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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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十三章)

明青萝

人群中没有旱狗的身影,他正月一过就出去了,这次他没有去柳州了,因为经湖师傅已经封了斧头,年龄大了,再也不想四处奔波了。旱狗这个关门弟子,一直让经湖爷爷喜忧参半,喜的是,旱狗聪明能干,领悟能力强,动手能力也强,没几年就全部掌握了他传授的技艺,完全可以继承他的衣钵,欠缺的只是细节打磨和经验积累,这需要时间和人生阅历,急是急不来的。忧的是,旱狗身子矮小,体质孱弱,别说搬运大的木料,就是劈砍、拉锯、刨花、钉锤,这些最基本的木工活,做起来也气喘吁吁。经湖爷爷不止一次地叹息说,旱狗天生就是做木工的料,却没有生就这样的命,迟早要再拜师傅更换技术。

经湖爷爷的话很快就得到了验证。为了制作最好的礼物,春节前后的这半个月里,旱狗全身心地投入。他自己动手砍伐了一棵香樟树,一手一脚地将所有木料、竹片修剪好,把木板剖好,一斧、一锯、一榫、一锤,都是他亲自动手,精心计算,认真打磨,只是在安装那个进士躺椅时,请他师傅经湖在一旁指点,经湖爷爷也特别重视这一次的木工活,冥冥之中,这个进士躺椅竟然成了经湖爷爷的封斧头之作,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挥过斧头锯子,彻彻底底地做了村里的留守老农。这是旱狗做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进士躺椅,那四个小板凳,也是他最后的木工纪念。半个月的劳累,旱狗脸色更加苍白,喘气也更加急迫,甚至咳出了血丝。

他去医院做了一次检查,据他自己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些支气管炎,可能是过年炸果子吃多了,上火了。经湖爷爷一边喝酒,一边说道,也应该没什么大问题,他从小就这样,跟我在柳州这几年也是这个样子。大家不用惦记他,他在广州挺好的,在一家大型物流公司当仓储保管员,他的身子干这个挺好的,收单、出单,点货计数,很轻松的活,只是没有再做木工了,让我觉得十分遗憾。老了,老了,收了个聪明的关门弟子,没想到一出师就改了行当了。

酒宴散席后,旱狗的母亲抱了一大捆的杂志和书本过来,说这是旱狗交代的,我考上大学后再给我,这是他送给我的大学礼物,要我在大学里要继续用工,多读书,读好书,还要多睁眼看看这个世界,走千里路读万卷书,颜如意与黄金屋要边走边看才能寻觅到。旱狗的母亲唠唠叨叨地叙述着,过年后看了几个姑娘,对旱狗这人倒是没有什么嫌弃,人长得矮小,人家姑娘也没说什么,都说这是爹妈给的,也改不了,他文化水平高,出去外面也不是靠力气吃饭。人家姑娘看不上的眼的原因,就是他病恹恹的身子,大家都说富贵在天,但再富贵的命也得有身子骨去享受。所以,看来看去,最后都黄了。他也熄了再看的念头,也不打算去做那木工活了,一开始就劝他不要去学这个,他就是不听。这不,正月十五一过,就到广州去了,说在当仓库保管员,虽然工资不高,这也很适合他,我做娘的也就放心了。

那个时候,手机还是稀罕货,像砖头那么粗大笨重,也要一两万快钱一部,整个县里都没有几部,我们村里人别说看,连听都没听说过。电话也是稀少的,偏远的山村连电话线都没有,住在城里的安装一部私人电话也要三四千块钱,工资每月却只有可怜的七八十元。我自然是无法跟旱狗叔说一声谢谢他的礼物,但他知道我要去往北方的那个大草原了。因为心中有个草原梦想,从小就想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无边的草原上,听塞北寒风,听胡笳十八曲,看蓝天白云,看风吹草地现牛羊,所以,我所有自愿填报的都是矗立在草原上的大学。

我一个人登上了北上的火车,除了肩膀上的背包,手里拉的拉杆箱,我手上还拎着一个小板凳,虽然火车已经没有那么拥挤了,我买的还是硬卧票,但我就是想带上这个小板凳,我想在那无边无际得草原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尽情地放飞我的灵魂和思想,甚至可以飞越过高山、大河,想去我所有想去的地方,去俯瞰一回人世间的所有悲欢离合和千奇百态。

年底,再次回到故乡,给进士椅铺上一层厚厚的毛毯,一边品评着书本里的精彩纷呈,一边摇晃着人世间的时序千秋,日子就这样平淡如水,慌慌张张。旱狗没有回来过年,寄了一封信和三千块钱回来,说这钱是给他弟弟说亲的,不要固守农村的死板规矩,谁先谈好谁先结婚,没有什么固定的先后顺序。我也很是赞同旱狗的说法,长幼有序,有序的是年齿辈分,是互相尊敬体谅,是竞相积德行善,断断乎不是利益权势上的谁先谁后。那一年冬天,旱狗的弟弟把一个淳朴善良的农家姑娘娶回了家门,旱狗这一次还是没有回来,再次寄给几千块钱和一封信,说冬季是出货旺季,根本请不到假,再说,过年前后的两三个月,老板都是加倍开工资,他馋着这些额外的收入,眼红的人还不少呢,不回来也没什么,家里把喜事办好,办得排场就行,明年暑假时间更空闲,到时一定回来。

旱狗连续两次过年都没有回来,弟弟结婚也没有回来,也许这不仅仅是时间紧张和工资加倍的问题,其中是否隐瞒了其他无法言说的秘密?已经读了两年大学的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恐惧和忧伤,我决定,暑假,我要从北方的草原直奔酷热炎炎的广州,沿着信封上残留的轨迹寻找一遍旱狗叔的身影,看看他,在广州还好吗?

不过,还没来得及动身前往广州,我就在苍茫无限的北方天空上,看见一只正展翅翱翔的雄鹰折断了翅膀,一头栽进了呼伦湖底,消失得无影无踪。

旱狗叔终究还是如期回到了故乡,暑假刚一开始,旱狗叔的弟弟就抱着旱狗的骨灰盒回到了家乡。一个星期后,我从北方草原回到了村里,我再次看到了旱狗叔,一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细眯着眼睛,嘴角还有淡淡的笑,仿佛木匠师傅眯着眼在目测木料的直行弯曲弧度,细细打磨木料的光洁柔滑。又仿佛在对我们低语,诉说这世间的风霜雨雪、花飞叶落。照片下面是一个骨灰罐子,景泰蓝的陶瓷,蓝白相间,白得纯净,蓝得安详,一副天高云淡的美丽图画,让人涌起无限遐想,却没有忧伤。这是与众不同的骨灰盒子,与其说它是骨灰盒,倒不如说它是一个美丽的花瓶、独具魅力的艺术品更恰当。这是旱狗叔生前亲自选定购买的骨灰盒,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里,他要把自己像鲜花一样装扮好,躲藏在岁月的深处里,时不时向我们扫过来张望的目光。千百年来,村里轮回循环的父老,都是自己亲手为自己打造,或是购买盛放身躯放飞灵魂的棺材,把自己像鲜花一样安放在花瓶里,而且是驰名天下的景德镇出产的景泰蓝瓷瓶里,旱狗叔是我们村里的第一人。旱狗叔在遗属里交代,他的骨灰不要安葬,就撒入横穿村子而过的小河里。

旱狗叔早在为我打造好小板凳和进士椅的那个正月里就查出了身患肺癌,不过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如既往的嘴角含笑,把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甚至连他自己都被自己哄骗了过去。期间,他并没有一直留在广州,那个难得寻觅得到的善良老板资助了他三万元钱,旱狗叔就怀揣着这三万块钱,一路行走,一路张望。他往东去看了大海,然后一路北上,在秦皇岛再次出海,沿着当年始皇帝出海寻仙的航路,望见无尽的海鸟在海天之间追逐翱翔。他北上大兴安岭,钻进熊瞎子的洞窟里,感受冬眠里的时间静默。他在满洲里出关,望见无边的西北利亚寒风,一阵猛过一阵地催促他早日回故乡。他来到一望无际的大草原,走在呼伦湖畔,在我曾经坐、躺过的那块大石头上细细冥想,旱狗叔终究没来校园里找我,他知道我的梦想正在孕育成长,不应该沾染上无奈和哀伤。随后,他越过狼居山,前往玉门关。都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被那漫天黄沙灼烫一番之后,他便掉头南下,青海湖上水波荡漾,一路凡尘皆已随风散。旱狗叔游历的最后一站是青藏高原,他在布达拉宫前走过,与佛主一起淡看风月,看穿生死。他爬上五千多米的雪峰,站在自己所能成长到的最大高度,沐浴阳光雨露,呼吸稀薄空气,张望冰雪世界。最后,他站在天葬台附近,目睹了或年老干枯,或圆润鲜活的躯体,在天葬师手中化成碎片,在秃鹫口中重新变成血肉,飘飞的灵魂和尘世间的叹息统统消融在了缥缈虚无间。旱狗叔完成了自己在尘世间的艰难跋涉,一路走一路看,他阅读了无数的书卷,有字的没字的,他都阅读无数。他的身躯已经无法再安放他无限高远的灵魂了,他听从那个世间难寻难觅善良老板的劝告,再次返回广州,依旧在那物流仓库里,守着无数的货物进进出出,清点、计数、统计、申领、上报,看着这些仿佛长了腿脚和翅膀的货物,飞向世界各地,走进千家万户。重新回到广州半年后,欢喜无限、厌倦也无限的旱狗叔含笑而去。在这个无限宽广的世界里,他没有恨,没有痛,有的只是无尽的欢喜,无尽的热爱。只是,天空不够高远,承受不了旱狗叔灵魂的飞翔,他要奔赴另一个更加高远的天空,继续满心欢喜的飞翔。

遵照旱狗叔的嘱托,我们在一个雾气朦胧的早上,赶在朝霞还没有升起之前,由旱狗叔的弟弟抱着那个盛放着旱狗叔身躯和灵魂的景泰蓝瓷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小河边。前几天刚刚下了一场暴雨,小河里的水满满当当的,在朦胧的晨曦中,河水看上去碧蓝碧蓝的,就像是北方大草原的模样,又像是我故乡山窝窝里的天空,时而有小鱼窜出水面,带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就像天空飞过的小鸟,划出了悠长的弧线,划下了天空的年轮,岁月的流痕。小河两岸的垂柳,长长的枝条在水面上飘摇起舞。昔我往兮,杨柳依依,今我来思,流水涓涓。

鲜花飘满了整条小河,旋转着,翻滚着,晃晃悠悠又急急匆匆地,赶集似的丝毫不作停留。今日,落花有意,流水多情,就这样携手前行,一直走向我们张望不到天尽头。那天水相连的地方一定是无边的海洋之处,彼岸有花开,我们都嘴角含笑,心头没有悲哀。我们在石拱桥边的泥土里挖了一个深坑,将蓝白相间的景泰蓝瓶子埋了进去,这就权当是旱狗叔的埋骨之处,年年岁岁里,我们都可以在这小河边、拱桥下看见水草飘摇。

旱狗叔是我们村里第一个不留骨灰的,这河水弯来绕去,在卢镇河汇合之后,便千里迢迢汇入长江,最后入了大海。旱狗叔算是我们村第一个融入大海的,他的胸襟和灵魂,都只有大海才能容纳。所以,望着那奔腾向前的流水,还有旋转翻滚的艳丽鲜花,我们没有伤悲,我们嘴角含笑,眼中满是希冀,我们都为他祈祷和祝福。

许多年之后,旱狗叔为我做的小板凳依然结实耐用。故乡消散之时,大多数家具都落了个被抛弃的命运,随后连同我的故乡一起,被推土机埋进了深深泥土里,上面还浇筑了一层又一层的钢筋水泥。但那几只小板凳我却没有舍得丢弃,在随后的许多次搬家迁移中,它们依旧跟着我东奔西走。偶尔有空,我还与自己的孩子一起,坐在小板凳上打牌、玩游戏、听歌、看书、刷手机。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在无聊的午后,或许是寂静的夜里,默默地坐着,睁眼看蓝天白云,看满天星辰,也看我自己忽隐忽现的灵魂。更多的时候,我则与孩子们坐在一起,打闹嬉笑之后,小孩们照例挠着我讲故事,讲传说中的,故乡的,还有旱狗爷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