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洗澡不干了”吗
接连不断在报刊上发表一些作品,部队领导机关开始注目我了。
大概是1965年秋天,“文化大革命”前夕,部队选派一些干部和一些准备提干的“干部苗子”,参加地方的四清运动。说是去帮助贫下中农“第二次翻身”。
动员会后,许多同志写申请,我却没有写。不久,我们宣传科长(这年春,我调到了师政治部宣传科。因为是战士,编制放在警卫连。)找我了,说:“小谭,这次去帮助贫下中农第二次翻身,不少同志积极报名,怎么不见你的动静?”
我虽然没有写申请,却也被派下去了。
我们师的四清工作团由王师长和严副政委带队,来到了海丰县赤坑公社。这里,是彭湃烈士的故乡。是一个老革命根据地。然而这时,领导上向我们动员时说:“这块老根据地政权不在我们手里了。成了出卖彭湃烈士的彭的后母、地主婆彭老太的一块水泼不进、针插不进的家天下。”“许多贫下中农都不知道有个毛主席,只知道有个彭老太。”……云云。
我本来留在工作团团部的,因为没有写申请,表现不积极,领导上觉得有必要放到基层去好好锻炼。于是,我被派到了仁佳村,负责一个生产队。因为不懂潮州话,配一个前来参加四清运动的当地一个师范学校的学生给我做翻译。开始几个月,我马虎应付,想混几个月就回部队。哪知,春节后,别人都不来了,我却再一次地被派了下来,说是“贫下中农没有给我发毕业证。”
春节后,我又返回了仁佳村。接着,我带领一批民工,到水库工地去劳动。生活极苦,纪律特严。自己有钱也不能上面馆去吃碗面。说是要和贫下中农同甘共苦。师后勤部的一个干事,就因为在面馆吃了一碗面,被别人发现,而被开除党藉、军藉。政治部的一个干事,就因为与地方工作队的一位女队员,显得亲近一点,受到了处分。我一天一天地消瘦下来。从一百二十多斤、瘦到了一百零九斤。
水库工地,劳动十分繁重,而伙食却很差,我更感到吃不消了。有一天,一个民工病了。做为带队的工作同志,我要关心他。连忙自己掏钱买来粉条,给他做了一份病号饭送去。这份病号饭我做得很多。病人吃不完,剩下的,我便不顾什么面子不面子了,当着病人的面,三下五除二将它“消灭”了。这件事给我许多启发,以后只要有民工生病,我就马上给他做病号饭。
有一天傍晚,肚子饿得咕咕叫,真想找点什么吃。我试探着来到工地上的一个代销店,见店里没有别的人,我麻起胆子,买了一筒饼干,匆忙塞进口袋,便悄然溜了出来。我不敢回房里去吃。一个人摸黑钻进了山间。黑夜的深山,阴森可怕。然而,此时此刻,饥饿战胜了害怕。我在黑黑的大山里胡乱地钻着。一直到这筒饼干全部吃到了肚子里,才返回房子里来。
这一段时间,没有看小说了,自然更没有写小说了。
不久,批《海瑞罢官》了,批“三家村”了。一场大风雨排山倒海般地来了。我们遵照总政治部关于“部队四清工作队员不参加地方的文化大革命”的指示,返回了部队。
形势一天一个样。只见一家一家的刊物停了,一家一家的出版社只大批大批出一种书了。报纸呢?几乎全部刊印新华社的电讯稿,没有自己的声音,没有自己的面貌了。世界上,简直分不清男人和女人了。
我被《人民文学》等五家刊物留用的稿子,一篇也没有出来了。在《收获》上发表的反映部队大比武的小说《水上飞》,被人指责了。这是一场什么样的革命呢?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
一个假日的下午,我把自己这些年来用省下来的津贴费一本一本地购回来的六、七十公斤书刊,抱到了那口战士们冬天烧热水洗澡的大铁锅前。我用这些书,烧了一大铁锅热水,痛痛快快——不!别别扭扭地洗了一个热水澡,准备与文学告别了。别人是“洗手不干”,我比他们还“高一筹”,是“洗澡不干”。
我一连向部队领导递上了三份报告,要求复员,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