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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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十四章)

明青萝

五、懵眼

西方人眼里的维纳斯,美丽的女神,我是从小就知道的。哲学家说,维纳斯的美在于她的残缺不全,在于她隐而不露的高雅气质。可惜,我的故乡藏在东方的无数崇山峻岭之间,这里的村民千百年来只知道吃饭喝水,只知道低头种地,弯腰带娃,对于美学、哲学,还有爱神什么的,他们一无所知。

倘若哪家婴儿一出生就缺胳膊少腿的,断断乎不会想到这世间还会有什么残缺不全之美,更不会想到,这竟然还能成为美丽的神灵。在长久的岁月深处,许多这样的婴儿,恐怕还没能来得及认真打量一下这个陌生的花花世界,就重新踏进了下一次的生死轮回。这其中,尤以女婴为甚,她们是没有做维纳斯的宿命的。

从我懂事起,我就喜欢在村子里乱窜,在大家知晓老懂的同时,老懂也知晓了这个五六千人口的大村庄。我们村里对残缺不全的人,自古及今就没有多少的人文关怀,都是这个残废、那个残废的指称着。名字也是根据各自残缺的部分来对应,什么单脚佬、断脚仔、多耳仔、多手指、懵眼、聋婆、哑巴等等,至于他们的大名是什么,也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或许小时候曾有过大名,长大后恐怕连父母和他们本人都忘记了,就更别说外人了。

东来西往的,我便发现了村子里许许多多陈谷子烂芝麻的大小事情。村里的残疾人大多是后天造成的,上山砍柴摔了、爬树掏鸟窝摔了、帮人家做房子修补屋顶摔了、挑担子摔了、老人家走路摔了,甚至被牛踢了、被机器伤了、挖矿砸了、生病留下了后遗症,等等,缺胳膊少腿、一瘸一拐的,都是这样造成的,我没有听说过村里有天生腿脚残疾的。至于眼瞎的、耳聋的、哑巴的,好像全部都是先天性的。大概,这些都是隐形的天生残疾,一出生还没来得及察觉,便已长成了活蹦乱跳,哪怕再狠再毒的心肠,也只能付之一声无奈的叹息。所以他们便逃过了出生即轮回的命运,在世人希冀、怜惜又充满哀叹的目光中艰难地向我这个乱窜的身影走来。

我们村里,我最为熟悉的先天性残疾人有五个,两个瞎子,三个哑巴。这五个人中,除了其中一个哑巴智力低下,其他的都极为聪慧机灵,用现在的智商一说来衡量他们,个个都在110以上。如果老天爷不偏心,他们能像我一样上学,参加高考,也许北方大草原上跳跃的就不是我的身影。虽然他们五个人都有过自己的大名,但无一例外都在渐次成长中泯灭进了时光深处,别说我,就连他们自己恐怕都已忘记,正好我们村里讲究辈分长幼,我就以辈分来称呼和区分他们。

先说一说年龄最大的这个,姓刘,是个瞎子。我们村里把瞎子叫作懵眼,他辈分比我长两辈,我平常都叫他懵眼爷爷。

姓刘的在我们村里不多,有一家却特别出名,甚至名声都传遍了海内外几十个国家。懵眼爷爷的太爷爷年轻时,家里很穷,虽然家里有几亩地,算是比较自由的自耕农,但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回肉,命运的转折出现在懵眼爷爷的爷爷身上。懵眼爷爷的爷爷一出生就轰动了十里八乡,因为一道出生的是两个人,是两个男孩,而且是腰部连在一起的两个连体婴儿。那个时候,乡野里的人除了吃饭干活睡觉外,没有其他的什么娱乐节目,听说刘家出了这档子稀奇事,好奇加兴奋劲就别提了,纷纷涌向刘家。富有商业头脑的刘家人开始出售门票,反正是自家的大门,要进来先买票,爱进不进随你。小孩逐渐长大,便跟随马戏团在大江南北巡回演出,再后来,有个外国大马戏团把刘家孪生兄弟挖了过去,漂洋过海世界巡演,赚回的钞票自然是数之不尽。有钱了,买田买地,起豪宅,办私学,娶美女,最后连紫禁城里的女大学生都娶进了我们这个深山老林里的偏远山村。

记得我读大学时,因身体原因在家休养了一段时间,闲来没事,就在家乡小学见习过一个月。那时候,被开除的誉兰老师还是那副喜欢开玩笑的脾性,在办公室经常要提到两个人,一个就是刘家地主,说那张大床真是太大了,床上可以并排躺下六七个人。连体在一起的兄弟俩发财之后每人都娶了几个女人,因为兄弟俩无法分开,不管是走路、吃饭,还是洗澡、上厕所都要一起,就是睡觉入洞房干那啥,也要一块儿翻身操练。誉兰老师是见过那张特大号的床的,我自然是没有这等眼福......

懵眼爷爷的兄弟也就特别多,一奶同胞的就有六个,加上堂兄弟,一共有二十来个,真是满满的一大家子。留在村里的就有四个终生未婚,孤独终老一生,但娶进门的美女效应却一代代遗传了下来,他们一个个都长得高大、英俊,而且还特别聪明能干。带着儿女返回北方紫禁城下的那个女大学生,后来成了国家干部,子女也有了正厅级的职位,经商办厂的更是身家过亿。留在村里的兄弟们,聪慧灵敏加吃苦耐劳,一个个在时代的风口上开始了新一轮的腾飞。唯有懵眼爷爷不行,他一出生眼睛就瞎了,什么也干不了,经常一个人坐着,或用棍子在地上戳戳点点,围着大院子转来转去。不过,懵眼爷爷心里却不孤独,虽然他没有上过学,但他肚子里的墨水比许多读了大学的人还多。懵眼爷爷的奶奶是演戏出身,知道无数的神话故事和历史传说,懵眼爷爷把它们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肚子里,成为了我们村里最受人喜爱的说书先生。遥远到大禹治水不回家,一脚踢断天门山;魁魅龙祭母,梁祝化蝶;商鞅重赏大力士,始皇帝出海寻仙丹;楚霸王举鼎,汉高祖骗吃喝;孟姜女哭长城,七仙女下凡尘;薛仁贵一箭还一箭,牛郎耍流氓偷衣裳......近到村里的煞公显灵,狐狸成妖;南山的猿猴石,西河的蛤蟆桥;寡妇窗外鹧鸪响,村头鳏夫深夜忙;山上鲜花山下茶,你唱歌来我应答.....还有什么姜子牙封神,伍子胥逃难;西施投河,刘备摔阿斗;杨贵妃醉酒,穆桂英挂帅;水浒英雄,金莲偷汉;孙悟空的金箍棒,大观园的刘姥姥;卢沟桥的石狮子,黄河岸上炸堤坝;高帽子大游街,烧族谱抓敌特.....等等,等等。懵眼爷爷的嘴巴灿若莲花,在我还没有小学毕业,就把我以后要学的全部汉语言文学和历史典籍给我先讲解了一遍,而且是那么的风趣幽默,那么的生动诱人,比那些才高八斗、一本正经的老教授、硕导博导引人入胜多了。

懵眼爷爷不仅肚子里有墨水,嘴上有锦绣文章,胸襟上能撑船,一个没进过学堂的文盲,却获得了我们村里另类秀才的美誉。其实,懵眼爷爷还有另一手干农活的绝活,小时候的我,还有一帮小伙伴,时常围在他四周,惊讶地看着,惊喜地听着。

我们村子虽然很大,人很多,但都散乱地分布在高高低低的各色山脚下,那些田地就更别提了,高低错落,蜿蜒曲折。搞艺术的人看见了,必定要大为夸耀这样一幅幅美丽的画卷,惊叹是世外桃源,人间仙境。可惜,我们村里的父老乡亲对此往往嗤之以鼻,因为庄稼地里的灌溉很是费力。位置高一些的排田,是种水稻的好地方,但要引进水来却很艰难。天旱光景自然不必说,被太阳晒死就晒死,没有多少人会着急上火,但风调雨顺之年,总不能让那排田荒芜掉吧。所以,每隔三五天就要从水渠里,山沟里,水塘里,小河里等等有水的低洼处把水弄到稻田里。在久远的岁月里,先人们是怎样解决这难题的我不知道,我从懂事起,就看见了不少的水车,有小巧的,也有大型,汩汩的流水从水车里喷涌上来,就被流进了高处的稻田里。小巧的水车,一边一个木板做的长把手,可以两个人一起用力,一推一拉,就把水给绞上来了,力气大的,也可以一个人干,一只手一个长把手,一推一拉,水就上来了。大型的水车,先要搭一个高大的架子,像一个门框,门框上面的这根横梁用来扶手,下面有个转轮,人的双脚就一前一后的踩在上面,就像原地踏步走一样,双脚抬起交替往后蹬,这个转轮就带着水车转动,低处的水就顺着水车汩汩地流了上来。用那小巧的水车,就是靠一股蛮力,只要力气大,水都干得了。那大型水车就不同了,站的高高的,脚下是一个转动的轮盘,你的每一脚都要恰到好处,要不就会一脚踏空,掉入水潭里。

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就能看见一副让人惊叹的画面。懵眼爷爷从家里出来了,由他的兄弟牵着,手上握着一根长木棍,一人抓住一头,就像是两人合力抬着这根并不重的细木棍一样,一前一后地就来到了水潭边。用小水车车水没什么大不了,就是将把手装上转轮后递懵眼爷爷,一声开始,两人手上一用力,水车就转了。用那大型水车,我们照例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懵眼爷爷弄到架子,大家手扶着高处的横木,脚踏轮盘,吆喝一声,懵眼爷爷,准备好了没,预备开始,四只脚就像穿花蝴蝶一样,前后来回地抬起、放下,放心、抬起,步步到位,丝丝入扣,仿佛叫上长了眼睛,死死盯住了那脚踏轮盘,一圈又一圈,吱吱呀呀,应和着哗哗的流水,确实像是唱响了一首田园里的牧歌。这时候,我总是站在最前面,大声地喊着,懵眼爷爷,小心,小心,脚别踏空了。

懵眼爷爷这时候显然很是开心,能闭上眼睛,在水车上迈出千篇一律、丝毫不差的均匀步子,懵眼爷爷是值得骄傲的。我们村里许多妇女,双眼又大又明亮,但她们就是不敢上去这水车上踏上几部,我奶奶,还有一项以胆大著称的阿春婆也不敢,甚至与鬼神邪魅称兄道弟的五斤仔都怕这大型水车,只能用小水车,累得双臂拿筷子都掉地上。其实,用脚踏的大型水车是很省力的,就是踩上一整天的收车,也不过是空手去了一趟卢镇赶集,没有多少的劳累感。

踩踏久了,懵眼爷爷竟然一边踏着水车,一边高声说起评书故事来了。把我们羡慕得不要不要的,都大声为懵眼爷爷喝彩。当另一个彪形大汉上去把懵眼爷爷换下来时,懵眼爷爷照例要逗我一逗,老懂,老懂,听说村里这些小家伙就你胆子最大,连坟墓都干钻,来,上来,踩几下。

小的时候,我便冲着懵眼爷爷大叫,不行,不行,我太矮了,手扶不到上面的横杆,我哪能草上飞那样凌空飞渡呢,等我长高了自然就能踩了,一定比你懵眼爷爷踩得更好更久。

懵眼爷爷听了我的争辩,满脸笑呵呵的,说道,老懂,你这就不懂了,踩这水车,是要等你长到能扶住横杆,但并不是能扶到横杆就有用,这与眼睛能不能看见关系也不大。我们村里,谁的眼睛不比我明亮,谁的步子不比我迈得快,他们很多人却不敢上这水车。看你懵眼爷爷,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的脚能看见,我的心能看见,懂吗,有些事情不用眼睛看,也能心中明了,脚步稳健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