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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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青白色的李花和粉红色的桃花谢了之后,结出了青豆般的果实。田畈上蛤蟆的叫声此起彼伏。这时节桐子树的花儿相继地开了,一嘟噜一嘟噜挂满了枝头。我爸是种田的老把式,他说过,“二月清明不用慌,三月清明早种秧。”“蛤蟆咕咚咕咕咚,桐子开花就下种。”这时,我正在地主徐纯龙家的秧田里抛撒着发了芽的谷种,我把簸箕里的谷种一把一把地抛撒出去,像金色的雨点均均匀匀地撒落在抿得如棉絮般的秧田里,激起围观者的一片赞叹声。我就陶醉在这样的一片赞叹声里,感觉到无比的新鲜和兴奋。

就在播种快结束的时候,和我一起在徐纯龙家做长工的我的老庚王有富急猴猴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喊:“庚哥,庚哥,你快回去,你爸不行了。郎中说你爸的肺全坏了,没救了。你快回去吧,剩下的谷种交给我来种!”

我听了之后心里咯噔了一下慌乱起来,抓谷种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冷静地说了句:“知道了。”我没有将手中的簸箕交给王有富,而是加快了播种的速度。王有富并不恼,他对农活不内行,知道我对他的播种不放心。我把最后一点谷种播完后,才爬上田塍,把扁担、箩筐和簸箕往王有富一交,打飞脚就往家里跑。

我爸叫徐友清,得的是痨病,已经五六年了,家里的日子就过到人后面了。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卖了。我十八岁那年,爸卧床不起,为了养活一家人,我接替我爸到徐纯龙家做长工。那年代痨病属于不治之症,爸的痨病诊诊停停,停停诊诊,一直拖到现在。人瘦得不成样子,脸蜡黄蜡黄的,黄得像一张黄裱纸,一点血色都没有。颧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下颏尖得像瓢把,眼眍到了底,能看到一圈乌青,两腮边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走路蹒跚,没走几步,咳嗽声就“喀喀喀”地响起来,像一把锈了的锯,锯得人心里发怵。镇上的万郎中早就说我爸没多少日子时候了。

我光着脚赶回家,一家人正围在爸的床头。床边放着一只大脚盆,大脚盆里吐了许多腥红的血,屋内弥漫着一股血腥味。我娘把我爸搂在胸前,我老婆凤仙正用汤匙给爸喂糖水。我上前喊了一声“爸”,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爸睁着无力的一双眼睛,从缝隙中用十分柔弱十分哀婉的眼光盯住我,然后一只手颤颤微微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一张地契便展现在大家面前。爸断断续续地说:“这是咱家的……一斗二升田的……地契……你拿着。你要牢牢记住,土地……是咱穷人的……命根子,一定要……珍惜土地,千万不能……失掉啊!”爸说这话时不知费了多大的劲,说不几个字就停下来咳一阵,喘一阵,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我接过地契紧紧地攒在手里,点头说:“爸,我晓得,你就放心吧!”爸听了我这句话,用他瘦格郎筋的手无力地捏住我的手,不一会儿我爸又咳起来了,咯出一口血挂在嘴角上,头往左边一歪,蹬了一下腿就咽气了。

我爸一死,一家人的哭声就腾空而起,从木格窗飘扬出去,传向小村的角角落落。村里人几乎都拥来了,屋内屋外站满了人,人们纷纷念叨我爸的好处,劝慰声、哭喊声、抽泣声响成一片。亏得德三爹出面主持,他把我和我娘喊出去商量爸的后事。

娘对德三爹说:“他叔,其它事我早有准备,就是差一副棺木。友清早就说过,他死了不要棺木,用几块板钉个木盒子就行了。可我想那样太对不住他了。”

德三爹听了直叹气,嘴里喃喃地说:“唉,人就这一辈子啊!咱不求风光,死了棺木还是应该给他的。他弟媳,你看能不能找人借副棺木给友清先用着,以后想办法还。”

娘听了为难地说:“找谁借呢!借了咋还?”

德三爹说:“你三弟友才去年做了副棺木,还没做漆呢!你去找他借借看。”

娘说:“恐怕借不来。”

德三爹说:“试试看,求不着官来秀才在。”

娘无可奈何地说:“那我去试试看。”说完就迈着三寸金莲小脚走了。

德三爹转身对我说:“土地,你跟你娘一起去,你表态,你负责一定还。”

“好!”说完,我紧麻溜跟上我娘一起往三叔家去了。

徐友才是我三叔,比我爸小5岁。我一边走一边想,我勤扒苦做三年后一定把棺木还给他。

我和娘走进三叔家,他正和一个陌生人说话,见我娘去了,忙起身叫坐:“大嫂,快坐。听说大哥走了,我让你弟媳过去了。家里来客,我脱不了身,一会儿就过去。”

娘说:“他命相不好啊!先走了,撇下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说完就撩起衣袖拭眼泪。

三叔说:“大哥得坏了病,有什么法子呢!人总是要走的,你就放宽心点。好在土地大了,成了家,日子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娘吱吱唔唔地说:“友才弟,有件事我想找你商量一下。”

三叔说:“大嫂,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娘说:“你大哥病了这么多年,家里为了给他治病,老底都掏空了,连个棺木也没给他制一个。我想你去年制了副棺木,能不能先给你大哥用去,不出三年我就照原样做一个还你。”

我忙插嘴说:“三叔,三年内就还给你,由我负责还。”

三叔愣了一下,皱了皱眉头,不紧不慢地说:“这个,这个,我再想想。”

我怕三叔担心我还不起,忙表态说:“三叔,我负责还你,你只认我这个侄儿就行了。”

三叔琢磨了一阵后吞吞吐吐地说:“大嫂,大哥走了不睡个棺木说不过去,我制这副棺木背了一些债,想再买点田地也没钱了。要不,我用棺木换你们家一斗二升田,这样你们就不欠我的了。行不行?”

娘听了后把头摇成拨浪鼓,立马说:“那不行。你大哥一走,家里还有4口人,我家就一斗二升田,没有田一家人怎么糊口啊?三弟,你这不是作难我吗?”

我听了三叔的话心里立即燃起了一团火,二话没说拉起娘就走。边走边诅咒地说:“娘,咱走,咱不借了,让三叔自己留着急用吧!”

三叔开始没听出来什么,后来意识到我话中有话,是在咒他。恼了,骂了句:“土地,狗杂种,你胡说什么?!咒到老子头上来了。”

我拉着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任他的骂声在身后乱蹦乱跳。

从三叔家回来,娘对德三爹讲了找三弟借棺木的事。德三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到楼上放板下来钉木盒子。凤仙和娘没空闲悲伤,也忙开了。凤仙忙厨房那一摊子,我娘忙死人装殓这一摊子。那时家里穷,但两桌饭无论如何是非安排不可的。八个丧夫、三个打井(挖棺穴)的,主事的、做厨的、放鞭的、丢纸钱的四个一个都不能少。这些人都是要安排吃饭的。死人用的衣物、包单、亲人用的孝头(扎在头上一直拖到脚跟的白布)、石灰、纸、香、鞭炮、蜡烛,这些娘早已有了准备。

三岁的儿子泥蛋在人群中穿来穿去赶热闹。有人逗他,问:“泥蛋,你爹(鄂南称爷爷为爹)呢?”

泥蛋嗲声嗲气地说:“他戏(死)了!”

那人说:“你爹死了,有爹肉吃了(鄂南农村死了人丧夫席上有堆得像山样的两大碗红烧肉)。”

泥蛋听了高兴极了,一边跑一边叫:“我有爹肉吃了,我有爹肉吃了。”人们的脸上就绽开了笑容。

院门外突然响起了“劈劈叭叭”的鞭炮声。王有富跑来喊我说:“庚哥,庚哥,你别钉了,别钉了。龙老爷带着二少爷来给你爸吊孝来了,还让人抬来一副棺木哩!你赶快出去迎接吧!他们都快进院门了。”龙老爷就是徐纯龙,二少爷就是他的二儿子徐臣明。

那时我正和几个人用木板给爸钉木盒子,听王有富这么一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忙朝院门外跑去。这时徐纯龙和徐臣明已走进了院门,我上前拉着徐纯龙和徐臣明的手,感激地说:“老爷,少爷,惊动你们了。”

娘这时也出来了,正要给徐纯龙父子下跪,被徐纯龙双手扶住。徐纯龙说:“请节哀!”

徐纯龙父子进了院门,放了一挂鞭炮,然后来到我爸的遗体前,揭开盖在爸脸上的黄表纸,把我爸端详了好一阵,泪水就从眼角里涌出来了。他用手巾搌了搌眼泪,又用黄表纸将我爸的脸盖好,就到我爸的灵牌前给我爸烧纸、烧香、磕头。当他父子俩正准备给我爸下跪磕头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别把他们的裤子弄脏了,忙脱掉外衣垫到徐纯龙父子面前,让他们跪在我的衣服上。徐纯龙父子迟疑了片刻还是跪了上去。我则跪在侧面,以示回敬。徐纯龙带着儿子做完应该做的程序后,拉着我娘的手说:“友清好人啊!在我家做了近三十年,他能干会干人又正派,我们一家人都念着他的好哩!送来的这副棺木,算是我们一家人对友清的一点心意。”

娘听了之后说不出一句话来,一下子跪在徐纯龙面前,我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跪了下去,和娘一起说:“感谢龙老爷的大慈大悲,大恩大德。”徐纯龙忙把我娘和我扶起来,让我们节哀。

三叔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来了也没帮着做什么事,袖手旁观看热闹。当他看见徐纯龙给我爸送来一副棺木的时候,他在人群中一闪就没有了人影。

徐纯龙送来了棺木,爸很快就入殓了。棺木盖边沿钉上了长长的铁扒钉,又在盖顶中间位置放一张犁头铁压邪。穷人家死人很少在家里停七天的,第三天我爸的棺木就抬上了祖坟山入了墓穴。在往墓穴填土的时候,娘让我和泥蛋拼命地往墓穴里填土,一边填土一边对我说:“这样孩子能得到死者的保佑,易长易大。”不一会儿,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坟包就堆成了。

人都散尽了,我圪蹴在爸的坟旁。泥蛋陪着我,用小手拍打着坟包玩。一边玩一边问我:“爹到土里去了吗?”

我点了点头。

“他到土里去做什么?”

“那是他的家。”

“他还回我们家吗?”

“不回了。他这个家比我们家好,你爹在这个家能享清福。”

“那我们也到这个家来好吗?”

我在他屁股蛋上打了一巴掌,大骂一声说:“放屁!”

泥蛋委屈地望着我哭个不停。我忙拽过他紧紧地搂抱在怀里。

回到家里,我把爸给我的地契交给娘用布包好,放到最安全的地方藏起来了。

2

爸死后不久,北边战事频频,听得见江北的炮声像滚在天边的雷声。不断地传来了解放军要横渡长江,打到江南来的消息。原来我们农村人不大过问这些事,管他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只要能让老百姓有吃有喝,过安稳日子就行。后来就听说,凡是共产党领导的地方都给穷人分了田地,这时我们才盼望着共产党早日打过来解放小山村。

一九四八年八月初八,是徐臣明结婚的日子。嗯,对了,我得把徐纯龙一家介绍一下。徐纯龙是我们这里的大地主,有三石多田,近四石地,三百来亩山林。当然,他要和外面的大地主比,就只能算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地主了。有人说,外面的大地主有上百石田地,有一妻几妾。我们这个徐纯龙只有一个老婆,叫万来兴。上辈人说,徐纯龙的爸开始时家里并不富裕,只有三斗田,四斗多地,三十多亩山林。但徐纯龙的爸勤扒苦做。他有一个哥哥在县衙做事,又没有人敢招惹他,慢慢就发起来了。徐纯龙的爸做得苦,那么多田地也没请一个长工,都是自己做。大忙时才顾上几个短工。徐纯龙的爸死后,交给徐纯龙也只有两石多水田,近三石旱地,六十来亩山林。徐纯龙小的时候在外念书,一直念到县高中,还没有毕业他爸就死了。他爸死后,她娘就要他回来撑门户。

徐纯龙多灌了几瓶墨水,脑筋开化些,他把爸留给他的钱又买了不少田地。我们这里属山区,山多田地少,人均水田只有一斗两升,旱地只有一斗八升。徐纯龙拥有这么多田地,在我们这里就算是头号富裕户了。他除出租一石五升水田外,其余自己留下种着。顾长工四个,忙时顾短工十来个。我爸二十四岁就开始在他家做长工,我爸是种田好把式,徐纯龙很器重我爸,在他家管着长工和短工。爸虽说是长工倒像个头儿,自己亲自劳作也不多,长工短工都敬重他,不管是比他小的,还是比他大的,都管叫他老大。徐纯龙对我爸不薄,开双倍的响钱,逢年过节还另外安排节礼。这让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还滋润,爸也就有钱让我读了两年私塾,识得了一些字,记得一般的账。徐纯龙待人谦和,从来不骂顾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人了。说实了的工线也是不少付一分一文,对长工逢年过节也封礼事。徐纯龙经常和长工同一口木盆里洗脸,同一张桌子吃饭,每隔半个月还和长工们一起闹一次酒。凡是他用过的长工都巴心巴肝给他干活,而且成为交情甚笃的朋友。因此,桂花坪远近都传诵着徐纯龙的好名声。他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徐臣盛,考进省城读书,后来就留在省城伪政府某部门谋事,地方上没有人敢招惹他,这也是徐纯龙的事业不断壮大的一个重要原因。小儿子叫徐臣明,读到县高中后,徐纯龙就没让他再读了,而是让他回来继承了自己的产业。

五年前,我爸的病越来越重,他实在是不能再去徐纯龙家做事了,就想让我去接替他。那年我才18岁,跟着爸学农活已有三年的历史了。在自家的那点田地干还行,要去徐纯龙家接替我爸就心里打鼓,有些胆怯。为了给爸治病,为了一家人的活计,在爸娘的再三劝诫下我答应去了。

爸带我去徐纯龙家那天,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衣裤,弓着背走到龙家就喘得不行了。徐纯龙见我爸喘成那个样子,亲自给他端了把木靠椅让他坐下,又吩咐徐臣明倒茶,我和爸一人一杯。我大徐臣明三岁,徐臣明一口一声地叫我土地哥。哪有少爷喊顾工哥的,喊得我心里发虚。我对少爷说别这样喊我,这样喊我不是折我的阳寿吗?徐臣明说年长为大,显得很有礼貌的样子。

爸对徐纯龙说明来意,徐纯龙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了,还明确地说让我接替我爸管生产一摊子。

爸忙说:“那使不得,他还小,不懂事。”

徐纯龙说:“我看他还行,自从你病了,我就注意上了土地,他干农活一招一式都像你,你再经常给他点拨点拨,我看准能成。”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临走时徐纯龙还给了些钱我爸,让他拿去治病。我爸不要,说他这病治不好了。徐纯龙就硬塞到我爸手里,说那就拿去买点东西吃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若不是徐纯龙扶得快,我爸感动得差点跪下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就成了徐纯龙家的长工。

徐臣明快要结婚了,婚期定在农历八月初八。这时节临近收秋,却并不怎么忙。我们几个长工短工就忙于二少爷的婚事,我负责买东西,王有富负责接客,徐友智负责内勤,桂花负责缮食,大家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二少爷要娶的女人叫顾金枝,是柏墩街裁缝老板顾明顺的女儿,少爷中学的同学。顾金枝到徐纯龙家来过两次,我见过她,人长得蛮灵醒!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要嘴巴有嘴巴。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那脸蛋白里透红,像五月熟透了的桃。用王有富的话说,全桂花坪的姑娘加起来都没有她一根头发好看,都没有她一根指头好看。我禁不住多看了几眼。我没有娶这样女人的奢望,只能偷偷地馋一下,饱一下眼福。王有富就不同了,看得眼睛发直,我几次用手去遮挡他的目光,都被他急急地推开了,那目光怎么也收不回来。

二少奶奶金枝是徐纯龙家用彩轿抬回来的,抬轿的、接亲的、挑担的、陪嫁的、送行的一大溜子排得老远。那天真是热闹,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来了,七老八十的也来了不少的,我们这些做长工打短工的没闲暇去看热闹。我偶尔看了二少奶奶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好看极了。我还算有眼福,王有富那天亏大了,他被安排到县城接客去了,错过了机会,后悔不已。后来王有富偷偷地对我说,他要把这次的损失补回来。

王有富说到做到,没过几天他果然把损失补回来了。

这天黄昏,我从田里收工回来,忽然听到厢搂上“嘭”地传来一声响声,我怕有什么东西被猫翻掉下来摔坏了,折身从屋后廊道爬楼梯上楼去看看。爬到楼门口,远远就看见王有富站在楼窗后睁大眼睛朝对面偷看什么。由于他过于专心,并没有发现有人上楼。我蹑手蹑脚走过去,顺着他的目光朝下看,我的个娘呀,一个金色的酮体在落日的余辉里晃动,纤细的手撩起水盆里的水泼洒在身上,顷刻成了晶亮亮的珍珠。一对丰硕的奶子在胸前不停地颤动,像上了釉的陶瓷能滴出水来,慑人魂魄。看得我的脑袋里像水开锅那样直冒泡。我的妈呀,那不是二少奶奶在洗澡吗?我慌忙收了目光。狗日的王有富胆子真大,他在偷看二少奶奶洗澡呢!此刻,王有富还沉浸在无限美妙的幸福之中,一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自己裤裆里翘起的那根家伙。我用手在他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猛地一惊,脸都被吓白了,身子都矮了半截下去,浑身筛糠。渐渐王有富转身看见是我,这才镇定下来,说:“是庚哥啊!妈呀!你把我三魂吓落两魂半。”

我厌恶地说:“有富,你缺德不缺德?你还是人吗?”说完转身就走。

王有富求情地说:“庚哥,你可别对龙老爷家人说啊!特别不能让二少爷知道。”

我没有理睬他。我下楼来一阵了,王有富才假惺惺地拿着一只箩筐从楼梯上下来,看见我显得怪不好意思的阴阴地坏笑。后来王有富偷偷地对我说:“像金枝这样的女人,我能睡上一宿,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徐臣明结婚的时候,大少爷徐臣盛从省城回来了。他长得精瘦,戴一付金边眼镜,显得风度翩翩。弟弟结婚应该是件可贺可喜的事,不知为什么,他这次回来脸上却少了许多得意,多了几分忧愁。徐臣盛每年回来一次,每次至少住半个月,而这次回来仅仅只呆了一个星期。在他离开家的头一个晚上,夜已经很深了,徐纯龙父子三人关在屋里不知说些什么,时而传来争吵声。还听见徐纯龙摔碎茶杯的声音,声音很响,我们几个都被惊醒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三个月之后,也就是1948年腊月上旬,发生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好事,同时也是给我家带来灾难的坏事。

一个晚上,徐纯龙差人把我叫去,还亲自给我倒了一杯茶。我受宠若惊,连忙上前接住茶杯,问:“老爷,您有啥事吧?有啥事您尽管分咐。”

徐纯龙感叹地说:“是这么回事。臣盛上次回来,说到了当前的形势,说是解放军很快就要打过长江来了,共产党的政策就是要共产,也就是说财产共有,人人平等,田地多的要拿出来给没有田地的人。你年轻不知道,你爸你娘知道。我家这几石田是我家三代人流血流汗才置起来的,要我拿出来分光我真的舍不得。现在我想通了,给谁都是给,何不给你们几个长工。念在你爸和你的情份上,我给你家一担六斗田,此后你也不要来我家干活了。有了这一担六斗田,你家今后的日子就好过了。”

我听了之后忙说:“老爷,这使不得,使不得。您家辛苦几辈人置下的家业,怎么一下子给我这么多啊!这,我不能要。您实在不要这么多田,卖掉也行啊!”

徐纯龙说:“卖给谁?农村里有钱买田的不多。再说现在这形势动荡不安,谁也不敢买。你说是不是?”

我说:“老爷,无功不受禄,咱不能要!”

徐纯龙说:“就凭你父子俩给我做了30年长工的份上,你也该得。给其他人我还舍不得给呢!土地,你听话,拿着。要是你爸在准要,他可是把田地看得比什么都金贵的啊!要不,你回去和你娘商量一下,商量后给我回个话。若要,咱就找个证人写地契,把事情办了。”

我心里乱毛毛的,说:“那我回去跟娘商量后再给您回话。”

徐纯龙说:“好!”

回到家里,我把徐纯龙送田给我家的事对娘和凤仙说了。娘听了之后一下子慌了手脚,不知是福是祸,心里没有个定数。原来爸在的时候,都是爸一个人说了算。娘拿不了主张。凤仙倒说要,她说:“你不要,龙老爷会怎么想?”我心里思忖着:要了,今后这田归不归自己所有?不要吧,又泼了龙老爷的大面子。最后我考虑还是要下来的好。就算退一步说,今后这田不归我,退出去就是,也不赔本钱。

我很快给徐纯龙回话了。徐纯龙有些感激地说:“你要了好,要了好。”随后就请德三爹和学校里的郑老师作公证人,写了契约,认领了田地,我也离开了徐纯龙家。尽管我离开了徐纯龙家,但我还是隔三差五地去徐纯龙家帮忙。友智叔也离开了徐纯龙家,徐纯龙给了他四斗田。王有福也离开了徐纯龙家,徐纯龙也给了他四斗田,他不要,却向徐纯龙要了20块银元,说回家讨老婆。后来王有富老婆没讨着,反把20块银元输了个精光,去岩下给一家富农打短工去了。

不久,省城来人告诉徐纯龙,说徐臣盛失踪了。把一封家信送给他。徐纯龙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写着:

父母大人:儿遇上麻烦了,我马上得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生死未卜。请父母大人保重。

儿:徐臣盛匆草。

徐纯龙看后当即晕了过去,不醒人事。这是后来金枝告诉我的,她叮嘱我一定要保守秘密。

3

我爸曾经说过:“吃了月半粑(鄂南乡俗,正月十五要吃糯米饭舂成的糍巴),各人种庄稼”。徐纯龙给我的一担六斗田全在油榨垅里,一眼望去有好长一溜,望得我心潮激荡。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能拥有这么多的田。

1949年正月十六日,我就开犁耕田了。爸曾经说过,种好田地要首先学会敬好土地爷。土地爷是所有神灵中脾气最古怪的一个,你要稍有不敬,他就会给你点颜色瞧瞧,弄不好就会叫你颗粒无收。我们蚌壳岭的土地庙座落在村北柏树林里。我娘找德三爹写了一副对联,左联是:庙小神通大,威灵震四方;右联是:土能生万物,地可发千祥。这天一大早,全家四口人带上贡品、香、纸,全来到土地庙前敬土地菩萨。我在土地庙庙门两边贴上对联。凤仙摆贡品,贡品有肉、有鱼、有饭、有酒。娘烧纸,点香。然后一家人跪在土地菩萨面前,娘嘴里不停地翕动着,祈祷土地菩萨保佑土地丰收。

敬了土地菩萨,我扛着犁,牵着牛来到田头。依娘的嘱咐,我点上三根香,插在田头的土中,又从口袋拿出煮熟了的四个鸡蛋敬上,跟着就跪下去磕了三个头。娘说这样田里就能长出好庄稼来。我牵来了牛,架上牛轭和犁辕,高高兴兴地开犁了,犁头尖上缠满了新鲜的泥土气味。

徐纯龙给我的这垅田在两条山脉之间,土层厚实,却冷浸严重。我年轻有的是力气,我就在靠路边一排挖起一条三十余丈长,两尺多深的水沟,既解决了冷浸问题,又避免肥水流失。

我精心地耕种着自己的一担七斗二升田,田里栽上了秧苗,正在开始转青分孽。地里小麦泛黄了,蚕豆黑荚了,黄豆开花了。这时传来消息说解放军开进远山县城关了,远山解放了,成立了县委、县人民政府。我们桂花坪这一带躲进一股土匪顽强抵抗,最后被共产党给剿灭了,桃花坪也随之解放了。此后,新政府忙于剿匪肃反、防洪抗灾、减租减息、发展生产。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还算平静,田地里都获得了丰收,我心里自然就像喝蜜一样高兴。我除了交足皇粮国税外,还多交了三担谷的余粮,受到乡里的表扬。自己留足一年的口粮种子,其余的都卖了。过年的时候家里人人都做了一身新衣服。一些人家还贴了春联,扎了灯笼。凤仙也扎了一个大圆灯笼吊在大门口,还给泥蛋买了手提灯笼和鞭炮。

这期间不断有人传说,河北、山东一带在搞土改,地主的土地财产全分了,该杀的恶霸都杀了,地主的老婆吓得往穷人屋里钻。真真假假,听得穷人心花怒放,吓得富人心神不安。娘也听到了,吓住了,右眼犯眼皮跳的毛病,常常在眼皮上粘一纸屑。她要我把那一担六斗田,无论如何也要退还给徐纯龙。那天我去徐纯龙家打算把田退还给他。还没等我开口,他倒先求我替他办一件事,那就是让我把他买田时的契约退还给卖田户,把租田的租约送还给租田户。并让我告知租田户,所租用的田地无偿送给他们。徐纯龙叮嘱我说:“此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我吃惊地问:“老爷,你自己呢?”

他说:“我只留下祖传的七斗田够了。唉,现在只能这样了。”

我见状只好把退田的事压住没说出来。当即拿了徐纯龙交给我的地契和租约挨家挨户去退还。谁知除少数户接收了外,多数户却不敢接收,怕惹事生非。其中,王有富有三斗田,是在他爸手上卖给徐纯龙的。我找到王有富,王有富“嘻嘻”地望着我笑,说:“我不要。龙老爷去年就要给我四斗田,我都没要的。给钱我还差不多。”他硬是没接收。当晚我把送不出去的地契和租约退给徐纯龙时,徐纯龙一下子摊倒在木靠椅上发愣。我还能对他说什么呢!在回家的路上,我为这退不出去的一担六斗田忧心忡忡。

蚌壳岭的夜,在一片“宵夜”的混杂声消失之后,逐渐静谧下来了。夜气漫散着,山野在夜气中凝重了起来,村旁的桂花树湿淋淋的,叶子正在滴着水珠。

回到家里,娘、凤仙带着泥蛋围在火塘边烤火(烤火。鄂南叫烤火)。为了节约煤油,他们没有点灯。火塘里的柴火烧得旺旺的,火苗一蹿一蹿地伸着猩红的舌头,舔着黑不溜秋的吊着的锣锅底。偶尔,把锅底上的锅墨烟烧着了,一赶一赶地滚动,明明灭灭,像远处的夜山火。火塘里晃动的火光把人和物的影子涂上腊黑的墙壁,光怪陆离。凤仙戴着顶针在纳着鞋底,娘膝盖上托着装有花生的竹筛,有一嗒没一嗒地剥着,手里剥得“哗里哗啦”的响。娘一边剥花生,一边给泥蛋讲无常鬼的故事。我没有打断娘小时候也经常跟我讲的这个故事——

从前啊,有两父子,儿子从小好逸恶劳,又抽烟又赌钱。父亲管教,儿子就是不听。有一次,儿子赌钱回来,输了个精光。父亲失手将儿子打死了。儿子死后,恶习不改,阴魂在人间依旧作恶害人。有天晚上,儿子来到自家门外,当他正要进屋时,院子里的狗叫个不停。他父亲知道又有死鬼来害人,一手提刀,一手端着桐油灯出房来收鬼。儿子看见父亲来势凶猛,跳到房子上说:“父亲,孩儿不是来害人的,孩儿只是想回来看看你老人家。”父亲说:“你在世作恶,死了还扰得乡邻不得清净,我失手打死你后,心头还难受了好久,你继续作恶,我反而不难受了。”儿子说:“你说得实在有理,儿子现在发誓不再作恶,一定改恶从善,来世再来报答你的养育之恩。”父亲说:“这样就好,不然为父难见乡亲们。”儿子说:“父亲放心,从此一别,儿子要去受刑吃苦,不会再来看望您老人家。父亲多保重。”从此后,儿子果然没有再来害人,他下十八层地狱受刑去了。在十八层地狱他受尽了磨难,才懂得了人生的可贵,自己过去干的那些恶事实在有罪。一次,十殿阎罗中的秦广王召见他,说:“你为何不去取替身还阳?”他说:“前世我已做尽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坏事,走到哪里,那里人都拿刀拿棍杀我,我要重新做个好人。”秦广说:“看来你真是个能改恶从善的恶鬼,告诉你,要是你再做三年善鬼,我一定报请阴天子封你一官半职。”三年后,十殿阎王又召见了他,说:“这三年里,你果然已改恶从善,做了很多善事,我已报请阴天子恩准,封你为赏罚司黑无常官职,专事捉拿恶鬼。”从那以后,他穿着一身黑麻布衣,半夜出巡各地,明察暗访,行善的他报给阴天子,作恶的报给崔判官,捉拿了很多很多恶鬼。

讲到这里,娘问:“泥蛋,黑无常鬼是好鬼还是恶鬼?”

泥蛋畏惧地说:“是好鬼。可我还是怕。”

娘说:“你不做坏事就不用怕,知道了吗?”

泥蛋说:“妈(鄂南农村称奶奶为妈),我不做坏事。”

娘说:“泥蛋,你不做坏事就不用怕,他会默佑你的。”

泥蛋不停地点头。娘讲完无常鬼的故事后,转过头来问我退田的事怎么样了。我就把事情的经过说了。最后我说:“这田怎么退?恐怕是退不出去了。”

娘担心地说:“那怎么办?咱家共有一担七斗二升田,如果来土改会划成什么农呢?”

我说:“谁知道呢!”

凤仙则说:“听天由命吧!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

1950年9月,远山县委派出的土改工作队进驻桂花坪,负责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土改工作。土改工作队住在桂花坪的鹤皋学校里,共有4个人,两男两女。队长叫赵宝成,北方人。副队长叫刘仁森,本县人。这两个人,一高一矮,一黑一白,一胖一瘦。高的黑的胖的是赵宝成,他戴着军帽,穿着军衣,背着军包,纯粹一个军人。矮的白的瘦的是刘仁森,他穿一身中山装,戴一副眼镜,书生气十足。土改工作队来了之后,首先走访摸底,对农户分类排队。然后召集没有土地和土地少的农户开会。王有富光杆一人,没有一分田地,被工作队视为培养对象,成了土改的积极分子,工作队的耳目。接着王有富带着工作队把徐纯龙和他的太太万来兴,及他们的小儿子徐臣明抓起来了,关在学校隔开的三间屋里,以防止他们串联。土改工作队让王有富带人去徐纯龙家抄家,在茅厮灰窖的地底下挖出了两坛银元。经过调查核实,土改工作队将徐纯龙定为地主,但因他口碑较好,没有血债,免于死罪。除给他们一家留下四间屋和四斗田外,其余的都分给了其他农户,其中王有富就分到了他家的两间房子。徐纯龙看到两代人辛辛苦苦置下的家业顷刻间一扫光,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一索悬梁走上了黄泉路。他老婆万来兴也跟随着他一起走了。徐臣明见爸娘死了,认为爸娘是被工作队和王有富逼死的,他想首先找到王有富问个明白,再去找工作队讨说法。不想找到王有富两个人大吵起来了。徐臣明说:“我爸我娘是你们逼死的,我找你们要人。”王有富说:“你爸你娘是地主,他们自己上吊,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国家。活该!”这句话一下子激怒了徐臣明,动手打了王有富。王有富气愤不过,去刘仁森那里告了徐臣明一状。刘仁森听后说:“这还了得,反了。”当即派民兵把徐臣明当作现行反革命抓了起来,关到柏墩管理区去了。

徐臣明被枪毙的头一天,我陪金枝到管理区去看他。金枝见到徐臣明被五花大绑着,哭得死去活来。徐臣明并不害怕,显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他对金枝说:“金枝,你肚子里的孩子我看不到了,以后生了,不管是崽是女,你都要把我的孩子养大成人,我衷心感谢你。我们今生今世不能在一起,来生来世我还娶你做老婆,让你幸福!”

金枝只顾抽搐着,鼻涕像丝线般垂挂着,已经没有了回话之力。

然后,徐臣明对我说:“土地哥,你是个好人啊!我走了,今后金枝和我的孩子你就多关照关照,我在天之灵会默佑你的。”

我听了这话眼泪就流出来,说:“二少爷,我会关照她们的,你就放心地走吧!”

徐臣明被枪毙之后,桂花坪土改工作进入认定成份、分田地、分财产阶段。徐纯龙家被认定为地主,他们一家死了三个,只有金枝领衔了,她成了蚌壳岭唯一的地主。我家定为富农,徐友智家定为中农,王有富定为贫农。后来,由土改工作队提议,王有富还被评选为贫下中农协会蚌壳岭组组长。我家分出去一担一斗二升田,自己只剩下六斗田了。发给了盖有“远山县第六区人民政府”大印的土地所有权证。我让凤仙把土地所有权证包好保存好。在分田的时候,我娘硬是要回了自家原来的那丘一斗二升田。娘说那是我爹当年挣钱置下的,传到我爸手上,不能在她手上丢了。我就依了娘把这丘要下来了。其实这丘田是望天收的滩滂田,可娘说是祖人传下的,再孬也要,留着踏实。

说实在话,我家能分到六斗田,我已心满意足了,毕竟比我原来的1斗2升田,多了4斗8升田。这盖着“远山县第六区人民政府”巴巴印的土地所有权证,让人睡得踏实。

我家被定为富农成分,一家人都觉得冤屈。为了我家的成份问题我去找了王有富,他现在是贫协组长最有发言权。土改工作队副队长刘仁森经常找他去了解情况,商量工作,他现在是工作队眼里的红人。村里人也常找他给工作队传话,要求解决诸如田地多少、好坏、远近,房屋和财产多少、好坏、新旧等鸡毛蒜皮之类的麻纱事。那天傍晚,夜色渐渐笼罩了蚌壳岭。我找到王有富的家,正碰上他从桂花坪回来,嘴里叼着支香烟,鼻子还喷着酒气。我远远就喊了起来:“有富,你回来了。”

王有富走近来看到是我,说:“是土地,找我有事吗?进屋说。”

称呼变了,语气也变了。原来右一个庚哥,左一个庚哥,叫得比亲兄弟还亲热,现在变成了土地,亲热劲也寡淡许多了。我心里顿时像掺进一瓢冷水凉丝丝的,说:“不进屋了,我找你还不是我成份的事。我的情况你和友智叔最清楚,我家本来只有一斗二升田,徐纯龙送的一担六斗田我只种了一年。我爸穷得死时买不起棺木,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给刘队长反映了没有?”

王有富有些为难地说:“这些我都向刘队长说了,他说是按上面的标准套的,上面的标准谁也不能改。我有什么办法?”

我说:“那我只能认了吗?这也太不讲道理了吧!”

王有富说:“要不你自己去找他。你现在是富农,我不能替你多说话。刘队长要我站稳阶级立场,要我今后和你划清界线。”

我说:“好,好,我不找你了。我成份不好,你好!我不影响你。”说完我气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我赶到桂花坪,找到了刘仁森。刘仁森正在用香皂洗脸,洗完脸又对着一面小圆镜,用一把小梳子沾了水,把小分头挞得亮光光,顺溜溜的,然后戴上黑边眼镜。这时他才发现我站在门口。便问:“你找谁?”

我恭敬地说:“刘队长,我找您。”

“你哪个村的?姓甚名谁?”

“我是蚌壳岭的,叫徐土地。”

“啊!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富农徐土地。你找我有啥事?”

“我对我家被定为富农有想法。”

“你有什么想法?想翻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您听我把话说完。我和王有富原来都是地主徐纯龙家的长工。我和我爸在他家当了三十年长工。一年前,我家四口人穷得只有一斗二升田,连我爸死了都没有钱给他买副棺木。后来徐纯龙见形势对他不利,就把田地拿一些出来送给他家的长工,送给我家一担六斗田,我们才刚刚种了一年啊!徐纯龙也给王有富送了四斗田,他没要……”

还没等我说完,刘仁森截住我的话茬说:“为什么你要了不义之财,而王有富没有要?这是什么问题你知道吗?这就是思想觉悟问题,阶级觉悟问题!”

我说:“王有富没有要田,但他要了钱。”

刘仁森“啪”的一下擂桌一掌,气急败坏地吼道:“胡说八道,你怎么知道他得了钱?你这是搞阶级报复,反攻倒算!你给我滚!”

“我说的都是事实,不信,你们可以去调查,我要说了半句假话,你枪毙我。”

“你给我滚!你不滚,我可要找人把你捆到管理区去。”刘仁森白净的脸胀得通红。

“我正要去管理区去反映情况呢!”

一个穿军装的高大汉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示意我跟他出去。我认识他,他就是赵宝成队长。他把我引到隔壁的房子里去,这大概是他的卧室。赵宝成用军用搪瓷杯给我倒了一杯水,又让我坐下,详细地问了我的情况,我一一都对他说了。我还把徐友智的情况也说了,说他定为中农定高了,应定为下中农较好。赵宝成说他也给地主当过长工,后来当兵去了,当的是八路军,后来转为解放军。他看起来五大三粗,问起情况却很细,比那个白脸书生好打交道多了。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对我说:“你反映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若属实就改过来嘛!”有他这句话,我仿佛吃了顺气药,肚里的气顺畅了许多。

不知为什么,后来我见到王有富,从他的目光中发现有一种仇恨的东西在流动,而且越来越明显。我猜想是刘仁森对他说了什么。我仔细回忆,我在刘仁森面前没有说他什么坏话呀?也许刘仁森对他说了我说他没得田得了钱这话。可这是事实呀!

十天后,我家成份改成了中农,徐友智家改成下中农。在我家由富农改成中农问题上,听说刘仁森和赵宝成发生了严重的分歧,刘仁森坚持死扣上面的杠杠定成份,赵宝成坚持依实际情况定成份。刘仁森还去管理区告了赵宝成一状。赵宝成知道后大发雷霆,用北方话骂起人来,还拔出手枪朝白泉河打了两枪,炸得水花蹦起5尺多高,吓得刘仁森直打哆嗦。

4

徐纯龙夫妇寻短见之后,徐臣明又被枪毙了,金枝一下子难以接受这严酷的现实,美丽的容颜枯萎了,人也几乎失去自控的能力。每天以泪洗脸,蓬头垢面的样子让人见了可怕。多亏了德三爹牵头帮忙,他把我和友智叔几个在徐纯龙家做长工的人叫到一起,说人千错万错死了总不能抛尸野外吧!现在只剩下金枝一个人了,她一个刚进徐纯龙家门不到一年的女人家能有什么法子?大家帮她把家里的死人埋了吧!我们几个二话没说,就和德三爹一起把徐纯龙家的死人埋了。这时的徐纯龙家几乎倾家荡产,徐纯龙夫妇早就为自己准备好了的棺木,也被当作浮财给分了。他们三个人只好用草袋裹着下葬,既没有棺木,也没有木盒子,比我爸还不如。想到徐纯龙给我爸送棺木的好处,想到他们如今落得这般结果,我不禁感到心寒。

德三爹何许人也?他姓徐,名友达,字衍德,这年五十又三。年幼时读了两年私塾,在老一辈人中是个了不起的文化人。加上辈份高,办事公道,在徐氏家族中算是个说了算的人物。因在兄弟中排行老三,大家都称他德三爹。凡是德三爹说了的话,村民们都不得不听。

龙家只剩下金枝一个人了,又给她减了房屋和田地,只剩下两间房屋,两斗水田和一斗八升地了。对于金枝许多人当面叫她名字,背地叫她地主婆。她现在孤零零的一个人,还腆着个大肚子,实在有些可怜。

在徐臣明死后头七的那个晚上,我们已经睡了。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我忙爬起来,擦了根洋火点燃煤油灯去开门。只见金枝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地闯进我家里来了,和我撞了个满怀。嘴里不停地喊着:“土地哥,我家有鬼。我怕!我怕!”听得我鬼麻麻的,我赶忙将她扶进屋,让她坐下。娘和凤仙也起来了。

娘挨着金枝坐下,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安慰她说:“别怕,二少奶奶,这是我家,别怕。”娘一边说一边捋着她蓬乱的头发。

金枝大声地哭了起来,浑身抽搐着,一边哭一边说:“大娘,我的命咋这样苦啊?我这日子咋过啊?我不想活了。”

娘说:“二少奶奶,这是命啊!你走到厄运上来了,有什么法子呢?慢慢来吧!什么时候转运了就好了。现在你要挺住,你肚子里还怀着二少爷的孩子,你不替自己着想,也得替二少爷着想,替龙家着想,替肚子里的孩子着想。那可是一条生命啊!那可是龙家的脉啊!”

这时凤仙拿来了一把木梳帮金枝把头梳顺,扎好,金枝才又有了些模样。

我问:“二少奶奶,你真的看见鬼了?”

金枝见我提到鬼,又浑身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说:“我看到了,一个人那么大黑影扒在木格窗上。我一吼叫那黑影就没有了。我吓得把头蒙在被子里,好半天才露出头来看了一下,就没见到黑影了。我吓得睡不着,偷偷打开门跑出来,拼命地朝你们家跑。我吓死了,总觉得那个黑影在追我,差一点都摔了……我怕……我怕……”说完身子直往后缩,惊恐而又期盼的目光缠在娘的脸上,一直没有离开。

娘说:“别怕,二少奶奶。这是在我家,今晚你就别回去了,跟大娘一起睡。”

金枝无声地点了点头。

这个晚上娘留下金枝和她一起睡。也许是这些天她太疲劳了,也许是和娘睡在一起心里踏实,她一会儿就睡着了,睡得很沉很沉。

待金枝睡着后,娘喊我和凤仙给金枝招魂。娘说:“少奶奶惊吓得不轻。”娘让我舀来一桶水放在煤油灯下,然后让凤仙到院门外去。娘一边用一只手搅动水桶里的水,一边轻声地呼唤着:“二少奶奶,你在外面吓着了,你回来嘞!”凤仙就由远而近不停地应和着:“回来了,回来了。”凤仙进门后,娘窝着双手像捧着魂似的走向金枝,嘴里喃喃地说:“回来了,二少奶奶回来了。”走到金枝跟前,双手轻轻拍在她胸前,仿佛一个人丢失的灵魂就真的找回来了。如此这般重复三次。我不大相信这种方法能招魂,但愿娘能把金枝吓丢了的魂找回来,她还年轻,她肚子里还有徐臣明的遗腹子啊!金枝说的那个黑影,究竟是鬼?是幻觉?还是真人呢?我脑子里留下了一个大问号。

我们这里的风俗是死了人,亲属得每天给死者在灵牌位前敬饭、敬菜、敬酒、敬茶,逢七烧纸、烧香。满七(七七四十九天)那天还要举行仪式送死者的灵魂上路。在仪式上将死者的排位贴上祖宗堂。然后,亲人亲属将所送的灵屋、元宝、家具、纸钱之类的冥用品,悬挂在灵牌后面的吊丧文,及送葬时亲人亲属用的孝头布,一并烧给死者。到这时死者的葬礼才算真正结束。

在这段时间里,金枝一直没有离开蚌壳岭,她不是不想离开,而是不敢离开,人言可畏,自己成份不好,更不想背一个不孝的坏名声。乡下女人就这样,熬日子就是熬个名声。在这段时间里,娘一直让金枝晚上和她一起睡。白天金枝回她自己屋里去了,有时金枝很晚没来,娘就让凤仙去接她,她担心金枝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出个意外可不得了。凤仙也怀上了。

冬月初,我看见金枝家的一斗八升麦地长了不少草,主动提出去帮她除草追肥。她答应了。今年也怪,麦地里的野燕麦和野小蒜特别的多,和麦苗争肥。金枝家的麦地里也是,麦苗黄不拉几的,严重缺肥。“底粪麦,苗粪谷。”她家这麦地肯定是底肥不足,加上草多争肥,就成这个样子了。我爸常说“骨灰上棉花,鸡粪上菜瓜,麦浇芽儿菜浇花”,“小麦年前施一盏,顶过年后施一担”。所以说,金枝这麦地除草追肥已是刻不容缓了。

我决定两天时间把金枝家的活儿拿下来,头天除草,让麦地晒一天后隔天再追肥,这样地疏松了,草也晒死了。这天我干了半天,除草任务已拿下一大半,还想多干一会儿,下午就可以收早工了。谁知中午的时候,金枝挺着个大肚子来喊我吃饭,手里还提着一竹帮筒(用竹筒做的装茶用具)姜盐茶,老远就喊起来了:“土地哥,回家吃饭了!”

听到喊声,我回头一望,金枝像只丑鸭婆一晃一晃地向麦地挪过来,走到地头。我忙说:“二少奶奶,你别动,谁让你来的?”

金枝说:“我整天在家呆着都快憋死我了。我想到地里来看看,顺便喊你吃饭。”

我说:“你摔了怎么办?”

金枝说:“我又不是瓷器,那么容易摔?”

我说:“你停住,别过来了,我就一小垅了,锄完就走。”

金枝说:“今后你别再喊我二少奶奶了,喊我金枝。喊我地主婆也行。包括大娘和嫂子在内,都别喊我二少奶奶了。”

我说:“改不了口了。咋顺咋喊呗!你快把竹帮筒放下,先慢慢走回去,我一会儿锄完就回来追你。”

金枝说:“那好吧!”

金枝说完将竹帮筒放在地头转身走了,那丑鸭婆的背影让我看了好笑。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怎么一怀上娃就变成这个样子了,肚子也大了,脸也丑了,脚也肿了。本来我完全可以和她一起走的,可我不敢,怕别人说闲话。俗话不是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嘛!我加快了锄草的速度,一会儿把剩下的一小垅锄完了。我扛起锄头往回走,走到地头拿起装茶的竹帮筒,打开节面上的小木塞,“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姜盐茶,既解渴,又解乏。

忽然,我听到了呻吟声。我立即就想到这呻吟声会不会是金枝的,难道她摔了?想到这里我紧麻溜地往回跑,远远就看见金枝坐在下坡的路上,右手撑地仰坐着,左手不停地抚摸着凸起的大肚子,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唤着。金枝疼得一张脸扭曲得十分痛苦。

我迅速跑到金枝跟前问:“金枝,你摔了?摔得怎么样了?”

金枝吃力地说:“我没摔,我下坡时突然肚子痛起来就不能走了,我怕是要生了。”

我说:“那我赶快送你回家。”

金枝说:“来不及了,我下面的羊水已经出来了。”

我疑惑地问:“什么羊水?”

金枝说:“就是生伢时下身要出的水,你们男人不懂。”

我一下子慌了神,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金枝,我去叫人。”

金枝的叫喊声由弱到强,由哀鸣到惨号,一声一声扎在我心里。她突然紧紧攒住我的手,吃力地说:“来不及了,伢要出来了。土地哥,你就帮帮我吧!”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头懵了,胀得像篾箩那么大。凤仙生伢我都没见过啊!我问:“我?!哪能行?会死人的。”

金枝无力地点了点头,说:“你能行,你要不帮我,那可真的要死人了。”

我忙问:“我咋帮啊!”

金枝说:“你把我的裤脱下来,垫到我屁股下面就行了。”

我脑子里炸雷般响了一下,吃惊地问:“这怎么行呢?我一个大男人……”

金枝乞求地说:“土地哥,我求你了,快,快动手呀!再迟了,伢会闭死的。”

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鬼使神差照着金枝说的去做。我胆颤心惊地脱下金枝的裤子,她的下身已淌了一滩羊水和血水的混合液,我闻到了浓浓的血腥味,我的头发晕了。我忙把金枝的裤垫在她的屁股下,金枝叉开胯子,我就看到伢儿的头堵在毛绒绒的阴道口。我不知所措,莫然地看着那个地方。金枝抓住我的手臂拼命地出力,她那手指甲挖进我的肉里了,我只能强忍着。与此同时,金枝大汗淋漓,撕肝裂肺地喊着“娘”。我不由自主地把她的手攒得紧紧的,好让她使劲。出来了,出来了,伢儿的头冲开毛绒绒的阴道口,一点一点地出来了……随着一声血淋淋的啼哭,一个新生命诞生了。我脱下衣服把伢包住,一根长长的脐带还吊着。金枝让我把伢抱给她,她用牙齿咬断脐带,然后把伢紧紧地搂在怀里。到这时她才轻松了下来,望着我感激地笑了。金枝问我伢儿是崽(指男)是女?我一时答不上来,说不知道,忙乱中我没注意。她让我看看。我扒开伢的小胯告诉她说是女的。她先是淡淡地一笑,然后就是哭,没有哭声,只有泪水……

我站在光着下身的金枝面前,忽然感到无地自容,心虚得要命。我忙对她说:“二少奶奶,我去喊我娘拿裤子来给你穿。”没等她回应,我拔腿就往家里跑去。

5

金枝将孩子生下来一个多月后,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徐玉叶。徐臣明满七了,做完满七,金枝娘就过来把金枝接回娘家了,一住就是三个月。刘仁森差徐友智和我去找她,要她回村接受贫下中农的监管。金枝见是徐友智和我去了答应回来。她说,玉叶毕竟是龙家的后代,她要一走,实在是对不住龙家,对不住臣明了。金枝娘雷春仙却不答应了,她不愿让女儿一个人带着外孙女到蚌壳岭受苦受累,她要养着女儿,将来找个人家改嫁。刘仁森硬是不答应,说金枝刚划为地主,是专政和批斗对象,全村只有一个,不能随便离开。金枝若不回去,就派民兵来将她抓回去。弄得母女俩哭哭啼啼闹腾了一夜。金枝的爸顾明顺倒还识时务,一个劲地劝雷春仙说,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让她回去三年守孝后再说。雷春仙总算答应了,却要顾明顺把家里仅有的三台缝轫机给一台金枝,顾明顺舍痛割爱答应了。

金枝从柏墩回到蚌壳岭来,是她娘送她来的,缝轫机是请人抬回来的。乡下的女人生了孩子后浑身松松侉侉的,金枝却不同,她的身体很窈窕,挺拔又饱满。她上身穿一件暗蓝色对襟小褂,下身穿一条阴丹士林裤子,身体和面料相互依偎,胸脯上那一对奶子,凸是凸,凹是凹,迭宕起伏。脸虽憔悴但依然姣秀,特别是那双眼睛,睫毛长长的,黑黑的,忧郁中透出温和、安静和清澈,漂亮得不得了。她的出现一下子就吸引了村里人的目光,他们的眼睛滚珠似的从金枝头上滚到脚下,又从她脚下滚到头上,看得金枝浑身不自在。金枝回蚌壳岭那天,在桂花坪碰上了王有富,他被金枝产后的美貌惊呆了,拿不动腿了,像蜜蜂围着花蕊,一直跟在后面。金枝不大搭理他,他就点头磕脑地和金枝娘套近乎,像一只哈巴狗,一直把她娘俩护送回家。

第三天傍晚撑灯时分,我正拎着猪食桶从猪舍出来,王有富提着一壶谷酒闯进我家,进门就“庚哥,庚哥”地叫唤着。见他那热乎劲儿,倒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咋啦!我成分没你好,你不划清阶级界线了。”

王有富嘻嘻哈哈地说:“你不是改成中农了吗?中农是团结对象嘛!你可别忘了,你改成中农我是拼命替你说了话的。”

我说:“谁晓得你有没有替我说话呢?”

王有富急了,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做成一个圆圈,用右手食指往圈里戳。嘴里说:“戳!戳!谁要没替你说话,你就戳他娘。”

我说:“好,好,就算你替我说了话好吗!我也不要你团结我,你团结别人去吧!”

王有富说:“你是我庚哥,我不团结你团结谁去?”

我说:“现在你记得我是你庚哥了,你咋就变得这么快呢?”

王有富说:“别说了,我把酒都提来了,到你家喝酒来了,我还有事找你帮忙呢!”

我说:“我能帮你啥忙?你现在是大组长了,权比保甲长还大呢!再说,请我帮忙也得你请客呀!”

王有富说:“酒我这不是提来了吗?你笑话我了,我光杆一个,咋接你吃饭?我就是为这事来的,事办成了,老婆接进门了,还愁没酒喝。”

我问:“你相中了对象,谁呀?我能帮个啥?”

王有富说:“你准行。走,到你屋里去,让庚嫂弄两个菜,咱兄弟俩边吃边说。”

我家还没有吃饭,娘在堂屋抹桌抽筷,泥蛋和小狗正逗着玩,凤仙在厨房忙着炒菜。我把猪食桶往屋檐下一放,领着王有富走进了堂屋。还没等我开口他倒先安排起来了:“庚嫂,弄两个菜,我和庚哥喝两盅。”

凤仙从厨房出来一看,见是王有富便说:“咋啦,组长吃派饭啦?”

王有富说:“庚嫂,你就别挤兑我了,我光杆一个,我是来蹭饭吃的。”

我怕凤仙说多话伤了和气,抢着说:“凤仙,你就把楼枋上的腊猪耳朵割下来煮煮,再炒个鸡蛋。”凤仙听后转身上楼了。

娘接上话头说:“有富,稀客,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有富说:“我找庚哥替我做媒人呢!”

娘说:“他一个大男人咋会做媒呢?”

王有富说:“庚哥能成,我已经有目标了,只托他捎话就成。”

娘问:“女的是谁呀?”

王有富脱口而出:“金枝呀,我是光棍,她是寡妇,年纪也差不多,正配对呢!您说是吗?”

娘问:“不配对吧?她按臣明的辈份高你一辈,哪能成?你这不是犯祖宗了吗?”

王有富说:“我听说柏墩街有个姓顾的两姊妹,嫁给姓陈的爹孙俩,那咋不犯祖宗呢?看你老封建,现有不讲那些了。”

娘说:“你没当几天干部歪理还挺多的。金枝愿意吗?”

王有富说:“不知道。我这不正请庚哥上门提亲吗?”

娘说:“土地说媒不合适。”

我听王有富这么一说,心里一惊。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吗?我忙接住娘的话茬,对王有富说:“这个媒我做不合适。”

娘见我没答应转身进厨房了。

我和王有富在餐桌前坐下来。王有富继续说:“我想了好多天,你出面做媒最合适。理由有两条:一、你家对他家有恩。二、她田地里的事都是你帮他干的,她对你有感激之情。”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与她一个红一个黑,你是贫协组长,她是地主婆,也可以说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水火不融啊!我咋出面把你们凑合到一块呢?”

王有富理直气壮地说:“金枝那么漂亮的女人,凭什么只能让地主崽戳,咱贫农,咱长工,咋就戳不得?我非娶她做老婆不可,能戳地主老婆才算是真正地翻身,彻底地翻身。”

这时饭熟了,菜上桌了。我说:“喝酒,喝酒。”两个人就推杯换盏喝了起来。喝到最后我推脱说:“有富,你把土改工作队那关过了,这边我去找金枝说说看。”

王有富说:“好,我哪怕贫协组长不当了,也要把金枝弄到手,弄不到手我就不信王。”说完歪歪扭扭地走了。

王有富走后,凤仙告诉我:“王有富曾托友智叔家的群珍婶找金枝说媒,群珍婶一开口就被金枝挡回去了,一个字不肯。金枝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她哪瞧得起有富这种人!”凤仙叮嘱我:“既是金枝不肯,你可千万别做这种缺德事。”

娘说:“王有富又懒堕又好色,她爸就是偷女人时被人家男人打死的,在桂花坪谁个不知不晓。你可千万别毁了金枝。”

我说:“我知道,土改工作队哪能批他和地主婆结婚呢!”

这里我得把王有富介绍一下。我们蚌壳岭自然村原来全姓徐。王有富的祖父叫王甫恒,是招女婿上门来的,生了两个崽一个女。两个崽一个叫徐友裕,一个叫王永光,这就出现了一户王姓。王永光自小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家后生了个儿子取名王有富。自己仍改不了偷鸡摸狗打皮绊的恶习,被人打死了,老婆也改嫁了。他爸无脸见人,带上老伴和老大回老家了。本来他想把王有富一起带走的,可王有富坚决不走,就留下来了。

事情果然不出我所料,王有富去找刘仁森,也把对我说的理由对刘仁森说了一遍。听说刘仁森把王有富大骂了一顿,说他简直就是扶不上墙的稀泥巴——没救了。王有富没敢去找赵宝成,他怕他腰里的那把手枪。

那天,王有富去找刘仁森,回来脸色阴沉沉的。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你开的好张,果真土改工作队不批我和地主婆结婚,刘副队长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还说如果我要和地主婆结婚,不但要撤我的职,还要将我全乡作反面典型批判。”

我说:“共产党最讲阶级斗争,你不但不斗地主婆,还要和地主婆结婚,你这是搞阶级调和。”

王有富说:“我才不管这些,我要娶漂亮老婆。”

我威胁他说:“你敢娶,难道你就不怕赵队长那把手枪?”可我心里却说,你要娶了金枝,那一朵鲜花不就插到牛屎巴上去了。

王有富说:“哪我怎么办?我不能打一辈子的光棍呀!”

我说:“你这人脑筋挺灵敏的,怎么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呢?再找一个嘛!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女崽有的是。凭你成分好,又是贫协组长,还怕找不到老婆。”

王有富说:“可都没金枝灵醒。”

我说:“她结了婚,还有一个孩子,你不嫌?”

王有富说:“我不嫌。”

我说:“灵醒能当饭吃,当衣穿?你要真娶了她,你还不天天陪着她挨斗。”

王有富说:“可我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金枝,从她进金家门起我就经常梦见和她一起睡觉。我非要睡她一回不可,尝尝是啥滋味!”

我说:“缺德的事你可千万不能干啊!按辈份她可是你叔娘哩!你是贫协组长,你要那么干了,土改工作队不会放过你的。你还是要积点德,将来一步一步朝上升。”

王有富这才发现自己说话失了缰绳,忙往回收。说:“那是,那是!”

我把王有富说的话对凤仙说了。凤仙这时肚子已经大了,凤仙为难地说:“有富啥事做不出来。那怎么办?我又不能天天去和她做伴。”

我说:“那就让她到咱家来住。”

风仙说:“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说工作队一再强调,要和地主富农划分界线,那样不大好吧!”

我想了想说:“那就让娘先去陪她睡几个晚上再说。”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娘去陪金枝睡了“一七”了,每天晚上她们聊天聊到深夜,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可外面风传有人和地主婆打得火热,那就是指的我娘。金枝也听到了风声,要我娘回去。在我娘离开金枝家时,我和金枝暗中磋商了保护她的措施。我家和金枝家中间隔着友智叔家,我让金枝将卧室搬到友智叔隔壁的房来住,然后在屋梁下面的墙壁掏一个小洞,床头拴一根绳子,另一头牵到友智叔家的墙壁上,绳头系一个洋铁筒。金枝那边有情况把绳子一拉,友智叔就知道了,友智叔就来喊我,我们就一起行动。到我娘走后的第三个深夜,友智叔家墙壁上的洋铁筒不停地摆动起来,友智叔立即起床喊上我,我俩按事先安排的路线,摸到金枝楼上。金枝房子里灯是熄的,只听到楼下扭打的声音。金枝的嘴巴被塞住了,“嗷嗷”地叫不出声来。再就是王有富的声音:“金枝,我想死你了,我真想娶了,可是工作队不批,我就要你这一回,以后你有什么难事尽管找我……”我和友智叔从楼梯悄悄下去,我摸到床前,迅速将王有富的双手反剪在背后用绳捆上。他大声喊叫起来:“谁?谁?”扭头看到两个高大的黑影堵在床门前,他又吓得将头埋下去了,惊叫“鬼,无常鬼!”友智叔将事先准备好的破棉絮塞住他的嘴,再将麻袋套在他头上。王有富浑身光溜溜的,我们抬起他就往门外走。这时的王有富只有浑身哆嗦的份儿了。临走时我带上他的衣裤。我们将他丢到经常闹鬼的株树浪,又用剪刀将他的头发剪成阴阳头,再将衣裤挂在周围的树枝上,然后悄悄地走了。

第二天,蚌壳岭村没有丝毫的动静,也没有见到王有富的踪影。第三天,倒是看到了王有富到处传说,说他看到了两个头、四只手的无常鬼,到他家去剃了他的阴阳头。这消息很快就传到土改工作队那里了,刘仁森把王有富找去问情况。王有富说无常鬼确实上他床上了,扒了他的衣服,剃了他的阴阳头。说完还脱下帽子让刘仁森看他的头。刘仁森不相信有这种事,说这是不可能的,世界上决对没有鬼。王有富说没有鬼我的头咋成这个样子了?刘仁森说是不是你做了什么事遭人报复了。王有富说我没做坏事,我一直呆在家里呀!刘仁森带着王有富把此事汇报给赵宝成,赵宝成骂道:“扯卵蛋!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从今晚起,你王有富带上三个民兵,带上两枝枪,去捉无常鬼给我看看,看到底是鬼还是人。直到捉到为止。”王有富带着三个民兵在蚌壳岭守了差不多一个月,无常鬼的毛都没有抓到一根,又挨了赵宝成一顿臭骂。王有富这才后悔当初不该说的,真是自作自受,后悔不已。可他心里一定怀疑那个无常鬼就是我,只是拿不到证据罢了。

后来金枝告诉我,那个晚上王有富趁她不备,躲进她睡房床底下,趁她哄孩子睡着媳灯后动手的。此后,又发生过两次黑人影趴木格窗的事。友智叔一听到响动就来告诉我,我就远远看到趴在木格窗上的黑人影,放出家狗去咬,黑人影就立即被吓跑了。

从此,王有富打消了娶金枝做老婆的念头,但却没有打消占金枝便宜的念头,见着金枝还是有意无意地缠上去套近乎。凤仙看在眼里,惦在心里,动了给王有富做媒的念头,只有这样才能摆脱王有富对金枝的纠缠。她内心也同情王有富,老大一个男人,没有个老婆咋过日子啊!好歹他也是个贫协组长。她想来想去,觉得娘家的一个远房侄女刘兰花和他还般配。凤仙把此事对我说了,我觉得凤仙想得周到,让她去试试看。谁知凤仙把这事对王有富一说,王有富满口答应了。凤仙再回娘家找刘兰花爸娘一说,也答应了。两个人一见面就中意了,很快就结了婚。次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王土改。

6

1951年暮春,桂花坪村的土改工作告一段落后,转入了发展农业生产阶段。

这天,正是我家请人栽田的日子。我请了8个人,其中一个敲栽田鼓的,四斗田一天就可以插完。如果不请人,四斗田自己一家人三天也能栽完。主要是想图个热闹和吉利。鄂南风俗,开秧门时要向土地爷上香、烧纸、鸣炮,以祈风调雨顺,稻谷丰收。友智叔是敲栽田鼓的老手,歌也唱得好,这敲鼓的差事非他莫属。

我向土地爷上香、烧纸、鸣炮后,友智叔已坐在田塍上,架好秧鼓,双手捏着用竹子削成的鼓槌敲起鼓来了,一边敲一边唱:

秧鼓落田响一声,

鞭炮锣鼓闹沉沉,

男女老少齐下田,

庆贺贤东开秧门。

秧鼓落田响两声,

水田耥得均又匀,

田边田角都耥到,

卷起裤角下田塍。

边插秧来边唱歌,

两手插秧快如梭,

插多插快要插好,

行对行来棵对棵,

第一不插烟袋锅,

第二不插毛鸡窝,

第三不插野游鹅,

洗手上岸就发棵。

……

就在这时,中年妇女桂花截住友智叔的歌唱起来了:

落垅小伙是哪个,

喊我一声好阿婆,

我来帮你栽两棵,

带出垅来你唱歌,

歌声未落,“哟嗬”声四起,接着是满田满畈的嘻闹声。人们便把目光投向落垅小伙子身上,这个小伙子便是王有富。前面我说过,他干活不行。我请了他,一是凑热闹,二是避嫌疑,因为我请的几乎都是给徐纯龙家做过工的人。

王有富眼捷嘴快,说:“我边栽田边想工作呢!你们看,那不是赵队长、刘队长、王支书来了吗?”说完就洗起手来,准备上岸去陪他们。

这时我才发现,刚当选的村支书王甫仁和工作队长赵宝成、副队长刘仁森已站在田塍上,三个人脸上都有笑容,特别是赵宝成笑得牙齿都露出来。我忙上岸发纸烟给他们抽。赵宝成不抽烟,刘仁森抽烟可他就是不接。王甫仁接了烟点燃抽上了。

王有富一会儿就上岸了,和他们打起招呼来。赵宝成见了说:“我们今天是随便来溜溜的,王有富,你忙你的。”

王有富满脸堆笑说:“不忙,不忙,就是再忙也要陪你啊!”

赵宝成说:“今天不用你陪,你忙你的,我还要下田学插秧哩!”

桂花快言快语说:“有富,你别溜。你下来,今天你不栽出垅,看我不往你裤裆里敷泥巴。”

这时赵宝成脱掉了鞋袜就要下田,王甫仁怎么拦也拦不住。王有富见状,只好又回到自己的“垅”里继续栽田。赵宝成下到水田,卷起衣袖,拿起一把秧苗向桂花请教。桂花笑着说:“赵队长,你要学栽田可以,得交学费。”

赵宝成笑着说:“我交,你教会我,我上岸就交。”

快嘴老三接住话茬,一语双关地说:“赵队长,把你的短枪给她玩玩就行了。”

赵宝成没听懂,问:“你说什么?”

王甫仁忙说:“赵队长,别理他,他和你开玩笑呢!”

桂花抓起一把泥巴掷向快嘴老三,骂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王甫仁说,“桂花,别闹了,快教赵队长插吧!我们还有事呢!”

桂花就手把手地教赵宝成插起秧来。王甫仁脱了草鞋也下田去插秧了。刘仁森没有下田去学插秧,他走到徐友智旁边,看他敲栽田鼓,听他唱栽田歌。

一会儿风仙把“过中”挑来了。友智叔停下了鼓大声喊道:“歇伙(鄂南语休息的意思)‘过中’哪!”栽田的人听到这喊声先后上岸了。赵宝成栽田的兴趣未尽,在王甫仁的再三催促下,他栽完最后一支秧伸直了腰,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了,在王甫仁的搀扶下上了田塍。我忙上前找到王甫仁,拉了拉他的衣角轻声问:“王支书,一起去‘过中’吧?”

王甫仁说:“没桌没椅咋吃?算了!”

我说:“那中午你们就到我家去吃饭?”

王甫仁说:“那我得问问刘队长。”

王甫仁走过去向刘仁森请示。刘仁森说:“我们只能到贫下中农家吃饭。”他虽然说得很轻,但我还是听见了。

王甫仁转来对我说:“不到你家吃饭了。”说完就邀他们走。

我忙上前去客套地说:“赵队长、刘队长,一起‘过中’吧!”

赵宝成问王甫仁:“王甫仁同志,啥叫‘过中’?”

王甫仁解释说:“我们这里中饭吃得迟,请人栽田中途都有‘过中’的习惯,就是简单地吃一餐,下些肉丝面,炒些花生米,煮些咸鸭蛋,外加一壶谷酒,挑到田头吃,饱肚鼓劲罢了。”

赵宝成兴致勃勃地说:“刘队长,我们也去‘过……过中’。”

刘仁森嘴巴张开“这……”地一声僵住了。

赵宝成心领神会说:“不是就‘过中’嘛!中农也是团结对象。徐纯忠也是长工。是吧,王甫仁同志?”

王甫仁忙说:“是长工,他父子俩做了三十年长工呢!”

赵宝成高兴地说:“走,‘过中’去。”说完就打头向“过中”的草坪走去。

我抢先赶到“过中”的地头,让凤仙盛三碗肉丝面放好。赵宝成、刘仁森和王甫仁随后便到了。围在菜碗旁边的人起身散开去。赵宝成忙说:“大家别走,你们走我就不吃了。我这人爱赶热闹。”边说边蹲了下去。起身要走的人又回来几个。我忙把盛着肉丝面的蓝花碗端给赵宝成,然后分别端给刘仁森和王甫仁,又给他们一人一个咸鸭蛋。刘仁森端起碗,拿了咸鸭蛋,起身走到一边吃去了。

赵宝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边吃边说:“这面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种面呢!”

蹲在旁边的桂花说:“这叫炒面,把面条放到油锅炒黄炒脆后再煮。”

赵宝成说:“还是你们南方人聪明,我们北方人天天吃面,咋就不会这样弄着吃?”

桂花说:“那你就别回北方了。”

赵宝成说:“回不去哪!”说后又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赵宝成问王甫仁:“今年开秧门徐土地是头家吧?”

王甫仁说:“徐土地父子是远近闻名的种田能手,每年他总比别人早开秧门七八天。田地里的庄稼长得高人一节,收成也多人一两成。”

赵宝成兴奋地说:“好,好!吃完你带我去参观一下他的庄稼地。现在农民分得了田地,就得想办法让他们种好田地,过上好日子。你说是吗?”

王甫仁连声说:“是的,我和你想到一块了。”

我说:“赵队长,没什么看的。”

赵宝成笑道:“徐土地同志,想不到你还挺保守的。怎么,怕别人学走了你的好经验?我还就是要你把经验传授给大家哩!你说说,这种田有哪些经验?”

我说:“‘种田没有巧,全靠用心搞’。农活是讲农时、讲环节的,不能误了农时,少了环节。误了季节,少了环节,就影响收成。是吧!所以说,农人种田种地,一是人要勤,‘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人糊弄地,地糊弄人’;二是种要好,‘好种出好苗,好苗收成好’,‘种地不选种,累死也落空’;三是肥要足,‘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地不上粪,好比瞎胡混’啊!赵队长你说是这理吧?”

赵宝成惊讶地望着我笑着说:“说得好!徐土地同志,看你不出你还是个秀才哩!说起来一套一套的像做诗,哪学的?”

我说:“我爸种田种了几十年,向我爸学的。”

赵宝成说:“王甫仁同志,走,我们去参观徐土地家的庄稼地。要好好总结一下他的种田种地的经验,在全村推广,把桂花坪村的农业生产搞起来。”

王甫仁说:“好,那我们吃完就去。”

我说:“赵队长,我带你们去。”

赵宝成说:“不用了,你家在栽田,不耽搁你了,我们参观完就走。”

王有富抢着说:“那我陪你们去。”

赵宝成说:“也不用了。”

赵宝成、刘仁森“过中”之后,在王甫仁的带领下参观我家的庄稼地去了。当他们回去时,特意让王甫仁弯路来告诉我,说赵宝成看了后非常满意,工作队要组织全村的农户来参观学习,还要我介绍经验。他还告诉我,为这事刘仁森和赵宝成意见不统一。刘仁森说不能树中农的典型,要另外树一个贫下中农的典型。赵宝成坚持要树你,说谁的田地种得好就树谁的典型。王甫仁要我好生准备准备,要为赵队长争气。

我有些慌了手脚,说:“那我说些啥呢?”

王甫仁说:“你就说你对赵队长说的那些,再稍微说详细点,具体点就行。”

三天之后,土改工作队召开桂花坪村农业生产会议,每个农户派一个代表参加,先到蚌壳岭参观了我家已插上秧苗的稻田,又去山地参观了我家的小麦和蚕豆,然后集中到鹤皋学校操场上开会。会议由赵宝成主持。首先由刘仁森传达县委《关于土地改革后迅速发展农业生产的意见》的文件。接着王甫仁发言,他对全村农业生产的形势作了分析,并提出抓好全村农业生产的方法和措施。最后让我上台介绍种田经验。我走上台前,看着那么多双眼睛望着我,吓得浑身像筛糠似的哆嗦起来,慌得要缩回去。赵宝成见了拦住我,笑着说:“别怕,就当前面没有人。”我又站上前去,仰脸朝天,结结巴巴地讲起来。我说了一大串农业谚语,把大家都逗笑了。比如,我说“女人奶足,伢儿就胖,田里肥足,苗儿就壮”,把一些人笑得前仰后翻,笑得我后面的话好一阵接不上卯了。我好不容易讲完,下台时我的脚踏空了,差点摔到了台下。会场上又爆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赵宝成最后总结,他号召全村人向我学习,我听后臊得脸通红,心里发慌。

这年底,全村的农业全面丰收了,除公粮以外,卖给国家的粮食最多,被区里评为先进村,我也被评为县里的劳动模范。赵宝成也因此提拔到另一个区当区长去了。

谁也没想到,我的这一段光荣历史,后来竟成了赵宝成和我的罪状。

这年秋天,正是收割水稻的时节,凤仙生了个包脚的(鄂南农村对女伢的称呼),很是可爱,我给取了个名儿叫徐谷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