室,楼下四角是四长间住房,每间隔成前后两小间。一边是学校办公住宿用房,另一边是村里的公房,村里用来办公和接待。将两边楼房联接起来的是廊道,学校大门开在廊道外墙正中,大门用四块青石做成,外面两侧各置一块两尺高的石墩。门上方做了一块带檐的匾额,上面用颜体写着“鹤皋学校”几个大字,虽经岁月洗礼,依然遒劲醒目。

会场设在校门外的小操场上,小操场上已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地聚着,这儿一堆,那儿一簇,交头接耳,一片嗡嗡声。偶尔有女人尖脆的笑声像蝴蝶一样到处乱飞。大些的娃儿你追我赶逗闹着,小些的娃儿怯生生跟着爸娘转。校门左侧墙下设着会议主席台,台上坐着一排人,是白沙乡的领导和派下来的农村工作队员。刘仁森与王甫仁在说着什么?王有富在领导之间穿梭了一会儿,走到台前把双手窝成喇叭状,大声喊叫:“村民同志们,马上就要开会了,请大家站到主席台前面来。大人带好伢崽,不要吵闹了。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大家一定要注意听,不要随便走动,随便说话。民兵要注意维护好会议秩序。下面我宣布大会开始,先请乡党委书记刘仁森讲话,大家欢迎。”会场上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刘仁森走上台前,坐到讲台后的椅子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叠材料纸,翻开第一页后,端起早就为他准备好的茶杯,斯斯文文地呷上一口。从杯子冒出来的热气将他的眼镜片蒙住了,他又取下眼镜用一块小方布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站在我旁边的桂花偷笑说:“秀才入屄假斯文,他这比秀才入屄还斯文,急死人了。”油嘴老五听见了说:“你等急了?我快呢!”桂花伸手就在他屁股上狠狠拧了一把,拧得油嘴老五“唉哟唉哟”地叫。是谁放了一个屁,“不——”屁声舒缓又绵长,引得人东张西望。刘仁森擦好眼镜戴上,又正了正,然后看着讲稿讲了起来:“农民同志们,大家静一静。今天我们召开桂花坪、筲箕坪、燕窝阆、蚌壳岭四个自然村的群众大会,主要内容是建立桂花坪农业合作社。建立农业合作社是党中央的号召,毛主席亲自抓这项工作。在从资本主义到社会主义的过渡时期内,中国共产党的总路线是,在基本上完成国家的工业化同时,对农业、手工业和资本主义工商业要基本上完成社会主义的改造。建立农业合作社,是农业从资本主义道路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必经之路。农业合作社自1951年出现以来,在全国迅猛发展,全国已发展到六十多万个。这还只是半社会主义的初级农业合作社,东北许多地方还建成了完全社会主义的高级农业合作社。农业合作社在我们县,从上年试办时的8个,一下子增加到985个,入社农户36100户,占全县总农户的百分之七十一。我们白沙乡是山区,放在第三批,我们也已成立了15个农业合作社。你们桂花坪农业合作社是我们乡的第16个。现在是形势逼人呀!下面我讲一讲建立农业合作的意义和作法。先阐述一下建立农业合作社的伟大意义,共有十点……”刘仁森接着开始了他精僻的阐述。

刘仁森在讲伟大意义时讲得高深莫测,几个主义就把农民们弄糊涂了。他们听不懂干脆就不听,会场骚动起来了。男人们开始抽烟,女人做起了针线活,有的交头接耳地扯些麻纱事。孩子们呆不住了,互相逗闹起来,会场显得有些乱。王有富见状大声喊了起来,要大家安静,认真听刘书记的报告,要民兵维护好秩序。会场上又渐渐安静下来了。

这时刘仁森说:“下面我讲讲建立桂花坪农业合作社的具体做法。”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人们的心揪起来了,会场立即安静下来了。“一是建社的规模:桂花坪、筲箕坪、燕窝阆、蚌壳岭四个自然村合建一个合作社,名字就叫桂花坪农业合作社;二是农业合作社的基本原则:贯彻自愿、互利、民主的原则,从小农经济的现状出发,在保护私有财产的基础上,引导农民走合作化的道路。基本做法是土地入社,所有权归私有,统一经营。这里需要说明的是,每个社员除留三分自留地外,其余田、地、山林都将入社。根据农户入社土地数量,评定产量折股参加分红。耕牛及大型农具折价充作股份基金,并按入社土地股数分摊相抵计算,多退少补。社员所摊股份基金按户入账,退社时可以抽回。三是具体做法:一、宣传发动。这项工作昨天就已经开始了。昨天各自然村的群众会和今天的动员大会就属于这项工作的范畴,宣传工作要贯穿整个建社过程之中。二、自愿报名。这个会议散了之后就开始报名,三天之内报名结束。三、社员选举合作社社长及生产组组长。四核登财产,登记造册,确定股份,按股分红。”

刘仁森讲到这里,会场上顿时煮成了一锅粥。村民们议论纷纷,各打各的算盘。特别是女人像一群一群的麻雀叽叽喳喳吵个不停。王有富又大声喊叫起来了:“静一静,大家有什么不明白的散会后再问。”然后回头让刘仁森接着讲。刘仁森翻了翻材料纸没什么了,说:“算了,不讲了,讲完了。最后我提一个要求,那就是桂花坪农业合作社办起来了,就一定要办好,而且只能办好,要比其他农业合作社办得更好。”

刘仁森讲完了,王有富带头鼓掌,会场上的掌声比开始时更少。

王有富说:“下面请王甫仁支书安排工作。”

王甫仁就走到台前讲了起来:“村民们,刚才刘书记讲了,讲得很全面,很好。我没什么讲的,就讲讲具体工作。桂花坪农业合作社筹办工作由王有富同志负责,下面成立了三个小组:报名登记组、民主选举组、财产核股组。散会后三个组开始工作。入社报名工作三天内完成,报名入社农户要求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报名结束后立即举行社员选举大会。”王甫仁讲完后干咳了两声转身走了。

王有富大声说:“散会后大家到台前来报名。党员、团员、贫农、老中农中的下中农和新中农中的下中农,要带头报名入社。现在宣布散会。”

王有富宣布散会后,主席台后面的墙上立即贴上“报名处”的红纸标牌。会场下面一下子乱起来了,有的走到报名处开始报名,金枝也去了。凡是报名入社的每人发一朵大红花,给你别在胸前,像当年上朝鲜战场的志愿兵。有的离开了会场,三步一回头望着报名处。更多的是站在操场上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犹豫不决。我抱着谷穗对凤仙说:“回去吧,看看再说。”风仙说:“回去吧!”泥蛋看到别人有大红花,他也要大红花,吵着要我去报名入社。我说:“咱不入,你小孩子晓得个屁!”他就气嘟嘟地跟在我们后面往家里走。

4

第三天,友智叔通知凡是没有报名入社的农户户主都到小学开学习班。友智叔通知我时,我问他开什么学习班。友智叔说他也不知道。蚌壳岭没有入社的还有6户,油嘴老五、三叔徐友才也没入社。一路上油嘴老五牢骚满腹说:“政策不是自愿吗?还办什么学习班!再学习我也不入。我家五弟兄没分家时总搞不好,分开后都搞好了。这叫‘分开家,各人扒’。几十户扎一堆,咋弄?”

然而,事情并不像领导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四个自然村,六十多户,还有21户没有入社。21户户主都在鹤皋学校楼下集中。校门口有民兵持抢守着。户主们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有的干脆依墙坐在地上。先听王有富给大家念中央文件和县委文件,接着王甫仁讲话。他说:“同志们:建立农业合作社,毛主席有指示,中共中央有文件,县委有号召,前天刘书记已经讲了几箩筐,我没什么讲的了。不入社是思想觉悟不高的表现,这就要学习,要提高,思想觉悟一提高,你就要入社。所以请大家来主要是学习毛主席的指示,学习中央精神,提高思想觉悟。什么时候思想觉悟提高了,报名入社了,你就可以走了。不然一个也别想走。”

油嘴老五问:“那咱不成了牢改犯了?”

王甫仁说:“牢改犯够不上,可你们这也叫和共产党不是一条心。你看看你们这些人,除两三户是贫下中农外,其余都是中农、中农,阶级觉悟低,私心重,不学习,不斗掉私心,你说咋走社会主义道路嘛!”

油嘴老五说:“刘书记不是说入社自愿吗?”

站在王甫仁旁边的王有富早就不耐烦了,说:“油嘴老五,你再绞辩,小心我抓你的现行反革命!”扭过脸对王甫仁说:“王支书,让他们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报名入社,什么时候让他们走。”说完他欲拉王甫仁走。

油嘴老五忙说:“不就是入社嘛,我入还不行吗?”

王有富说:“你想好了?真入?”

油嘴老五说:“如果今后合作社弄不好还可以退吗?”

王有富说:“你说的啥话?合作社刚成立你就说不吉利的话,还是没想好,继续想。想好了再去报名,报了名,你就可以走了。”说完转身就和王甫仁一起走出校门。

王甫仁和王有富一走,人们叽叽喳喳议论起来了。“这不是在逼我们吗?”“看来不入社不行了。”“我就不入,看王有富能把我咋样?”守在校门口的民兵连长吴忠礼警告说;“不许说话。”人们望了他一眼,见那张长脸吊得像紫茄,也就闭了嘴。我坐在桂花树下的石台上。先想入社还是不入社的事,总觉得合作社这搞法有些不对劲,可上面又一级一级要这么搞,不入怕是不行。可这么硬逼着大家入社,让人心里不服气。我心想横了,熬到最后看你能把我咋样?心这么一横,我就什么也不想了。我若无其事地看着时光一点点在针尖尖上挨过去。时间就像老牛走路一样慢,在地里干活日头一晃就到头顶了,在这儿闲坐着,看那天井上照下来的带着粉尘的日光,从墙上爬到地上,又从地上移到天井沟,我就觉得浑身的骨缝都难受起来了。

学生伢放学了,泥蛋过来对我说:“爸,我给你带饭来。”

我说:“等会我回去吃。”

泥蛋说:“老师说了,不入社的人不让回去吃饭,让我们给家长带饭。你就入了吧!”

我说:“小孩子不懂,你快赶伴回去吃饭。”说完就把他推走了。

油嘴老五这时又叫走来了,说:“日头当中了,还不让我们回去吃饭。想叫咱一个个做饿死鬼不成?”

民兵连长厉声说:“一天不想通,一天不准回去。两天不想通,两天不准回去。啥时想通了啥时回去。你想冇想通?”

油嘴老五说:“通不通,一分钟。你这么说我想通了,想通了啊!我去报名入社啊!想吃饭的赶快报名回家啊!”说完竟像孩子似的向报名的那间屋跑去。

不一会儿又有三个人起身报名去了。三叔奈何不住了,问:“难道不入社就不让吃饭了?”

吴忠礼说:“饭当然要吃,都让孩子递信回去了,让家人送饭来给你吃,你就一心一意想入社的事吧!想通了,报了名就回去。不然晚上都回不去的。”

三叔又问:“今后我要想退社,田地还退不退?”

吴忠礼说:“这个我不知道,你得问王社长去。”

三叔听后就不再吱声了。他从口袋掏出水烟袋,把自制的烟丝拈成一小团按在烟锅上,用燃着的纸眉点燃,一口一口地吸着,吸得“咕咚咕咚”响。吸了三锅后,又装上一锅递给我吸。我说我不吸。他便自己又吸起来了,偷偷问我说:“土地,你说这社入不入得?”我说:“我也没把握,入怕是凶多吉少,不入又不会放过,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三叔又问:“你入不入?”

我说:“等等看。”

日头从天井爬到东墙脚下了,孩子们陆续来上学了,泥蛋给我带来了中饭。泥蛋对我说:“妈和娘都叫你报名入社。”

我没好气地说:“读你的书去!”

泥蛋悻悻地走了。

下午又有七八户报名入社了。日头在东面墙上消失的时候,三叔终于耐不住了,报名走了。走时还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报名入社算了。我没理睬他。放晚学的时候学校只剩下五户户主了。泥蛋又来到我身边要我入社。我板着面孔大声吼了一句:“滚!老子不入。”泥蛋被我吓跑了。

撑灯时分,凤仙来了,谷穗伴着她一起来的。凤仙一来就对我说:“他爸,咱报名回去。咱捱不过他们的。”

我说:“我坚决不入。”

凤仙满以为我能被她劝住,和她娘俩一起回去的,饭和被子都没给我带来。凤仙对我说:“他爸,你就入了社吧,大家都入了,你这是何苦呢?”

我说:“不入就是不入。”

她也生气了,说:“你不入我入!”说完竟直朝报名的房间走去。

我恼了,吼道:“你敢入,我打断你的腿!”边说边捡起身边的一块断砖头砸过去。那断砖头竟砸中了她的脚后跟,她“哎呦喂”痛叫一声蹲下去了,脚后跟就流出了殷红的血。

谷穗跑过去喊“娘!娘!”然后用小手去给凤仙擦血,擦得满手腥红的。

我没跑过去,依然犟着吼道:“你要入社,我砸死你!”

几个没入社的男人也拢过去看了看,凤仙脚后跟被砸破了一块皮,还好没伤着骨头。凤仙把自已破内衣撕一溜下来把脚包扎了一下。大家扶起凤仙叫她回去,可凤仙不肯回去,在谷穗的搀扶下一拐一拐地走到我面前,嗔怪道:“你把我砸死算了。”然后蹲下来一抽一抽的“嘤嘤”地哭。

我让谷穗扶他娘回去,凤仙还是不肯回去,说死也要和我死一块。谷穗也不肯回去,凤仙不回去,她一个人也回去不了。从鹤皋学校回蚌壳岭有三里夜路呢,黑灯瞎火的她一个小姑娘咋回啊!谷穗不知从哪弄来一抱谷草,凤仙分一把给我,我们依墙垫着坐下。谷穗偎在凤仙怀里问她:“娘,疼吗?”

凤仙说:“乖,娘不疼。”

谷穗说:“娘,我长大疼你,买好东西给你吃。爸坏,我不疼他,不给他吃。”

这孩子真懂事,我听了心里惭愧起来。说着说着谷穗就倒在凤仙怀里睡着了。我和凤仙什么都没说,我觉得刚才有些对不住她,她也是为我好。我悄悄揽过她的脚轻轻抚摸起来,这时我就看到她委屈的泪水盈满了眼眶。

夜渐渐深了,剩下的5户户主经不住煎熬,又陆续报名走了4个,只剩下我一家三人坐在寒冷的学校堂屋的地上。我又冷又饿。这时吴忠礼过来了,递给我一根纸烟,劝我说:“土地,我知道你是条汉子,可成立合作社是上级要求的,你是躲不过的,你还是入了算了。以后若能退社你再退还不行吗?”

我抽着纸烟没搭理他。

正在这时,一只马灯从校门口摇摇晃晃地亮了进来,我就看见我娘仄仄歪歪的趔趄,一脚深一脚浅地进来了,颤微微地唤着:“土地,你在哪?凤仙、谷穗你们在哪?”

我听了心头颤抖起来了,深更半夜了,娘三寸金莲小脚是怎么来的啊!我忙说:“娘,我在这里。”

娘在金枝和泥蛋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说:“土地,我的儿啊!人家都入了,你咋就不入?还把凤仙给打了。古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咋这苕啊?为这事打自己女人不值啊!这社咱入,大家咋样咱咋样。”

金枝也说:“土地哥,报名入社算了。”

吴忠礼见机行事,忙说:“还是大娘明白,你要入我给您报名了。”

娘忙不迭地说:“报名!报名!你把土地的名字写上。”

吴忠礼说:“好,好。我也可以回去睡觉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吴忠礼把我的名字写上了花名册后,说我们可以走了。泥蛋忙说:“入社有大红花,我要大红花。”

吴忠礼忙说:“对,对,入社有大红花。”边说边打开抽屉拿出一朵大红花给泥蛋。泥蛋高兴得跳了起来,嚷着“我也有大红花了”。

谷穗听了也要大红花,泥蛋不给,谷穗“哇哇”地哭起来了。吴忠礼就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朵大红花给谷穗,谷穗不哭了,用小手擦着眼泪。

原来我娘见凤仙和谷穗好久没有回去,又听从小学回去的人说土地把凤仙打了,心急火燎。正在这时金枝来打听土地入社的事。娘对她一说,她就把玉叶送到桂花家请她代看,要来学校看我们。娘执意要和金枝一起来,泥蛋吵着也跟来了。这样娘在金枝和泥蛋的搀扶下,高一脚低一脚地下山了。听金枝说娘一路上摔了三跤,幸亏没摔着。

桂花坪合作社在一片鞭炮锣鼓声中宣布成立了,王有富被白沙乡党委作为唯一候选人推出来参加选举,正式被选为社长。在选举大会上,不知是哪3个王八蛋把我的名字也写上去了,我得了3票。王甫仁支书宣布选举结果时,我羞死了,这不是叫我下不来台吗?我偷偷溜走了。

合作社成立的第二天,我家除允许留下8升自留地外,其余田、地、山林全收走了,连地边的5棵刚冒出花苞的桂花树也收走了,白白地看着快到手的钱泡汤了。耕牛、犁、耙、谷斗(脱谷粒用的大方斗)、水车、风车也收走了。合起来折算成17股。可没过三个月,上面来了精神说是初级社要升(升级)扩(扩大)为高级社,桂花坪合作社与白泉、刘家桥合作社合并为刘家桥高级合作社,桂花坪成了生产队,蚌壳岭成了生产组。所有的田、地、山林都成为国有的,同时宣布原发的土地所有权证全都作废。高级社取消了土地折股分红,实行统一核算,按劳分配原则。社以下建立队、组,社对队实行“三包”(包工、包产、包费用),队对组实行五定(任务、质量、时间、报酬、奖励),只包工,不包产。组对社员采取评工记分法,按劳动工分参加分配。到年底分配的时侯,我掐着指头算了一下,我家粮食和收入比往年减少了四成。幸亏是秋后才搞合作社,要是上年搞,怕是要亏一半还不止。成立刘家桥高级合作社后,王有富又在高级合作社里当了社长。

5

蚌壳岭村口的古桂花树上的一根碗口大的树桠上,挂上了一截铁轨当钟敲。每天吃过早饭,友智叔往古桂花树下一站,用一根短铁棍在上面敲打起来了,“咚—咚—咚—”,那声音宏亮悦耳,在大山之间回荡。

社员们听到钟声,三三两两来到古桂花树前的晒场上集中,听从友智叔派工。等了半个时辰,社员们才到齐。友智叔说:“今天妇女到龟头山去锄麦草,由妇女队长桂花负责。男的随我去笔架山开荒,扩大红苕面积。还没拿工具的快回去拿工具,别摩摩蹭蹭了。”实际上昨天友智叔已经把今天的工说过了,今天集中只是重复一遍罢了,可就有人没拿工具来。有三个妇女回去了。油嘴老五把开荒用的板锄扛来了,可他也要回去。友智叔问他:“老五,到哪去?”

油嘴老五嘻皮笑脸地说:“蹲茅厮去。”

友智叔说:“你早干嘛去了?‘临上轿,屙屎尿’,算啥男人?”

桂花接过去说:“他哪是去蹲茅厮,他是想偷看女人屁股了。”

逗得满晒场都是笑声,特别是婆娘们母羊发情样兴奋。油嘴老五咧着嘴嘿嘿地笑,还是跑了。

桂花打了个喷嚏,“阿嚏”,唾汁星溅到友智叔脸上了。桂花随口就说:“谁想我了。”友智叔没好气地说:“狗想你了。”桂花想回友智叔一句,见他用衣袖揩脸,才噤了声。

安静下来后我对友智叔说:“友智叔,我早给你建议过,这做事啊,一窝风,磨洋工,做不出事来,反把人懒堕了。还是把事分到人做的好。”

友智叔说:“我也知道把事分到人做好。可王社长说那样搞是搞资本主义,我有啥法子?”

我说:“这么搞非把我憋出病来不可!”

友智叔说:“那我也冇办法!”

我们十几个男社员拿着柴刀,扛着板锄,来到笔架山的一块荒坡地上,日头已经三丈高了。友智叔让四个人去斫荒地上的柴草,其他人开荒挖地,每人一锄头把宽往前挖,也没限定多少。我站在荒地上往手心吐了一囗唾液,搓了搓,抡锄头挖起来了。大家一边挖一边聊天,时不时拄着锄把一站就是大半天,没挖10尺远,就有人嚷着要歇伙。他们就把锄头把横在地沟上坐下来抽烟。三叔读了两年私熟,读过几本书,大伙就闹着让他聊《薛荣贵征西》。三叔添油加醋讲《薛荣贵征西》,真是曹国舅的箫——神吹,吹得神彩飞扬。听的人也随着他喜怒哀乐。友智叔没去听,他在斫柴草。我也没去听,一直朝前挖。挖出三丈多远了,他们还在聊。友智叔看不过眼了,远远地喊:“喂,日头快当中了,该挖了。”他们这才停下来。

油嘴老五看到我挖得老远,说:“土地,你疯了,那么积极干嘛!队长也不会赏你两个工分。你把一天的事都做了。”

我没理他。看看我挖的地真够他们一天挖的了。我扛起锄头就下山了。

油嘴老五又喊起来了:“土地,你到哪去”我没理他。他又喊友智叔:“队长,土地走了,你管不管。”

友智叔则偏向我说:“你挖到他这里,你也回去。”

油嘴老五这才闭上了嘴。

日子就这样别别扭扭地过了几个月,一晃到了第二年春。这年春凤仙又生了个带把儿的(男伢),取名田蛋。我爸说过“人糊弄地,地糊弄人”。上一年几乎一半人家减少了收入,光我们一家就减少了4成收入。有三户还闹起了春荒。我朝思暮想,若这样干下去,生我养我的土地怎能长出好庄稼啊!今年我们还能有多少收成啊!退社的念头便在我脑海里游丝一般荡过来荡过去,然后就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让我欲罢不能。我把退社的事与娘和凤仙说了,她们坚决反对。娘对我说:“你活得不耐烦了,没事找事,人家咋过咱咋过。能吃饱肚子就行,图个清闲自在。”

凤仙则说:“王支书不是说了,搞集体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搞个体单干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你要退社搞单干,就不怕人家说你搞资本主义。”

我不服气地说:“这大伙干活磨洋工,活干不出来,你瞧那麦地荒成啥样了,又不施肥。‘种地不使粪,尽是瞎胡混’,都像这样做农,到年底一个个都要喝西北风了。”

凤仙说:“喝不喝西北风,你管得了吗?”

我说:“咱家5口人5张嘴,也要吃喝呀!”

凤仙说:“人家能过咱也能过。”

我说:“不行,我要去找有富,当初成立合作社时,他和刘仁森书记都说过,入社自由,退社也自由的。”

凤仙说:“你忘了,咱是咋入社的?咱是被逼着入社的。”

我说:“共产党说话不能不算话,我非得去试试看不可。”

凤仙说:“你千万别动火,不让退社就算了。”

娘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说:“这田地分到手没种三年,咋就这么整了呢?‘吃不饱,饿不死’,这让人还有啥奔头?”

王有富当上高级合作社社长后在家的时间更少了。他这个社长还只是个不脱产的社长,他的工分按最高劳力靠,还按百分之十上浮。他虽不脱产,也没在生产队出过一天工,白天也很少在家。

三月初一,吃过晚饭我找到王有富家里去了。兰花将刚剁好的猪草撮进大锅里,王有富坐在靠旮旯的灶门前给灶堂添茅柴团(用包茅卷成的柴团)煮猪食,火光在他脸上晃动着。四岁的土改和两岁的援朝坐在火塘边吃花生。我进门就说:“你们正忙呢!”

兰花见是我忙说:“是土地叔呀,吃了没有”。

我说:“吃过了。”

兰花说:“快坐。”

我说:“我找王社长有话说。”

兰花说:“啥王社长,自家人就唤有富。”

王有富接话了,问:“你坐,有啥事吧?”

我说:“我想退社。”

王有贵吃了一惊,问:“你说什么?”

我又说一遍:“我要退社。”

王有富说:“我说你脑壳是不是有毛病?现在要动员没入社的人都要入社,你倒要退社。这个我做不了主。你要退社,找刘书记去。”

我问:“去年入社时,你和刘书记不都说过退社自由的吗?”

王有富说:“这话我说过,上面是这么说的。可现在形势变了。我劝你算了,别当退社的典型。”

我说:“你们当干部的说话不能赖鄙!这农业合作社我弄不来,大家伙窝在一起干不出活来,把人都带懒了。像这么搞到年底还有啥收成?”

王有富说:“走合作化道路,就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谁不走社会主义道路,就必然要走资本主义道路。你思想转不过弯来是很危险的。”

我说:“那我找刘书记去。”

王有富说:“你去找他是送肉上砧板。”

我说:“我和他说理,他能说服我就算了。”

这时油嘴老五进来了,他家住隔壁,进来就问:“土地哥,你想退社,你退我也退。”

我说“你别瞎掺和。”我说完就走了。

油嘴老五还在后面唠叨说:“你第一个退社,我就第二个退社。”

6

没想到我还没去乡政府找刘书记说退社的事,桂花坪就闹哄哄起来了。

第三天上午,我去乡政府路过刘家桥农业合作社门口时,碰上油嘴老五串起的桃花坪十多个社员,在社长办公室缠住王有富闹退社。有的说这农业社百日百工,人冇得休息的,又做不出事来,拖死人了,连亲戚都不能走了。有的说把我的桂花树收去了,吃油盐的钱都没有了。还有的说干部打人多吃多占。有人甚至说入了社还不如劳改队,劳改队还能过一个礼拜天。几乎大家都反映收入成少了。王有富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忙对大家说:“退社的事需要得到乡党委、乡政府的批准,我得先去找刘书记。”闹退社的人都不让他走。王有富便叫民兵连长吴忠礼去乡里我刘书记。吴忠礼刚走,王有富一下子看见我了。忙拉住我问:“土地,是不是你叫他们来闹退社的?”

我说:“我不知道这事呀!这事与我无关。”

王有富说:“你帮我劝劝他们。”

我说:“我怎么劝?我一不是社队干部,二不是我叫他们来的。”

王有富问:“那你来干啥?”

我说:“我是去乡里找刘书记路过这里的。”

王有富说:“那你不必去了,一会儿刘书记要来。你们要退社跟刘书记说,他批,我没意见。”

大伙听说刘书记要来,有的吓着要走。油嘴老五说:“你们的胆粟米大,怕啥?土地也在这里哩!”要走的人就都又回来了。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刘仁森带着背枪的两个兵威风凛凛地来了,走进农业合作社办公室,开口就问:“谁要退社?嗯!”十几个闹退社的社员见这架势都不敢吭声了。

刘仁森又问:“王有富,王社长,谁要退社!”说完犀利的目光锥一般把在场的人扫了一眼,最后停留在我身上绕来绕去,绕得我的骨头发紧。

王有富面向大家说:“你们咋屁都不放了?刘书记来了,你们说呀!”

我没想到见刘书记是在这么个场面,既是碰上了他也不怕,便说:“我要退社。你曾经说过退社自由,我觉得入社后把人陷死了,没有自主权,有劲没法使。一年忙到头,收入远不如入社前。”

刘仁森说:“看来闹退社是你领的头?”

我说:“我没领头,他们来与我无关,不信你问他们。”

闹退社的人群中又没有人吭声了。油嘴老五看了看刘仁森和王有富,又看了看我说:“我们是自己来的,与土地无关。合作社确实没单干自由自在,人累还使不上劲,到年终分配收入与往年比差远了。”

有几个人附和说:“是这样。我们觉得还是‘黄牛角,水牛角,各搞各’别脱。”

刘仁森问:“王有富,是这样的吗?”

王有富低眉顺眼地说:“是这样的。”

刘仁森又问:“他们都是些什么成份?有没有地主、富农?”

王有富说:“没有地主、富农,大部分是中农、中农,也有贫农、下中农。”

刘仁森又问:“谁最先提出退社的?”

王有富说:“最先提出要退社的是土地,他前天晚上就找了我,我没同意。他就说要去乡里找你。”

刘仁森终于找到了问题的症结所在,他说:“不问不知道,一问就清楚了。闹退社的头子不就出来了,他就是中农徐土地。徐土地本来就应该是富农成份,虽然改成中农,仍然站在富农的立场上与人民政府作对。”

听到这里我的头都懵了,我退社咋就是和人民政府作对呢?

刘仁森继续说:“去年毛主席就说过,少数想退社的中农想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提出要向全体农村人口进行一次大规模的社会主义教育,批判党内的右倾机会主义思想,批判某些干部的本位主义思想,批判中农的资本主义思想和个人主义思想,打击地富的反革命行为。去冬今春,我们县资本主义歪风突出表现在闹退社、抵制粮食统购等问题上。这主要是一部分中农对农村社会主义改造抱着抵触情绪,留恋和向往资本主义老路。可以说一部份中农企图走资本主义道路,他们是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代表力量。这就需要我们对他们进行坚决的批判和斗争!”说到这里刘仁森将脸转向王有富,说:“王有富同志作为社长,阶级斗争这根弦绷得不紧,同农村资本主义自发势力斗争不力,所以出现这么多的社员闹退社。这个责任在你身上。前天是徐土地闹退社,今天就有十几户闹退社,照此下去,刘家桥农业合作社没几天就要散伙了。你说咋办?”

王有富忙说:“开个组长会请你在会上讲一讲。”

刘仁森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光讲有屁用,要抓住反面典型开批判会、斗争会,游乡示众。”

王有富问:“抓谁的反面典型?”

刘仁森说:“徐土地还不够典型吗?”

王有富愣了一下立即说:“好,开他的斗争会,游乡示众。”

刘仁森又说:“这闹退社的事你处不处理得了?如果处理不了,我就把人带走,我们处理。”

王有富怕把事情搞大了自己也脸上无光,忙说:“我们自己处理,哪能再麻烦你了?”

刘仁森说:“王有富啊王有富,你就是心肠太软,当干部搞革命工作就得要有钢火,你们刘家桥农业合作社如果再有人闹退社,我就撤你的职!”

刘仁森一行走后,闹退社的十几个社员作鸟散状,默无声息地走了。只有油嘴老五没走,他后悔不己,一个劲地对王有富说:“是我害了土地哥啊,要斗要游,就斗我游我吧!”

我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不带人来闹退社,我也是要去乡里找刘书记。与你无关。”

油嘴老五说:“要斗要游我陪着你。”

王有富说:“土地,这事就怪不上我了。这样吧,不批斗你一下恐怕我也交不了差,闹退社的风刹不住,我这社长就当不成了。你就在群众大会上作个检讨,我再组织几个人发言批你一下。”

我说:“我作啥检讨?我咋检讨?我错哪了?退社自由是刘书记亲口说的。”

王有富问:“那你说咋办?”

我说:“我宁可游乡也不作检讨?”

油嘴老五说:“游乡我作陪!”

王有富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明天游乡。你要真让刘书记带走恐怕要吃皮肉之苦呢!你还不知道吧,外面有些地方对闹退社的人,用牲口拉,麻袋装,皮鞭打。”

我说:“那不成了国民党了?”

王有富说:“这话你可别乱说!”

第二天,王有富让吴忠礼领着我去游乡,油嘴老五还真的来作陪了。我们俩个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写着“闹退社分子”。本来该我敲锣的,油嘴老五从我手里把锣夺过去敲起来了。我们从桂花坪游到白泉徐,再游到刘家桥,整整游了一个多时辰。王有富没让我去蚌壳岭,他是顾着我俩的脸面。此后,刘家桥农业合作社再也没有人提退社的事了。

我游乡的事娘和凤仙是当天晚上知道的。游乡前我对泥蛋说:“你爸闹退社,刘书记要我游乡,你千万别回去对你娘你妈说。”

泥蛋问:“啥叫游乡?”

我说;“就是胸前挂块牌子在村子里走走,让大家别退社。没事的。”

泥蛋问:“没事,咋不能对娘对妈说?”

我烦了说:“叫你别说就别说,说了看我不把你屁股打肿!”

当天下午放学回家,泥蛋还是对凤仙和娘说了。我游乡后,有好些同学骂他是“闹退社分子崽”,不和他玩了。泥蛋才晓得游乡是丑事,回家后就对风仙和娘说了。凤仙责怪我不听劝,说:“今后这一家人还咋做人?”

我说:“我游乡了,咋啦?嫌我丢人你再去找一个!”

凤仙气哭了说:“我咋找了你这个犟冤家啊!你是撞上拦墙不回头,没整!”

三天后,不知是哪个小孩在王有富家的门上,用木炭画了个小王八。兰花出来对着我家和油嘴老五家门口,声嘶力竭地骂:“砍脑壳的,短阳寿的,烂板牙的,发急痧的,塌祖坟的,让车撞死的,断子绝孙成孤老的,生伢不长鸡巴的,死了不落全尸的……”骂出五花八门。然后用脚把小王八给蹭了。我知道这事后问泥蛋是不是他干的,他说是他干的,我叮嘱他今后不能再干这种小屁眼的事了。

游乡之后,我再也不提退社的事了。也有人背后为我鸣不平,可我“吃一堑,长一智”,啥也不说了。久而久之,人们也就把这件事给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