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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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唐长安城聚集了多少物质和精神财富

长安之大

一百个敦煌城的面积
最聪明的脑袋都在长安
包容万物的国际化都会

唐朝长安是一个非常大的都市。长安之大,其实我们很难想象。

唐长安是从隋文帝时期开始营建的,后来唐朝接受了这个都城。隋文帝时期长安城是凭空建的。自汉至北周的长安城用了几百年之后,水质变差,所以隋文帝要迁都。当时,宇文恺(555—612,隋代城市规划和建筑工程的专家)等人凭空在龙首原这块平地上建起一个大都城,不仅把皇帝的居住和办公区域建在里面,而且还有百官办公的地方。

相比较而言,汉代的长安城和明清的北京城,基本上都是官衙、寺庙、王府。比如我们逛一逛北京城,里面很多都是王府,是满人住的,老百姓都住在城外的菜市口附近。但隋文帝不一样,他把所有的老百姓都装在城里,这叫外郭城,一共有108个坊。这108个坊有多大呢?原来的敦煌城,是一个州城的规模,而这一个州城就相当于唐朝长安的一个坊。所以后来长安最南边四个坊基本上没有用,只用来种些药材、蔬菜,供应官府。

唐朝的长安城,既有物质文化方面的规模,同时也有精神文化方面的特点。儒家最高级的教师都在国子监、太常寺(唐朝负责礼仪的机构)等官府中任职,同时佛教、道教最聪明的大法师也都在这里,比如玄奘。玄奘是学唯识、学逻辑学的,就像黑格尔一样,他们的脑子里都是有好几“际”的。长安也有摩尼教的大法师,他们宣讲“二宗三际论”(二宗指光明与黑暗,即善与恶;三际指初际、中际和后际,即过去、现在和将来),光明和黑暗在三个时段里怎么打、怎么斗,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非常完善的、无懈可击的宗教理论。这些大法师都在长安。也就是说,当时世界上最聪明的脑袋都在长安。

唐长安城平面图 图片来源:李孝聪《中国城市的历史空间》

西亚的波斯萨珊帝国被阿拉伯大食人东进灭掉之后,波斯王子卑路斯带着儿子泥涅师跑到长安,唐朝把他们养起来。其实不止他们,他们还带来了波斯最大的贵族。所以唐朝长安人说“穷波斯”,但这是反语。波斯人很有钱,看不起粟特商人,认为他们是下等人。然而中亚的这些粟特商人也都很精明。

唐朝疆域中的波斯都督府

卑路斯是波斯帝国萨珊王朝的最后一位君主伊嗣俟三世的儿子。公元651年,伊嗣俟三世遇刺身亡,萨珊王朝灭亡。卑路斯向唐朝请求提供军事协助。唐朝于是成立波斯都督府,一说设于今阿富汗的扎兰季市(Zaranj),并任命卑路斯为都督。670—674年,卑路斯来到唐朝首都长安,并被封为右武卫将军。后曾奏请于长安置波斯寺,最终在长安去世。

图片来源: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

此外,印度的高僧也来长安。各个国家的贵族,甚至每一个王室都要派一个儿子(质子)到长安居住。他们都是文化水平和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人。其实来自新罗和日本的留学生、留学僧,他们都是国家选拔出的最好的、文化水平最高的人,不然如何能跟得上唐朝的文化水平?他们得知道来长安要学什么,取什么。我们也可以看到日本取回去的东西确实是很了不起的,比如王羲之的书法,因为他们来的人也是高手。而且有的人就不走了,变成了唐人。

1 萨珊金币仿制品 宁夏固原史铁棒墓出土
2 东罗马金币 宁夏固原史道洛墓出土
3 日本最早的银币“和同开珎” 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

所以长安是一个盛大的国际化都会,是一个物质文化、精神文化的荟萃之地。相当于今天的伦敦、巴黎、纽约这些城市,既是时装之都,也是金银之都。长安可以包容万物。

宁夏固原史氏粟特家族墓

隋唐间,固原成为首都长安通往西域的重要门户,在“丝绸之路”上的地位日趋重要。西亚、中亚的各种奢侈品源源不断地运进来,众多的遗物也就留在了固原。20世纪以来,固原南郊陆续发掘了粟特史氏墓葬群,墓主人是昭武九姓中史姓人的后裔,包括在唐代中央担任译语官的史诃耽。这些墓葬中存在着汉文化、粟特文化、鲜卑文化等多种文化因素的交融,使我们对于唐朝的“世界主义”,以及这一时期流寓中国的粟特人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史诃耽墓室平面及器物分布图
1. 羊头
2. 马头
3. 喇叭形玻璃花
4、5. 石门
6. 石块
7、8. 墓志
9. 鎏金小铜环
10、16. 鎏金铜盖
11、12. 鎏金花饰品
13. 小玻璃碗
14、17、20、22. 铜镜
15、18、19、21. 鎏金铜豆
23. 鎏金带扣
24. 铁刀
25. 铁钉
26. 金
27. 金币
28. 蓝色圆形宝石印章 
29. 铁条
30. 铁剪刀
31. 铆钉铁条
32. 铁条
33、34. 开元通宝钱
35. 方形骨片
36. 陶三角

石门刻纹线图
史诃耽墓石门两扇,形制相同。各立一人,头戴双扇小冠,上插楔形簪。蚕眉,柳叶眼,直鼻,胡须弯翘,厚耳,颔下蓄长须。双手交于胸前,身穿宽袖交领长袍,腰束带,足着云头靴。

金覆面(1组11件)
覆面,先秦时或称目,用来包裹死者的头脸部位。史道德墓出土了一套完整的金覆面,眉、目、鼻、嘴、颊、颔等部位俱全,均用金片打押而成,其上多有穿孔,用以与丝织物缀合。值得注意的是,史道德墓金覆面表现出某些中亚、西亚风格:饰有两周联珠纹样的动物纹圆形饰物明显具有中亚色彩,而覆面中间的额头饰,为半月形托一圆球,当与西亚、中亚人崇拜日月的习俗有关。

史诃耽墓志
唐朝是一个世界主义的国家,在对外交往上,中央王朝不仅推行积极开放的政策,还从中央到地方设立了翻书译语直官(译语官),而粟特后裔史诃耽为唐朝中央译语官的代表人物。其墓志记载了史诃耽自贞观初至总章二年的四十多年间担任中书省译语官的详情。

鎏金水晶坠饰
史索岩墓出土的鎏金水晶坠,通体呈不规则心形,上嵌水晶微微泛蓝。水晶之下为一鎏金底托,底托完全依水晶形状而制。

蓝色圆形宝石印章
史诃耽墓出土的宝石印章,一面光洁,边缘凸起;另一面刻有纹饰,为一卧狮。其面部清晰,鬃毛直竖。身后立一三杈矮树。上有一周铭文,属中古波斯帕勒维(Pahlavi)铭文系统。

萨珊金币仿制品
史铁棒墓出土的金币,王像呈头侧身正的形象,王冠带城齿,均体现出萨珊钱币的特点。萨珊金币在世界发现得很少,而史铁棒墓为中国境内首次发现这种金币。

唐朝的文化开放

千福寺:盛唐的艺术博物馆
拥抱世界文化
丝绸之路的记载体系
完善又灵活的制度管理

我过去经常举两个例子来代表唐朝的文化开放。

第一个例子是唐玄宗时期的千福寺(位于长安宫城西第二坊第一列)。我觉得这是唐玄宗有意经营的,《历代名画记》里有关于千福寺保存的碑刻和榜题,例如有的榜题是武则天所写,有的是高力士所写,还有的是唐玄宗自己写的,特别是其中有各种各样的书法家、画家的作品。

我做过相关统计,其中有杨惠之、张爱儿的雕塑,吴道子、杨庭光、卢稜伽师徒的释道人物画,宫廷画家韩幹的佛道人物和经变画,王维的水墨山水和颜真卿的楷书、怀素的草书、李阳冰的篆书、韩择木的八分书,这好像都是唐玄宗故意安排的。因为在这么一个寺庙里,应有尽有,连石井栏都是当时最有名的刻工刻的。这里相当于一个盛唐的博物馆。

遗憾的是长安后来被完全毁掉,明清时的长安城只比唐朝的宫城皇城大一点,而唐朝的108坊在明清时期都变为庄稼地了。大雁塔是唐朝时的晋昌坊,还是比较靠中间的地方。1983年我到大雁塔时,大雁塔旁边都是庄稼,现在已经满是楼房的居住小区。

启夏苑,现在是陕西师范大学所在区域。为什么叫启夏苑?因为唐长安城南边的一个城门叫启夏门,它外面有一座天坛,如今被大门锁着,是安家瑶老师将它挖掘了出来。这里原来就是唐朝的天坛,皇帝经过朱雀大街去祭祀。在唐朝时,晋昌坊一带非常热闹,是白居易等文人官僚愿意待的地方,因为离他们“上班”的大明宫、兴庆宫也不远,再往南不远处还有乐游原和曲江池。这是文人官僚最喜欢游玩的地方。 

第二个例子可以说明唐朝的文化之伟大、胸怀之开阔。我是研究敦煌出身,莫高窟的藏经洞我们已经研究了一百多年,但还没有研究完。如果把藏经洞中的碎片除外,按照唐朝图书的样子一轴一轴地卷起来,所藏各类文献、文书大概也有五万卷(轴)。这其中主要是佛经,因为它是寺庙图书馆。在中古时期,寺庙的图书馆就是一个文化中心。这里不仅收佛书,也收道教书籍,同时又有教育功能。因为寺庙的空间大,很多小孩子是在寺庙里读书。毕竟哪个人家也找不到那么大的能教很多人读书的地方。其实在新中国成立后,北京遇到校舍不够用的时候,很多中学就是由寺庙改造而来的,也是一样的道理。

颜真卿《多宝塔碑》
全称为《大唐西京千福寺多宝佛塔感应碑》,唐朝时立碑于长安安定坊千福寺,宋代时移到西安碑林,清朝康熙年间碑体折断,现藏于西安碑林博物馆

寺庙在承担教育任务的同时,也要保存图书,不仅有儒家经典,三教九流的书籍无所不包。我们可以看出来,敦煌相当于一个地方图书馆,而长安的“图书馆”应该比它要好得多。敦煌莫高窟的藏书已编好目录并发表。根据目录,我们可以看出唐朝佛藏是按照《开元释教录》整理的,这是唐朝的大和尚智昇根据西明寺的皇家图书馆所编的佛教藏书目录,包括经律论和传记,完整的一共有五千多卷。 

敦煌有敦煌的价值,它有一些在长安被禁的书,疑伪经、三阶教经典,但在敦煌的和尚分不清楚,他们还继续信,因此留下了宝贵的藏外佛教典籍。此外,敦煌还有一些其他民族语言的文字,比如藏文、梵文、于阗文、粟特文等等。

斯坦因拍摄的敦煌藏经洞出土经卷

我们在史料中可以看到,开元时期有位史官叫韦述,他曾经在开元十年写过一本书叫《两京新记》,就是讲长安和洛阳的。因为都是他的亲身经历,所以写得非常贴切。韦述作为一名史官,又是个地理学家,也参加了很多唐朝的制度书籍比如《唐六典》的编纂。我们在《旧唐书·韦述传》中可以看到,他家“聚书二万卷”,一个人自己家里就有两万卷(藏书),而且都经过自己的校勘,甚至有些珍贵书籍连御府(即皇家图书馆)都未及见。而且他还“兼古今朝臣图,历代知名人画,魏晋已来草隶真迹数百卷,古碑、古器、药方、格式、钱谱、玺谱之类,当代名公尺题,无不毕备”,什么都有。

所以当我们说敦煌有多伟大,你就得相应加多少倍,才能知道长安有多伟大,长安搜集了多少东西,长安有多么大的胸怀去拥抱世界的文化。

有一些不研究丝绸之路的人,老说丝绸之路没那么重要,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长安有这么多东西。如果没有丝绸之路这些东西是怎么搬运过来的?所以他们总是说丝绸之路不重要,因为没有什么相关记载,就是说没有一本书把丝绸之路从头到尾记载下来。而他们不知道丝绸之路的记载体系。

我们在敦煌发现了《沙州图经》,这是由沙州(今敦煌)的官府编修的地理文书,把从东边瓜州到沙州的每一条驿道都写得清清楚楚,从哪个驿到哪个驿多少里,从这个驿到下一个驿多少里,从瓜州的州城到沙州的州城所有的道路,南边的道路、北面的道路,每一条驿道多少里,都做了记载。因为要做行政管理工作,需要了解这个,比如说一个高官从瓜州出发了,沙州这边要计算走几天到这儿,才能准备接待他,因此就必须得有这些公文材料在手里,而这就是最详细的丝绸之路的记录。

沙州既然有记录,那所有的州都会有,这是官府文书,唐朝法令规定三年要编一遍。唐朝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下属有24个司,其中工部有个职方司专管这个方面。每三年要向国家呈报,中央官府要掌握这些材料,地方官府也要掌握这些材料,这是它行政运作的需要。这样,我们就可以从长安接起来,一直到玉门关,连起一条丝绸之路。

敦煌残写本 《沙州都督府图经》 法国国家图书馆藏

唐朝在贞观十四年灭了高昌(今新疆吐鲁番东南高昌故城),置高昌县,疆域一直到西州(唐代西昌州的新名,治所在高昌);西州之外,那就是西域国家了。但是对于这些西域国家,你看《旧唐书》以及《新唐书》仍记录了从这个国到下一个国的里程,而且同时它还记录从这个国到长安城是多少里程,这是为了进贡,因为进贡要算走多远。

唐朝的朝贡也是有制度的,比如说在元旦这一天,所有的贡品必须都要陈列在大明宫前的广场上。所以必须要计算好时间。从高昌走,需要哪天出发?从长安旁边的同州(今陕西省渭南市大荔县)走,可能前一天出发就够了;如果你要在西州,那三个月前就得押运着货物出发;而那些附属于唐朝的西域国家,他们要朝贡可能半年前就开始走了。另外还有一个“至都护里程”,就是至安西都护府有多少里。如果他们国家出了乱子,安西都护府发兵后几天能到。把这些国与国之间的里程连接起来,不就是丝绸之路的记录吗? 

丝绸之路,汉代就有了,从汉代的长安就可以连接到罗马。怎么能说没有丝绸之路呢?所以我们可以反观,唐朝在一套非常完善的制度规范下,实际又是非常开放的,一方面有这些制度管理,另一方面又有很大的灵活性。

唐朝文化的大气

禁卫军中的外国人
安史之乱后的胡人
唐朝的高远

很多人很推崇宋代的文化。当然宋代的文化从个人或某一个点上看是非常高的,而唐朝的文化是一个比较大气的文化。你可以看到唐太宗这些皇帝的禁卫军中,各国家、各民族的人都有。这些外国人来了都要充质子进入羽林军,作为唐太宗的卫队。唐太宗觉得这很“漂亮”,对他们非常信任。

所以在唐朝“安史之乱”以前,唐朝的外国人会在自己的墓志中直书“我是西域哪国人”。安禄山就是一个所谓“杂种胡”,他的母亲是突厥人,父亲是粟特人,但他是在一个粟特聚落长大的,浑身都是粟特人的文化特征:会管理市场,会唱歌跳舞,会当翻译。

1 唐三彩胡人武官俑 西安南郊郭杜出土
2 胡人文吏俑侧面(局部) 西安出土

《米继芬墓志》

1955年在西安西郊三桥出土的《米继芬墓志》中有“公讳继芬,字继芬,其先西域米国人也”的叙述。米国是昭武九姓中的一个小国,其首府钵息德城很有可能是现在塔吉克斯坦境内的片治肯特。米国从隋代起就与中国来往频繁。阿拉伯人于642年彻底打败波斯萨珊王朝后,直入中亚粟特地区。粟特诸国长期受周边强大外族势力所控制,先沦为西突厥附属国,显庆三年(658)后又改宗唐朝,成为唐的羁縻州府,其中米国被冠以专名“南谧州”。

“安史之乱”之后,唐朝人比较恨这些胡人,所以姓安的要改姓。原来武威的安家(即协助唐朝消灭凉州李轨势力的安兴贵、安修仁一家)曾帮着唐朝廷打败安禄山,胜利之后就申请皇帝赐给李姓,然后就变成京兆的籍贯。籍贯改了,姓也改了,所以我们后来就找不到粟特人了。如果还是姓安,我们就很容易判断,但是姓李之后就变得不再容易分辨了。

到了中唐时期,一些以韩愈为代表的文人,极力强调要原道、要复古,发动古文运动,批判所有的外来文化,批判佛教。其实韩愈跟僧人的个人关系很好,但是他一定要表示出想要回归到春秋战国以前的中国文化的立场。唐宪宗要请法门寺的佛骨入宫,韩愈就要谏迎佛骨,后来被发配到潮州去了。我们今天看得很清楚,他就是一个中唐以后的士大夫。其实包括元稹、白居易,都是把唐玄宗时期安禄山的叛乱与胡化联系起来,说早期的胡化都是不对的。

中唐的这些思想一直延续到了宋,中国开始走向“内我”。我们可以在绘画中看到,尺幅之间就是千里江山。唐朝不这么画,唐朝都是高远的。

可能是一个人研究某一个朝代,都会喜欢上那个朝代。我研究唐朝,我也喜欢唐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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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 向达:《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商务印书馆,2015年

◎ 薛爱华:《撒马尔罕的金桃:唐代舶来品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年

◎ 陆威仪:《世界性的帝国:唐朝》,中信出版社,2016年

◎ 荣新江:《隋唐长安:性别、记忆及其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