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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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三十章)

明青萝

我再次见到巧生叔是这年的小年二十四,交通事故过去已经一个多月了,明村到处一派喜庆气氛,炸米果的香气在凛冽的寒风中飘散开来,时不时还有顽童燃放的鞭炮声在远处炸响,大人们都在忙碌着准备迎接新年到来。巧生叔手里提着他亲手编织的小果篮,这是他雷打不变的规矩,年年小年都要给我送一个过来。尽管我从明村小学毕业后就跟他说过,我不是个小孩子了,已经在卢镇住校读初中了,是半个大人了,哪里还会提着果篮,惹人笑话我长不大呢。但巧生叔不管这些,他脸上挂着柔柔的笑意,依旧轻声细语,没叫你提着出去啊,你可以送给你的外甥们啊,七八个外甥呢,总有小孩会喜欢的。要不,你可以把它当着装饰品挂在房里,留住我们明村最具特色的新年习俗,我看你肯定要远离明村的,以后你想挂个果篮过新年都不能够找得到呢。听着巧生叔柔柔的,富有人生韵味的话语,我年年都装着一脸欣喜地样子接过来,啧啧赞叹一番这小果篮竹子的材质,编织的技术,花纹的流畅绚丽。巧生叔就在一旁呵呵笑着,看着我把小果篮在书桌旁的窗户上挂好,把一大包炸果子放在我书桌上,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这一次,巧生叔站在我面前,身子僵硬,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嘴唇发白,一副似醒未醒的神态,明明只有四十多岁,却像是被疾病纠缠了十几年的老头子,又像是明村山林里倒在大雪里枯败的老树。他的手指还是那样的修长,圆润透明,闪着晶莹的光,只是没了先前的力量和灵巧,像是被水长久浸泡后的惨白。手里的那只果篮却依旧鲜活喜庆,小狐狸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毛茸茸的大尾巴在身后甩出一条如彩虹般美丽的弧线,尖尖的脚爪子被一簇簇绽放蓬飘的蒲公英淹没,那蒲公英有的像是九天上的白云,有的像是万花从中的紫色蝴蝶,飘飘扬扬,漫天飞舞。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才放下手中的书本,一把抢过那小果篮,举过头顶,双手轻轻抚摸着我最喜爱的小动物和小花朵,它们是这样完美地出现在我面前。还是巧生叔最懂我,我一边啧啧赞叹着,一边给巧生叔让座。

看到我真心喜欢的样子,巧生叔脸上泛起了一抹红晕,一如往昔那样还夹杂着一丝羞涩和扭捏,话语虽然有些低沉干涩,却依旧还是那样的轻柔婉转,老懂喜欢就好,我还担心你长大了会不喜欢了呢,过完年就要考高中了,老叔这手也老了,僵硬了,怕是以后会编不了东西了。这不,几个月前我就寻思今年小年要编一个最能让老懂惦念的小玩意,耽搁了不少时间,总算在今天给你拿过来了。今年老叔一个人过年,也就没有炸果子了,你装一点自家的果子进去,毕竟老懂还是个小孩子,这过年的习俗不能少。

巧生叔低声细语地叮嘱了我几句,又跟我奶奶和爸妈他们闲谈叹息了一回,母亲再三叮嘱他大年三十一定过来我们家吃年夜饭。

大年三十下午,巧生叔倒是过来了,跟我父亲在客厅里推杯换盏地喝了一个多小时。当明村四周的鞭炮声渐次响起时,巧生叔执拗地站起了身子,无论如何不肯留下来吃年夜饭。父亲知晓巧生叔的脾气,也不勉强,任由他有些摇摇晃晃地向外走去。临走前,巧生叔难得一次那么大方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礼品包,这是我母亲特意装好的炸果子和腊肉、香肠、板鸭。

明村的夜一年到头都是寂静的,但明村的大年夜却是热闹的,每个山窝、每个角落都有鞭炮声响起,间或还有五彩的烟花升腾。我站在大门外,极目望去,绚丽的烟花像是九天仙女洒落的七彩花瓣,晕红了半边天空,光亮照在巧生叔脸上,那苍老的容颜上仿佛又浮上了女子般的羞涩和殷红。我就这样站在明村绚丽多彩的大年夜里,默默地望着巧生叔摇摇晃晃的身影,一步步踩着外面昏黄的灯光、惊响的鞭炮声和绚丽的烟火渐去渐远。这是巧生叔留给我的最后一个背影,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巧生叔羞羞涩涩地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整个寒假我都呆在家里,为了所谓的重点高中夜以继日,开学后就一门心思扑在课堂上,整个初三下学期,我没有离开过卢镇一步。初中生涯终于被时光吞噬完了,卸下千斤重担回到明村,我第一时间就跑去巧生叔家。巧生叔家的院子和大门虚掩着,门没有上锁,里面空空荡荡的,客厅里的家具蒙上了厚厚的灰尘,神台上供着的那把篾刀不见了踪影,卧室里褪色的喜字上,一只蜘蛛正在吐丝织网,一丝一丝地把自己网在网中央。

母亲告诉我,巧生叔出远门去了,正月十二走的,走前在我们家里吃了一餐饭,具体去了哪里不知道,他自己也说不准,只说去外面看看,找点事做,自己养活自己。当年的清明节,巧生叔没有回来,七月半鬼节也没有回来,冬至也没有回来,竟然连巧生叔母亲的周年忌日,巧生叔也没有回来。过小年了,我已经是重点高中的小伙子了,却提着巧生叔送我的那个小果篮在院子门口张望了一下午。

不用看了,恐怕以后他都不会回来了,奶奶悠悠叹了口气,巧生叔是奶奶看着长大的,最了解巧生叔的脾气,既然老母亲的周年忌日在明村来说如此重要的日子都不回来,那就说明要么回不来了,要么不会回来了。

果然,那一年,巧生叔没有回来,第二年、第三年,一直到许多年,巧生叔都没有回来过。不过,期间还是有巧生叔的点点滴滴的消息,有人说,在南方海港城市的家具厂见过他,还跟他一些吃过一次早点。有人说,在西南大山的某个小镇上见过他,那里盛产竹子,是竹子的海洋,是竹类产品的海洋。甚至有人说,在塞外的草原上见过他,那里没有竹子,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巧生叔手里拿着的不是寒光闪闪的篾刀,是一根竹子做的拐杖,人已经老态龙钟了,走路一晃一晃的,只是说话还是那样的细声细语,柔柔的,低低的,像是草原上如云般飘荡的羊群的白毛,毛茸茸的,暖洋洋的,悠悠的,懒散散的,脸上还带着一抹涩涩的羞红。只是,草原上的风沙凛冽吹过,不知道那身影还能飘忽多远。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关于巧生叔的消息,点点滴滴,像是雨珠滴入了汪洋大海,再也没有涌起一朵浪花。那几百台怪兽一般的挖土机在冲进明村之前,关于拆房、迁坟的公告在各大报刊网站喧嚣了三个月。我在明村的路口一直张望了三个月,终究没有看见巧生叔羞涩的笑脸。在公告截止日的第二天,我与朱亮、阿明几个童年时的伙伴,亲自动手把巧生叔的爷爷、奶奶和父母亲的坟墓迁到了卢镇公墓区,拆迁房子的补助款则放在了村委会的账户上,不管巧生叔什么时候回来,那都是他应得的私人财产。

明村在几百台怪兽的吞噬下,被彻底从这个地球上抹去了,沟沟坎坎、田地山塘全部变成了镜面般平滑的广场碎片和冲天疯长的水泥森林。我知道,巧生叔就算回来了,他一定再也找不到明村的路口,望不见明村的过往了。唯一还承载有明村记忆的,就是卢镇边上那庞大的公墓区,不分白昼黑夜,静默在这苍茫天底下,只有那堆堆坟茔和间隙间升腾的袅袅青烟,还能指引明村的方向,望见明村的路口,记住明村曾有过的过往。我想,巧生叔要是回来,他唯一能找寻到的、与这明村有关的,就唯有这无数的坟茔亡灵。

每年的清明、七月鬼节和冬至,我都要来到卢镇公墓区。我猜想,总有一天,我能在这里看见巧生叔风尘仆仆而来,看见巧生叔从远方回来给他的父母上坟、烧纸、点香,或是用最新颖时髦的方式,献上一束鲜花,来不及购买的话,就把坟头上的蒲公英采摘下来就可以。

巧生叔父母的坟头上就长了许多的蒲公英,雪白雪白的,年年蓬飘绽放,我确信,今年巧生叔没有回来,还有明年,还有明年的明年,只要这蒲公英年年坚韧生长,年年绚丽盛开,就一定能看见巧生叔那羞羞涩涩、泛着晕红的脸庞。不过,我又担心了起来,巧生叔那么灵巧机敏的人,又走南闯北了几十年时光,肯怕早就学会了一线相牵、天涯变咫尺的网络,现在不是天天提倡网上祭奠、网络献花吗?如果巧生叔也融入了这所谓的现代文明生活方式,他又何必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回来点这一支香?烧这一刀纸?何况,就算回来了,公墓区也不会允许他点这香、烧这纸,既然过往已不允许存在,又何必穿梭万里演绎这假惺惺的塑料花瓣坟前安放?不如就把自己挂在这现代的网络中央,像那缀网劳蛛一样,日日夜夜、年年岁岁、生生世世网在网中央。

我终究是糊涂了,我想,我的巧生叔,还有我明村的父老乡亲们也终究是糊涂了。不过,我还是要在明村曾经的路口张望,还要在那逐年荒凉的公墓区驻足,希望能够张望到一回巧生叔羞羞涩涩、慌慌张张和踉踉跄跄的模样。

八十多年前,沈从文说,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

也许,这是真的,沉在岁月深处的翠翠相信,坠入细密蛛网中央的我、还有我们依旧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