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路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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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与毁灭

从大海里“切”出来的那片军垦农田里的晚稻泛黄了。又一个富有的秋天来了。

这是1965年的秋天。这一年,我21岁了。

这是我短短的21年人生旅程中,生活得最为充实的一年。这一年,我的业余创作获得了好收成。处女作《听到故事之前》年初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后,这年六月号的《解放军文艺》又发表了对其进行评价的文章。接着,又相继在《收获》、《人民日报》、《儿童文学》、《羊城晚报》等报纸、刊物上发表了九篇小说、散文习作。这,使我这个二十郎当岁的毛头小子,一时间头脑发起热来,简直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就在这时候,团里派我到八二炮连去采写一位模范炊事班长的事迹。稿子写成以后,团政治处的领导,建议我投寄给《汕头日报》,我却有点不乐意。《汕头日报》是把我的文章第一次变成铅字的报纸。确切一点说,是送我走上文学之路的报纸啊!然而,此刻,我却有点瞧不起这张地方小报了。

后来,虽然遵循了领导的旨意,将稿子寄给了《汕头日报》,但我却随稿附了一封给编辑同志的信。名为自我介绍,实为自我吹嘘。报社的编辑同志是敏感的。他们从我这封信上,嗅出了我身上滋生出的一股不正的气味。也就在这时,军里准备召开全军战士业余作者经验交流大会。军政治部文化处通知我到会上介绍经验,题目定为:如何在连队的日常生活中发掘题材。我接到通知后,心里喜孜孜的,认真地准备了一番,写了一篇长长的讲话稿。

开会的先一天傍晚,军首长到我们的住处来看我们。我们迎出宿舍,一一和首长握手。我的旁边,站着师文化科的黄干事。当军政治部主任走过来,和黄干事握手的时候,这位胖胖的老主任,劈头就问:

“老黄,你们师里的那个谭谈来了没有?”

说这话时,他已把手伸向我。我早就听别的人说,军政治部主任,是我们军里的大才子。他曾写过电影《黑山阻击战》。他非常爱才。谁有本事,他就特别喜欢谁。这时,我想,这位爱才的老主任一定会好好表扬我几句了。于是,我连忙握住他肥肥的大手,兴奋地说:

“首长,我就是。”

老主任异样地打量了我一下,说:“你呀,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

我一下哑了,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给《汕头日报》写过信?”

我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

“那一封信写得挺漂亮啊!”

“……”

“你呀!”首长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接着说:“你好好做做准备吧!这次会议,主要是整你的风!我们请来了几十上百名‘医生’(指业余作者),给你会诊!”

后来,我才知道,全军业余作者经验交流会议召开前,军政治部一位老干事到《汕头日报》去,了解军队业余作者投稿、用稿情况,那一位编辑同志出于对我的爱护,把我的那封信交给了那位干事。干事回来以后,如实向首长汇报了。首长们研究后,决定把全军战士业余作者经验交流会改为整风会。当时,全军上下,正在推广红九连小整风的经验。我,自然成了这次会议的活教材。

第一天,我在我们师的小组会上作检查。军政治部文化处的王处长,亲自参加我们的小组会。一来,我心里不服,思想上有抵触情绪;二来,这些日子以来,脑子里装的全是自己那些洋洋得意的所谓创作经验。发言中,我就自觉不自觉地把原先准备做经验介绍的东西流露出来了。

“小谭,你这是在做思想检查吗?”

我发完言后,王处长目光闪闪地望着我。

“我,就是这样检查呀!”

我噘着嘴说。

“你这是在向大家介绍经验嘛!不行!明天再做第二次检查。今天晚上,会上安排同志们看潮剧。你,留下来吃小灶(意为个别谈话)。晚饭后,你到我家里来一下。我在家里等你。”

这天傍晚,我带着更大的抵触情绪,来到了王处长的家。走进处长的卧室兼书房,我呆了。靠墙并列着一排简易书架。看上去整个一面墙壁都是书。我是第一次看到私人家有这么多的书。

会议上,王处长挺严肃;在家里,他倒是很和气,很热情。他预先准备了一大盘糖,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

谈话开始了。他批评我,我不服。我不吃他的批评,却猛吃桌上的糖。突然,他说的这样两句话,把我的心搅动了。我把拿到了手里的一颗糖,又轻轻地放回到了那个盘子里。

他说:“我记不起是谁说过这样两句话,现在送给你: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这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这个作者毁灭的开始!”

我的身子战栗了。好象谁拿鞭子在背后抽打我。我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之中。

这一夜,我失眠了。

第二天,我又认真地在小组会上做了一次检讨。检查完了以后,我惟恐检讨得不深刻,很恳切地对大家说:

“鼻子上的灰,自己难看到。请大家好好帮助我,狠狠地批评我。我准备做第三次检查。”

“这一回,象一个样儿了。不用做第三次检查了。大家看,是不是呀?”处长扫视了大家一眼,笑了。接着,他又说:“如果要做第三次检查,那就是行动!”

会议开了九天。结束前,军政治部主任把我喊了去,眯细着眼睛看了我好一阵,笑笑说,语调亲切多了:

“小谭,我们‘谈判’一下,今天的总结大会上,你先给大家谈谈这次整风学习的体会。然后,我再做总结。好吗?”

我爽快地答应了。

“你这个小家伙呀!”

老主任又笑了。第一次见面时那般严峻可怕的他,此刻变得是那样慈祥可亲了。

那一天,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我上台谈体会,面对着一张张热情、诚恳的脸,我激动地说:

“感谢同志们,为我挖出了思想上的病根子。我一定要一辈子记住这两句话:第一个作品的发表,可能是一个作者成长的开始,也可能是一个作者毁灭的开始!”

“哗哗哗……”

战友们又报一阵热烈的、热情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