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自传(第四卷):洪波曲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二章
动荡

一、到了武汉

粤汉路的火车,费了三天三夜把我们驮到了徐家棚车站。那是九号的傍晚。在昏茫中胡乱地接受了汉口的一家小客栈的招贴,受着接客先生的领导,渡过了江。

客栈小,已经人满为患,但在楼上却替我们通融了一间大房出来。鸦片烟的臭味,麻将牌的闹声,神女们的惨笑,这些倒很协调地在奏着美国式的爵士音乐,整夜向我们围剿。然而武汉已经是抗战的心脏了!

第二天和警备司令部通了电话,并打听了八路军办事处的地址,出乎意外地更打听到叶希夷(挺)也在这里,已经成立了“新四军办事处”即“新四军军部筹备处”。一九三八年一月六日叶挺就任军长,一月下旬军部迁至南昌。。我同时和两个办事处也通了电话,周公(恩来)在开会,接电话的人要我到下午三点钟再打电话去。希夷接到电话,却答应先来看我们,叫我们在客栈里等。

不一会儿放了警报。当时的汉口,对于一般市民还没有防空设备。预行警报中,街上虽然也有不少的人在乱跑,但大抵是跑到江边或郊外空旷处去躲避的。不高兴躲的人,也就根本不用跑了。我们也没有跑,一直把客栈房当成了防空壕。在紧急警报放了之后,只有这时,全市是悄静无声。我为了好奇,曾走出骑楼去望了望,受到街上防护团员的干涉。这干涉可非常严重。不一会儿防护团员集中了好几个人,涌进楼房里来了。

来势凶猛得很,大有非把我逮捕起来不可的冲劲。他们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就只差没有说出口来,而我却替他们说出了。

“你们以为我是汉奸,在骑楼上跟敌机送信号,是不是?……”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说,你说!”一位承头的中年人,抓着我的左手膊,摇了我好几下。

跟我同来的苏君,他着急了:“你们不能这样不讲礼,这是郭副主任!”

“副主任?什么副主任?”承头的仍然不服气地问,不过气已经有点软了。其他的人更失掉了初来的勇气,有的已经在朝门外退。

“什么副主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总政治部副主任!你们忘记了?”

这是北伐当年的旧官衔,就和“死诸葛”骇走了“生仲达”事见《三国演义》第一〇四回。一样,这旧官衔却骇走了防护团。北伐当年的总政治部,在武汉是有过威风的,我在当年也常常参加大规模的群众大会。这几位准备来抓我的人,说不定都听过我的讲演。于是他们起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角度转变,开始向我道歉起来了。

这样一来,倒弄得我有点难乎为情。本来是我做错了事,反惹得别人来道歉。

二、“委屈”

警报解除后,希夷来了。

我们在三个月以前是在南京见过面的。那时候在集中江南各地的红军部队,准备改编为新四军,由他担任军长。经过了三个月的筹备,工作是就绪了。他的办事处才成立不久,但说不定很快就要结束了:因为他不久便要上前线。

我问到他:陈诚这次找我来是什么意思?

“不外叫你做官吧,”希夷回答说,“把你羁縻着啦。我们去找找周公,他一定会知道得更详细。”

“我刚才打了电话去,接电话的人说周公在开会,要我三点钟再打电话去。”

“那怕是接电话的人不知道你。……不过,他们确实是很忙的。那么,我们这样吧,先去看看黄琪翔黄琪翔,抗战时期历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副部长、第十一集团军总司令、第六战区和青年远征军副司令长官等职。。”

我便被希夷拖着到法租界的璇宫饭店去见到了黄琪翔。由于他的陈述,我才戳穿了一个闷葫芦。

原来国民党的军队又打算恢复政治部,由陈诚任部长,周恩来和黄琪翔任副部长,下边分设四厅,总务厅之外设一、二、三厅,一厅管军中党务,二厅管民众组织,三厅管宣传,大家的意思要“委屈”我来担任第三厅的厅长。

“这实在委屈了你,”黄琪翔好像已经做了副部长那样,很客气地说,“陈诚的意思原想设三位副部长,但‘老头子’说别的部都只有两位,政治部不好设三位。不过另外还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便是一方面聘你做指导委员,这样表明你的地位是在厅长之上。我自己呢,”琪翔接着说,“可能要兼第二厅的厅长。”

“要说委屈,倒委屈了你们啦。”我回答着,“地位我倒是满不在乎的,你们能保证有工作做吗?”

“你做厅长当然有工作了,倒是副部长是空架子呢。”

“做卖膏药的工作?老实说,我实在是做够了。问题是能不能切实地干民众动员的工作?”

“慢慢来吧,今天还不敢怎么说。假设我做了第二厅厅长,我相信和你的宣传,准定配合得起来。”

“不过我可相信,第三厅厅长可以让我做,第二厅厅长决不会让你做。”

“现在恐怕还说不定……”

“老郭的话是对的,”希夷接过去说,“我也是敢于相信的。假如‘老头子’会让你做第二厅厅长,他为什么不让你或者恩来做政治部部长呢?你在保定(军官学校)不是做过陈诚的老师,恩来不是政治工作的原祖周恩来曾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出任黄埔军校第一任政治部主任,次年十月任广东革命军东征军总政治部主任,成为国民革命军政治工作的开创者。吗?就让老郭做其实也是可以的,为什么一定要叫陈诚来做呢?”

“你们都未免太理想了一点,”黄琪翔也有点无可奈何地这样说,“其实已经是进步了,比起陈立夫做第六处处长来啦!”

这话在当时是谁也不好否认的。第六处便是新政治部的前身,那也是抗战开始后才在军事委员会下边成立的机构,现在又要改为政治部,由陈诚来代替陈立夫了。这在当时,倒的确有点像,不仅换了汤,而且换了药。作为药的成分不是连周恩来和黄琪翔都要加入了吗?

从璇宫饭店出来之后,希夷要我们索性搬到他的办事处去住,我们自然是很高兴的。于是便从小客栈移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三、“一道去挤”

晚上在八路军办事处周公的房间里,看见了周公、颖超、王明王明(1904—1974),原名陈绍禹,安徽六安人。抗战爆发后以共产国际代表身份回国,任中共长江局书记,其间犯右倾投降主义错误。一九三八年九月中共中央六届六次会议后去延安工作。、博古博古(1907—1946),原名秦邦宪,江苏无锡人。抗战时期先后任中共驻南京代表,长江局委员兼组织部长、南方局委员兼组织部长、新华通讯社社长等职,并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林老即林伯渠,抗战时期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主席,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和董老。

王明是第一次见面,博古三个月前在南京见过一次,其他都是十年不见的老朋友,十年后又能在武汉重见,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这儿和新四军办事处只隔一两条横街,同在日本租界里面,原是日本人的一座什么洋行。但只有这儿的情形完全不同,空气是十分紧张的,大家都兴高采烈地忙着工作,没有看见一个闲人。

大家热烈地叙了旧情之后,便谈到了恢复政治部的事情。

周公所说的情形和黄琪翔所说的差不多,但他说到第二厅厅长来却和我们的见解相同。他说,那是不会让黄琪翔或其他第三党的朋友兼任的,可能落在范汉杰或者康泽范汉杰(1895—1976),广东大埔人。抗战时期任第三十八集团军总司令、第一战区长官部副长官等职。康泽(1904—1967),四川安岳人。抗战时期任复兴社总书记、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二厅厅长、三青团中央组织处长等职。的头上。——这推测是准确的,隔不了好久,康泽果然被任为第二厅厅长。

我在那时,表示了我不愿意干的意思。我首先说:我自己耳朵聋,不适宜于做这样的工作。其次我认为:在国民党支配下做宣传工作,只能是替反动派卖膏药,帮助欺骗。第三,让我处在自由的地位说话,比加入了不能自主的政府机构,应该更有效力一点。我相信,我一做了官,青年们是不会谅解我的。

我这些话却受了批评。主要是王明表示了意见。他说,目前的局面是靠着争取得来的,虽然还不能满意,但我们还得努力争取,决不能退撄。能够在两方面都通得过的人,目前正感需要,还少了一点。我们不是想官做,而是要抢工作做。我们要争取工作。争取到反动阵营里去工作,共产党首先便能谅解,青年们的谅解是不成问题的。

这样的话,虽然说得我无法反驳,但我并没有到心悦诚服的地步。我只漠然地感觉着工作一定不会有什么结果。反动派的顽固,我是领略够了的。北伐期间我领略了两年,抗战以来也领略了四个月,冰炭要想相容是可能的吗?而且还有日本帝国主义这个大敌当前,日寇的顽固,我更是前后领略了二十年来的。我们的工作假使没有效果,要受历史上的批评。

周公说话了。他说:“考虑是可以的,不妨多多听听朋友们的意见。在必要上我们也还须得争取些有利的条件。但我们可不要把宣传工作太看菲薄了。宣传应该把重点放在教育方面去看,我倒宁肯做第三厅厅长,让你做副部长啦。不过他们是不肯答应的。老实说,有你做第三厅厅长,我才可考虑接受他们的副部长,不然那是毫无意义的。”

接着是另外一位朋友半开玩笑地说:“这是政权开放的第一次,门虽然还开得很小,我们应该用力去把它挤大些。让我们一道去挤吧。”

四、傀儡的试探

南京的国民政府,国民党的中央党部,虽然都搬到重庆去了,但国民党的党政军方面的重要人物差不多都集中在武汉。在野的各党各派的领袖们,文化界的知名人士,也差不多都先后集中到武汉来了。武汉成为了事实上的抗战首都。

《新华日报》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统治区公开出版的机关报。一九三八年一月十一日创刊于汉口,同年十月二十五日迁往重庆,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被国民党政府封禁。创刊了。邹韬奋和柳湜柳提(1903-1968),湖南长沙人。新闻工作者。全国各界救国会创办人之一。抗战时期在武汉、重庆参加主编《全民抗战》等刊物,后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厅长等职。主编的《全民抗战》也复刊了一九三七年八月邹韬奋等在上海创办《抗战》三日刊和《全民》周刊;次年七月七日两刊在武汉合并,改名《全民抗战》,初为三日刊,后改为五日刊、周刊,一九四一年二月被封闭。,空气的确是在变。沉睡了十年的武汉,似乎又在渐渐地恢复到它在北伐时代的气势了。

当然,我是尽量地领教了各方面的朋友们的意见。使我感觉着有点惶恐的,大家的意思差不多都一致地认为时局在逐渐好转,而我的退撄是大不应该。我们平常在批评国民党的关门主义,今天在打开门了,而我们却不肯进去,这不是授国民党以口舌,让他们再关上大门吗?就再低一点的位置都要就,千万不应该考虑到地位的高低!

我受着这种进步意见的促迫,实在不应该再有二句话好说。何况第三厅厅长的位置何尝低!据说厅长的官阶是中将,这在别人已是求之不得的了。我自己是标榜着“救亡工作者”的人,难道还要高抬自己的身价吗?

然而,不幸得很,进步的虽然尽管进步,而在不进步的一方面,情势却丝毫也不显得进步。单从政治部的人选上来说吧,其后逐渐明了了的,是第一厅厅长贺衷寒贺衷寒(1900—1972),字君山,湖南岳阳人。抗战时期历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训练处处长,政治部第一厅厅长、政治部秘书长等职。,第二厅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刘健群(1902—1972),原名怀珍,原籍江西吉安,生于贵州遵义。复兴社特务头目。,都是复兴社全称“中华民族复兴社”,又称蓝衣社,国民党内带有特务性质的派别组织。一九三二年成立,一九三八年四月取消,原核心组织“力行社”的特务处改组为“军统局”。的几员健将。和这样的一群人物,我能够去共同工作吗?特别是第三厅副厅长的刘健群,这到底是一位监军,还是事实上的厅长,而让我做一名傀儡呢?

陈诚本人那时是红得发紫的,他曾经到太和街来访问我三次。他不会是专门来访问我。太和街二十六号本是希夷的办事处,里面还住着陈铭枢,周公也是住在近处的。每逢他来,同时也要把周公请了来。他每来一次,总要谈到我的就职问题。头两次我只答应他,愿意帮忙设计。到了第三次,刘健群的副厅长已经揭晓,我便更有所借口了。

“刘健群是一位干才,就让他做厅长好了,何必要把我的名字加上去呢?”

“你的大名是连借用一下都不允许的吗?”

陈诚的大名倒不愧是“诚”,在不经意之间,竟把他们的用心透露了。这不分明是要我做个傀儡!

地位是不必计较的,工作是应该争取的,但是,傀儡呢?

五、二月六日

二月六日——

这个日期我记得很清楚。这一天,陈诚请吃中饭,我在头一天晚上得到了通知,但奇妙的是同时请了黄琪翔,却没有请周恩来。我揣想:这里可有什么文章。于是在六号上午过江赴约的时候,我把阳翰笙阳翰笙,抗战时期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负责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主任秘书、文化工作委员会副主任等职。也拉着一道去了。翰笙的职务是商量好了的,万一我做厅长,他便担任秘书。在这一天呢?更是要委屈他,担任我的耳朵了。

到了陈诚的公馆,果不出所料,并不是寻常的请吃饭,而是召开第一次的部务会议。除掉恩来之外,所有拟议中的高级人员都到了。部长陈诚,副部长黄琪翔,秘书长张厉生张厉生(1901—1971),原名兴周,字少武,河北乐亭人。一九三六年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长等职;抗战时期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秘书长、行政院秘书长、国家总动员会议秘书长等职。,总务厅长赵志尧即赵志垚(1895—1962),字塙士,后改字淳如,浙江青田人。,第一厅长贺衷寒,第二厅长康泽,第三厅副厅长刘健群,加上身份未明的翰笙和我。

在吃饭之前,有一些闲话式的讨论。有一则是集中攻击女职员,他们认为政治部应该以不用女职员为原则。贺、康、刘三位主张得最坚决,以为用女职员有百害而无一利。陈诚也表示赞成,他说他最不满意的是女子穿军装,头发用电烫,脚上有的还要穿高跟鞋,真是对于军人的侮辱。他说,他以警备司令的资格,以后要严加取缔。

在吃饭之后,正式谈话要开始了,弄得我有点进退维谷。我同翰笙商量了一下想先退席,翰笙主张听听他们的高论也是好的。结果我们留下来了。

先颁发了几张油印文件,其中有一张是《政工人员信条》,这是我初次在武昌和陈诚见面时,替他拟的,据说得到了“最高”的批准,决定作为一般政工人员的手则。在这里的第一条,明白写着这样的规定:“在彻底从事抗敌救亡的原则之下精诚团结,全体人员不得以个人或所属党派利益为本位,从事个别活动。”这在当时是国民党的正式文件承认各“党派”的第一次表现。但在另一张文件(名称仿佛是《政治部组织大纲》)的前文里面,却特别强调着“一个主义、一个政府、一个领袖”。我看见了这三个“一”,弄得来更加如坐针毡,浑身都在发烧,差不多快要光火了。

会议开始了。部长,副部长,秘书长,总、一、二厅长都说了话,但只是报告了些筹备上的经过,倒也并没有什么“高论”。顺次轮到了我,陈诚便请我说话,我也就只好发言了。

“首先要告罪,”我说,“我自己实在太冒昧。我事前并不知道,今天这会是部务会议,而我竟冒昧地参加了。我自信,我自己还没有充当第三厅厅长的资格的。”

我这样一说,弄得陈诚满脸通红。

“因此,”我继续着说,“我并不是以第三厅厅长的资格来说话,我是以一个朋友的资格来说话。”

我在这样的冒头下边,承认我自己在精神上并没有做到接受这个任务的充分准备。

“宣传工作,”我继续着说,“在一般人看来,好像很轻松,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从对象来说,有军队宣传,有国际宣传,有对敌宣传。从方法上来说,有笔舌宣传,有艺术宣传,而笔舌上有各种各样的语言文字,艺术上有各种各样的艺术部门。这里须得有不少的专家来参加,决不是做厅长副厅长的一二个人便能够了事的。”

“还有重要的一点:今天不忙说要物色这样多的专门人才是困难的事,而尤其困难的是这样的专门人才大体上都不是国民党党员。假设我们要拿着‘一个主义’的尺度来衡量人才,那我就敬谢不敏,实在连一打也找不到。”

康泽、贺衷寒等人在面面相觑。

“因此,我以朋友的资格,”我又重说一遍,“希望大家认清楚这工作的困难,而改变一下门禁的森严。假使门关得太严,不仅外边的人才不能进来,连里面的人才也都要从窗口跳出去了。任何人来做厅长都可以,但首先总要把这些原则弄好,不然,谁也不能希望工作会有成效!”

我把话说完了。陈诚说都可以照着这些话做,以后可以尽量商量。

接着,会也就散了。

六、逃走

自己实在是不愉快,今天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还在那儿耍手段呢?

当我们回汉口,坐在轮渡的舵房窗口的时候,我对着翰笙,把自己的意思说明了。我在当天晚上便要往长沙去,请他把开会的情形去告诉周公,希望也把我的意见向他说说。

他们今天既是召开部务会议,为什么不先向我们说明?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一点。既开部务会议,为什么又不请周公?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二点。刘健群的委任,事前并没有征求我们的同意,有什么办法可以保证我们能够合作?这是我所不能了解的第三点。

要我担任第三厅厅长,我的要求是,至少应该争取到这样三个起码的条件:(一)工作计划事先拟定,不能受牵制;(二)人事必须有相对的自由;(三)经费确定。今天,这三项一项都没有提到,没头没尾地便把我拉上台,这倒类似乎强奸了。

我担心去见了恩来,又会被朋友们挽留下来,便决意不去,只请翰笙一个人去。

翰笙也赞成了我的这些意见。他说:工作是要争取的,但绝对不能苟且。他相信,周公会同意我的意见。假使我去长沙,翰笙说,他自己也想回四川去省亲去了。

我们在日租界分了手,我回到了太和街二十六号。

我立刻收拾着行李,十万火速地准备出发,就生怕有人要来捉拿我的一样,弄得立群和苏君都有点诧异了。

我只对立群说:我要到长沙去,说不定不会再回来了。你去陕北,那我们虽然远隔了,但是,是后会有期的。颖超很关心你,你的一切行动就请依照颖超的指示吧。

那时候,希夷已经上前线去了。同住在二十六号的虽然还有不少的人,但我向谁也没有告别,便径自走了。就只让立群和苏君两人送我。

立群沉默着,一直没有说什么话。

我们过了江,又到了徐家棚车站,时候也依然是黄昏。回忆自然是免不了的。从广州到达这儿,不知不觉地便过了一个月,时间真是过得好快!

我已经上了车,从窗口上望过去,看见月台的那一边,翰笙和李一氓李一氓,时任新四军军部秘书长。跑来了。我还有点担心:他们是来挽留我的吧?怕要把我拉下车去。但我的靠着一鼓作气的逃跑,实际上已经有点回旋的余地了。我同立群的感情早已到了难于分离的程度,我这次一个人跑掉,看见她那沉默的态度,知道她心里是有些忧郁的。我不走,不也是可以的吗?心里同时也在这样问。

翰笙们跑拢来了。

“呵,好得很,我们还怕赶不上呢!我们是到过太和街的。”

他高兴着这样说,隔着车窗递了一个字条给我。那是周公写给我的:

“到长沙去休息一下也好。但不要太跑远了。事忙,不能来送行,祝你愉快。”

当我把字条看完了的时候,翰笙又在窗外接着说:

“告诉你,我也很快就回四川去了。假使明天有船,就在明天。”

开车的哨子响了,大家都愉快地和我握手。立群也紧紧地和我握了手,但她却始终沉默着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