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自传(第四卷):洪波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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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南迁

一、脱离孤岛

上海成了孤岛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二日上海沦陷后,日军暂未侵入当时英、美、法等国在上海拥有治外法权的“租界”地区,时称之为“孤岛”。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太平洋战争爆发,这一带遂为日军占领。之后,在抗战初期的宣传工作上起过很大作用的《救亡日报》,首先被迫停刊。各报都改变了论调,各种救亡刊物和活动都先后停止了。以贩卖抗战书报盛极一时的各处街头巷口的小书摊也完全改变模样。上海是瘫痪了。

文化工作者留在这样的地方已经完全失掉作用,大家都在考虑着并计划着怎样脱离这个孤岛。有的北赴革命圣地——延安,有的则转移到大后方去继续工作。后者有采取了集体行动的,如像戏剧界的朋友们便组织了十个救亡演剧队一九三八年八月十五日上海戏剧界救亡协会决定组建救亡演剧队,分赴各地进行抗日宣传,共十三个队。其中第九队因剧团已先期离沪,未能组建,故实际组成的救亡演剧队共十二队。,分别向后方出发;也有采取个别的行动。我就是后一种人之一。

我是十一月二十七日离开上海的,这个日期在我可记得很清楚:因为它和我从日本逃回到上海时的日期巧合,那是卢沟桥事变后的七月二十七。我在上海算整整住了四个月。

和我同路的是一位曾经到过南洋的广东人,北伐时在总政治部做过工作,可是他的姓名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我那时有过这样一种打算,想到南洋去,向侨胞募集一些款项来办报或者搞其他的文化工作,所以选择了这样的一位同路人。

离开上海是清早,坐的是一只法国邮船。这船是靠在公和祥码头的,不能够直接到达,所有的乘客都用小划子由黄浦滩边分批送去。

邮船靠的地方和当时日寇的主力舰有名的“出云号”毗邻。当载着我们一批的小划子到达邮船的时候,出云舰附近飞起了一只水上敌机,飞到邮船的头上来,故意地十分低飞,绕船三匝而去。这样耀武扬威的恶作剧不知道为的是什么,乘船的人大家都沉默着表示愤怒。

上了船,船上的管事们要求乘客们躲进舱里。据说,要出了吴淞口之后才能安全。

其实这只邮船原是值得日本鬼子投下几枚炸弹的,而它却没有投。出了吴淞口后我才知道,船上满载着国民党的所谓党政要人,差不多全部的所谓上海闻人,都在这只船上。我们自己的朋友也不少,廖夫人即廖仲恺夫人何香凝。和邹韬奋邹韬奋(1895—1944),原名恩润,原籍江西余江,生于福建永安。新闻工作者、出版家。上海各界救国会和全国各界救国会领导人之一。抗战时期先后主编《抗战》、《全民抗战》等刊物,并主持生活书店。有《韬奋文集》。便都不期然地也同在这只船上。

二、遥望宋皇台在九龙海边,由此可以遥望南宋末代皇帝赵昺的投海处。

到了香港之后,我住在六国饭店。一个人在三楼临海的一间房间里住定了,情绪相当寂寞。

南京政府的抗战态度,住在上海的四个月是已经领略够了的。在军事上虽然被逼得拿起了武器,在政治上却只时而做些姿态,丝毫也没有改变作风的诚意。尤其对于民众动员工作,他们是死不放松的。你要说他们不动员吧,“抗敌后援委员会”的组织到处成立了,但无非是借故敛钱,包而不办,占着茅坑不拉屎而已。

自己虽然有决心,想到南洋去募款,但也没有把握。南洋不曾去过,募集是不是可以成功?成功了,仅仅靠着文笔的宣传,又会有什么效果呢?

前途的渺茫,不免增加了自己的惆怅。假如是到了北方去,那情绪又会是完全两样的。我很失悔,为什么没有和周扬周扬(1908—1989),原名运宜,字起应,湖南益阳人。文艺理论家、翻译家。曾任中共上海中央局文委书记。抗战爆发后任陕甘宁边区教育厅长、文协主任、延安大学校长等职。编有《马克思主义与文艺》,译有《安娜·卡列尼娜》等。同志一道去延安?

这些情绪为那阴郁的天气成了内应,夹攻着我。我站在骑楼上望着烟雾迷蒙着的海,烟雾迷蒙着九龙对岸的远山,不知不觉地成了两首旧诗。

十载一来复,两番此地游。

兴亡增感慨,有责在肩头。(其一)


遥望宋皇台,烟云郁不开。

临风思北地,何事却南来?此二诗以《南下书怀》为题收入《潮汐集·汐集》。(其二)

十年前的一九二七年,我是到过香港的。那是在“八一”革命遭了挫折后,我从神泉乘帆船浮海而来。那一次在香港住了将近一个月,曾经往宋皇台去游览过,也曾发过一些感慨。尔来已经整整十年了,中国的情形进步了多少呢?十年内战,逼得革命的人民武力经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并招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狂暴侵略,像海啸一样,几个月期间席卷了半个中国。那些罪孽深重的人们丝毫也不知道悔过呢!

宋皇台不又成为了时代的象征吗?

我的古物学的知识也曾经告诉过我:那三两个堆积在一段高地上的庞大的顽石,说不定会是冰河时代的孑遗,其中会包含有更丰富的科学的意义;然而它们所关联着的一段历史悲剧,却沉重地压抑着我。

历史在它长期停滞的期间,就像流水离开了主流一样,只是打回旋。

宋朝在南边搅完了,明朝又到南边来搅完,现在不又是宋末明末的时代了吗?

冲破那种回旋,不让历史重演,正是我们当今的急务。

三、街头遇故人

由上海撤退的朋友,经由海路南下的,大都以香港为中继站,在这儿停留一会儿之后再转入内地。因此,在这并不怎么宽大的岛市,只要你一出街去,便差不多随处都可以碰见熟人。

就在我到香港的第二天,我从九龙访问了一位朋友回来,在皇后大道转雪厂街的十字街口便遇到一群朋友,那是从日本被迫回国的林林林林(1910—2011),原名仰山,福建诏安人。作家、诗人。曾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东京分盟干事会干事。抗战时期任《救亡日报》编辑。、姚潜修、叶文津叶文津(1914—1980),广东东莞人。新闻工作者。抗战时期任《救亡日报》记者,赴驻华北游击区。后于上海在潘汉年领导下工作。,和两位没有到过日本的小姐,一位是郁达夫的侄女郁风郁风,(1916—2007),浙江富阳人。女画家。时为《救亡日报》迁往广州复刊的先遣队成员之一。,另一位是我现在的爱人于立群于立群(1916—1979),原名佩珊,艺名黎明健,原籍广西贺县,生于北京。女演员、书法家。曾为明月歌舞剧社演员。时为《救亡日报》迁往广州先遣队成员之一。

。他们在上海时在法租界的一所国际难民收容所即上海马斯南路的国际救济会第一收容所。里工作,我们是时常见面的。尤其是立群,我们有好几次还一同上前线去慰问过抗战将士。就在大场失守的那一天晚上,她也和我和别的朋友们同车上过前线,我在中途分了手,到昆山去了。她们折回上海,车过大场时便遇着敌人的大举进攻,几乎成了炮灰。

立群是《大公报》的驻日记者于立忱的胞妹,她们是于式枚于式枚(1859—1915),字晦若,广西贺县人。清宣统年间授吏部右侍郎。于立群的伯祖父。的侄孙女。原籍虽然是广西贺县,但她们都生长在北平。她们的家庭悲剧,由官宦人家成为破落户的经过,立忱在日本时曾经告诉过我。立忱为了贫病交迫,在卢沟桥事变发生前四个月,回到了上海,但不久便自杀了。她的丧葬,差不多完全是立群和她的一些年轻朋友经手措办的。在那时,立群已经和林林他们常在一道了。

七月我也回到上海,经过林林诸位的介绍,我认识了立群,顿时感到惊异。仅仅二十来往岁,在戏剧电影界已经能够自立的人,对一般时髦的气息,却丝毫也没有感染着。两条小辫子,一身蓝布衫,一个被阳光晒得半黑的面孔,差不多就和乡下姑娘那样。而她对于抗战工作也很出力。“八一三”以后时常看见她在外边奔跑。

当大家正筹划着怎样离开上海转移到后方去的时候,立群本来已经参加了洪深洪深(1894—1955),字伯骏,又名浅哉,江苏武进人。戏剧家,曾任复旦、暨南等大学教授,中国左翼剧团联盟领导人之一。抗战爆发后任上海救亡演剧第二队队长;后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戏剧科长、文化工作委员会委员等职。著有《赵阎王》、《农村三部曲》等。所领导的一队演剧队即救亡演剧第二队,洪深、金山为正副队长,队员有王莹、田方、熊寒声、冼星海等。,在临走的前夜我劝她改变了计划,不如和别的朋友们取海道绕到武汉去,再设法到陕北去读书。她听从了我的劝告,便同林林和其他朋友们比我先一天离开了上海。

在他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我的行期也已经定了,但我为保密起见,却没有告诉他们。在我自然是很明白的,几天之后,一定可以在香港会面。几天之后,果然遇见了,在他们却可算是出乎意外了。

“啊,那不是郭先生?”立群先看见了我,向来不大说话的她,首先叫了出来。

“哦,我们还怕你要死守上海呢!”郁风接过去,带着几分夸张的调子这样说。

他们是住在海陆通旅馆的,商量的结果,就在当天下午都搬到六国饭店来了。

四、辗转反侧

香港的救亡工作在当时也相当紧张,公开的欢迎会、讲演会,差不多每天都有。我在进行着出国的事,连护照都已经弄好了,用的是“白圭”的假名。但有的朋友向我劝告:到南洋去并没有一定的把握,何不在国内先搞好一个基础,再去募集也比较容易一些?

这意见我采纳了,想到不如索性把《救亡日报》提前恢复。假使这一着成功,那么好些朋友的工作问题也就可以得到解决了。但要把《救亡日报》恢复,根据地最好是设在广州,可能时就使它成为华南的一座精神堡垒吧。假使设在香港那是没有意义的,那样可不是“救亡”而是流亡了。

就这样,在香港待了一星期光景,在一天清早便乘船到广州去。林林、潜修、文津、郁风、立群,也都同路。

广州,在一九二六年北伐的那一年,我是住过三个多月的,整整隔了十二年又到旧地重游了。市面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郊外听说多开拓出了一些住宅区。我得到朋友的介绍,便到“梅村”去找一位姓李的。他是湖北人,在曾养甫曾养甫(1898—1969),广东平远人。一九三五年底至一九三六年曾作为国民党代表与共产党代表谈判。时任广州特别市市长、国民党广东省党部常委。下边做工作,他的太太在北伐时的汉口我们是时常见面的。

那是两层楼的房子,还有些附属建筑和庭园,相当阔气。是两家人在合住,李太太之外,另一家是谌小岑谌小岑(1897—1992),又名伊勋,湖南安化人。五四运动时曾参加天津“觉悟社”。时任国民党广东省党部书记长。,国民党广东省党部的主任委员。他和我是第一次见面,但他对我的第一句话便是:“国共合作的恢复,是我和曾养甫的功劳。”——这话,他以后还向我提说过好多次。我也问过朋友最初发表时“朋友”二字写明为“恩来”。,据说他们经过间接的关系最初送达过一封信,倒是事实。据谌小岑《西安事变前一年国共两党关于联合抗日问题的一段接触》,他曾受曾养甫之命,通过翦伯赞、左恭、吕振羽等人与中共长江局、北方局进行联系,交换信件。

主人派了一间小楼房给我,小巧玲珑,应该是可以舒展地睡一觉的。但不知怎的,我在那头一天晚上,在那样清静的别墅里,却辗转反侧地怎么也不能睡熟。

睡不熟,一个受过旧式教育的人,又在那儿酝酿着诗了。这次做的却是一首七律:

竟随太岁一周天,重入番禺十二年。

大业难成嗟北伐,长缨未系愧南迁。

鸡鸣剑起中宵舞,狗吠关开上澣弦。

昨夜宋皇台下过,帝秦誓不有臣连。此诗以《广州郊外》为题收入《潮汐集,汐集》。

五、碰壁之余

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要办报,不能不打通党政军各方面的关系,而且还希望他们出些钱。这种工作,照我的性格来说,是有点不相容的,然而我自己却主动地来担任了。

尽管是怎样化了石的广州,经受着抗战的大风暴,也微微地有生命的脉搏在鼓动。时而有敌机的空袭。市面上偶尔有画着虎皮般的装甲小炮车出动,防空设备虽然十分简陋,但也总在设备了。军队里也在开始恢复政治工作,有好些地方在开短期训练班,想火迫地训练出一些宣传人员。至少为抗战而宣传,是不犯禁的了。

我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参加了好些次欢迎会、讲演会,也被官方的训练班请去讲演过。广州无线电台也请我去广播,我的广播词是《动员民众之必要》。这倒真是一个核心问题,然而这个核心却和在上海、南京一样,根本没有被人重视。并不是民众不肯动,而是当局害怕民众,害怕民众动。这样能够抗战吗?抗战能有前途吗?

我靠着居停主人的介绍,去见过一次曾养甫(那时的广州市长兼财政厅长)。我把恢复《救亡日报》的意思向他提出了,不用说是希望他津贴一点。他对我说:你最好向吴主席提出,只要他答应了,那就没有问题了。

吴主席是吴铁城吴铁城(1888—1953),原籍广东香山(今中山),生于江西九江。抗战时期历任广东省主席、国民党海外部长、国民党中央执委会秘书长兼国民外交协会理事长等职。。凑巧得很,隔不几天,他请我到他官邸去吃晚饭。席面是很丰盛的,有好些人同席。席上谈到抗战如持久,将来各种物资都会缺乏,白报纸的来源也会大成问题。因此,他说广州的报刊实在太多了,应该取缔一下才行。这样,先给我一杯闭门羹,使我连开口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想,这一定是曾养甫干的鬼,他们是串通好了的。看来这广州之行,只会是一张画饼。广州都是这样,到南洋去又会怎样呢?本来并没有存多大希望的我,到这儿倒认真地开始失望了。

然而,意外得很!在毫无希望的地方却又钻出了希望来!

那是一位“军人”指吴履逊。,在他看见我四处碰壁的时候,却向我开出了一个条陈:你何不去见见余幄奇(余汉谋)余幄奇(1896—1981),名汉谋,广东高要人。抗战时期历任第四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十二集团军总司令、第七战区司令长官等职。呢?

余幄奇,我无一面之识。那位“军人”便自告奋勇,替我当了说客,而居然也就说通了。

余汉谋请我到他军部里面去见了面。他没有等我开口,便说他愿意支持《救亡日报》,每月愿捐助毫洋一千元,按月支付;从十二月便开始,可以作为开办费,容易周转一些。

他能这样“慷慨”,我是能够了解的。因为他不是蒋介石的直系,为了好买空卖空,不免也来小试一下两面三刀。

六、“拍拖”作者原注:广东话男女手挽手地在街上走叫“拍拖”。

《救亡日报》的复刊有了着落,朋友们的工作岗位也就定下来了。林林、潜修、文津、郁风都决定暂时留在广州帮忙编辑,同时打电去上海,请总编辑夏衍迅速赶来。我自己是依然想到南洋去的,只等夏衍来,把一切关系接头好了,便慢慢动身。

荏苒之间快要过新年了。住在梅村不大方便,我又受到“军人”的邀约,索性搬到城内的新亚酒楼和他同住。在那时他还为我介绍了些工商界的朋友,打通了些社会关系。吃蛇肉,吃狗肉,游荔枝湾,逛六榕寺,听广东戏,访胥户广州称水上居民为“疍户”,也叫“艇仔”。其船只可供游人饮酒观光或借宿。船,日子倒也过得着实古怪。南京城的沦陷,“国民政府”的西迁,军事阵地的转移,在广州看来,似乎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事。

突然在元旦那一天我却接到了一通由武汉打来的电报。内容倒很简单:“有要事奉商,望即命驾,陈诚陈诚,抗战时期任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政治部部长、武汉卫戍司令部总司令、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湖北省主席等职。。”就只有这么几个字。自京沪失守后,军事和政治的中心已经移到武汉,陈诚在那儿担任着警备司令,我是知道的。但他有什么“要事”要和我商量呢?这倒是一个闷葫芦了。

我考虑的结果,决定到武汉去一趟。这一去是有必要的。到那边去看了一趟,再转赴南洋并不算迟。八路军已经在汉口设立办事处一九三七年十月设立,初在汉口安仁里一号,后迁至中街八十九号原日本人开设的大石洋行。,周恩来、董必武、叶剑英、邓颖超周恩来,抗战时期任中共中央长江局委员兼宣传部长、军事部长、南方局书记等职。董必武,抗战时期任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主任、中共长江局委员、湖北省委书记、南方局委员等职,并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叶剑英,抗战时期任中共中央长江局委员、南方局常委、中央军委参谋长等职。邓颖超,原名文淑,一九〇四年生,原籍河南光山,生于广西南宁。抗战时期任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妇女组织委员、中共长江局妇委委员、南方局委员等职,并任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战时儿童保育会常务理事。都出来了,多年阔别,很想去看看他们。

这样一来,立群可有伴了。她本来是要到武汉去的,便和其他的朋友们分开,也搬进了新亚酒楼。她一搬来,不声不响地整天价只是读书写字。她写一手黑顿顿的大颜字,还用悬肘。这使我吃惊了。我从前也学写过颜字,在悬肘用笔上也是用过一番工夫的。我便问她,是什么时候学过书法?她告诉我:是他们的家传,祖父是写颜字的,母亲即岑蕴文(1891—1978),又名于蕴文,广西西林人。一九四一年赴延安,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参议、边区陈列馆副馆长。也是写颜字的,从小便学来这一套。这大概也是一种家庭教育吧?颜字的严肃性可能起规范作用,使一个人的生活也严肃了起来。有了这样一位严肃的“小妹妹”在旁边写颜字,惹得我也陪着她写了几天大颜字。

夏衍是在五号这天赶到的,我们也欢迎他住到新亚酒楼。一切关系很容易地交代清楚了,《救亡日报》在元旦已正式复刊,在长寿东路还找定了一个社址。我留在广州的任务算告了一个段落,我是可以走了。

六号的晚上,我们便乘粤汉路的火车,由黄沙车站动身。我和立群,另外还有一位姓苏的青年指苏一立,广东人。同路,这也是“军人”介绍给我的,希望他能在路上照拂我们。

很多朋友都到车站上送行,有一位工商界的朋友再三叮咛地说:“到了武汉,千切不要做官啊!无官一身轻,希望你早些回广州来!”这话使我很受感动。——但这位朋友,在广州沦陷后他却变了节,真真是一件遗憾的事。他是应着“当事者昏,旁观者清”的老话,他懂得“无官一身轻”,却没有懂得“无产也一身轻”的。

在昏黄中火车快要开了,我们从窗口伸出头去向朋友们一一惜别,握了不仅一次的手又彼此再握。

最后,夏衍半正经半开玩笑地告诉立群说:“到了那边,不要和别人‘拍拖’呀!”

大家都在爽朗地笑,但我自己明白,我笑得要算最不自然。可不是吗?我在精神上已经紧紧地把她“拍拖”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