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闲情记趣

原文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272]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273]。

翻译

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能够睁开眼睛看太阳，细小的事物也能看得很清楚。看见远处微小的东西，必然细细地考察它的纹理，所以常常可以获得事物以外的乐趣。

原文

夏蚊成雷[274]，私拟[275]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为之强[276]。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277]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278]。神定，捉蛤蟆，鞭之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279]也。古语云“奸近杀[280]”，虫亦然耶？

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呼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话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翻译

夏天夜晚里蚊子的叫声就像雷鸣一样，于是我私下比拟为一群仙鹤在空中起舞，心中十分向往，这就是或者成千或者成百的真真切切的仙鹤啊。我抬头观看这些在空中起舞的仙鹤，脖子都逐渐僵硬起来。我又把蚊子留在素帐里，慢慢地对着蚊子喷烟，使蚊子对着烟一边飞一边鸣叫，就像青云白鹤那样的景色，果真犹如鹤唳云端的感觉，让人忍不住开心的叫好。我在土墙的凹凸地方、花台小草丛生的地方，常常蹲下身子，跟土台一样高，专心致志地细细注视，把草丛当作树林，把虫子蚂蚁当做野兽，把土渣凸起的当做小丘，凹下的当做沟壑，心神游玩其中，兴奋不已。

一天，我发现两只虫子在草间打斗，正看得兴趣浓浓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个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原来是一只癞蛤蟆，舌头一吐就把两只虫子一下子吞进肚子里去了。小时候神情比较专注，这一下不禁吓了一跳。等定下神来，一下子捉住癞蛤蟆，用鞭子抽打数十下，把它驱赶到其他院里去了。长大了细细思想，这两只虫的打斗，可能是因为图谋交配不从所致。古语说“奸近乎杀”——奸邪不正乃至引来杀身之祸，虫也是这样吗？

因为迷恋这种小事情，自己的“卵”不小心被蚯蚓钻进去了（吴俗称阳物为“卵”），肿的不能小便。于是便打算让鸭子把蚯蚓吃掉。老女佣偶尔没抓住，鸭子便仰起颈子做出吞噬的样子，我吓得大哭起来，乃至传为笑话。这些都是幼小时候的闲情趣事啊。

原文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

花以兰为最，取其优香韵致[281]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282]。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283]，浩叹而已。事后始悉[284]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惟每年篱东菊绽[285]，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286]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287]”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翻译

随着年龄增加，我爱花成癖，特别喜欢修剪盆树。只从识张兰坡，才开始学会精剪枝养节的方法，继而感悟到接花叠石的方法。

论花以兰花的品味最高，这是兰花的优香韵致，而瓣素兰花能够到达入谱境界的并不多。张兰坡临终的时候，赠送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肩平心阔，茎细瓣净，是可以入谱的。我像珍惜拱璧那样珍惜它。当我做幕僚在外面的时候，陈芸能够亲自帮我灌溉，所以花和叶都很茂盛。可是过了不到两年，有一天兰花忽然枯萎死了，把根拔起来一看，都雪白如玉，别处兰花的新芽还是生机盎然。开始的时候不可理解，以为是自己无福消受，只能叹息。事后才知道是有人想分栽而没有得到应允，故意用热水给它烫死了。这事之后，我发誓不再种植兰花。

论花以杜鹃其次，杜鹃虽然没有香味，但是颜色却可以很长久，并且很容易修剪或裁种。因为陈芸爱惜枝条怜惜叶子，不忍心按照常规修剪，所以很难培养成树木。其他盆玩都是如此。

只喜欢每年菊花绽放的时候，兴趣都成了癖好。喜欢摘来菊花插在瓶中，不喜欢盆栽。不是盆栽不足以观赏，而是因为我家没有花园苗圃，不能自己种植，在市场买的，又都是杂乱无序的，所以没有栽在盆里。菊花插在瓶中，数字适宜单数，不适宜双数，每一瓶插一种颜色不要插两种颜色。瓶口要阔大的，不要窄小的，阔大的瓶口会显得菊花舒展而不拘束。菊花从五、七朵到三、四十朵，一定要在瓶口之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好，这就是所谓“起把宜紧”的意思。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飞舞横斜。花要参差不齐，间杂着花蕊，以避免像杂技那样出现“飞钹耍盘”的毛病。花叶要不乱，花梗要不硬。花针应该藏着，长的宁可折断，不要让花针露出花梗，所谓“瓶口宜清”就是这个意思。看桌子的大小，一张桌三瓶至七瓶就可以了，多了就眉目不分，跟市井的菊花屏一样了。桌几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高低就可以了，必须让菊花高低不同且互相照应，要以气势能够联络起来作为标准。如果中间高两边低，或者后边高前边低，或者成排地对列着，又犯了俗话所说的“锦灰堆”了。或者密或者疏，或者进或者出，全在心领神会的人能够显示诗情画意就可以了。

原文

若盆碗盘洗[288]，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技，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菀[289]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

翻译

如果用盆碗盘或者洗刷毛笔的工具来放花，就用漂青、松香、榆皮面搅和油脂，先要用稻灰来熬，等到成了胶状，用铜片做按钉往上扣住，把膏烧化后，再黏铜片在盘碗盆洗中。等到冷却后，把花用铁丝扎成把，插在钉上，要让它倾斜，应该放在中间，更应该让枝干和叶片稀疏一些，不能拥挤。然后加上水，用少量的碗沙盖住铜片，妙在让看的人以为花丛是从碗底生长出来的。

如果用木本花果做插瓶，剪裁的方法是（不能每种颜色都自己去找，请人攀折的常常不合要求），必须先拿在手中，横着也好，斜着也好以便观看其中气势，反转观看它的形态。看好且确定之后，要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作为最佳标准。再考虑其梗如何装进瓶中，或者折或者曲，插入瓶口，这样才能避免背叶侧花的毛病。如果一枝花拿到手上，先把直的插入瓶中，肯定会杂乱无章，花侧叶背，难以确定姿态，更不要说韵致了。折梗打曲的方法：把梗锯下一半，然后再用砖石镶嵌好，那么就直的变曲了，如果害怕梗倒下，钉一、两颗钉子就可以保护起来了。就算是枫叶或竹枝，乱草或荆棘，都可以使用。或者绿竹一竿配上数粒枸杞，或几根细草配上荆棘两枝。如果布置恰当，自然别有一番趣味。

原文

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290]，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故不取。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291]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余未见其可[292]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壁石[293]，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盘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如石菖蒲[294]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295]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中燕巢泥加天门冬[296]十分之二，搞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缩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翻译

如果新栽的花木，不妨栽种时候让它歪着或者斜着，听任其叶片侧动，一年之后其枝叶自动朝向上生长，如果每一棵都栽得笔直，就难以因势利导了。

至于剪裁盆树，先选取根露出鸡爪的，把左右分剪成三节，然后才起枝。一枝一节，或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讳像肩臂那样对节，节忌讳像鹤膝那样臃肿。必须四面八方都要露出枝条，不可以仅仅留出左右的枝条，以避免赤胸露背的毛病。也不以前后直接露出枝条，有名字叫“双起”“三起”的，即一个根而直接露三根枝条。如果根部没有爪子形状，那就成了插树了，所以这样不可取。如果要剪成这样一棵树，至少需要三、四十年，我生平仅仅看见我家乡一位名叫万彩章的老翁，一生剪成了好几棵树。又在扬州商家看见虞山的游客携带送黄杨翠柏各一盆，可惜的是明珠暗投，我没有看见他认可这东西。如果留枝盘起来像宝塔，扎枝弯曲像蚯蚓，那就有些鬼斧神工的气息了。

点缀盆中的花或石，小的景致可以入画，大的景致可以入神。一盏清茶，神韵可以趋入其中，这样才可以供幽斋的玩趣。因为种水仙花没有灵壁石，我曾经以有石意的炭代替。黄芽的菜心，白色的像玉石一样，选取大大小小五到七枝，用沙土种植在长方形的盘内，用炭代替石头，黑白分明，特别有趣。以此类推，乐趣实在是太多，很难一一举例。比如石昌蒲结子，用冷米汤混合种子喷在炭上，放置在阴湿的地方，就能长出细长的菖蒲，随意移种在盆或碗中，又短又软又密，样子很是可爱。把老莲子两头磨薄，放到蛋壳里让母鸡孵化，等到其他的小鸡出生时将老莲子取出来，用时间长久的燕巢泥十分之八，加上天门冬十分之二，捣烂拌匀，种植在小容器中，用河水浇灌，每天让它晒阳光，花开之后只有酒杯大小，叶子也不过才碗口大，亭亭玉立，非常可爱。

原文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宇，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297]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塌，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298]，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299]，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

芸曾笑曰：“位置虽津，终非富贵家气象也。”

是诚然欤？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

归与芸商曰：“用油灰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

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300]之，干或色同也。”

乃如其言。用宜兴窑[301]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302]，巉岩[303]凹凸，若临江石矶[304]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305]，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306]。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

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

两人不禁泪落。

翻译

至于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于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这不仅在于“周回曲折”四字，还在于地广石多徒烦更多的工费。或者如果掘地堆成土山，用石头点缀其间，用花草再行填补，篱笆采用梅编，外墙采用藤引，那么就没有山而成山了。大中见小的意思是，在散漫的地方种植容易生长的竹子，用容易生长的梅花编织起来作为屏障。小中见大的意思是，窄小院落的围墙应该按照凹凸确定形状，用绿色加以装饰，用藤蔓加以牵引。在其中嵌上大的石头，凿上字作碑记的形状。推开窗户就像面临石壁，便会产生峻峭无穷的感觉。虚中有实的意思是，或者在山穷水尽的地方，一到曲折就有豁然开朗；或者在轩阁厨房的地方，一开门户就有通往别院。实中有虚的意思是，在不通的院落开门，用竹石加以掩映，就好像有而实际实无；在墙头设置矮栏，如果上面似乎有月台而实际没有。贫穷的士人屋子少而人多，应该仿效我们家乡的太平船后梢的位置，再加上转移其间。台级作为床，前后相互借势，可以做成三个阶梯，间杂以板而以纸裱糊，就前后上下都可过可隔，可通可断，譬之就像走很长的路，就不觉得狭窄了。我夫妇寓居扬州的时候，曾经效仿这种方法，屋子只有两个椽子，上下有卧室、厨灶、客座，都是断断续续而绰然有余。

陈芸曾经笑这种陈设说：“样式虽然津津有味，可是终非富贵人家的气象。”

这话说的果真是吗？

我在山中去扫墓，检到有峦纹可观的石头。

回来之后跟陈芸商量说：“在白石盆中用油灰加上宣州石，取色均匀。这山的黄石虽然古朴，如果也用油灰，就黄白相间，凿痕毕露了，怎么办呢？”

陈芸说：“挑一些不能用的杂石，在灰痕处捣一些粉末，趁湿的时候粘合起来，干了或许颜色就相同了。”

果真如陈芸所言。用宜兴窑所烧制的长方盆中叠起一峰，偏左一点而凸出在右，背后作横方纹路，就像云林的石法，巉岩的凹凸，就像临江的石矶形状。虚空一个角，用河中的泥土种植上千瓣白萍。在石上种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过几天的工作才能完成。到了深秋，茑萝蔓延满山，比如藤萝的悬挂在石壁上，花开正红色，白萍也从水中开放，红白相间。心念在其中游玩，就如同登上了蓬莱仙岛。把它在屋檐下跟陈芸品味说：这个地方适宜设水阁，这个地方适宜建茅亭，这个地方适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这个地方适宜可以停留，这个地方适宜可以垂钓，这个地方适宜可以远眺。胸中丘壑，就像就要移居到此地的人那样。

一天晚上，猫儿争食，从屋檐堕落，连盆与架在顷刻之间粉碎，我叹息说：“这是一点小小的经营，到底怎么犯造物主的禁忌？”

我们两人不禁黯然泪落。

原文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等香[307]于饭镬[308]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中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309]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310]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津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

余曰：“虫踯躅[311]不受制，焉能仿效？”

芸曰：“有一法，恐作俑[312]罪过耳。”

余曰：“试言之。”

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

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翻译

在静室焚香，获闲中之雅趣。陈芸曾经用沉香等在大饭锅中蒸透，在炉上安放一个铜丝架，离火中一寸左右，慢慢地烘烤，其香味幽韵而无烟。佛手忌讳醉鼻嗅，嗅了就容易烂；木瓜忌讳出汗，汗了出，用水洗；只有香圆没有忌讳。佛手、木瓜也有供养的方法，不能用笔来描述。每当有人把供妥的随手取来闻嗅，随手安放，这就是不知供养方法。

我在闲居的时候，案头的瓶花总是不断，陈芸说：“你的插花能够预报风晴雨露，可算得上津妙入神。而绘画中有草虫这种方法，何不仿而效之呢？”

我说：“虫会走动不受限制，怎么能够仿效呢？”

陈芸说：“我有一个方法，唯恐背负始作俑者者的罪过。”

我说：“试者说说看看。”

曰：“虫死了颜色不会变，寻找螳螂蝉蝶之类的，用针刺死，用细丝扣住虫的项子系花草之间，整理其足，或者抱着梗，或者踏着叶，宛然如活着的虫，这不是很好吗？”

我很高兴，按照陈芸的方法去做，看见的无不称绝。如果在女性之中寻找，至今恐怕没有如此心领神会的啊。

原文

余与芸寄居锡山[313]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劳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翻译

我和陈芸寄居锡山华家的时候，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着陈芸识字。乡下的院落宽阔，夏天炎热逼人，辛苦地教导他家制作活花屏的方法，非常奇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两枝，大约长四、五寸，做成矮条凳的样子，虚空其中间，横着四挡，宽度一尺左右，四个角凿出圆眼，插上竹编成方眼，屏大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放在屏的中间，在屏上盘旋蔓延，两人可以移动。多编数个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迂回曲折，随时可以更换，所以名为“活花屏”。因为有了这种一种方法，所以一切藤本的香草就随地可以采用，这真是乡居的好方法。

原文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拍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314]。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后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樨[315]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优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316]，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澜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优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317]，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318]，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319]，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乎！

翻译

我有个朋友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于画松拍和梅菊，工于隶书，兼工于雕刻。我寄居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一年半。萧爽楼共有五椽，往东向，剩下的后面三椽，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樨树一株，清香撩人心脾。有廓房有厢房，位置极为优静。我移居的时候，有一个仆人一个老妪，并带着她的小女同来。仆人能够成衣，老妪能够纺绩，于是陈芸刺绣、老妪绩缝、仆人则做成衣服，以此作为柴米的费用。我平素喜欢来客，每次小酌必然猜拳行令。陈芸善于价廉物美的膳食，瓜蔬鱼虾，一经陈芸的手，便有意外味道。同人明白我贫穷，每次都买酒的钱，作整天的畅谈。我又喜欢整洁，地上没一点纤尘，且没有拘束，不忌讳放纵。当时有杨补凡名昌绪的，擅长人物的写真；袁少迂名沛，工于山水；王星澜名岩，工于花卉翎毛，喜爱萧爽楼的优雅，都带着携画具来。我则跟着学画画，写草篆，镌图章，以此获得报酬，交给陈芸备办茶酒以供客人食用，整天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兄弟，并缪山音、知白两兄弟，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酣等人，就像梁上的燕子，自去自来。陈芸则用头上的钗去买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从不轻易轻过。现在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再加上玉碎香埋，不堪回首啊！这并非所谓“当日浑闲事，而今尽可怜”者啊！

原文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320]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321]，有犯必罚酒五斗。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322]，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323]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324]，第二者为誊录[325]，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326]，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327]矣。惟芸议为官卷[328]，准坐而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小影[329]，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

星澜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

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

星澜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宝之，各有题咏。

翻译

萧爽楼有四种忌讳：谈论官宦升迁、官署的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违犯的必定罚酒五斗。有四种认同：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没有事情，考对的方法聚会，每会八个人。每人各带两百铜钱。先拈阄，得第一的为主，监督其他邻座，第二的为记录，也就座。我作为举子，各位在记录处取纸一条，盖上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以刻香燃烧作为限时，走着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写好后投入一个匣中，这样才允许就座。各人交卷完毕，记录开启匣子，并抄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绝徇私舞弊。在十六对中，选出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在六联中，获得第一的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记录，每人有两联没有获得优胜的，罚钱二十文，获得优胜一联者免罚十文，超过限度的罚钱翻。没一场，主考可以获得香钱百文。一天可办十场，积钱千文，因此酒钱很丰富。唯有陈芸作为特殊人员，允许坐着构思。

杨补凡给我夫妇画戴着花的小相，神情惟妙惟肖。这天晚上月色很好，兰影映照在粉墙上，别有一番幽致。

星澜酒醉后趁兴趣说：“补凡能为你写真，我能给花图影。”

我笑着说：“花影能够像人相吗？”

星澜取素纸铺在墙上，这就是兰影，用墨浓淡图之。到了白天取下来看，虽然不成图画，可花叶萧疏，自有月下的趣味。陈芸很珍惜，各自都有题咏。

原文

苏城有南园、北园三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末定。

众笑曰：“诺。”

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

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330]，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

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331]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

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332]叹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籍，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333]。

芸曰：“今日之游乐乎？”

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大笑而散。

翻译

苏城有南园、北园等三处，每年菜花黄的时候，并没有可以去的酒家。如果带着食物去看，对着菜花喝冷酒，特别没有意思。有议论就近寻找饮酒的，有议论看花回来饮酒的，可最终都不如对花饮热酒的畅快，大家的商议也没有结论。

陈芸笑着说：“明天只要各自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

大家笑着说：“好。”

大家散去，我问陈芸说：“你真的要亲自担着火炉去吗？”

陈芸说：“不是，我看见市中有卖馄饨的，其担锅灶无所不备，何不雇着他一起去呢？我先把所需的东西安排妥当，到那里再下锅加热，茶酒都两便当。”

我说：“酒菜固然有了，但没有茶具啊。”

陈芸说：“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串上柄，拿开走锅，悬挂在卖馄饨的所担的锅灶中，加上柴火煎茶，不也很方便吗？”

我不禁拍手称快。街头有一个姓鲍的，专门卖混沌，用一百钱雇其锅灶，约定明日的午后，他欣然答应。第二天看花的人到来，我告知其中缘故，大家赞叹佩服。

吃饭后一起同往，并带着席垫到了南园，选择在柳阴下团围。先烹茶，饮完茶，然后暖酒烹肴。当时风和日丽，遍地一片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都熟，于是坐地畅饮，担火炉的也不俗气，拉着与之同饮。游人看见我们，没有不羡慕认为是奇思妙想的。等到杯盘狼籍，每个人都陶醉其中，有的坐着有的卧着，有的歌唱有的长啸。红日将落西山，我想喝粥，担火炉的就为我们买米煮粥，大家吃得饱饱的才准备回家。

陈芸说：“今日的出游快乐不？”

大家齐说：“不是夫人的奇思不会到达这种境界。”

大家大笑而散。

原文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盏视之，如菜装于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334]亦便。

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

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瞄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

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

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

余曰：“如何？”

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偶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

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

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寒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条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335]泡之，香韵尤绝。

翻译

贫穷士子的起居服食及器皿房舍等，应该省俭而雅洁，省俭的方法就是“就事论事”。我喜欢小饮，不喜欢多菜，陈芸就为我置办一个梅花盒子：用二寸的白磁深碟六只，中间中放一只，四周放五只，用灰色的漆漆好，其形状就像梅花，底和盖都凹起楞线，盖子之上有把柄就像花蒂。放啊案头，就像一朵墨梅覆盖桌子；打开细看，就像酒菜装在瓣中。一个盒六钟颜色，两三个好朋友可以随意取食，吃完了再添。另外做矮边的圆盘一只，以便放置杯子筷子酒壶等，随处可以摆放，移动也很方便。这就是省俭食物的例子。

我的小帽、衣服、袜子等都是陈芸自己做的，衣服破了就移东补西，务必整齐、干净，色彩必定取素淡以避免出现污迹，既可以出门见客，又可以家居闲住。这又是省俭服装的例子。

刚到达萧爽楼的时候，因为嫌弃太暗，就将白纸糊在墙壁上这样果然亮堂了起来。夏天楼下去除户，没有栏杆，顿时觉得空洞。

陈芸说：“有旧的竹帘还在，为什么不用帘子替代栏杆？”

我说：“怎么弄？”

陈芸说：“把几根竹子涂黑，一竖一横，留出空间，截下半幅帘子搭在横着的竹子上，下垂到地上，高度跟桌子对齐，中间竖四根短竹子，用麻线扎着固定，然后在横竹搭帘子的地方，寻找旧的黑布条，连接横竹缝起来。偶而可以遮拦视线，又不费钱。”这是“就事论事”的例子。

以此类推，古人说竹头木屑都有用，的确是如此啊。夏天荷花刚刚开放的时候，晚上含苞而早上开放，陈芸就用小纱袋包裹少许条叶，放在花心，第二天早上取出来，用天上降落的雨水泡饮，香气运韵特别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