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沉寂,无声
你们眼神里的卑微和虚荣,
就像患病的人身上的臭味,
根本藏不住。
6
“数据表明,进入二十一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后,心理疾病的患者人数呈现出明显的上升趋势,目前已有超过50%的人有不同程度的抑郁或焦虑症状。人们的物质生活越来越丰富,但所承受的竞争压力也同时剧烈上升。康乐家应该竭尽全力让病人尽快回归社会,以满足社会正常运转的要求。”
马镜清院长正在参加一场例行会议,投资人说到这里停了下来,问道:“马镜清院长,最近康乐家的运营情况如何?”
马镜清就康乐家的现状——医疗设备、安保人员、医护人员和患者的数据一一做了报告。
投资人的语气似乎很是不满:“根据我们数据库计算,康乐家应该有更多的病人才是,治愈率也应该比现在更高。”
马镜清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反驳。他是康乐家的院长没错,但同时也是一名医生,他当然希望治愈率能更高,但投资人所想的,似乎只是表面上跟自己一致。
这时马镜清的手机接连来了几个电话,但会议正在进行,他只能把电话一次次挂断。两小时后,这个漫长而又枯燥的会议才告一段落。马镜清刚站起身便感到背部传来一阵酸痛,但他来不及休息片刻,第一时间回拨了电话。
“院长,今天出了一个紧急事件。”电话另一头的陈美芸说。
“怎么了?”他皱着眉头问。
“有一个叫作张雨昂的病人企图逃离康乐家,与安保人员进行搏斗,还造成了其中一人受伤。”
“你们不是一直监视着他吗?”马镜清语气严厉。
“院长,病人们做什么也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鬼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做出危险行为。”陈美芸说,“那个病人你也知道,他可是有躁狂症,突然间做出任何举动都不奇怪。”
马镜清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问:“那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怎么处理的?”
“他现在在禁闭室,院长,这是一个恶性事件,我认为应该安排更严厉的惩罚措施。”
马镜清知道陈美芸的言下之意。“电休克是一种治疗方式,不是惩罚。”
说完他挂断电话,迅速坐上了回康乐家的车。
电休克治疗要谨慎,除非有治疗需要,或者病人突然失去自控能力,否则绝对不能使用,马镜清在心里思考着。张雨昂那位病人的情况自己很了解,当初病人入院的时候就是他亲自做的诊断。思索片刻后,马镜清决定尽快敲定张雨昂的治疗方式,前期的准备工作也完成得差不多了。
回到康乐家后,他第一时间叫来技术人员,调出监控。
随着监控录像的播放,马镜清的脸色越来越冷峻,没等录像放完,他便站起了身,找出一份文件。
这是一份前年的记录,之前康乐家就发生过类似的事件。一位病人在另一个人的怂恿下,企图冲破大门,事后声称有人曾告诉自己:大门的看守已经被收买了,会放他出去。
怂恿他的人正是刘国庆。
“又是他。”马镜清忍不住骂道。
刘国庆是第一个来到康乐家的正常人,他没有任何心理和精神疾病需要治疗。
当时他的公司惹上了大麻烦,自己也面临入狱的风险。为了逃避责任,他买通了投资人,伪装成精神病人,把自己送进了康乐家。作为回报,公司的合伙人会定期给康乐家一大笔“医疗费”。马镜清曾强烈反对,但无济于事。
“一个医院的运转,除了治疗以外,还需要多方面的配合和助力。”投资人说,“马院长,你只需要考虑治疗病人的事就好。我们分工明确,才能更好地让康乐家运转下去,才能真正造福这个社会。”
话已至此,为了大局考虑,马镜清只得默许刘国庆进入康乐家,而刘国庆也因此受到了投资人的特别关照——之前的那次事件,他便没有受到任何惩罚,这一次恐怕也会不了了之。
然而刘国庆不知道的是,他的公司早已名存实亡——在他住院期间,他的合伙人已经秘密转移了公司名下所有的财产,自立门户。
马镜清对这一切心知肚明,但他必须瞒过康乐家的所有工作人员,以免刘国庆发现端倪,进而大闹一场,这显然对所有人都不利。
“为了大局考虑。”现在马镜清再次默念起了这句话。
当初他建立康乐家后,一直苦于没有足够的资金为患者创建更好的医疗环境,因而接触了几个投资人,但他没想到不久以后康乐家的实际控制权会逐渐落入投资人手里,今天康乐家所有的医疗设备和必备药品都由他们提供的资金支持,如果没有他们,康乐家很快就会陷入医疗资源不足的困境。他告诉自己,作为康乐家的院长,需要做的,是对所有病人负责,即便这意味着某个人会拥有特权。
“公平、友爱、团结、互助。”门后挂着这么一句标语,这是康乐家的宗旨,昏黄的夕阳正洒在这段标语上。
马镜清放下文件,关掉监控,决定不再想这些事。至于那位叫张雨昂的病人,尽管多少有些不公平,但他必须受到惩罚。马镜清决心明天一早就把张雨昂放出来,跟他好好聊聊。现在手头还有别的工作要处理,想到这里,马镜清拿出了一份病历,是何韵诺的。
深陷抑郁情绪的患者,会对一切丧失热情。常人看来再简单不过的事,对他们来说都会变得无比困难,比如进食和睡眠,因为他们找不到做这些事情的意义,或许对他们来说生活本身已失去了意义,没有意义便意味着没有动力。
根据护士的汇报,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办法,然而何韵诺依然不愿意好好吃饭,这显然不是什么好现象。马镜清在本子上写下几个治疗方案,但怎么也不满意,毕竟没有任何药物能够代替食物,也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强制一个人进食。这是他身为医生最无奈的时刻——治疗不是万能的,抑郁症患者即使能够短暂地恢复,病情也随时可能复发,甚至急转直下。何韵诺就属于这类情况,她曾在治疗后出院,可没过多久,竟又被送来了康乐家。
何韵诺在第二次被送来康乐家的时候,病情已经发展到了极端恶劣的地步。
马镜清清晰地记得,再次见到何韵诺时,她的眼里已没有任何光彩,手腕上有一道清晰而又刺眼的疤痕。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掉进了水里,从此一直没能上岸,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沉重的水汽。她能够听到别人说的话,却无法做出反应;她看着医生和护士的眼神,像是在看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
她的经纪人反反复复要表达的只有一个意思:“能不能尽快把她治好?”
“何韵诺第一次出院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们,”马镜清说,“如果心是容器的话,情绪就是容器里的水。容器出现了破裂,水就会漫延开来,即使表面恢复了,也会有细碎的痕迹,能容纳的水会变得更有限。病人即使短期内康复,心理也会比一般人脆弱,更容易失去信心。她本就该好好静养一段时间。”
“医生,公司也不是搞慈善的,大大小小几十号人也是要吃饭的啊。”经纪人开口,“你就想想办法,能不能别让她再胡思乱想。不过是一些网络评论罢了,哪个艺人不会遭遇这种事?正好端端地筹备演唱会和商演,又突然搞这么一出,她也太自私了。”
胡思乱想、自私,这些年来马镜清总能听到这样的论调,人们觉得怀有抑郁情绪的患者太过敏感,太过脆弱,一句不经意的话就能伤害到他们,因而对他们敬而远之。那些人从没有想过,一个看起来敏感脆弱的人,在崩溃之前到底受过多少伤害。
马镜清还记得何韵诺最初来到康乐家的原因。父亲意外去世时她选择继续演出,这让她遭遇了长时间的网络暴力,“冷血”“畜生”诸如此类的词一时间都被安在了她身上。她明明没做错什么,可一夜之间人们都仿佛希望她去死。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恋人却离开了她,公司也无动于衷,这让她第一次情绪崩溃,身材也走了样。在她第一次离开康乐家后,经纪公司又变本加厉,用巨额违约金作为威胁,把她的日程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公司害怕她被遗忘,害怕满足不了大众的需求,要求她在公众前保持住曾经的甜美模样,哪怕心里在流泪,可脸上还得带着笑容。同时也控制她的饮食,逼迫她减肥,规划她在公开活动中应该说的话。她变成了被操控的木偶,不允许有自己的情绪,不允许有自己的声音,就连各种社交平台账号也都牢牢握在公司的手里。
“我们会尽力的,”马镜清说,“但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你们也要做好准备。”
必须再想想办法,马镜清告诉自己。他决定再观察几天,如果情况没有好转,他将不得不中断现在的治疗方式,把何韵诺转移到重症病区,对她进行二十四小时的监视。
处理完何韵诺的事后,他又处理起别的工作。
关掉电脑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他短暂地松了一口气,手头棘手的事情虽然很多,但好在康乐家还可以正常运转,不过看样子是没时间回家休息了,马镜清想,随后决定在办公室睡一晚上。
然而在夜里两点左右,他就被一阵慌乱的声音吵醒了。
值班护士慌张地推开门,结结巴巴地报告了一个糟糕至极的消息——何韵诺出事了。
她死了。
7
身在禁闭室的张雨昂自然不知道康乐家发生了什么事。
清晨六点,药效过去,张雨昂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也寂静无声,仿佛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他疑惑不已,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嘴里有股血腥味,这让张雨昂想起自己跟安保人员的搏斗,那个嘲弄的眼神此刻清晰地出现在脑海。随后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再次被绳子给绑住了,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对他的惩罚。
这会儿他终于可以冷静思考了,他越来越确信,围墙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洞口。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绝对没有错,刘老板那样的人物他接触过不少,加上周围人对他的态度,足以证明刘老板并非一个精神病人。这么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了:刘老板把自己当成了傻子耍,之前为难的神情也不过是惺惺作态。怪不得刘老板会主动接纳自己。愤怒袭上张雨昂的心头,他的右手攥紧了拳,拼命挣扎,试图摆脱绳子的束缚。他声嘶力竭地大喊“放我出去”,可发出的声音刚一碰到墙壁,就像被完全吸了进去,连他自己都听不清自己喊了什么。
那个梦恍惚间又出现在眼前,他竭尽全力才把那个梦境从脑海中驱除出去。他告诉自己,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眼前的一切也绝不是一个梦。可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何韵诺的话:“康乐家有个地方特别黑,里面都是乌鸦。”
康乐家……乌鸦……他不得不想到,这里或许就是何韵诺所说的地方。
从房间的地板上传来一阵寒意,张雨昂打了个冷战,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无论怎么大口呼吸,都觉得下一秒自己就会窒息。理智战胜不了心中的惶恐,他的眼前似乎产生了幻觉,止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黑暗中浮现的,是暮色中的街道,街道对面有一家小小的高级餐厅,而自己身旁站着那位被抢了单的前辈。他面色枯黄,身体瘦弱,眼巴巴地看着对面的餐厅,坐在里面的人正是小程。一个人走了过来,嫌弃地看着那位前辈,前辈却堆出笑容,卑躬屈膝地说:“行行好,带我进去吧。”张雨昂惊讶地发现那个人看向自己的表情,也同样是嫌弃的。张雨昂突然感到一股寒意,才发现自己衣衫褴褛,手上都是污渍。接着他发现街道里行走的所有人,都在刻意地躲避他们俩,无论前辈说什么,一些人只是冷眼相待,另外一些人则干脆直接绕开。
接着眼前又变回了绝对的黑暗,张雨昂的耳边出现了无数乌鸦的叫声,他似乎能感觉到乌鸦在一口一口叼走自己的肉。下一秒,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条小河,是童年里见过的那条,他向河水中望去,看到的却是十几岁的自己。身后走过几个带着孩子的父母,他回过头,却只看到了他们回避的眼神。天空变得昏黄,他恍惚间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在街道的另一头,他拼命地喊着母亲,可那个人只是向前走着,一次都没有回头。
房间的灯突然亮了起来,幻觉消失,灯光让窒息的感觉暂时退却,但身体的颤抖没有消失。张雨昂确认般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才稍稍放下心来,没事的,他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了。接着他眯起眼睛观察四周,房间无比狭窄,左右两边都是墙壁,什么东西都没有,唯一称得上物件的只有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和一旁的摄像头。
摄像头?这证明有人正在观察着房间里的一切。他冲着摄像头喊叫起来,期待很快大门就会被打开,有人能够把他拯救出去,然而还是一样,声音如同被无形中消解了一般,他的呼喊没有任何意义。
张雨昂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极度疲惫的他再也叫喊不出任何一个字,喉咙干疼得简直像是身处沙漠。这时房间的门才终于被打开,他看不清是谁走了进来,只知道两个人解开了绑着自己的绳子,搀扶着他走出了房间。一路上他依旧心有余悸,双腿不停地打战,无法独立支撑起自己的重量。
被一路带进另一个房间后,张雨昂浑身无力地倒在房间里的座椅上。
他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但缺氧感总算是慢慢消失了。
“喝点水吧。”一个声音传来,张雨昂这才发觉眼前坐着曾经见过的那位医生。他身旁则站着两个神情严肃、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正严阵以待地注视着自己。
张雨昂接过水一饮而尽,又喝了第二杯。静坐了十五分钟,理智才逐渐复苏,愤怒取代了恐惧,他终于有力气开口了。
“刚才那个房间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权力虐待我!”
马镜清稍稍抬起头,他手头放着的正是张雨昂的资料,声音听来却有些疲惫:“你未经允许,就想离开康乐家。你能向我解释一下吗?”
“你们这是监狱!那里是牢房!”
“我们平日里监视你只是为了不让你做出过激行为,这里也不是所谓的监狱,如果真是这样,你现在应该还被绑着。”
“我说过了,我没有病!你们平白无故地把人囚禁在这里,难道就没有想过因此造成的后果吗?”张雨昂站了起来,步步逼近,安保人员走到他身前,拦住了他。
“什么后果?”马镜清挥了挥手,让安保人员让开,看着张雨昂问道。
张雨昂觉得他分明就是在明知故问,嘶喊道:“你们扰乱了我的生活!我现在应该在工作,应该跟朋友们聚在一起,应该过着正常的生活!”
“这是你想要逃离康乐家的理由吗?”
“当然!”张雨昂一拳砸在了桌子上,紧接着就被安保人员给牢牢钳住,张雨昂怒气未消,又踢了一脚。
“老实点!”一位安保人员怒喊道。
马镜清不为所动地看了眼被张雨昂砸过的桌面,低下头翻了一会儿文件,又看向张雨昂。
“实际上,你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去工作了。”他平静而又缓慢地说道。
张雨昂愤怒地喊道:“还不是因为你们非法囚禁!”
“我们不会不经调查就把一个人带来康乐家,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完。”马镜清抬起手,示意安保人员先放开张雨昂,多年的从医经验让他的声音恢复了威严,“在你昏迷期间,我们与警方就你的人际关系进行了调查。你的人际关系相当简单,除了工作联系以外几乎为零。在问询你的日常工作状态时,你的同事也证实你经常有暴躁的行为,工作完成度很低,并且一直以来都不怎么合群。”
“不可能!我在工作中没有出现任何纰漏!”
“是吗?就在你来到康乐家的前几天,你在会议上还对着客户发火。”
“谁告诉你的?根本没有这回事!对了,龚烨可以给我做证,我绝对没有暴躁的举动。”
马镜清摇了摇头,说:“这我们早就求证过了,还有,你的老板也告诉我们,他早就想要辞退你了。”
说完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解聘协议,递给张雨昂,说:“看看最下面的签名。”
张雨昂只看了一眼便如同掉进冰窟,浑身颤抖,手脚冰凉,嘴巴止不住地哆嗦。解聘协议下居然是自己的签名。
“是你自己签的字。”马镜清的声音传来,听起来很遥远。
“这……一定是伪造的!”
马镜清盯着张雨昂,说:“经过核实,这的确是你的字迹。即便我们相信你,你也无能为力。事实就是,在3月31日,在你砸毁家之前,你就已经同意公司的解聘了。而在这之前,你还做出过许多暴躁的行为,只是你自己没能意识到。”
房间仿佛突然间震动了一下,张雨昂一下失去了平衡感,再次瘫倒在座椅上,像一个木桩一样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他一时间无法接受,马镜清的每句话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不对,这不可能。就在砸毁家的当天夜晚,自己还在公司加班,这绝不会错。想到这里张雨昂愤怒地把解聘协议撕得粉碎,大喊大叫,他遏制不住想要把眼前的一切撕碎的冲动。可很快就又被牢牢地按住了,怎么也无法挣脱,他放弃了挣扎,只是颓然地看着地上那份被撕碎的协议,看着公司的合同章,看着老板的签名。六年了,他为那个公司辛苦工作了六年,一直兢兢业业,怎么会换来这样的结果呢?他觉得自己被深深背叛了,这种感觉就像被人拿着刀架在脖子上一样冰冷。
马镜清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张雨昂,看着他的面色愈发惨白,决心打破沉默:“张先生,你现在应该做的是配合我们的治疗,尽快摆脱躁狂和痛苦。这样你才能够尽早出院,我们会尽力帮你重归社会的。”
“尽早出院,能有多早?”张雨昂有气无力地问道,他觉得这个问题其实也无所谓了。
“这取决于你。”马镜清说道,“我们会定期检查你的心理状态。只要你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们就可以考虑让你出院。我们会给你一份证明,证明你接受了治疗,并且治愈了自己。”
张雨昂一瞬间想要反驳,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现在就连他自己都无法确定自己是否正常,或许一切都不重要了。如果身边的人都觉得自己有病,那自己到底有没有病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心灰意冷,什么话都不想再听,站起身来推开门准备出去。
马镜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果不是你做出了危险的行为,我是怎么也不会让你关进禁闭室的,我知道那个隔绝了一切声音和灯光的地方让人很难熬,没有任何自由可言,只会让人想起自己的痛苦。我想让你知道,通常情况下,我都站在病人这边……”
张雨昂没有听完马镜清的话,径直离开了院长办公室。
张雨昂走后,马镜清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已经疲惫不堪。时针指向十点。
从两点被吵醒后直到现在,马镜清根本没有睡觉,甚至都没来得及休息片刻。他必须处理康乐家所发生的恶性事件,好在大部分的病人都在药物的作用下安睡着,只有少数几个病人听到了那声猛烈的撞击。即使还有病人被随之而来的那声尖叫和护士们的脚步声吵醒,他也能够找到理由应付过去。
他已经第一时间向投资人做了汇报,他们的应对方式是掩盖这个消息,绝对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毕竟死亡的是一位曾经的知名艺人,社会影响可见一斑。
现在,马镜清疲惫地靠在椅背上,又站起身冲了一杯咖啡,然后吩咐护士把叶灿然叫来。
这个女人暂时还不知道夜里发生的事,安保人员巡房时发现她还在梦乡中,但比起被吵醒而看到事件的病人,她更需要心理疏导。
马镜清想到这里,不由得心情沉重。
8
张雨昂跟随安保人员回到病房,可压根儿就无法平静下来。
没有一个人为自己辩护,没有一个人,龚烨也是如此。不,恐怕龚烨不仅没有为自己辩护,还为自己来到康乐家出了一分力。
现在想想,龚烨那天根本就是话里有话,张雨昂不由得惨笑一声。即使是失眠的那一个月里,他也依然尽力把每天的工作按时完成,那些数据不会说谎,他绝对没有出错。结果呢,他就这么不由分说地被送来了这里。这么一来,就算能够出去,他也没法再在金融行业里立足了,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患过精神疾病的人。他已不再年轻,没有精力和时间再重新学习一门技能。
他不可能再过上跟从前一样的生活,未来也毫无出路可言,三十岁意味着时间已不站在他这边。
想到这里张雨昂又觉得内心充斥着一股无处可发泄的愤怒,不愿再想下去。他站起身走出病房,跟着护士和安保人员一路走到了活动中心。
刘老板正说着“昨天晚上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余光看到了张雨昂,停下话头,一脸惊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应该出去了吗?”
说这话时他眼神里却带着藏不住的嘲弄。
张雨昂不想跟他说任何一句话。
“这年头的年轻人,总是翻脸不认人啊。”他慢悠悠地补了一句。
“少装蒜了。”张雨昂咬着后槽牙说。
“装蒜?你倒是让我糊涂了。”
张雨昂的怒火蹿到了太阳穴,他握紧了拳,可陈美芸就在附近,他不可能公然闹事。刘老板肆无忌惮地拍了拍张雨昂的肩膀,说:“我理解,你没能出去很生气,不过你也不该用这个态度对待你的恩人,我可是全心全意地想了很多办法,这也不是我的责任。”
“滚。”张雨昂接着骂了一句脏话。
“你这副态度,是不想再出去了?”刘老板说。
“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地帮忙。”
“那你刚起步的公司怎么办,你不是说不出去就会倾家荡产吗?”
“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刘老板轻蔑地翘起嘴角,点着头边笑边说了一句:“真有意思。”
张雨昂的脸颊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他喊道:“你笑什么?”
喊声引来了安保人员和陈美芸的注意,刘老板却轻松地挥了挥手。
“我们就是在正常交谈,现在谈话结束了。”他说,随后趾高气扬地看了张雨昂一眼,走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张雨昂只觉得胃里像是灌满了铅,径直走向房间的另一侧。他不想让安保人员看到自己脸上的愤怒,不想被关进禁闭室里。他竭力控制着愤怒,告诉自己不必理会,却偏偏听到那边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这让他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他就是一个人渣。”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什么?”
“我说的是刚才跟你交谈的那个自以为是的有钱人,他让我想起了很厌恶的一个人。”陌生男子接着说道,“这种人不厌其烦地向周围的人阐述赚钱之道,表明自己的地位,这才是他们一辈子真正苦心经营的事业。不过在我看来,他根本就是一个自私至极的人,相当惹人憎恶。”
这下子张雨昂明白他在说什么了,感激的同时又有些好奇,他看向说话的人。那人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戴着眼镜,脸上干干净净的,没留胡子,看起来也一切正常。张雨昂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活动中心有这样的人。
“这种人自以为在创造一些什么,可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创造出来。不过,这世上多的是这种人不是吗?明明一无是处,却认为自己很有价值。”他摇了摇头,说话的语气听来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张雨昂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他从没用这个角度去看待过刘老板,不,他从没用这个角度看待过任何与刘老板有相同身份地位的人,他怔了一下。
男人停下话头,淡淡地一笑,没再说什么,转而读起手里的书。张雨昂观察了一会儿,看得出他的确是在认真读书,而不是惺惺作态,并且自动屏蔽了活动中心的杂音。张雨昂当然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在这种环境里也可以读书,也并不好奇,但很想借此机会跟这个男人说说话。这些日子他除了在食堂和活动中心以外,不被允许去任何地方,他想知道康乐家的日常生活到底是什么样子,这里的其他建筑又有什么用,毕竟现在逃离这里的希望已经彻底破灭。
男人简单地介绍起康乐家,说起这里的基本设施,说活动中心基本上就是用来休息和看电视的,有时候会安排做操,当然这里也会有一些书籍,但最好还是去不远处的阅览室阅读。阅览室旁分别是教室、画室、剧院、体育中心和音乐室。这里虽说是一个精神病院,但设施还算完备,如果他感兴趣,可以在周末的自由时间里去音乐室听音乐,也可以去体育中心打乒乓球。
男人说话的速度不紧不慢,整个人显得文质彬彬,从回答的内容来看,也没有一丝敷衍。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上太多话,一个护士就打断了他们,她叫了声“姜睿”,让被喊到名字的人去一趟观察室。
身旁的男人冲护士点了点头,刚想站起身,又回过头看了眼张雨昂,说道:“今天你能回到活动中心,应该是见过马镜清了吧,他还算是一个负责任的医生。不过,为了你自己着想,还是尽可能不要找别人麻烦了。”
这时刺耳的笑声再一次传来,张雨昂不用抬头都能想象到刘老板扬扬自得的模样。他想起了姜睿所说的阅览室,虽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被允许进入,但决心去试一试,图个清净。
陈美芸在外边跟几个安保人员和护士面色凝重地交谈着,张雨昂走向陈美芸,却在半途被刘老板一行人拦截住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
“让开。”
刘老板站在原地,显然不想让张雨昂就这么过去。
“我说过了,让开。”
“行。”刘老板微微侧身,让开了一条路,就在张雨昂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说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公司老板了,一切都是你编的。我之前身边多的是像你这样的人,是真是假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眼神里的卑微和虚荣,就像患病的人身上的臭味,根本藏不住。我看,你最多就是一个小职员,之所以那么着急想出去,是因为害怕丢了工作,怎么样,我说对了吗?”
说完他又笑了起来。张雨昂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取笑,他害怕麻烦,害怕被关禁闭,他明白姜睿为什么会好心提醒自己。跟刘老板作对显然会对自己不利,但他现在已经没了工作,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张雨昂转过身,正对刘老板,冲着他的面门就是一拳。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显然刘老板没想到张雨昂会这么做,一时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张雨昂看着他嘴角流出的血,微笑着说:“咱们扯平了,刘老板。”
安保人员冲了进来,陈美芸气势汹汹地赶到,责问道:“发生了什么?!”
“你看不出来发生什么了吗!”回过神来的刘老板愤怒地喊道。
“又是你!”陈美芸看着张雨昂,目露厌恶,脸绷得很紧,“我看你是想再被关到禁闭室里。”
“无所谓。”张雨昂没有理会陈美芸,一脸无惧地死盯着刘老板的脸。
陈美芸不屑地撇了撇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招呼来安保人员准备采取下一步行动,这时一个护士走近她,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陈美芸不耐烦地啧了下,示意安保先停下,走到一边请示了马镜清。今天中午马镜清刚开了一场内部会议,吩咐所有的事都要让他知晓后再做决定。
“这件事之后再处理。”马镜清在电话里说。
“之后再处理?院长你该不会是老……是没听清吗?那个病人打了刘老板!”
“行了行了,你还嫌今天康乐家不够乱是吗?还有,他有名字。”
“可……”
“我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处理。”还没等陈美芸说完,马镜清就挂了电话。
陈美芸心生不快,但总不能直接与院长作对,要搁平时,她压根儿不会打这个电话,直接给张雨昂打上一针就是了。她走回两人中间,对张雨昂说道:“今天就先放过你,但别以为你不会受到惩罚,告诉你,我们的治疗室一直空着。”
刘老板显然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脸上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叫住了陈美芸:“你们必须现在就给我处理这件事!”
“刘老板,”陈美芸回过头说,“现在我们没有余力处理这些,今天早上发生的事你应该也清楚,这件事我们之后会处理的。”
说完陈美芸不再回头,步履匆匆地走到了外头,跟外边的护士继续她们之前的交谈。
几个安保人员依然警惕地看着张雨昂。刘老板先是骂了几句,而后感受到张雨昂凶狠的眼神,他挪开了自己的视线,欺软怕硬的他也不敢回手,他从张雨昂的眼神里看到了“拼命”两个字,他从来没有亲自跟敢豁出命的人打交道。刘老板不明白为什么张雨昂没有受到惩罚,难道是自己的判断错误了?不,不会的,眼前的这个人绝对毫无权势可言。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张雨昂,招呼着那群人走开了。
冷静下来的张雨昂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报复的快感已经不重要了,他满脑子都是刘老板所说的那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卑微”。他又想起了这些年自己的生活方式,心里愈发迷茫和困惑。
“那种卑微和虚荣的臭味真的存在于我身上吗?”他忍不住这么想。
就在此刻,康乐家响起了一阵铃声,病人们都被召集到了活动中心。
9
安保人员把守着大门,几个护士站在一旁让大家都坐下,陈美芸带着另外一群人行色匆匆地走向了病房的方向。
张雨昂最初以为是康乐家有什么事要宣布或是要举办什么活动,但护士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让病人们安静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张雨昂摸不着头脑。
不久,病人们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开始窃窃私语。
“看来是真的出事了啊。”
“可不是,昨晚你没听到动静啊。”
“什么动静?”
“听说有个病人……撞墙自杀了,你没看到陈护士刚才去的是病房吗?我看他们就是去收拾那个病人的病房的,把我们召集在这里,是为了不让我们看见。”
“……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
“我也不清楚,估计是受了什么刺激……”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啊,唉。”
撞墙自杀?张雨昂想起了第一天来到康乐家时所听到的声音。他很想知道那个死去的病人是谁,但又不想与那些人过多交谈,只好左顾右盼,想看看到底是谁消失不见了。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女孩默默流着眼泪,那模样让张雨昂觉得很是凄凉。然后他才发觉,怎么也看不见之前跟自己说过话的那个叫作何韵诺的女人。
“我前阵子就觉得她情况不对,果然啊。”说话的人声音很熟悉,张雨昂向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刘老板一行人依然旁若无人地讨论着,“也不知道她怎么会这么想不开,明明在外面也能过上好日子。”
“什么意思?”另一个人问。
“她以前是一个歌手啊,”他说,“还挺红的,艺名叫何晴。”
“原来是明星啊,大明星为什么会来这里……”
剩下的话张雨昂再也听不清了,他刹那间把所有的事情都对上了号。他想起那天查房的时候护士讨论病人的八卦,对话里透露出那个病人之前是一个“大明星”,只不过那时张雨昂一心想着出院的事,压根儿就没有多想。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居然真的是自己在电视里看到的女艺人吗?震惊之余,张雨昂的心头弥漫起一股无名的恐惧。
他试着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能让人下定这样的决心。
然而他不知道这种自问是徒劳的,只有人们自己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痛苦,无论怎么样设身处地地去想象,最终都无法得到一个相同的结果。
这会儿另一个不成形的想法闯进了张雨昂的脑海,他觉得浑身都被电了一下。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
死亡本身当然让人觉得恐惧,尤其是对张雨昂而言。他才刚刚来到康乐家,根本来不及搞清楚所谓的精神疾病是什么,身边也从未有人选择结束生命。然而这会儿让他觉得恐惧的,却是无关死亡的事。在来到康乐家之前,他的毕生追求,行业内所流传的,甚至是所有的社交媒体中所宣扬的,都是龚烨那天所说的:“金钱才是最好的补品啊,神仙难救的事情,钱能救。”因为钱是治疗贫穷的特效药,是唯一的药。
穷是所有痛苦的根源。
因为穷,才会被人看不起;因为穷,才会遭到亲人的背叛。只要成功,人们自然就会高看你一眼,说过的话都能变成真理,尊严自然就能得到。有了尊严,就不可能被抛弃,生活便不再苦恼。那么……何韵诺呢?
他还能清晰地想起那档综艺里人们谈论起她时羡慕的眼神,想起那些观众的狂热,他觉得那就是他心目中的“成功”。张雨昂问自己:“如果她这样的人都会被人抛弃,那我的追求又算怎么一回事呢?还是说,有一天我的追求反倒会让我觉得痛苦,让我无法再被外面的人忍受?”
他被自己冒出的这个念头吓住了,刹那间浑身无法动弹。
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打断了张雨昂的思索,一阵叫人觉得胆战的呕吐声响了起来。张雨昂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那个哭泣的女孩浑身颤抖,脸色煞白,先是打翻了桌椅,又瘫倒在地,一边呕吐一边抽搐着,不久后开始喊叫,可没人听得清她到底在喊什么。整个活动中心瞬间变得一片混乱,几个坐在她身边的病人看起来被这声音吓坏了,护士们赶紧冲了进来,试着把她扶起来。然而只是轻轻地触碰,她就像被烫到了一样,整个人往后缩,不住后退。见此情景,这几位年轻的护士因为没有经验,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位医生赶了过来,给她打了一针,又急急忙忙地招呼来几个安保人员,把女人架出了活动中心。张雨昂一头雾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围的一些病人转变了讨论的话题,像是何韵诺的死亡不再重要了似的。那些疑惑的人不再疑惑,那些震惊的人不再震惊,那些惋惜和悲痛的人也不再惋惜和悲痛。他们转而说起那个突然呕吐的女孩在这时候犯病,看来何韵诺是真的出事了,继而滔滔不绝地说起她们俩的关系,说起她们有多么亲密,还表示她说不定跟何韵诺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张雨昂没有兴趣再听。
那个女孩到底因为什么犯病跟自己毫无关系,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何韵诺的死”这件事上,停留在“这么一个人为什么一心要结束生命”这件事上。回过神来,身边的人依然在讨论,即使安保人员几次呵斥,也不过是让讨论声小了一些。目光所及之处,张雨昂只看到两个病人保持着沉默。一个是不知道名字,正古怪地摇着头的小男孩。
另一个是姜睿,他也沉默地看着周围的人群,面色凝重,接着看到了张雨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