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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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三十一章)

明青萝

九、五爷爷

除了我父亲是名教师,且远近闻名外,我祖上十八辈皆为农民。据说在唐末从中原地带一路南迁,最后落户于明村这荒山僻岭间,等到我的身影在明村的山水间晃悠时,明村的小河已经流淌过去了六百多年的时光。在这漫长的时光长河中,在贫瘠的山野里刨食,偶尔去十里八村走村入户贩卖点生活用品和狗皮膏药,这就成了明村父老祖祖辈辈几乎一生的光辉历程。祖辈们在明村生生死死一场,除了隔三差五去卢镇逛逛,喝几杯水酒之外,几乎连去过县城的人都没几个,更别说穿州过府去外地见识广大辽远的天地了。

明村四周的村落也如明村一般,自古水细草壮、人穷山不高,自然少有小偷盗贼之类拦路抢劫了。奇怪的是,明村人却有着习武弄棒的传统,明家拳虎虎生风,据说练到绝顶处可碎碑裂石;明家棍八方呼啸,挥舞起来密不透风,滴水难进。我是个早熟的孩子,自然是个极其难缠和令人爱恨不是的调皮捣蛋鬼,调皮的、捣蛋的,往往喜爱舞枪弄棒,这或许是无法避免的通病。明村历史上曾出过几个武举人,还有不少武秀才,这大概算是明家武术源远流长的见证吧。当我在明村挥舞着小手小脚的时候,明家拳、明家棍早已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里,偶尔还有几个人在练习,也是偷偷摸摸流传下来的。

明村人公认,明家拳最厉害的,当属明天增医生。明天曾医生是远近最著名的骨伤科医生,在村里与我父亲最要好,平常我叫他增伯伯。据说,增伯伯的祖辈都是走江湖的武术好手,是明家拳的集大成者,尤其是家传的跌打损伤中草药,号称是治疗骨伤的神丹妙药,不管多严重的骨折,三四剂中草药下去,包你活蹦乱跳。慕名而来的患者不计其数,有诸如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独轮车等各色车子送来的,有担架抬来的,有肩挑背扛送来的,有搀扶挪步来的,有自己摇摇晃晃来的,不管是熟门熟路直奔而来,还是七弯八拐询问而来的,看不出他们脸上的沮丧和悲戚,都是一脸的希冀,满眼的亮光,仿佛不是来寻医问药,倒像是来朝圣膜拜,见证奇迹。

看到我迷惑不解和一脸鄙夷的样子,增伯伯哈哈大笑不已,他抚摸着我的小脑瓜,说,你不是老懂吗?怎么连三人成虎都没听说过?病人病急乱投医,增伯伯仗着先人的几味中草药,也就狐假虎威起来了。尽管我听不懂增伯伯的话语,但那络绎不绝的病人远道而来,活蹦乱跳而回就是最好的证明。在卢镇赶集闲聊,说自己是明村人,人家还未必知道这个地方,就算知道也是一脸漠然应对的样子,但如果你添加一句,说自己就是明天增明医生那个村的人,跟他是邻居呢,对方一定会突然热情以来,满脸的羡慕神情,好像对面站着跟他说话的就是那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医生。

不过,这些事惹不起我多大的兴趣,我最为感兴趣的是增伯伯明村明家拳第一人的身份。我时常抱着他的胳膊或是大腿,赖着要他传我明家拳法棍术。这个时候,增伯伯一改嘻嘻哈哈的神色,刮着我的小鼻子,有些严肃地责备我,小孩子家一天到晚就知道舞枪弄棒学打架,没一点出息,去去去,明德老师来了,我叫他打你板子。

增伯伯终究没有教我明家拳棍,哪怕一招半式都没有,但他的传说却愈发地在我童年时代的武侠梦境里生根发芽。明村人都说,增伯伯练的明家拳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开碑裂石的大成阶段,甚至到了隔山打牛、伤人于无形的最高境界。听村里的老人说,一次,不知哪里来的几个武林高手,慕名来明村挑战,增伯伯无奈上场,拳头轻轻一挥,数丈之外一名挑战者的帽子便飞上了天,那伙人立即抱拳认输,惶惶退出明村。还有一次,几个小流氓骑着摩托车在村里追逐嬉闹,甚至在菜园里来回飞驰,将明村闹得人仰马翻、鸡飞狗跳,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制止。这时,增伯伯慢条斯理地从诊所里走了过来,轻蔑地说道,几辆大排量的摩托车而已,载我一个老头子都载不动,还好意思在明村的道路上招摇吓人?为首的小流氓自然认得明村的这位老神医,当即把摩托车开到增伯伯面前,要现场检验是增伯伯能耐,还是摩托车厉害。增伯伯二话不说,抬腿就坐上了摩托车,那小流氓使劲加油门,车子呜呜直叫,浓烟滚滚,车轮子却只是在地上磨出了一个大坑,就是无法前进。忽然,增伯伯一声大喝,摩托车轮胎在土坑里一声爆响,内外胎全炸了。这伙小流氓赔了一笔糟蹋菜地的钱,发誓再也不来明村做任何坏事,才推着轮胎爆裂的摩托车灰溜溜地离开了明村。明村几百年来的安宁虽被短暂的打破,但在明家拳第一人的赫赫威名下,再也没有掀起过其他的波澜。

千年卢镇繁华热闹,赶集之日往往人山人海,自古是三教九流人士特别是小偷、流氓、盗贼猖狂之地。明村人和卢镇人一样,把小偷叫做小手,每次出门赶集,年长的都要再三告诫,千万注意小手。二十世纪八十年初到九十年代初,几乎将近十年,这是卢镇千百年来繁华热闹的顶点,也是小手猖狂放肆和收获累累的十年。从六七岁渐懂人事,一直到十四五岁心智基本成熟,我几乎每个赶集日都要去卢镇逛逛,总能见到在路旁痛哭流涕的农家百姓,或是白发苍苍的老人,或是虎背熊腰的青壮年,或是天真幼稚的少年,或是哭天呛地的妇女,他们的哭声叫骂各有不同,原因都只有一个,都遭遇了卢镇的小手,或是上街采买农资、生活用品的钱在一踏进卢镇大街就被小手偷走,或是在街上顶着毒辣辣的太阳卖了一整天的鸡鸭、土鸡蛋、青菜、果子、猪肉,直起腰,准备回家,猛然发现腰包里刚刚放进去的钱财不知什么时候已不翼而飞了。钱财虽然不多,却是贫苦农家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辛苦劳作,小孩的学费、老人的药费、田地里的农药化肥费用,统统打了水漂,没有经历过农家贫苦生活的人,是无法体会我们明村父老站在卢镇大街上的孤独无助和伤心绝望的。我的母亲,就曾跪在卢镇街头嚎啕大哭过,卖了一上午的公鸡和土鸡蛋,好不容易才直起腰,一路小跑去医院交医药费,摸遍身上的每一个口袋,在刚才跑过的百把米的街道上来回寻找,刚刚到手的血汗钱终究是不翼而飞,奶奶还躺在医院等着这钱抓药治病。

卢镇是繁华热闹的,卢镇同样是冰冷无情的,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不仅仅是我的母亲一人,我的母亲也不止哭过这一次。围观的人自然是感同身受的叹息不已,对小手的诅咒和无奈,是那个年代里卢镇四周百姓心底深深的痛。我的五爷爷,大名明根龙,就是这个时候与增伯伯一起,六十多岁和五十多岁的两个老头子,在卢镇,用轻蔑的眼神扫过包围他们的四五十号地痞流氓,明家拳、明家棍一出,畅快淋漓地进行了一次痛打落水狗的扫荡,从那之后,卢镇的小手渐次消失,直至随同卢镇的繁华热闹一起,隐身在了历史的沉重帷幕之中。

我太公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太公虽然长得牛高马大、虎背熊腰,但家里却穷得叮当响,奶奶时常在我耳边唠叨,说她从卢镇嫁到这明村,家中除了四面的墙壁什么也没有,连墙上的窗户都是用一个斗笠遮挡的,只有窗户洞没有窗框窗门。在我出生时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我家依旧是那一间只有四壁的土墙房子,直到我四岁那年才在父母亲的努力下,搭乘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在明村分田单干第一年的丰硕果实里,做了一栋四扇三间大瓦房。

明村绝大多数都是明氏后人,但明村的土地却大多数不属于明氏所有。我太公有的是力气,他在明村最大的地主扒崽子家做长工,扒崽子就是懵眼爷爷的爷爷,扒崽子是明村人对连体婴儿的俗称。五爷爷是我太公最小的儿子,虽然家里穷得一塌糊涂,太公也累得屁股着不了板凳,但疼爱最小儿子的天性和毛病太公也没有拉下。不过,五爷爷倒不怎么折腾人,不喜吃喝,不好穿戴,也不架鹰玩狗,更不胡作非为,他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舞枪弄棒学武艺。七八岁年纪便发誓要把家传拳术和棍法发扬光大,要做明家拳、明家棒第一人。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南国烽烟里,挥刀弄棒练拳脚很普遍,明村也不例外。五爷爷在村里钻来窜去,看到谁的双拳打得更眼花缭乱、谁的棍棒抡得更呼呼生风,就软磨硬泡、死缠烂打,非得教他几手功夫才肯罢休,大家无法摆脱这个执拗的小孩子,也就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传授他几招花拳绣腿。年来岁去,已经长成十五六岁大小伙子的五爷爷,自诩学了十年功夫,可以横扫明村四周十里八乡,真正称得上是明家拳、明家棍第一人了。于是,他在明村东头的大榕树下搭了个简易擂台,说是摆擂三天,以武会友,正式出师闯荡江湖。村里的老秀才被逼无奈,浓墨重彩地给五爷爷在擂台上挂了一幅对联,上联是,拳打南山巨石碎裂成灰去,下联是,棍扫江湖好汉抱头鼠窜急,横批是,拳棍无双。明村人一年到头没有什么乐子,五爷爷的这一通操作,着实搅动了明村不知道沉寂了多久的岁月。站在擂台上,五爷爷面对台下黑压压的父老乡亲,将自己十年苦练的功夫一一展示,端得是身法诡异,拳如风到,棍随影至,令人眼花缭乱,虚实难辨,台下起哄的、叫好的,接连不断,一浪高过一浪。第一天,五爷爷充分感受到了明家功夫给他带来的荣耀和骄傲,明村有二十多名青年上台比试,无一不败下阵来,第二日开始有旁边村子和卢镇的武师闻讯赶来,虽然战得有些艰难,但五爷爷还是力挫强敌,保持了不败战绩。第三日,没有人上台了,大家挤在台前,七嘴八舌的叫喊着,明村人老实木讷,但挑好话说是人的天性,明村人也不例外。大家争相夸耀五爷爷武功了得,当之无愧是明村第一,卢镇无敌,可以出师闯荡去了。这时,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瞄了瞄台上台下火爆的场面,奶声奶气的声音不大,却掩盖了现场的嘈杂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