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从梦中醒来
《黎明前的那一夜》
所有他引以为傲的东西,
变成了一堆垃圾。
1
从三月的第一天开始,接连一个月,张雨昂都无法正常入睡。每天一到夜里十一点,他就瞬间睡意全无,即使强迫自己躺下,大脑也无比清醒。只有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窗帘的缝隙中透进一丝亮光,他才能够短暂入睡片刻。但没法睡更久了,两小时后他总会毫无征兆地醒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梦,一个古怪的梦,一个不愉快的梦。
一个都不需要闭上眼睛,就能清晰地再现的梦。
一个月前的那天夜里十一点左右,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直接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不见天花板,视线的尽头是一片圆形的夜空,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气味。四周一片静寂,能听到的只有若有若无的流水声。周围的温度陡然下降,背上传来一股凉意,他慌忙坐起身,伸手摸向开关的位置,却只摸到了凹凸不平的砖块。恐惧袭上心头,他颤颤巍巍地试图站起身来,却一脚踩空栽倒在地。
微弱的月光洒在地上,面前是一片泥泞。
张雨昂的脸色瞬间一片煞白,一点血色都没有。他感觉到体内的氧气迅速流失,呼吸变得急促,冷汗逐渐浸湿了衬衫,大喊起来:“有人吗?”
然而只有空洞的回音在周围回响,墙壁似乎就在身旁,他打了个冷战,浑身哆嗦——这里怎么看都像是幽静的井底。
他顾不上疑惑,这种地方多待一秒都是一种煎熬,生存的本能让他只有一个念头:必须从这里出去!他猛地抬起头,丈量自己与洞口的距离。爬!爬到洞口,这是唯一的出路。
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抓住湿滑的砖块,只是向上攀爬一步便立刻坠回井底。反复几次之后,他的手指都被磨出了血,再也没有攀爬的力气,整个人颓然地瘫在地上,绝望的空气笼罩了整个井底。时间也一同失去了意义,张雨昂觉得十分钟过去了,不,一个世纪都过去了,却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盯着洞口,盯着那遥远的亮光。
忽然间,洞口的月光被挡住了。是一个人影!
“救我!”张雨昂声嘶力竭地呼救,这一次,声音伴随着气流直线上升,他确信自己的声音传到了那人的耳中。可那人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了井底一眼,像是一次例行检查,默默盖上了井盖。井底瞬间变得一片黑暗,沉重的黑暗……
“老张,老张?”龚烨的声音让张雨昂回到现实。
张雨昂怔了一下,他看向龚烨,看到了对方脸上慌乱的表情。龚烨此刻正用嘴唇无声地比画:“到你了,快说话啊。”
“喀”,客户不满地干咳了一声,有那么一会儿,张雨昂依然有些恍惚。他茫然地看着客户那张不满的脸,似乎是在等待自己说什么。这时龚烨用手指捅了捅张雨昂的腰,用眼神指向放在他面前的文件夹。张雨昂这才回过神,慌忙起身,却趔趄了一步,说话的声音也跟着磕巴起来:“这是我们所做的市场调研,不动产市场和股市都在上升期,通过合理的运作,您的财产会得到巨大的升值……”
“当然,通过我们的运作,您的部分税务也将得到减免。”
龚烨立刻把话茬儿接了过去,他详细说起事务所的运作方式,客户脸上的表情才缓和了些。
会议结束后,张雨昂走到洗手间,打开水龙头,镜子中的自己看起来很是陌生。以前还算圆润的脸庞,现在已然消瘦了不少,脸颊都莫名凹陷了一块。皮肤很是粗糙,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像是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似的狼狈不堪。那个梦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他一脚踢翻身旁的垃圾桶,又反复冲了几次脸,才稍稍镇定下来。
他看了看时间,晚上十点,漫漫长夜才刚开始。于是他走回办公桌前,刚一坐下,耳边就响起了龚烨的声音:“老张,你这个工作狂还不回去?”
“还有些资料要处理。”张雨昂笑了一下。
“得了吧,哪儿有那么多资料让你每天都熬到这个点,走,喝一杯去呗。”
张雨昂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
地铁站附近的小酒吧里坐满了人,一打开门,电子音乐的声音、人们大声说话的声音、玩骰子的声音、酒杯碰杯的声音,顷刻间都涌向了张雨昂的大脑。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他头昏脑涨,眼前的景象瞬间颠来倒去。他把住门把手,缓了缓神,硬着头皮走了进去。龚烨点了两杯酒,等酒时一直没有说话,他先是看了会儿张雨昂,又低下头盯着手机。张雨昂也看了会儿手机,右手漫无目的地滑来滑去,同时暗地里调整自己的呼吸,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勉强适应了身边的嘈杂。
“山崎还是辣嗓子啊,”两人碰杯后,龚烨皱着眉说,“毕业前我可没想到自己现在居然每天都会喝酒。”
说完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张雨昂的回应。
“想什么呢?”他问。
“啊?”张雨昂下意识应了一句,随即摇头说,“什么都没想,对了,你现在喜欢喝山崎了?”
“哪里谈得上喜欢,不过是想弄懂那些大人物为什么爱喝嘛,尤其是刚刚开会的夏老板,”他笑着说,“我不得赶紧摸出点门道来?饭桌上酒可是个好话题啊,只要你能说出点东西来,他们准满意。”
张雨昂也笑了笑,拿起酒杯。
“不过大人物的品位还真是贵啊,”龚烨看了眼手机,用四根手指比画了下,说,“现在都得这个价,对了,他们还爱喝茅台。最好的茅台都被炒到五位数了,还好我前段时间攒钱屯了些。”
张雨昂点头表示回应。
常规话题,张雨昂心想。每天在事务所里,大家谈论最多的当然是工作,偶尔也会聊一些行业内的热点事件,剩下的就是最近看上的东西,谁买了瑞典的高级沙发,谁购入了高端的高尔夫球杆,自然也少不了关于名酒的讨论。
“你知道现在网上还能买车吗?”龚烨接着说,语气听起来仿佛是随口一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换辆车,看着小程换车了,我心里也直痒痒,俗话说得好:车是一个男人的脸面嘛!谁不想脸上有光呢?”
张雨昂一时没有想起小程是谁,他的大脑晕晕乎乎的,接收信息的速度都比以前慢了不少。
“你该不会忘了小程是谁了吧?”龚烨笑道,“咱们事务所最近的风云人物啊,前不久他不是抢了一个前辈的几个重要客户嘛。”
张雨昂点点头,感叹道:“他啊,是个人精。”
“可不是,他这人连客户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什么时候生日都知道。”
“有时候是要做到这种地步。”
“看到他就觉得咱们这行业啊,还真是跟过山车似的,好坏全在客户的一念之间。客户满意了,生活就立刻能滋润起来。看看小程最近的状态,面色都好了不少,怪不得他连前辈的客户都要抢。”
这句话让张雨昂记起,他上个月还在公司楼下看到了小程和那位前辈。前辈整个人看起来没有一点精神,萎靡不振。小程看向前辈时一脸嘲讽的模样,让张雨昂印象深刻。
“说到底金钱才是最好的补品啊,神仙难救的事情,钱能救。前辈会变得怎么样,也压根儿就不重要。”龚烨就这话题做了最后的补充。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又各自看了会儿手机。
离开酒吧时,龚烨邀请张雨昂去吃夜宵。张雨昂没有胃口,摇摇头拒绝了。
龚烨盯着张雨昂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说:“你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张雨昂一时没能做出任何回应。
“老张,你说实话,最近你是不是一直都睡不好?”龚烨摇了摇头,接着说,“你最近看起来跟2G网似的,得过很长一段时间数据才能加载出来。也就现在你状态看起来好了一点。”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张雨昂一眼,耸了耸肩:“看来是了,好在你工作没出什么纰漏,也按时完成了,不过可别这么下去了,今天幸好没误事,不然后果可就严重了啊。”
“今天多亏你了,”张雨昂回应道,“不过也没什么,失眠而已,谁都会有失眠的时候。”
“但你的状态太不对劲了,以前你可不会开会的时候走神。”龚烨说,“我有一个朋友前段时间也失眠,去看了医生,要不我把医生的联系方式要来?”
张雨昂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不用,我会自己调整好的。”
龚烨停了下来,没再问下去,最后挑了挑眉,说:“行,那我就先走了。”
两人在路口告别,张雨昂看着龚烨轻快的背影,不由得感叹,年轻真好。
他已经三十岁了,三十岁,实在不是一个可以承受无端失眠的年纪。
回到住处后,张雨昂坐到桌前,又处理起工作。
再抬起头,是深夜两点,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吃下两颗医生开的药,躺到床上。可还是不困,一点都不困,张雨昂恼怒地坐起身来,被窝已经被搞得一团糟。他深吸口气,又把胸口的沉重空气吐出,走到客厅,打开电视。其实电视根本没什么好看的,可家里必须有些声音,好让自己不那么孤独。他又把合同和资料拿到沙发前,无意识地看了一会儿,可压根儿看不进去。最终他能做的,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环顾客厅,这个已经被布置得满满当当的地方,此刻看起来却没有任何生机,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让人觉得空虚。
于是他熟练地点开购物软件,一眼就看到了龚烨提到的山崎。手机难道有监听功能吗?张雨昂想,也罢,这样也好,每次点开都能买到新东西。
一小时后,他觉得手指有些酸痛,才放下手机。那个噩梦顿时又浮现在眼前,他不愿放任它出现,从沙发缝里摸索出一包烟来,点起其中一根,用力地吸上一口,一番吞云吐雾之后,他的心情才平复了些。与此同时,他敏感地察觉到,必须搞清楚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他已经一只脚踏在悬崖边上了,工作上什么时候出岔子都有可能。
烟一根接一根,很快就抽完了,他可不能接受没有烟抽。
他走到地面车库,白天看似干净的地面,此刻遍布着饮料瓶、奇怪的广告卡片,还有不知道写着什么的废纸。车开到主干道时,街道灯火通明,车辆来来往往,街边时不时可以看到酩酊大醉的少男少女,有些踉踉跄跄地走着,有些趴在街边呕吐,不远处的酒吧门口,依然排着长龙。张雨昂坐在车里,看着眼前的景象,总觉得有些惆怅,同样是深夜不眠,自己的处境却跟他们截然不同。年轻真好,他再次感叹,不由得焦虑起来。
好在深夜找一个卖烟的便利店不算难事,张雨昂很快到了目的地。
能抽烟的感觉真好啊,他想,怪不得人们怎么也戒不了烟。被烟控制也好,对身体不好也罢,这种上瘾的感觉至少能让人短暂地忘掉烦恼。他看向主干道,既然出门了,不如四处兜兜风放空一下,他决心什么都不去想,失眠也好,噩梦也罢,思考这些只是徒增烦恼。
回到家的时候,已是清晨五点。
然而还没等电梯门彻底打开,一股烧焦的气味就钻了进来。他心一沉,飞快地打开家门,瞬间就被熏出了眼泪。他慌忙冲到阳台打开窗户,揩了揩被呛出的眼泪,捂着口鼻又折回客厅。
他很快就找到了烟雾的来源——烟头!不知怎的,那该死的烟头点着了放在一旁的纸巾。上一秒还能缓解他焦虑的香烟,现在却成了真正的导火索。好在火势并未蔓延开来,眼下茶几上那一整盒纸巾就要焚烧殆尽,即便放任不管,这场“火”也会在不久后熄灭。
张雨昂刚松一口气,心里却突然“咯噔”一下。他挪开纸巾,一圈刺眼的黑色烧焦痕迹赫然出现在眼前,一旁的白色积木熊和瑞典沙发也都被熏成了灰色。他又赶忙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小心查看那些珍藏的黑胶唱片。其实他根本就不懂音乐,但还有什么更能彰显自己的品位呢?然而最外侧的黑胶唱片在高温下产生了些许变形,只是这么一点瑕疵,这款唱片就再也没了价值。
他茫然地站起身,脚底却传来了“咯吱”的响声,低头一看,才发现那只从国外代购回来的杯子躺在地上,成了碎片。这杯子是他在杂志里看到的,他还记得同事看到那杯子时羡慕的表情——他们人人都看过那本杂志,它就在公司前台的书架上放着。
所有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变成了一堆垃圾。
这时他才发现茶几上被烧毁的不仅仅是纸巾,还有他辛辛苦苦做好的文件和合同。他顿时眼前一黑,头疼欲裂,觉得前所未有的无助,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电视里熟悉的节目依然播放着,某个嘉宾说了一个搞笑的桥段,每个人都在肆意欢笑,可这笑声在张雨昂听来是那么讽刺,眼前的世界顿时变得四分五裂,梦境中的景象又出现在眼前。这一切让他内心生出一股无法遏制的愤怒。长期的失眠本就让他的精神一直高度紧绷,这一下他彻底失去了自控能力。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一拳打在了电视上,觉得不过瘾,又把一旁的黑胶唱机狠狠踢倒,再打开红木书柜,把里面的书都砸在地上。
客厅很快变得一片狼藉,唯一幸免于难的是他许久没碰过的画板,但张雨昂压根儿就没注意到它。他只是盯着客厅,盯着自己毁掉的一切,竟忍不住哈哈大笑,嘲笑起自己来。
几分钟后,他就彻底精疲力竭了,整个人躺倒在沙发上,双目无神地看着头顶被熏黑的天花板,脸颊上毫无血色,只觉得浑身上下空空荡荡,身体仿佛都失去了重量。
当他回过神来,天已经微亮,熟悉的倦意袭来。
张雨昂知道两个小时后自己就会醒来,他会去工作,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睡着前他看了看手机,想着不知道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把房间恢复原样。
算了,明天再说吧,张雨昂想。
不到十分钟,他昏睡了过去。
2
“你感觉怎么样?”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张雨昂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位陌生的医生。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刚想起身,却感觉到头部钻心地疼痛,仿佛被斧头劈过似的。他疼得龇牙咧嘴,两眼冒金星,耳朵像是钻进了十几只苍蝇般嗡嗡作响。等到他稍稍回过神来,医生的声音又传到了耳中,但这次不是对他说的。
“给他打一针吧。”医生对着身旁的护士说。
张雨昂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另一侧站着一位护士,她手里拿着一根针管,身后是陌生的医疗设备。他刚想抵抗,可疼痛却与他作对,他只能一动不动,眼神里写满了恐惧,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医生说了一句,他语气里的温和让张雨昂平静了些,药水也适时地发挥了它的作用,疼痛如同退潮般隐去。然而恐惧依然萦绕在张雨昂的心头,他发觉自己竟然被绑在了床上,下一秒便喊了出来:“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把我绑住?”
“你在康乐家,”医生答道,“是从市医院转移到我们这里的。别担心,现在你的生命体征还算正常,我们对你的初步判断是,你患有严重的躁狂症,具备一定的自毁倾向。”
张雨昂一下被搞迷糊了。“这绝不可能,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如果我真的患有躁狂症,我自己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他说。
“你应该还记得4月2日清晨发生的事吧。”医生说。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但并未等张雨昂回应,就接着说道:“你的邻居报了警,警方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昏迷不醒了。你之所以会被送去市医院,是因为一氧化碳中毒。根据警方的调查,那很可能不是一场意外,你意图自杀。”
“那就是一场意外!”张雨昂竭力嘶喊道。
“你并没有着急灭火,也没有选择报火警,而是任由烟雾在客厅蔓延,在此期间砸毁了客厅里的一切。”医生说,“还有,那天凌晨你曾在环路上以接近140迈的速度驾驶,却并不是急于回家,这是你第一次违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做出这些举动吗?”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
医生从护士那里接过一个文件,翻阅了几页,抬起头看了张雨昂一眼。“这是你之前咨询心理医生的记录,也是警方在调查中发现的。记录里写着,当时你的失眠就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到现在为止应该有一个多月了。长期失眠的人,会做出很多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过激行为。请相信我们的专业判断。”
“胡说八道,失眠难道就是躁狂症吗?放我回去!”张雨昂说。
“恐怕不行,现在我们不能确定你是否还会做出危害他人和自身安全的行为。”医生说,“好了,先这样吧。”
“什么叫先这样?”
医生没有回答,跟身旁的护士耳语了几句,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张雨昂看着留在房间里的护士,吞了一口唾沫,用交涉的语气说:“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这样,能不能帮我把手机拿过来,我打个电话,一切的误会就都能解开了。”
护士只是抬了抬眼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完全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她的眼神压根儿就不像是在看病人,嫌恶之情只消对视一眼,就足以传到张雨昂的眼里。
“这里是康乐家,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的人身安全。”她用毫无情绪的语调说道。
“康乐家,康乐家,你们说了好几次了,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护士没再说任何一句话,给张雨昂换了一瓶新的药水,面无表情地离开了病房。
偌大的病房只剩下张雨昂一个人,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药瓶里的药水一滴滴落下。左手因为药水的缘故变得冰冷而又僵硬,他的大脑却无法冷静,一片混乱。
这时张雨昂突然听到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阵低沉的撞击声,听起来就像是有人用头撞击着墙壁一般。他不由得皱起了眉,浑身止不住地颤抖,只好握住右拳,咬紧牙关,才能不让牙齿打战。这绝对不是自己认知里的医院,他不敢再想下去。
窗外,视线尽头,一轮明月浮在山峰之上,云朵掠过繁星,天空中的星星多到不可思议,就好像只消用手轻轻一挥,就能抓住数十颗闪闪发光的星星。风景美得就像凡·高笔下的油画,然而这样的景色却让张雨昂不寒而栗,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所处的城市中是绝无可能出现这样的景象的。
撞击声持续了一段时间,当一切都安静下来后,他越发感到恐惧。他想到自己一定是被带到了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难以想象明天会发生什么。他多么想要睡一觉,说不定明天醒来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是个梦,自己只是在家中的沙发上睡着了。
夜晚漫长得似乎永无尽头。
他多么希望身边有一部手机。
3
张雨昂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后他下意识在枕边摸手机,可怎么也摸不到。他疑惑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依然身处病房里。他想起了昨天的遭遇,立刻看向自己的双手。没错,手上的痕迹提醒着他昨天发生的一切不是梦,而自己穿的衣服也变成了病号服。他向窗外看去,太阳刚刚升起,金色的光柱照耀着山谷。
昨天出现过的那个护士站在病房门口,监视着张雨昂的一举一动。她身后站着一个壮硕的安保人员,看起来似乎没有睡醒,不住地打哈欠。
“这是要干什么?”张雨昂问。
“带你去吃早餐。”护士回答。
“我没有胃口。”
护士笑了,她说:“这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张雨昂觉得这句话无比荒谬,饿不饿难道不是自己说了算吗?但他看到了护士手里的针管,把想反驳的话都咽了回去。
“现在跟我去食堂。”护士似乎是注意到了张雨昂的目光,轻轻晃了晃针管。
接着她与安保人员交代了几句,从他们的对话中张雨昂得知护士叫作陈美芸。这位陈护士显然没有要等待张雨昂的意思,已经起身离开了房间。
一走出房间,张雨昂便发现,他所处的病房大楼四处都有监控,几乎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大楼的门口还有一个值班护士坐着,她正无精打采地拨弄着头发,看到陈美芸后立刻坐直了身,拿起了手里的文件。食堂离病房大楼不远,一路上张雨昂看到了好几个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自己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吃饭时张雨昂搜寻着可以搭话的人,这是他了解康乐家最好的机会。虽然食堂周边都有安保人员巡视,但他们似乎并不禁止病人间相互交谈。
张雨昂身旁不远处坐着一个女人,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脸盘瘦削不堪,面容憔悴,头发看起来像十几天没洗一样,刘海儿胡乱地贴在额头上,病号服上也都是污渍。其他人都在埋头吃饭,只有她眼神迷离,右手握着筷子,一遍又一遍插在饭盒中的食物里,饭盒四周的桌子上散落着米粒和油渣。这个女人看起来一点都不正常,可是她又有些面熟,张雨昂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女人察觉到了张雨昂的目光,抿了抿嘴唇,睫毛有些颤抖,用手拢了拢额头前的刘海儿,回头看向张雨昂的方向,但并没有盯着他看,而是轻轻一瞥就立刻扭了回去,似乎是在躲避着什么。女人这么一回头,张雨昂突然忆起来为什么会觉得她有些面熟——他在电视里见过这张脸。
不会吧?张雨昂心想,又回头打量起那个女人。
他曾经在各种社交软件里都能看到那个女歌手的宣传,在街道边也总能看到她的海报。在自己常看的那档综艺里,她是第一季的常驻嘉宾,她的一举一动也是社交媒体讨论的热点。后来张雨昂就没再看到关于这位女歌手的消息,不过这也没什么好疑虑的,偶像更新换代再正常不过,何况自己也实在算不上一个追星族。
难道真的是她吗?两人眉宇之间的确很像,可眼前的人也未免太过落魄。几年前那位女歌手出现在电视里的时候,唱的那几首主打歌可都是甜美俏皮的曲风,节目里可爱的笑容让人印象深刻。
“你……在看我吗?”女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可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提问,很是紧张。
张雨昂觉得她的声音也像那位歌手,但决定按下疑惑,现在最要紧的是打听康乐家到底是什么地方。他用最简单的语言解释了自己跟她搭话的原因,说他莫名其妙被送到了康乐家,对康乐家简直一无所知。
女人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张雨昂说完来意后她依然沉默着。
张雨昂在心里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句,无奈地又问了一遍:“康乐家到底是什么地方?”
女人终于说话了,面容看起来不再那么戒备:“你不知道康乐家是什么地方?”
她话语里的一丝反问意味让张雨昂有些恼火,听起来就好像他应该知道一样。
“我想这里应该是医院。”张雨昂回答道,“但我以前从没听过康乐家。”
“哈,你从来没有听过康乐家。”
张雨昂对她的反应一头雾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时说不出话。
“真好啊,你从来没有听过康乐家……”女人又重复了一遍她刚才所说的话,但说话的声音太轻了,压根儿就不像是在对话。然后她一动不动,拨弄着筷子,目光直接越过了张雨昂,紧盯着后边一处无意义的焦点。
“我们是在城外的郊区吗?”张雨昂决定换一个问题。
“是的。”女人简短而又沙哑地答道。
“你能告诉我这儿离市中心有多远吗?”
“多远啊……”女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右手用力地揉着自己的左手食指,眉毛微微皱在一起,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
张雨昂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简单的问题她要想那么久。
“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很远,要坐车。”她说。
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嘛。张雨昂决定放弃交谈,他挪回自己原本的位置,看向周围,寻找下一个可以搭话的人。
“啊……我知道了,”女人恍然大悟般说道,“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康乐家来的。”
张雨昂心里暗自叫苦,这不是他最开始就说明白的事吗?简直是浪费时间,他回头刚想发作,却正对上女人沉思的表情,只好等她说下去。
她终于从思索中回到现实,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康乐家有个地方特别黑,里面都是乌鸦。”
“乌鸦?”张雨昂疑惑不已。
“经常有人被关进去。”她环顾四周后小声说道。
“这里还有牢房吗?”
女人凄惨地笑了,反问了一句:“这世界上哪里有没有牢房的地方呢?”
张雨昂根本不明白女人说的到底是什么,他眉头紧锁,自己昨天的猜测似乎是正确的。
女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开始喃喃自语。张雨昂靠近了些,但依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悲哀,这让张雨昂心头一颤。空气变得坚硬而又压抑,张雨昂觉得自己必须开口说些什么,心里的疑惑再也按捺不住。
他脱口而出。
“那……这里是关押精神病人的地方吗?”
听到“精神病人”四个字的时候,女人像是触碰到了什么让人恐惧的东西一般,浑身一颤,刹那间涨红了脸,肩膀不住地颤抖,呼吸变得急促,面孔也随之变得扭曲,眉毛紧紧皱在了一起,眼睛里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微张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动了动嘴唇,发出的所有声音只变成了微弱的气流,接着盯着右手看了好一会儿。她的眼睛不知不觉完全模糊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瘪了的气球,最终她只是摇摇头说了一句:“我不是……不是我……”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摆弄筷子。这之后无论张雨昂再问什么,她都好像完全听不到的模样,只是全神贯注地拨动眼前的食物,张雨昂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跟食物这么过不去。
张雨昂又看了她一会儿,最后只得放弃问话。不知怎的,他有些畏缩,不敢再跟其他人搭话。看似平静的食堂此时在张雨昂的眼里变得压抑,于是只好低下头去,不再东张西望。
不一会儿音乐声响起,所有病人都放下了筷子。
张雨昂不明所以,但还是跟着照做,唯有那个女人还在摆弄着筷子。
一个护士边走向她边喊道:“何韵诺!你还吃不吃?不吃明天就给你插胃管!”
似乎是这句威胁的话起了作用,何韵诺匆匆吃了两口。
何韵诺?跟那位女歌手同姓?
张雨昂惊讶地看向女人,可怎么也无法把眼前的人与那位女歌手对上号。
他忍不住想要问个究竟,可陈美芸走了过来。
张雨昂只好跟着走到一个房间,这是一个类似于活动中心的地方。病人都集中在这里。一群人坐在椅子上,盯着一台没有打开的电视机,剩下的人有的聚在一起说着话,有的沿着墙壁无意识地散着步,还有人坐在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看起来麻木而又呆板。
清晨的阳光倾泻而下,向着窗外看去,绿色尽收眼底,不远处是一座后山。
不大的后山中有一片用来种植的田地,何韵诺就在那里。
张雨昂想走到何韵诺的身边,可安保人员挡住了他,说他不能离开自己的视线。张雨昂只好就近坐下,眼睛却一直盯着后山,只见何韵诺神色漠然地种着植物,手上一片泥泞,沾到脸上了也不以为意。张雨昂见状摇了摇头,心想一个艺人怎么可能沦落成这样,同姓大概也只是个巧合。
这时他赫然发现,就在后山的尽头,有一片很高的围墙。他心一沉,急忙走到房间的另一侧,映入眼帘的是一幢两层建筑,护士和医生们出入其中。建筑后是一片铁网,铁网的不远处,另一片高墙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一股不安顷刻间向张雨昂袭来,他下意识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却阵阵发紧,难以下咽。
他相信自己绝对没有躁狂症,来到这里是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也没有时间可以浪费,按照医生所说的,自己已经在这里四天了。他最先想到的是那个被砸毁的家,这会儿简直让他心痛不已。随后张雨昂想到还没来得及跟老板说明一切,同事们又会怎么想他?他疑心警方或者医护人员去到自己家中的时候,一定是大张旗鼓,这下可好,所有邻居都会认为自己是神经病,搞不好传到老板的耳中,就此丢了工作,这才是最糟糕的事情。
必须保持冷静,张雨昂深吸一口气,在心里盘算着:来得及,还来得及挽回一切。
只要在短期内离开这里,就能够解释这一切都是一个误会,火灾自然是意外,东西被砸烂也只是为了救火,他只是被送去医院住了几天。即使人们知道自己被送到了康乐家,即使这里真的是个精神病院,只要能够迅速出院,就能证明自己并没有任何精神问题。昨天医生的反应告诉他,他至少还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这样下去,事态可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可到底要怎么出去呢?
张雨昂想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任何答案。
通过昨天的交涉可以看出,陈美芸绝不会放自己出去,医生也不能指望。
还是只能从了解康乐家开始,说不定之前也有人被误抓进这里,可如果这里的其他人跟何韵诺一样无法沟通呢?
想到这里他又头疼起来。
4
病人们吃完午饭必须回到病房睡觉,下午一点,张雨昂听从安排回到活动中心时,这里的人少了许多。
一小部分病人下起了象棋,电视机则吸引了余下多数病人的注意,当然遥控器被控制在了护士手中。电视节目相当无聊,张雨昂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群人可以如此全神贯注。他们看起来完全不在意周遭的事物,想必是指望不上了。
这时一位中年男人吸引了张雨昂的目光,他就站在活动中心的另一侧,身边围着一群人,眼下正侃侃而谈。
跟何韵诺截然不同,这个中年男人五十岁左右,头发却染得漆黑,面色红润,看起来精神焕发,神情举止也看不出任何不正常。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病号服竟没有一丝褶皱,想必是精心打理过,袖子下闪着金色的光。
张雨昂看了眼陈美芸,她正坐在门口的位置看手机。他又看向来回巡视的安保人员,其中一个安保人员与其说是在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不如说是在若有所思地听着他们的谈话。这让张雨昂更为好奇,不管这个中年男人是谁,他都与别人全然不同,至少有着相当的地位。他或许是能帮到自己的人,这个念头让张雨昂不自觉地走近他们身边。陈美芸似乎注意到了张雨昂的举动,但没有任何表示。
中年男子说话抑扬顿挫,语气沉稳,言语逻辑清晰,正高谈阔论着关于金融的话题,这样的内容张雨昂再熟悉不过。简直是天赐良机!一股兴奋让他忍不住站了起来,这下中年男子停下了,看向张雨昂,其他人也都疑惑地看着他。
“呃,只是没想到能在这里听到感兴趣的话题,一时太激动。”他迅速做出了解释。
“哦?你知道我们讨论的是什么?”中年男子用敏锐的目光打量了一番张雨昂,脸上写着“别想跟我耍什么滑头”,眯着眼问。
“没有人会对赚钱不感兴趣,”张雨昂露出与客户打交道时的标准笑容,“您这款手表,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是限量款。一般人是肯定没法买到的。”
中年男子看了眼周围的人,突然间乐了,说:“你叫什么名字?”
“叫我小张就好。”
“我姓刘。”中年男子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
“刘老板,您好。”张雨昂伸出了手。
“欢迎你加入我们。”刘老板轻轻挥了挥手,让张雨昂走到身边,接着对众人说了下去,“这年头要赚钱,不能靠上班、靠单位给的死工资。你拼死拼活工作,靠劳动来赚钱,一个月赚的还不够炒股一天赚的。股票投资,就是最好不过的金融工具。钱会自我繁殖,数量越多,它的繁殖能力就越强。所以要想赚大钱,成为人上人,就要学会玩弄资本,让钱来生钱,把一个数字变成更大的数字。”
“可这些很难吧?”有人问。
“不难,只需要懂一些基本原理就好,剩下的只需要会社交就行了。社交明白吧?就是搭建人脉。人脉就是有价值的人,要我说,只需要结交富人就好了,投其所好,对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根本不重要。所有的信息、资源、权力,都集中在我们的手里,风口都是我们控制的,你是头猪都能顺着风飞起来。”
张雨昂默默点头,他非常明白刘老板所说的这套理论——结交富人简直就是他的工作核心,事务所所做的事说起来也很简单,就是将富人的钱巧妙地进行转移,富人可以因此省钱或者进行更大的投资,作为回报,事务所会收到一份不菲的佣金。张雨昂十分清楚,结交富人的好处可不只是这部分佣金。事务所里有一个同事,结交了几个既有身份又有钱的主儿,饭桌上偶尔透露了几个不动产的信息,他便抓住机会狠狠赚了一笔,从此一帆风顺,没多久就离开了事务所。
他们聊了一会儿,从他的谈话内容中,张雨昂得知这位姓刘的老板从事的是不动产行业,是业内的龙头老大,公司的名字他前不久还在新闻上见过,这让他对这位刘老板迅速产生了信任。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地跟对方熟络起来,因此也就不动产发表了一些自己的意见,但刘老板只是不动声色地听了几句。
又过了一会儿,刘老板停下话头,说:“行了,我也累了,明天再说。”
围着刘老板的几个人纷纷站了起来,乐呵呵地转身离去。张雨昂倒有些犹豫,没有立刻离开。刘老板看在眼里,颇有兴致地看了张雨昂一会儿,问道:“年轻人,你是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忙吧?”
刘老板这么一问,张雨昂更加确信眼前这个男人能帮到自己。
他迅速做了决断,单刀直入:“刘老板,我初来乍到,对康乐家还不太熟悉,想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尽快离开这里。”
刘老板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微微点点头,沉默片刻,开口问道:“这么说,你来康乐家也不是为了治病?”
果然猜对了!他尽量不让自己喜形于色,多年的经验让张雨昂心里很清楚,要获得别人的帮助,必须展现自己有值得被帮助的价值。
“刘老板,我就跟您实话实说了。我开了一家公司,刚起步不久,也算是赚了不少钱,不过前阵子资金周转上出了一些小问题,之前说好来这里待几个月避避风头,可突然想起公司有一笔大生意的细节还没有谈拢,要是现在不出去,搞不好赔偿金就能让我倾家荡产。”
刘老板点了点头,但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刘老板,拜托您了,您知道,没什么比钱更重要。”
刘老板轻叹了一声,说:“我理解,年轻人你有你的难处,可我暂时也帮不到你。你看,既然来了就得守这里的规矩,我也一样上交了通信设备,没办法跟外面的人联系。”
刘老板看起来可不像他嘴里说的那样无计可施,张雨昂看在眼里。
“我会一直记得您这份恩情的,希望您能帮我一把。”张雨昂说,说到“恩情”两个字时加重了语气。
刘老板摸了摸自己的脸,先是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看窗外,看起来很是为难。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了,一只手搭在张雨昂的肩膀上:“好吧,我会想办法的,等我的消息。”
张雨昂道谢后又跟他攀谈了几句,音乐声再次响起。晚饭时间到了,陈美芸走了过来,张雨昂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跟着她走了出去,看着她的背影,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权当是一场梦,想到这里他吃饭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心情不再沉重。
晚饭后,病人们被允许在活动中心附近散步,但八点前必须回到自己的病房。张雨昂却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回到了那个他原本无所适从的病房,他看着天花板,畅想着不久之后就可以回到公司,可以继续赚钱,可以跟龚烨喝酒说说康乐家里的奇遇,回到家了还可以用手机打发时间,购物软件上不知道又会推荐什么新奇玩意儿。
九点时陈美芸出现在病房,给他发了药,又给他打了一针,说是有助于调节他的睡眠。张雨昂没多问,欣然接受了。他忘了一直困扰自己的失眠,也忘了工作多么单调,二十分钟以后,药水发挥了它的作用,他睡了过去。
5
三天的时间一晃而过。
这三天来,除了刘老板以外,张雨昂几乎不与任何人交流,这其中自然包括何韵诺,他可不想与病人扯上什么关系。每天睡前陈美芸都会发药,盯着他吃进去,又会给他补一针,这或许是他能够迅速入眠的原因。只是他的睡眠依然很浅,迷迷糊糊中总会被身边的声音吵醒,好在再次入睡还算容易。有一次护士们查房时,他听到她们谈论着一个病人的事。她们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把病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张雨昂对此也不感兴趣,这年头到处是把别人的痛苦当成谈资的人,社交网络上,工作中,吃饭时,四处都是这样的声音,他早已习以为常。
同时他也进一步了解了康乐家,这里的确是大山深处,四周的围墙和铁网下只有一扇大门可以通往外界。然而大门处有四个安保人员轮番执勤,从大门逃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刘老板是他唯一的指望。每天上午所有病人吃完饭后都会集中在活动中心的周围,下午是分组活动时间——病人们会分成几个小组进行一些治疗活动。
他暂时还不需要参加集体活动,这让他每个下午都有机会跟刘老板聚在一起说话。每次谈话结束后张雨昂都会询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离开康乐家,可看到的依然是为难的神情。
陈美芸总是在玩手机,这显然让张雨昂觉得不公平,他也需要手机,他需要看到那些消息。已经一周了,外面的世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远离社交一周时间可是天大的事,说不定自己的客户正有事找他,说不定同事会抢走自己的客户。他突然想起之前约好了请客户吃饭,还准备好了礼品,这下可好,他连解释都做不到。
张雨昂开始焦躁起来,可现在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唯一的好消息是他的身体在逐渐好转,头晕目眩的感觉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了。
又过了一天,饭后不久,刘老板又长篇大论了一番赚钱的道理,说完后支开了其他人,一脸神秘地说道:“我没能帮你搞到通行证,院长是一个古板的人,没能说服他。可惜我也联系不到投资人,否则可以通过投资人的关系施压,跳过院长。”
张雨昂心里一沉,空气也随之凝固,正当他觉得窒息时,刘老板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别慌张,这些天也不是一无所获的,有个安保人员告诉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出去。”
“在康乐家的西南角,也就是那片种植地的正后方的墙边,有一个洞口可以去往外边。怎么样,这个消息不赖吧?”他笑着说道。
“可是我要怎么躲过所有人的视线,悄悄到达洞口呢?”
“这个简单,这里的安保人员大多是自己人,会掩护你的。”
“可是即使我逃出去了,这里是荒郊野岭,要怎么回到城里呢?”张雨昂早就盘算过这个问题了。
“我已经安排妥当了,你只管出去,外边自然有人接应你。到了外面,你再想办法搞一个出院证明,这样康乐家也就不会再追究了。”
张雨昂被说动了,眼下也就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我要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现在。”刘老板说。
“现在?不应该等到天黑再出发吗?”张雨昂吃了一惊。
“不,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刘老板边说边四处张望,“你看,现在活动中心里只有一个护士,我可以负责吸引她的注意。后山那侧把守的安保人员,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他不会拦你。到了后山,你只要假装没事人,随便闲逛就可以了。那里的病人不多,只要不引起骚乱,他们是不会特别在意别人的举动的。”
张雨昂愣住了,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虽然他时刻都在准备着离开这里,但没有想到会这么突然。他舔了舔嘴唇,拿不定主意。
“怎么了,你是不相信我,还是说康乐家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地方?”
刘老板的这句话让张雨昂下定了决心,这里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东西,外面的世界才是属于他的世界。他调整呼吸,握紧了拳,做好思想准备,抬起头感激地说:“谢了。”
“行了,现在快走吧。”刘老板笑了,说完便侧过身挡住了陈美芸的视线。
张雨昂冲着他点了点头,谨慎地看向四周,陈美芸正盯着手机,头也不抬。他调整呼吸,走到房间另一侧,前往后山。安保人员看了他一眼,果然让开了一个身位。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张雨昂走进后山,有人在这里晒太阳发呆,有人一丝不苟地种植着什么。他放慢脚步,东看一眼西看一眼,假装只是路过。这里的病人们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陌生人乐呵呵地向他打招呼,张雨昂尴尬地笑了一下。他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用尽全力让自己举止自然,才显得不那么鬼鬼祟祟。明明后山里的这条小路只有几十米,可张雨昂觉得它有几百米那么长,一路上他只能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还有几步就走到围墙那儿了,很快就可以逃离这里。张雨昂吐出一口气,稍稍放松了下来,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你要去哪里?”
张雨昂顿时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他不敢回头看,随即回过神来,发疯似的向前跑,这一来反倒被脚下的台阶绊了一跤,脸重重地砸在了地上。这一跤摔得不轻,鼻血流了下来,嘴巴里都是血腥味,但他没有停下,也不能停下,又迅速爬了起来,手脚并用地向墙边跑去。
好不容易跑到墙边,胜利在望,可张雨昂怎么也找不到刘老板口中的洞口,甚至连一丝缝隙都没能找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张雨昂的脸色越发惨白,心中愈发不安,他能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没有时间思考,一下跪倒在地,试图从泥土中找到洞口,可越挖就越是绝望,泥土下边依然是墙壁。他抬起头,面前的这堵墙怎么看都是那么坚不可摧。
张雨昂被搞糊涂了,或许是自己找错了方向,可没有机会再去查看周围。
安保人员已经赶了上来,不由分说地按住了张雨昂的肩膀。张雨昂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试图站起身来。出去的机会就在眼前,他怎么可能放弃。可肩膀传来的力气让他无法摆脱,情急中他扭过头咬住了按在肩头的手,向后踢了一脚,这让他重心不稳,整个人扑通一声向前摔倒在地。安保人员顺势用膝盖抵住了张雨昂的背,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两个护士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是陈美芸,她面露不快,步履匆匆,手里拿着针管。
“我们应该通知马院长,等他来处理。”另一个护士说。
“院长现在不在康乐家,我们得迅速处理这件事,你看看周围。”
这时听闻骚动声的病人聚在了后山,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安保人员拦着他们,因此他们并没有轻举妄动,但有几个人发出了起哄的声音,甚至有人吹起了口哨。
“放开我!”张雨昂边喊边挣扎,“你们没有权力这么对待我。”
“我警告过你了。”陈美芸说,说完这句话后她在张雨昂的胳膊上打了一针。
迷迷糊糊中张雨昂似乎看到了嘲弄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