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闺房记乐
原文
余生乾隆癸未[1]冬十一月二十有二日,正值太平盛世,且在衣冠之家[2],后苏州沧浪亭[3]畔,天之厚我[4],可谓至[5]矣。
东坡云“事如春梦了无痕”[6],苟[7]不记之笔墨[8],未免有辜彼苍[9]之厚。因思《关鸠》冠三百篇之首[10],被列夫妇于首卷,余以次递及焉[11]。所愧少年失学,稍识之无[12],不过记其实情实事[13]而已,若必考订其文法,是责明于垢鉴[14]矣。
翻译
我出生在乾隆癸未年(乾隆二十八年,公元1763年)冬月二十二日,当时正逢太平盛世,且出生在衣食无忧的家庭,特别是以后苏州沧浪亭畔的夫妻生活,真是上苍对我的厚爱,可谓到了极点啊。
苏东坡说“世间万事犹如春天的好梦那样一点痕迹都没有啊”,如果不用笔墨记载下来,那就未免有负于上苍对我的厚爱。我因为想到作为有关夫妻典范的《关鸠》位于《诗经》三百篇的第一篇,所把夫妇放在第一篇,其余按照次序逐渐涉及。所以感到惭愧的是少年时代失于勤学,学识匮乏,所以所记载的内容不过实实在在的事情而已,如果一定要用文法加以考订,这就像从昏暗的镜子里面去看清事物那样了。
原文
余幼聘金沙于氏,八龄而夭[15]。娶陈氏,陈名芸,字淑珍,舅氏心余先生女也[16]。生而颖慧,学语时,口授《琵琶行》,即能成诵[17]。四龄失怙[18],母金氏,弟克昌,家徒壁立[19]。芸既长,娴女红,三口仰其十指供给,克昌从师,修脯无缺[20]。一日,于书簏[21]中得《琵琶行》,挨字而认,始识字。刺绣之暇[22],渐通吟咏,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23]之句。
翻译
我从小就下聘于金沙的于氏,可惜此女八岁夭折了。因此娶妻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舅舅陈心余先生的女儿。陈芸生性智慧聪颖,刚开始学说话的时候,大人口授白居易的《琵琶行》,她马上就能够朗诵。可惜陈芸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留下母亲金氏,弟弟陈克昌,且家徒四壁。陈芸逐渐长大,娴熟于女红,因此三口之家全仰仗她的针线活得以供给,乃至陈克昌跟着老师读书,学费笔墨也无所或缺。一天,陈芸从竹书筐里发现了《琵琶行》的本子,于是挨个字儿地跟着认字,开始了学识字。陈芸在刺绣的闲暇时间,慢慢通晓吟咏,写下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优美的诗句。
原文
余年十三,随母归宁[24],两小无嫌[25],得见所作,虽叹其才思隽秀[26],窃恐其福泽不深,然心注不能释[27],告母曰:“若为儿择妇,非淑姊不娶。”母亦爱其柔和,即脱金约指[28]缔姻[29]焉。此乾隆乙末[30]七月十六日也。
翻译
我十三岁那年,随着母亲回娘家探亲,我跟陈芸两小无嫌,开始看到她的刺绣作品,虽然赞叹她的才思隽秀,但是唯恐她的福泽不深,可是因为一见钟情而不能释怀,就告诉母亲说:“如果为我娶媳妇,除了淑姐姐不娶。”母亲也喜欢陈芸的温柔和蔼,马上取下手上戴的金戒指跟陈芸的母亲缔下了婚姻之约。这是乾隆乙末(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七月十六日。
原文
是年冬,值其堂姊出阁[31],余又随母往。芸与余同齿[32]而长余十月,自幼姊弟相呼[33],故仍呼之曰“淑姊”。时但见[34]满室鲜衣[35],芸独通体[36]素淡,仅新[37]其鞋而已。见其绣制精巧,询[38]为己作,始知其慧心[39]不仅在笔墨也。其形削肩[40]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41]神飞。唯两齿微露,似非佳相。一种缠绵之态,令人之意也消。
翻译
这一年的冬天,恰逢陈芸的堂姊出嫁,我又随着母亲一起去。陈芸跟我同年,而比我长十个月,因为从小以表姐、表弟相称,所以我依旧喊她“淑姐”。当时只见满屋子的新衣服,而陈芸一身上上下下都穿着素淡,只是把鞋换成了新的而已。看见她的刺绣很精巧,经过询问得知是她自己刺绣的,我才得知她的慧心不仅仅在笔墨上。陈芸的形象肩削项长,清瘦而不露骨,眉弯而目秀,回头顾盼而神采飞扬。只是两齿微微露出,好像不是吉祥之相。因为陈芸的这种缠绵之态,也令我的所想也随之消减。
原文
索观诗稿,有仅一联,或三四句,多未成篇者,询其故,笑曰:“无师之作,愿得知己堪师者敲成[42]之耳。”
余戏题其签曰“锦囊佳句[43]”,不知夭寿之机此已伏矣[44]。
是夜送亲城外,返已漏三下[45],腹饥索饵[46],婢妪以枣脯进,余嫌其甜。芸暗牵余袖,随至其室,见藏有暖粥并小菜焉,余欣然举箸[47]。
忽闻芸堂兄玉衡呼曰:“淑妹速来!”
芸急闭门曰:“已疲乏,将卧矣。”
玉衡挤身而入,见余将吃粥,乃笑睨[48]芸曰:“顷我索粥,汝曰‘尽矣’,乃藏此专待汝婿耶?”
芸大窘[49]避去,上下哗笑[50]之。余亦负气[51],挈[52]老仆先归。自吃粥被嘲,再往,芸即避匿[53],余知其恐贻人笑[54]也。
翻译
我请求看她的诗稿,有的仅一联,有的只有三四句,大多没有成篇的,询问其中缘故,陈芸笑着说:“这都是没有教老师教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我希望能得到得知己且可以作为老师的人来帮我推敲完成。”
我嬉戏地给她题签说这是“锦囊佳句”,不知道后来夭寿的玄机在这个时候已经潜伏下了。
当天晚上送亲去城外,回来的时候已经凌晨四五点,我腹中饥饿寻找食物,婢妪给我送来枣脯,我嫌枣脯太甜。陈芸偷偷地拉着我的衣袖,我随着陈芸到了她的房间,看见她藏着暖粥和小菜,我很高兴地拿起了筷子。
忽然听到陈芸的堂兄陈玉衡呼喊说:“淑妹快点出来!”
陈芸急忙闭门说:“我已经疲乏了,准备睡觉了啊。”
陈玉衡挤身进入房间,看见我正准备吃粥,于是笑嘻嘻地着斜眼看着陈芸说:“刚才我寻粥,你说‘没有了’,反而藏在这里专们侍候你的夫婿啊?”
陈芸感到非常不好意思急忙避开,上下上下的人大笑陈芸。我也凭恃意气,带着老仆各自先回家了。自从吃粥被嘲笑之后,下次再去的时间,陈芸立即躲避,我知道她恐怕再给人留下笑话。
原文
至乾隆庚子[55]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夕[56],见瘦怯[57]身材依然如昔,头巾既揭,相视嫣然[58]。合卺[59]后,并肩夜膳,余暗于案下握其腕,暖尖滑腻,胸中不觉抨抨作跳。让之食,适逢斋期[60],已数年矣。
暗计[61]吃斋之初,正余出痘之期,因笑调曰:“今我光鲜无恙[62],姊可从此开戒[63]否?”
芸笑之以目,点之以首。
廿四日为余姊于归[64],廿三国忌[65]不能作乐,故廿二之夜即为余姊款嫁[66]。芸出堂陪宴,余在洞房与伴娘对酌,拇战辄北[67],大醉而卧,醒则芸正晓妆未竟[68]也。
翻译
到了乾隆庚子(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花烛之日,我看见陈芸瘦怯的身材依然跟过去没有差别,头巾揭开,相视嫣然。喝完交杯酒后,拉人并肩而坐吃宵夜,我偷偷地在桌子下面握她的手腕,感觉暖暖的指尖滑腻轻柔,我的心中不觉怦怦地跳动。我让她进荤食,她说适逢斋戒的时期,说是已经数年了。
我暗中计算她吃斋的开始,正是我出痘的日子,于是调笑说:“而今我的身体光鲜无病,姐姐可以此开戒了吗?”
陈芸的眼睛笑了一笑,用头点了一点。
二十四日是我姐姐出嫁的日子,因为二十三日是国忌不能作乐,所以二十二日之夜就给为姐姐婚宴款待宾客。陈芸出堂陪客,我在房内与伴娘对饮,猜拳行令大败,酩酊大醉就睡了,睡醒的时候陈芸正好早上的梳妆还没有完呢。
原文
是日亲朋络绎[69],上灯后始作乐。廿四子正[70],余作新舅送嫁,丑末[71]归来,业已[72]灯残人静,悄然入室,伴妪盹[73]于床下。
芸卸妆尚未卧,高烧银烛,低垂粉颈,不知观何书而出神若此,因抚其肩曰:“姊连日辛苦,何犹孜孜不倦耶?”
芸忙回首起立曰:“顷正欲卧,开橱得此书,不觉阅之忘倦。《西厢》[74]之名闻之熟矣,今始得见,真不愧才子之名,但未免形容尖薄耳。”
余笑曰:“唯其才子,笔墨方能尖薄。”
伴妪在旁促[75]卧,令其闭门先去。遂与比肩[76]调笑,恍同密友重逢。
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舂乃尔耶?”
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77]。
翻译
这一天亲戚朋友来来往往,上灯后才开始各种取乐。二十四日晚上十二点,作为新舅前去送嫁,凌晨四五点才回来,那时候已经是灯残人静,我就悄然进入卧室,陪伴的老妪正在床下打盹。
那时陈芸已经卸妆可还没有上床睡觉,只见银烛高烧,她低垂着粉颈,不知道在看什么书而如此入神。于是我抚在她的肩上说:“姐姐连日如此辛苦,为什么还这样孜孜不倦啊?”
陈芸连忙回头站起来说:“刚好正想睡觉,打开书橱看到这本书,不知不觉阅读起来忘记了疲倦。《西厢记》这本书的名字已经听得很熟了,今天才看到,真不愧有才子书之名,可笔墨未免有些尖酸刻薄啊。”
我笑着说:“正因为是才子书,所以笔墨才能尖酸刻薄。”
陪伴的老妪在旁边催促睡觉,我让她关好门先去睡。于是我与她肩膀靠着肩膀调笑,恍恍惚惚就像密友重逢。
我嬉戏地用手探入她的怀中,她的心也在怦怦跳着,我因此俯在她的耳边说:“姐姐你的心怎么跳这么快啊?”
陈芸回眸看着我微笑,我便觉有一缕情丝在摇动着人的魂魄,于是拥着她进入帐内,居然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原文
芸作新妇,初甚缄默[78],终日无怒容,与之言,微笑而已。事上以敬,处下以和,井井然未尝稍失[79]。每见朝暾[80]上窗,即披衣急起,如有人呼促[81]者然。
余笑曰:“今非吃粥比矣,何尚畏人嘲耶?”
芸曰:“曩[82]之藏粥待君,传为话柄,今非畏嘲,恐堂上道新娘懒惰耳。”
余虽恋其卧而德其正,因亦随之早起。自此耳鬓相磨[83],亲同形影,爱恋之情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而欢娱易过,转睫弥月[84]。
翻译
陈芸作为新媳妇,开始的时候一直不大说话,整天都是笑咪咪的,有人跟她说话,她总是微笑而已。敬奉长辈就一个“敬”字,对待下人就一个“和”字,井井有条而未尝有所闪失。每当晨曦刚照在窗户上的时候,她总是马上披上衣服起床,就像有人在催促呼喊一样。
我笑着对她说:“如今不是当年吃粥的时候可比,怎么尚且还怕人嘲笑呢?”
陈芸说:“往昔的藏粥给你吃,乃至传为话柄,如今不是害怕嘲笑,唯恐父母说新娘懒惰啊。”
我虽然贪恋她,可还是随着她的起床而跟着很早就起床了。自此耳鬓相磨,亲密如影随形,爱恋之情不可以用言语来加以描写者。可以欢娱的日子容易过去,转眼间就是一个满月了。
原文
时吾父稼夫公在会稽[85]幕府,专役相迓[86],受业于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先生循循善诱,余今日之尚能握管,先生力也。归来完姻时,原订随侍到馆。闻信之余,心甚怅然[87],恐芸之对人堕泪。而芸反强颜[88]劝勉,代整行装,是晚但觉神色稍异而已。
临行,向余小语曰:“无人调护,自去经心[89]!”
及登舟解缆,正当桃李争妍[90]之候,而余则恍同林鸟失群,天地异色。到馆后,吾父即渡江东去。
翻译
当时家父沈稼夫在会稽作幕僚,专门派人来接,我在武林的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赵先生循循善诱,我今天还能够写文章,全是赵先生的功劳。回家完姻的时候,原先说好的是随时回去学习。看了来信之后,心里怅然若失,唯恐陈芸在他人面前流泪。可是陈芸强作笑脸且不断劝勉,代我整理行装,当晚只不过我觉得她的神色稍有不同而已。
我临出门的时候,她对我小声地说:“没有人照顾你,你好好照顾自己!”
等到了上船解开缆绳准备开船的时候,正好是桃李争妍的大好春光,而我就像林鸟失群那样,感到天地异色。到了学馆之后,我的父亲马上就渡江东去了。
原文
居[91]三月,如十年之隔。芸虽时有书来,必两问一答,中多勉励词,余皆浮套语,心殊怏怏[92]。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对景怀人,梦魂颠倒。先生知其情,即致书吾父,出十题而遣余暂归[93],喜同戍人[94]得赦。登舟后,反觉一刻如年。
翻译
在学馆虽然历时只有三个月,可真如相隔了十年之久。陈芸经常有书信来,可一定是问两句、答一句,且其中大多是勉励的话语,其他是不着边际的套语,心里特别难受。每当风生竹院、月上蕉窗的时候,我难免见景思人,乃至神魂颠倒。先生了解这种情况之后,就给我父亲写信,出了十个题目而让我暂时归家学习,我高兴得就像军人得以准假回家一样。坐上船之后,反而觉得此时一刻就像一年那样长久。
原文
及抵家,吾母处问安毕,入房,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95]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时当六月,内室炎蒸[96]。幸居沧浪亭爱莲居西间壁,板桥内一轩临流,名曰“我取”,取“清斯濯缨,浊斯濯足”[97]意也。榴前老树一株,浓阴覆窗,人画俱绿,隔岸游人往来不绝。此吾父稼夫公垂帘宴客处也。禀命吾母,携芸消夏[98]于此。因暑罢绣,终日伴余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芸不善饮,强之可三杯,教以射覆[99]为令。自以为人间之乐,无过于此矣。
翻译
等到抵达家里,我到母亲那里问安之后,急忙进入卧室,陈芸起身迎接,双手紧握而居然没有说一句话,而两个人的魂魄却恍恍然化成了烟变成了雾,只觉得耳中轰然作响,一点也不知道还有自己的身体存在啊。当时是六月天气,室内暑热熏蒸。幸好在沧浪亭的爱莲居有一个西间壁,板桥内的一间屋子靠近流水,我给取名叫“我取”,源自《孟子·离娄上》“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的意思。石榴树前有一株老树,浓阴正好遮盖窗户,人和画都是绿色,对岸的游人往来不绝。这是家父夏稼夫垂挂着帘子宴请宾客的地方。我向母亲请命,于是携带陈芸在此消夏。因为因暑热暂停刺绣,所以陈芸终日只不过伴随我课书论古、品月评花而已。陈芸不擅长饮酒,勉强可以饮酒三杯,教她猜物作为酒令。我自以为人间的快乐,没有超过这样的情况了。
原文
一日,芸问曰:“各种古文,宗何为是[100]?”
余曰:“《国策》《南华》[101]取其灵快,匡衡、刘向[102]取其雅健,史迁、班固[103]取其博大,昌黎[104]取其浑,柳州[105]取其峭,庐陵[106]取其宕,三苏[107]取其辩,他若贾、董[108]策对,庾、徐[109]骈体,陆贽[110]奏议,取资者不能尽举,在人之慧心领会耳。”
芸曰:“古文全在识高气雄,女子学之恐难入彀[111],唯诗之一道,妾[112]稍有领悟耳。”
余曰:“唐以诗取士,而诗之宗匠必推李、杜[113],卿爱宗何人?”
芸发议曰:“杜诗锤炼津纯,李诗激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
余曰:“工部[114]为诗家之大成,学者多宗之,卿独取李,何也?”
芸曰:“格律谨严,词旨老当[115],诚[116]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117],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118]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
余笑日:“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119]知已。”
芸笑曰:“妄尚有启蒙师白乐天[120]先生,时感于怀,未尝稍露。”
余曰:“何谓也?”
芸曰:“彼非作《琵琶行》者耶?”
余笑曰:“异哉!李太白是知己,白乐天是启蒙师,余适[121]字三白,为卿婿,卿与‘白’字何其有缘耶?”
芸笑曰:“白字有缘,将来恐白字连篇耳——吴音呼‘别字’为‘白字’。”
相与[122]大笑,余曰:“卿既知诗,亦当知赋之弃取。”
芸曰:“《楚辞》[123]为赋之祖,妾学浅费解。就汉、晋人中调高语炼,似觉相如[124]为最。”
余戏曰:“当日文君之从长卿[125],或不在琴而在此乎?”
复相与大笑而罢。
翻译
一天,陈芸问我说:“这么多种古代的文章,哪一种是正宗的呢?”
我说:“学习《战国策》《南华经》的灵快,匡衡、刘向的雅健,司马迁、班固的博大,韩愈的浑厚,柳宗元的峻峭,欧阳修的延宕,苏洵、苏轼、苏辙三苏的雄辩,其他如贾谊、董仲舒的策对,庾信、徐陵的骈体,陆贽的奏议,所能学习的的不能一一举例,全在于一个人用慧心去领会而已。”
陈芸说:“学习古文完全在于见识高远、气势雄健,作为女子学习唯恐难以入门,只有诗词这一方面,我可能稍微有所领会感悟而已。”
我说:“唐代以诗取士,而诗的大师必然首推李白、杜甫,亲爱的推崇哪一位呢?”
陈芸说:“杜甫的诗锤炼至津至纯,李白的诗激情潇洒落拓,与其学习杜甫诗的森严,不如学习李白诗的活泼。”
我说:“杜甫杜工部作为诗家的大成者,学的人大都以其作为学习的榜样,亲爱的独以李白作为学习的榜样,为什么呢?”
陈芸说:“格律严谨,词意老练,的确是杜甫独占鳌头。但是李白的诗宛如姑射仙子,给人一种落花流水的雅趣,令人可爱。并非杜甫不如李白,不过是我的内心学习杜甫体会很浅,而喜爱李白而学习李白的体会深而已。”
我笑着说:“当初未曾料到淑珍乃是李白的知已啊。”
陈芸笑着说:“我还有启蒙的老师白乐天白居易先生,时时有感于怀,未曾有所泄露呢。”
我说:“为什么这样说呢?”
陈芸说:“白居易难道不是《琵琶行》的作者吗?”
我笑着说:“奇怪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正好字“三白”,是你的卿婿,亲爱的与‘白’字何以这样大有缘分啊?”
陈芸笑着说:“我跟‘白’字大有缘分,将来唯恐白字连篇啊(吴方言称‘别’为‘白’)。”
我们相互之间大笑,我说:“亲爱的既然明白‘诗’,也应该明白‘赋’的取舍吧。”
陈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的学识浅薄难以理解。我就汉代、晋代的人里面曲调高亢、词语精炼而论,似乎觉得司马相如可以算第一。”
我嬉戏地说:“当年卓文君的跟随司马相如,或许不在琴声而终于辞赋吗?”
再一次相互大笑而结束。
原文
余性爽直,落拓不羁[126];芸若腐儒,迂拘多礼。偶为之整袖,必连声道“得罪”;或递巾授扇,必起身来接。
余始厌之,曰:“卿欲以礼缚我耶?语曰:礼多必诈[127]。”
芸两颊发赤,曰:“恭而有礼,何反言诈?”
余曰:“恭敬在心,不在虚文[128]。”
芸曰:“至亲莫如父母,可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耶?”
余曰:“前言戏之耳。”
芸曰:“世间反目多由戏起,后勿冤妾,令人鬱死!”
余乃挽之入怀,抚慰之,始解颜[129]为笑。自此“岂敢”、“得罪”竟成语助词[130]矣。
翻译
我生性爽直,无拘无束,陈芸却迂腐的儒生,繁杂多礼。我偶尔给她整理一下袖子,她必然连声说“得罪”;间或给她递毛巾或送扇子,她必然站起身来双手接着。
我开始的时候讨厌这种礼节,就说:“亲爱的是不是想用礼节来束缚我啊?俗话说:礼多必诈。”
陈芸两颊马上发红,说:“恭敬而后有礼节,为何反而说是欺诈呢?”
我说:“恭敬在于内心,不在没有意义的所谓礼节。”
陈芸说:“至亲没有超过父母的,难道可以在内心尊敬而外在的行为能够放肆、狂妄么?”
我说:“前面的话不过是嬉戏而已。”
陈芸说:“人世间的反目成仇大多因为嬉戏而起,今后不要冤枉了我,使我忧郁而死啊!”
我于是把陈芸揽入怀中,抚摸安慰,她才开颜欢笑。从那个时候起“岂敢”“得罪”居然成了没有具体含义的词语了。
原文
鸿案相庄[131]廿有三年,年愈久而情愈密。家庭之内,或暗室相逢,窄途邂逅,必握手问曰“何处去”,私心忒忒[132],如恐旁人见之者。实则同行并坐,初犹避人,久则不以为意。芸或与人坐谈,见余至,必起立偏挪其身,余就而并焉[133]。彼此皆不觉其所以然者,始以为惭,继成不期然而然。独怪老年夫妇相视如仇者,不知何意?或曰:“非如是,焉得白头偕老哉?”斯言诚然欤?
翻译
我们夫妻这样相亲相爱一共有二十三年,时间越久而情感越是深厚。在一个家庭之内,或者暗室相逢,或者窄路邂逅,必然握手询问说“去哪里”,内心的激动,就像唯恐被他人看见一样。常常同行并坐,开始的时候还注意避开他人,时间久了就不再注意了。陈芸间或跟人坐着说话,看见我到了,必定站起来往一边挪开身子,我就跟她并肩坐。我们彼此之间都不觉得何以如此,开始的时候似乎有点害羞,逐渐就是觉得那是自然而然的。我们特别奇怪的是老年夫妇相视如仇的情况,不知这种情况从何而起?有人这样说:“如果不是这样怎么能够白头偕老呢?”这话是对呢还是不对?
原文
是年七夕[134],芸设香烛瓜果,同拜天孙[135]于“我取”轩中。余镌“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图章二方,余执朱文[136],芸执白文[137],以为往来书信之用。是夜月色颇佳,俯视河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仰见飞云过天,变态万状。
芸曰:“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余曰:“纳凉玩月,到处有之。若品论云霞,或求之优闺绣闼[138]慧心默证者固亦不少。若夫妇同观,所品论者恐不在此云霞耳。”
未几[139],烛烬[140]月沉,撤果归卧。
翻译
这一年的七夕节,陈芸准备好香烛瓜果,在“我取”轩中一起同拜织女。我篆刻“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二方,我拿着“朱文”的那一方,陈芸拿着“白文”的那一方,以这种图章作为往来书信的时候使用。那天晚上月色很好,俯视河流之中,波光如练,轻罗小扇,一起并坐在水窗之前,抬头看见飞云过天,形状千变万化。
陈芸说:“宇宙之大,就像这一轮明月,不知今日的人世间,也还有如像我两人这样性情的人没有?”
我说:“纳凉欣赏明月,处处都有。如果品论云霞飞舞,或许希望寻求在亭楼玉宇慧心默证者的肯定不少。如若像我们夫妇一同观看,所品论的恐怕不在这种云霞啊。”
没过多久,蜡烛燃尽了而明月西沉,我们便撤去了果桌回屋睡觉。
原文
七月望,俗谓鬼节[141],芸备小酌,拟邀月畅饮。
夜忽阴云如晦,芸愀然[142]曰:“妾能与君白头偕老,月轮当出。”
余亦索然[143],但见隔岸萤光,明灭万点,梳织于柳堤蓼渚[144]间。余与芸联句以遣闷怀,而两韵之后,逾联逾纵,想入非夷[145],随口乱道。芸已漱涎[146]涕泪,笑倒余怀,不能成声矣。
觉其鬃边茉莉浓香扑鼻,因拍其背,以他词解之曰:“想古人以茉莉形色如珠,故供助妆压鬓,不知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147]当退三舍[148]矣。”
芸乃止笑曰:“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莱莉是香中小人,故须借人之势,其香也如胁肩谄笑[149]。”
余曰:“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
芸曰:“我笑君子爱小人耳。”
正话间,漏已三滴,渐见风扫云开,一轮涌出,乃大喜,倚窗对酌。酒未三杯,忽闻桥下哄然一声,如有人堕。就窗细瞩,波明如镜,不见一物,惟闻河滩有只鸭急奔声。余知沧浪亭畔素有溺鬼,恐芸胆怯,未敢即言。
芸曰:“噫!此声也,胡为乎来哉?”
不禁毛骨皆栗,急闭窗,携酒归房。一灯如豆,罗帐低垂,弓影杯蛇[150],惊神未定。剔灯入帐,芸已寒热大作。余亦继之,困顿两旬。真所谓乐极灾生,亦是白头不终[151]之兆。
翻译
七月十五,民间俗称“鬼节”,陈芸准备小酒相酌,规划邀约明月一起畅饮。
不完到来忽然阴云密布,陈芸愀然地说:“我如果跟你白头偕老,这轮明月应该出来。”
我也感到兴趣索然,只见对岸萤光闪烁,明灭点点,在水草和水洲之间来往穿梭。我跟陈芸用联句来纾解愁闷的心情,而进行到两个韵之后,越联越远,居然天马行空,随口乱联。陈芸已经口水涕泪,笑倒在我的怀中,不能成声。
我感觉到陈芸的鬃发边上有茉莉的浓香扑鼻而来,于是拍着她的后背,以其他的词语词解释说:“想来古人认为茉莉的形色如珠,所以作为压鬓之妆,不知道这种花一定沾上油头粉面之气,这种香味更加客人,你所供的佛手这种花应该退避三舍啊。”
陈芸于是停止笑声说:“佛手花是香中的君子,只在有意无意之间;莱莉花是香中的小人,所以必须借助他人的势力,这种香味也就像耸起双肩做出恭谨那种笑而已。”
我说:“亲爱的为什么远君子而近小人呢?”
陈芸说:“我所笑的是君子爱小人啊。”
正在说话间,时间已经不少,只见风扫云开,一轮明月涌出云来,于是我们都很高兴,倚着窗户相对饮酒。酒还没喝到第三杯,忽然听到桥下哄然的一声,就像有人堕落一样。我靠着窗户仔细查看,水波清明如镜,没人发现任何物件,只听到河滩上有一只鸭狂奔的声音。我经常听说沧浪亭畔有溺死鬼的传言,唯恐陈芸害怕,没有马上就告诉她。
陈芸说:“噫!这种声音啊,是怎么来的?”
我们不仅毛骨悚然,急忙关闭窗户,带着酒水回到屋里。屋里的油灯就像豆粒,罗帐低低地垂着,杯弓蛇影,惊神未定。等到剔灯上床睡觉,陈芸已经发起高烧。我也随着高烧起来,困顿长达二十天之久。真所谓乐极生悲,这也是白头不能到老的征兆吧。
原文
中秋日,余病初愈。以芸半年新妇,未尝一至间壁之沧浪亭,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于将晚时,偕芸及余幼妹,一妪一婢扶焉,老仆前导,过石桥,进门折东,曲径而入。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土山之巅。循级至亭心,周望极目可数里,炊烟四起,晚霞灿然。隔岸名“近山林”,为大宪行台[152]宴集之地,时正谊书院犹未启也。携一毯设亭中,席地环坐,守着烹茶以进。少焉,一轮明月已上林梢,渐觉风生袖底,月到波心,俗虑尘怀,爽然顿释。
芸曰:“今日之游乐矣!若驾一叶扁舟,往来亭下,不更快哉?”
时已上灯,忆及七月十五夜之惊,相扶下亭而归。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153]。沧浪亭优雅清旷,反无一人至者。
吾父稼夫公喜认义子,以故余异姓弟兄有二十六人。吾母亦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最和好。王痴憨善饮,俞豪爽善谈。每集,必逐余居外,而得三女同榻,此俞六姑一人计也。
余笑曰:“俟[154]妹于归后,我当邀妹丈来,一住必十日。”
俞曰:“我亦来此,与嫂同榻,不大妙耶?”
芸与王微笑而已。
翻译
中秋节那天,我的病刚刚好些。因为陈芸也是半年新的媳妇,可还未曾到隔壁的沧浪亭看看,于是先令老仆人跟守卫的人约定不要放闲人进去,在将近黄昏的时候,我携带着陈芸我的小妹,一个老妪、一个婢女扶着,老仆人在前面引导,过了石桥,进门往东折转,经过弯曲的小路进入。只见叠石成山,林木葱翠,亭在在土山的最上面。沿着台阶到达亭心,极目四眺可看见周数里,炊烟四起,晚霞非常美丽。隔岸的地方名叫“近山林”,是地方大吏的官署与居住之所,当时正谊书院还没有开办。携带一条毯子放在亭子的中间,席地环形而坐,等待着煮茶上来。不一会儿,一轮明月已经爬上林梢,慢慢觉得风从袖底吹进来,明月到了波浪的中兴,一切世俗的思虑和尘世的想法,一下子涣然冰释。
陈芸说:“今天的出游好可乐啊!如果能够驾一叶扁舟,在亭下往来荡漾,那岂不是更可乐吗?”
时间已经到了上灯的时候,回忆起七月十五之夜的惊恐,于是互相扶着下亭回家归。按照吴地的风俗习惯,妇女在这天晚上不管大家小户都要出门,结队而游乐,名为“走月亮”。沧浪亭优雅清旷,反而没有一人个人到来。
我爹夏稼夫喜欢认义子,所以我异姓的弟兄有二十六人之多。我的母亲也有义女九人,九人中王二姑、俞六姑与陈芸关系最好。王二姑憨厚善饮,俞六姑豪爽善谈。每此聚会,必定把我驱逐在外居住,而三位女性同睡,这是俞六姑一个人的计谋。
我笑着说:“等妹妹嫁人之后,我就把妹丈邀来我家,一住一定十日。”
俞六姑说:“我也来这里,与嫂睡一张床,不是更好吗?”
陈芸与王二姑只是微笑而已。
原文
时为吾弟启堂娶妇,迁居钦马桥之米仓巷,屋虽宏畅[155],非复沧浪亭之优雅矣。吾母诞辰演剧,芸初以为奇观。吾父素无忌讳,点演《惨别》[156]等剧,老伶刻画[157],见者情动,余窥帘见芸忽起去,良久不出,入内探之,俞与王亦继至。
见芸一人支颐[158]独坐镜窗之侧,余曰:“何不快乃尔?”
芸曰:“观剧原以陶情,今日之戏,徒令人断肠耳。”
俞与王皆笑之,余曰:“此深于情者也。”
俞曰:“嫂将竟日[159]独坐于此耶?”
芸曰:“俟有可观者再往耳。”
王闻言先出,请吾母点《刺梁》[160]《后索》[161]等剧,劝芸出观,始称快。
翻译
当时给我弟弟沈启堂娶了媳妇,搬迁到钦马桥的米仓巷,那里的房屋虽然很宽敞,可是其优雅难以跟沧浪亭相比。我的母亲生日请人唱戏,陈芸开始的时候觉得很好奇。我的父亲素来没有忌讳,点了诸如《惨别》等等剧目,老演员的装扮和演艺,看的人都被打动,我从帘中窥视看见陈芸忽然起身进入房间,很久时间都不出来,我到房内探看,俞六姑与王二姑也相继进屋。
我看见陈芸一个人用手支着脸颊独自坐在镜窗的旁边,我说:“什么东西惹你不愉快呢?”
陈芸说:“看戏本来是为了陶冶情操,今天看戏,只是令人悲伤流泪啊。”
俞六姑与王二姑都笑陈芸,我说:“这是对情感悟很深啊。”
俞六姑说:“嫂子是不是整天就独坐在这里吗?”
陈芸说:“等到了有喜欢看的再去看吧。”
王二姑听说之后先出去,请我的母亲点《刺梁》《后索》等剧,并劝陈芸出去看戏,陈芸这才快乐起来。
原文
余堂伯父素存公早亡,无后,吾父以余嗣[162]焉。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163]之侧,每年春日[164],必挈[165]芸拜扫。王二姑闻其地有戈园[166]之胜,请同往。
芸见地下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示余曰:“以此叠盆山,较宣州白石为古致。”
余曰:“若此者恐难多得。”
王曰:“嫂果爱此,我为拾之。”
即向守坟者借麻袋一,鹤步[167]而拾之。每得一块,余曰“善”,即收之;余曰“否”,即去之。
未几,粉汗盈盈,拽[168]袋返曰:“再拾则力不胜矣。”
芸且拣且言曰:“我闻山果收获,必借猴力,果然。”
王愤撮十指作哈痒状,余横阻之,责芸曰:“人劳汝逸,犹作此语,无怪妹之动愤也。”
翻译
我的堂伯父沈素存早就去世了,没有后代,我的父亲因此让我承嗣他的支脉。我堂伯墓地在西跨塘福寿山祖茔旁边,每年清明祭祖的时候,我一定带着陈芸去拜扫。王二姑听说那个地方有个戈园是风景名胜,请求一起同往。
陈芸看到地下的小乱石有苔纹,斑驳可观,指给我看说:“用这个堆叠盆山,比宣州白石更为古致。”
我说:“如若像这样的恐怕难以找到很多啊。”
王二姑说:“嫂子果真喜欢这种东西,我给你捡拾吧。”
于是就向守坟的借了麻袋一条,跳跃着不断捡拾。每捡拾到一块,我说“善”,就收藏起来;我说“否”,就抛弃一边。
没过多久,王二姑就已经粉汗盈盈,拽着麻袋返回来说:“如果再捡拾就力气不济了。”
陈芸一边捡拾一边说:“我听说收获山上的果实,必然要借助猴子的力气,果然如此啊。”
王二姑气地愤撮起十指作哈痒痒的样子,我在中间横着阻挡着,责备陈芸说:“人家劳累你清闲,还要说这种话,难怪妹妹生气了。”
原文
归途游戈园,稚绿娇红,争妍竞媚。
王素憨,逢花必折,芸叱曰:“既无瓶养:又不簪戴[169],多折何为?”
王曰:“不知痛痒者,何害?”
余笑曰:“将来罚嫁麻面多须郎,为花泄忿。”
王怒余以目,掷花于地,以莲钩[170]拨入池中,曰,“何欺侮我之甚也!”
芸笑解之而罢。
翻译
返家的时候游览戈园,心律的嫩草、娇红的花朵,争妍斗奇、姹紫嫣红。
王二姑素来憨厚,看见花就折,陈芸责备说:“既不能瓶养,又不能簪戴,多折这么多干什么呢?”
王二姑说:“花朵不知痛痒,这有什么害处呢?”
我笑着说:“将来处罚你嫁个麻面多须的男人,给花泄忿。”
王二姑怒目大言瞪着我,把花扔在地上,以尖尖的小脚拨入水池之中,说,“怎么如此过分地欺侮我呢?”
陈芸在旁边劝解方才作罢。
原文
芸初缄默,喜听余议论。余调其言,如蟋蟀之用纤草,渐能发议。其每日饭必用茶泡,喜食芥卤乳腐,吴俗呼为臭乳腐,又喜食虾卤瓜。
此二物余生平所最恶者,因戏之曰:“狗无胃而食粪,以其不知臭秽;蜣螂[171]团粪而化蝉,以其欲修高举也。卿其[172]狗耶?蝉耶?”
芸曰:“腐取其价廉而可粥可饭,幼时食惯,今至君家已如蜣螂化蝉,犹喜食之者,不忘本出;至卤瓜之味,到此初尝耳。”
余曰;“然则我家系狗窦[173]耶?”
芸窘而强解日:“夫粪,人家皆有之,要在食与不食之别耳。然君喜食蒜,妾亦强啖[174]之。腐不敢强,瓜可扼鼻略尝,入咽当知其美,此犹无盐貌丑而德美[175]也。”
余笑曰:“卿陷我作狗耶?”
芸曰:“妾作狗久矣,屈君试尝之。”
以箸强塞余口,余掩鼻咀嚼之,似觉脆美,开鼻再嚼,竟成异味,从此亦喜食。芸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卤腐,亦鲜美;以卤瓜捣烂拌卤腐,名之曰双鲜酱,有异昧。
余曰:“始恶而终好之,理之不可解也。”
芸曰:“情之所钟,虽丑不嫌。”
翻译
陈芸刚开始出嫁过来的时候不喜欢说话,爱听我议论东西。我调教她的说话能力,就像用细草挑逗蟋蟀那样逐渐也喜欢发表议论。陈芸每顿饭都喜欢用茶水来泡,并且还喜欢吃芥末的卤乳腐,吴风云称之为臭乳腐,又喜欢吃虾卤瓜。
这两样食品是我生来就最不喜欢的,于是跟她嬉戏说:“狗因为没有胃而食粪,是因为狗不知道秽;蜣螂团粪而最终化为蝉,是因为想修炼举重的本领。亲爱的是狗还是蝉呢?”
陈芸说:“腐乳是因为价格便宜且可以喝粥也可以吃饭,小时候养成的饮食习惯,今天嫁到你家已经就像蜣螂化蝉,特别喜欢吃的原因是,表示不忘根本;至于喜欢吃卤瓜的味道,是到了你家才第一次尝到啊。”
我说;“既然这样,那么我家的狗洞呢?”
陈芸感到有点窘意于是勉强解释说:“粪,哪一家都是有的,关键在于吃与不吃之分别啊。而你喜欢吃蒜,我也勉强吃了。腐乳不敢勉强,卤瓜可以扼着鼻子尝尝,吃下去就应该知道其中的美味了。这就像无盐那样相貌虽丑可是品德高尚啊。”
我笑着说:“亲爱的把我比作狗啊?”
陈芸说:“我当狗已经很久了,委屈你也尝尝吧。”
陈芸用筷子夹着卤瓜强塞进我的嘴里,我按着鼻子咀嚼起来,似乎觉得一种干脆的美味,放开鼻子在细细咀嚼,居然变成了很美的味道,从此喜欢吃卤瓜。陈芸用麻油加上一点儿白糖拌着卤腐,味道也很鲜美;用卤瓜捣烂了拌卤腐,取名叫“双鲜酱”,有一种很特别的味道。
我说:“开始的时候不喜欢最终喜欢,从道理上是不可理解的啊。”
陈芸说:“喜欢的话,即使丑也不会嫌弃。”
原文
余启堂弟妇,王虚舟先生孙女也,催妆[176]时偶缺珠花,芸出其纳采[177]所受者呈吾母。
婢妪旁惜之,芸日:“凡为妇人,已属纯阴,珠乃纯阴之津,用为首饰,阳气全克矣,何贵焉?”
而于破书残画反极珍惜:书之残缺不全者,必搜集分门,汇订成帙,统名之曰“继简残编”;字画之破损者,必觅故纸粘补成幅,有破缺处,倩予[178]全好而卷之,名门“弃余集赏”。于女红、中馈[179]之暇,终日琐琐[180],不惮[181]烦倦[182]。芸于破笥[183]烂卷中,偶获片纸可观者,如得异宝。旧邻冯妪每收乱卷卖之。
翻译
我弟弟沈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婚前送礼的时候偶尔缺少珠花,陈芸就拿出她纳采的时候得到的呈给我母亲。
婢女和老妪在旁边感到可惜,陈芸就说:“凡是作为妇人,已经属于纯阴了,珠宝是纯阴的津水,用珠宝作首饰,阳气就全被克了,有什么值得宝贝的呢?”
而对于于破书残画等陈芸反而很珍惜:残缺不全的书,她必然四处搜集且分门别类,装订成册,一起取名叫做“继简残编”;破损不全的字画,她必定寻找好纸粘补成一幅完整的,如果破的缺的地方,就请我补全了卷起来,取名为“弃余集赏”。至于在针织刺绣、料理家务之闲暇时间,则每天都忙忙碌碌,不怕复杂。陈芸在破筐子的烂东西中,偶尔得到一张有价值的片纸,就如获至宝,因此原来的老邻居一位姓冯的老妪常常收来散乱的东西卖给她。
原文
其癖好[184]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余尝曰:“惜卿雌而伏[185],苟能化女为男,相与访名山,搜胜迹,遨游天下,不亦快哉?”
芸曰:“此何难,俟妾鬃斑之后,虽不能远游五岳[186],而近地之虎阜、灵岩[187],南至西湖,北至平山[188],尽可偕游。”
余曰:“恐卿鬓斑之日,步履已艰。”
芸曰,“今世不能,期[189]以来世。”
余曰:“来世卿当作男,我为女子相从。”
芸曰:“必得不昧[190]今生,方觉有情趣。”
余笑曰:“幼时一粥犹谈不了,若来世不昧今生,合卺之夕,细谈隔世,更无合眼时矣。”
芸曰:“世传月下老人[191]专司人间婚姻事,今生夫妇已承牵合[192],来世姻缘亦须仰借神力,盍[193]绘一像祀之?”
时有苕溪[194]戚柳堤名遵,善写[195]人物。倩绘一像: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于非烟非雾中。此戚君得意笔也。友人石琢堂[196]为题赞语于首,悬之内室,每逢朔望[197],余夫妇必焚香拜祷。后因家庭多故,此画竟失所在,不知落在谁家矣。“他生未卜此生休”[198],两人痴情,果邀神鉴耶?
翻译
陈芸的癖好跟我的相同,并且能够观言察色、明白眉语,一举一动,只要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我曾经说:“可惜亲爱的是女性因而不能出去,如果能够化女性为男子,相互一起拜访名山大川,搜索胜迹,遨游天下,那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吗?”
陈芸说:“这有什么困难,等到我鬓发斑白的时候,即使不能够远游五岳,而近处的虎阜、灵岩,南到西湖,北到平山,都可以一起游览啊。”
我说:“唯恐亲爱的鬓发斑白的时候,你的步履已经很不灵便了啊。”
陈芸说,“这辈子做不到,期望下一辈子吧。”
我说:“下一辈子亲爱的换成男人,我化作女子跟随吧。”
陈芸说:“一定不要忘记了这一辈子,那才觉得有情有趣。”
我笑着说:“我小的时候一次吃粥都忘不了,如果来世忘记不了这一辈子,喝交杯酒的那天晚上,细细地谈论来世,那就再没有合眼睡觉的时间了。”
陈芸说:“世间传说月下老人专门负责管理人间的婚姻大事,这一辈子的夫妇已经承蒙承月下老人牵线撮合,下一辈子的姻缘也必须仰仗月下老人的神力,何不绘制一幅月下老人的像来祭祀呢?”
当时有一个苕溪戚柳堤名遵的人,善于画人物的肖像。我请他绘制一幅像:一手拿着红丝,一手携杖手持姻缘簿,童颜鹤发,奔驰在非烟非雾的景色之中。这是戚君得意的画作啊。好朋友石琢堂在前面题写赞语,悬挂在内室,每逢初一、十五,我们夫妇一定焚香跪拜。后来因为家庭很多变故,这幅画居然不知道在哪里丢失,不知道散落到哪一家了。“下一辈子未能预测而这一辈子就已经完了”,两人的痴情,果真需要神灵来预测吗?
原文
迁仓米巷,余颜[199]其卧楼曰“宾香阁”,盖以芸名而取如宾意也。院窄墙高,一无可取。后有厢楼,通藏书处,开窗对陆氏废园,但有荒凉之象。
沧浪风景,时切芸怀。有老妪居金母桥之东、埂巷之北,绕屋皆菜圃,编篱为门,门外有池约亩许,花光树影,错杂篱边,其地即元末张士诚[200]王府废基也。屋西数武[201],瓦砾堆成土山,登其巅可远眺,地旷人稀,颇饶野趣。
妪偶言及,芸神往不置[202],谓余曰:“自别沧浪,梦魂常绕,每不得已而思其次,其老妪之居乎?”
余曰:“连朝秋暑灼人,正思得一清凉地以消长昼,卿若愿往,我先观其家可居,即襆被[203]而往,作一月盘桓[204]何如?”
芸曰:“恐堂上[205]不许。”
余曰:“我自请之。”
越[206]日至其地,屋仅二间,前后隔而为四,纸窗竹榻,颇有优趣。老妪知余意,欣然出其卧室为赁[207],四壁糊以白纸,顿觉改观。于是禀知吾母,挈芸居焉。邻仅老夫妇二人,灌园为业,知余夫妇避暑于此,先来通殷勤[208],并钓池鱼、摘园蔬为馈[209]。偿其价,不受,芸作鞋报之,始谢而受。
时方七月,绿树阴浓,水面风来,蝉鸣聒耳[210]。邻老又为制鱼竿,与芸垂钓于柳阴深处。日落时登土山观晚霞夕照,随意联吟[211],有“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之句。少焉月印池中,虫声四起,设竹榻于篱下,老妪报酒温饭熟,遂就月光对酌,微醺而饭。浴罢则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212]归卧,周体清凉,几不知身居城市矣。
篱边倩邻老购菊,遍植之。九月花开,又与芸居十日。吾母亦欣然来观,持螯对菊[213],赏玩竟日。
芸喜曰:“他年当与君卜筑[214]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持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
余深然之。今即得有境地,而知己沦亡[215],可胜浩叹[216]!
翻译
我们搬迁到了仓米巷,我在在卧楼宾香阁上题字“宾香阁”,大概是以陈芸的名字而而取如宾客的意思。院子狭小而围墙很高,可谓一无可取。后面有一间厢楼,可以通到藏书的地方,打开窗户就正好对着陆氏的废园,却是一派荒凉的景象。
沧浪亭的风景,时时刻刻牵挂着陈芸的新怀。有一位老妪居住在金母桥的东边、埂巷的北边,环绕着屋子都是菜园,用篱笆围成了门,门外有池塘大约一亩多点,花的光辉树的影子,错综复杂围绕在篱笆的四周,这块土地就是元末张士诚王府的废旧地基。屋子往西数步,瓦砾堆成了土山,登土山的顶上可以远眺,只见地旷人稀,颇有浓浓的自然趣味。
老妪偶尔说到这些,陈芸神往而念念不忘,给我说:“自从离别沧浪亭之后,常常魂牵梦萦,时时刻刻不得已而思得其次,这老妪的居所难道不正是吗?”
我说:“这些天一直秋暑灼人,正思虑到一个清凉的地方去消磨慢慢的白天,亲爱的如果有意前往,我先去看看这家如果可以居住,马上准备行装就去,作一月打算怎么样?”
陈芸说:“唯恐父母不答应呢。”
我说:“我亲自去请求吧。”
过些天老妪的居所一看,房屋只有两间,前后隔开为四间,纸糊的窗子竹子的睡榻,很有些优然雅趣。老妪明白我的意思,很高兴让出自己的卧室出租,且在四壁糊上白纸,立即感觉大为改变。于是我禀报我的母亲,带着陈芸到那里居住。邻居只有老夫妇两人,靠灌园为生,得知我们夫妇到这里避暑,先来殷勤地沟通一番,并且钓池中鱼、摘园内菜作为馈赠。我们要给钱,老人不肯接受,于是陈芸给做鞋以报,道谢而接受。
当时正好道历七月,绿树阴浓,水面来风,蝉鸣刺耳。邻老人又为我们制作鱼竿,我与陈芸在柳阴深处垂钓。日落的时候登上土山观看晚霞夕照,随意联吟,写出了“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妙言佳句。不一会儿月儿倒影在池中,虫声此起彼伏,于是在篱笆下安放竹榻,老妪来喊说已经温好了酒煮熟了饭,于是面对月光对饮,微醉之后再吃饭。沐浴之后则穿着凉鞋扇着蕉扇,或坐或躺,听邻居老人侃谈因果报的故事。三更之后才回到卧室,感觉全身清凉,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居城市之中啊。
在篱笆的四周我们请邻居老人购买菊苗,四处种植。到了九月的时候菊花开发,我又与陈芸居住了十天。我的母亲很高兴也来游览,吃着螃蟹面对菊花,赏玩居然整整一天。
陈芸很高兴地说:“来年我应该跟夫君在此地择一处风水宝地修建房屋,买下环绕房屋的十亩菜园,教会仆人、妇妪,靠种植瓜果蔬菜,以便供给工资。夫君作画我刺绣,以作为饮酒的费用。穿布衣吃素饭,可乐而终身,不必计划四处远游。”
我对此非常认可。可是如今即使得到如此的地方,而知己陈芸已经离开人世,剩下的就是无尽的叹息啊!
原文
离余家中里许,醋库巷有洞庭君祠[217],俗呼水仙庙。回廊曲折,小有园亭。每逢神诞[218],众姓各认一落,密悬一式之玻璃灯,中设宝座,旁列瓶几,插花陈设,以较胜负。日惟演戏,夜则参差[219]高下,插烛于瓶花间,名曰“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若龙宫夜宴。司事者或笙箫歌唱,或煮茗[220]清谈,观者如蚁集,檐下皆设栏为限。余为众友邀去插花布置,因得躬逢其盛[221]。
归家向芸艳称之,芸曰:“惜妾非男子,不能往。”
余曰:“冠我冠,衣我衣,亦化女为男之法也。”
于是易鬓为辫[222],添扫蛾眉[223];加余冠,微露两鬃,尚可掩饰;服余衣,长一寸又半,于腰间折而缝之,外加马褂[224]。
芸曰:“脚下将奈何?”
余曰:“坊间有蝴蝶履[225],大小由之,购亦极易,且早晚可代撤鞋之用,不亦善乎?”
芸欣然。及晚餐后,装束既毕,效男子拱手阔步者良久,忽变卦曰:“妾不去矣,为人识出既不便,堂上闻之又不可。”
余怂恿曰:“庙中司事者谁不知我,即识出亦不过付之一笑耳。吾母现在九妹丈家,密去密来,焉得知之。”
芸揽镜自照,狂笑不已。余强挽之,悄然径[226]去,遍游庙中,无识出为女子者。或问何人,以表弟对,拱手而已。最后至一处,有少妇幼女坐于所设宝座后,乃杨姓司事者之眷属也。芸忽趋彼通款曲[227],身一侧,而不觉一按少妇之肩。
旁有婢媪怒[228]而起曰:“何物狂生,不法乃尔[229]!”
余试为措词掩饰,芸见势恶,即脱帽翘足示之曰:“我亦女子耳。”
相与愕然,转怒为欢,留茶点,唤肩舆[230]送归。
翻译
距离我家一里左右许,醋库巷有有所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洞庭君祠回廊曲折,有小的园亭。每逢洞庭君祠诞辰,各个姓氏子认一处,密密地悬挂同一样式的玻璃灯,其中设立宝座,旁边排列瓶几,插花等陈设,以此来较量胜负。白天只有演戏,夜间则花样翻新,插烛在瓶花之间间,取名“花照”。花光好影,宝鼎香浮,犹如龙宫的夜宴。参与者有的笙箫歌唱,有的煮茶清谈,围观的就像蚂蚁云集,在屋檐下都要设下栏杆加以隔离。我被各位朋友去邀去插花布置,因而亲自看到这种盛况。
我回家向陈芸称赞,陈芸说:“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去看看啊。”
我说:“戴我的帽子,穿我的衣服,也可以采取女扮男装的方法啊。”
于是陈芸把鬓发改为辫子,把眉毛画得浓浓的;戴我的帽子,微微地露两边的鬃发,这还可以掩饰;穿我的衣服,长出一寸半,于是在腰间折起来而缝上,外加上马褂。
陈芸说:“脚下又该怎么办呢?”
余曰我说:“商店里有蝴蝶履出卖,大小随人,购买很方便,况且早晚都可以作为拖鞋使用,这不是也很好嘛?”
陈芸很高兴。到了晚餐之后,陈芸装束完毕,就像男子那样拱手阔步很久,忽然变卦说:“我不去了,被人识破了既自己不方便,父母听说了也不好办啊。”
我怂恿她说:“庙中主事的人哪一个不认识我,即使被识破了也不过付之一笑而已。我的母亲现在九妹的丈夫家,我偷偷地去偷偷地密来,她哪里就会知道呢。”
陈芸拿过镜子自己照看,狂笑不已。我勉强挽扶着她,悄悄地一直走去,遍游整个庙中,没有一个人识出陈芸为女子的。有的问我是何人,我以是我表弟相对对,陈芸只不过拱拱手而已。最后到了一个地方,有少妇幼女坐在所设宝座之后,这乃杨姓司事者的眷属。陈芸忽然小步到那里面去打招呼,可是身一侧,而不知不觉之间按住了一位少妇的肩头。
旁边有一位婢扶发怒而站起说:“什么东西的狂徒,实在是无法无天了!”
我正要余试着为陈芸以措词加以掩饰,陈芸看见来势汹汹,马上脱下帽子翘其小足给人看说:“我也是女子而已。”
大家相与都感到很愕然,于是转怒为喜,留下喝茶水吃点心,招呼滑竿送陈芸回家去。
原文
吴江钱师竹病放,吾父信归,命余往吊。
芸私谓余曰:“吴江必经太湖,妾欲偕往,一宽眼界。”
余曰:“正虑独行踽踽[231],得卿同行,固妙,但无可托词耳。”
芸曰:“托言归宁[232]。君先登舟,妾当继至。”
余曰:“若然,归途当泊舟万年桥下,与卿待月乘凉,以续沧浪韵事。”
时六月十八日也。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233],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234]出虎啸桥[235],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中能见此者!”
闲话未几,风摇岸柳,已抵江城。
余登岸拜奠毕,归视舟中洞然[236],急询舟子[237]。
舟子指曰:“不见长桥柳阴下、观鱼鹰捕鱼者乎?”
盖芸已与船家女登岸矣。余至其后,芸犹粉汗盈盈,倚女而出神焉。
余拍其肩曰:“罗衫汗透矣!”
芜回首曰:“恐钱家有人到舟,故暂避之。君何回来之速也?”
余笑曰:“欲捕逃耳。”
于是相挽登舟,返棹[238]至万年桥[239]下,阳乌[240]犹末落山。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绒扇罗衫,剖瓜解暑。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瞻[241]欲上,渔火满江矣。命仆至船梢与舟子同饮。船家女名素云,与余有杯酒交[242],人颇不俗,招之与芸同坐。船头不张灯火,待月快酌,射覆为令。
素云双目闪闪,听良久,曰:“觞政[243]侬[244]颇娴习[245],从未闻有斯令,愿受教[246]。”
芸即譬其言而开导之,终茫然。
余笑曰:“女先生且罢论,我有一言作譬[247],即了然矣。”
芸曰:“君若何譬之?”
余曰:“鹤善舞而不能耕,牛善耕而不能舞,物性然也,先生欲反而教之,无乃[248]劳乎?”
素云笑捶余肩曰:“汝骂我耶!”
芸出令曰;“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者罚大觥[249]。”
素云量豪,满斟一觥,一吸而尽。
余曰:“动手但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素云置余怀,曰:“请君摸索畅怀。”
余笑曰:“卿非解人,摸索在有意无意间耳,拥而狂探,田舍郎[250]之所为也。”
时四鬃所簪莱莉,为酒气所蒸,杂以粉汗油香,芳馨透鼻,余戏曰:“小人臭味充满船头,令人作恶。”
素云不禁握拳连捶曰:“谁教汝狂嗅耶?”
芸呼曰:“违令,罚两大觥!”
素云曰:“彼又以小人骂我,不应捶耶?”
芸曰:“彼之所谓小人,盖有故也。请干此,当告汝。”
素云乃连尽两觥,芸乃告以沧浪旧居乘凉事,素云曰:“若然,真错怪矣,当再罚。”
又干一觥,芸曰:“久闻素娘善歌,可一聆妙音否?”
素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芸欣然畅饮,不觉酩酊[251],乃乘舆先归。余又与素云茶话片刻,步月而回。
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越数日,鲁夫人误有所闻,私告芸曰:“前日闻若婿挟两妓饮于万年桥舟中,子知之否?”
芸曰:“有之,其一即我也。”
因以偕游始末详告之,鲁大笑,释然而去。
翻译
吴江的钱师竹因病故亡,我父亲写信回来,让我前去祭拜。
陈芸私下给我说:“去吴江必须经过太湖,我想跟你一起前往,开拓我的眼界。”
我说:“我正忧虑单身独行的孤苦,能够得到亲爱的一起同行,本来很好啊,但是没有借口啊。”
陈芸说:“借口说我回娘家看母亲。夫君先上船,我就随着跟上。”
我说:“既然这样,我回来的时候必然在万年桥下停泊,与亲爱的待月乘凉,以便续写沧浪亭的韵事。”
当天是六月十八日。这一天早晨有些凉,我携带着一位仆人先到胥江的渡口,登船等待陈芸的到来,陈芸果然很快就坐着滑竿到了。解开船绳开出虎啸桥,逐渐看见风帆连连沙鸟啾啾,水天一色。
陈芸说:“这就是所谓的太湖了吗?今天得以看见天地的宽阔,不虚度此生啊!细想闺中的女人有的一辈子也有能看见这样的景色的啊!”
闲话不久,风吹摇动着岸上的垂柳,船已经抵达江城。
我登岸祭拜完毕毕,归来看到船中空无一人,急忙询问船家。
船家指着前方说:“你没有看见长桥的柳阴之下、观看鱼鹰捕鱼的那个人吗?”
原来陈芸已经跟着船家女登岸了。我到了她的背后,陈芸还在粉汗直流,倚靠着船家女而出神呢。
我拍着她的肩头说:“罗衫汗已经湿透了啊!”
陈芸回头说:“唯恐钱家有人送到船上,所有暂且躲避他们啊。夫君为何回来这样急速呢?”
我笑着说:“准备捕捉逃犯而已。”
于是我们相互挽着手登上船,调转船舵回到万年桥下此时太阳还没有落山。船的八面窗户全部打开,清风徐徐吹来,扇着绒扇穿着罗衫,切瓜解暑。不一会儿,晚霞映着万年桥一篇鲜红,水烟笼照着暗暗的柳色,月亮慢慢升起,此时已经是渔火满江啊。我让仆人到船味跟船家一起饮酒。船家女的名字叫素云,曾经跟我喝过酒,气质很有些不俗,招呼过来跟陈芸坐在一起。船头不点灯火,等待月亮升起来畅快地月饮酒,以便行射覆之令。
素云双目闪烁,听了很久,说:“我听说过射覆这种饮酒的酒令,可是从来没有看见过这种酒令。很喜欢学学。”
陈芸没事打着比方用言语去开导素云,素云最终也是茫然而不可知。
我笑着说:“女先生暂且不要再说,我用一句话来打个比方,素云马上就明白了。”
陈芸说:“夫君用什么样的话给她打比方呢?”
我说:“鹤善于跳舞而不能耕地,牛善于耕地而不能跳舞,这是物的本性使之然,女先生你下午反过来而去教她,这岂不是太劳累了吗?”
素云笑着捶我的肩头说:“你是在骂我啊!”
陈芸发出口令说;“只许动口,不许动手,违反的罚大杯酒。”
素云酒量很大,满斟一大杯,一饮而尽。
我说:“动手只准摸索,不准捶人。”
芸笑挽着素云投到我的怀里,说:“请君摸索着开怀畅饮。”
我笑着说:“亲爱的并没有了解我的意思,摸索是在有意无意之间而已,拥抱着而狂摸,那是乡野之人的所作所为啊。”
此时两位女鬓毛上所沾上茉莉花味道,因为被酒气所蒸,于是间杂着粉汗的油香,其芳馨之气透鼻而入,我嬉戏地说:“小人的臭味充满这船头,令人作恶啊。”
素云不禁握着拳头连捶我背说:“谁教你这样狂嗅呢?”
陈芸大呼说:“违了酒令,罚两大杯!”
素云说:“那人又用小人来骂我,不应该捶他吗?”
陈芸说曰:“此人之所谓为小人,这是有原因的。请干了两大杯,我才告诉你。”
素云于是连干两杯,陈芸于是把沧浪旧居乘凉的事情告诉了素云,素云曰:“如果果然是这样,真是错怪了他了,应该再罚一杯。”
素云又干了一杯,陈芸说:“久闻素娘善于唱歌,是否可以聆听一下你的妙音呢?”
素云马上以象牙筷子敲击着小碟而唱歌。陈芸很高兴地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酩酊大醉,于是只好乘着滑竿先回家去了。我又跟素云边喝茶边说话了一会儿,踏着月光回家。
当时我借居在朋友鲁半舫家的萧爽楼中,过了几天,鲁夫人听到误传,于是私下对陈芸说:“前些天听说你先生带着两个妓在万年桥舟中饮酒,你知道这事情吗?”
陈芸说:“有这回事啊,其中一个就是我啊。”
于是陈芸把这件事情的始末详细地告诉了鲁夫人,鲁夫人大笑,释去了误传而离开。
原文
乾隆甲寅[252]七月,余自粤东归。有同伴携妾回者,曰徐秀峰,余之表妹婿也。艳称新人之美,邀芸往观。
芸他日谓秀峰曰:“美则美矣,韵犹未也。”
秀峰曰:“然则若郎纳妾,必美而韵者?”
芸曰:“然。”
从此痴心物色,而短于资。时有浙妓温冷香者,寓于吴,有咏柳絮四律,沸传[253]吴下,好事者多和[254]之。余友吴江张闲憨素赏冷香,携柳絮诗索和。芸微其人而置之,余技痒[255]而和其韵,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之句,芸甚击节。
翻译
乾隆甲寅(乾隆五十九年,公元1794年)七月,我从粤东归家。有一位同伴携着小妾回家的,名字叫徐秀峰,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徐秀峰称赞新人的美貌,邀请陈芸前往观看。
陈芸改天对徐秀峰说:“此妾美倒是美,可是韵味还不足。”
徐秀峰说:“既然这样,你们你先生如果纳妾,必定是美且美韵味足的哪?”
陈芸说:“那是自然。”
于是陈芸从此痴心替我物色纳妾,可都没有合适的。当时有一位浙江的妓女名叫温冷香的,寓具在吴地,有咏柳絮的四律,流传吴地,好事的人多与之唱和。我的朋友吴江、张闲憨历来欣赏温冷香,带着有关柳絮的诗去请求唱和。陈芸私下得到温冷香的诗稿而暗中放在我的旁边,我心痒痒地就给唱和起来,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等佳句,陈芸很是赞美。
原文
明年乙卯[256]秋八月五日,吾母将挈芸游虎丘,闲憨忽至曰:“余亦有虎丘之游,今日特邀君作探花使者。”
因请吾母先行,期于虎丘半塘相晤,拉余至冷香寓。见冷香已半老。有女名憨园,瓜期未破[257],亭亭玉立,真“一泓秋水照人寒”[258]者也,款接间,颇知文墨。有妹文园,尚雏。余此时初无痴想,且念一杯之叙,非寒士所能酬,而既入个中[259],私心忐忑[260],强为酬答。
因私谓闲憨曰:“余贫士也,子以尤物玩我乎?”
闲憨笑曰:“非也,今日有友人邀憨园答我,席主[261]为尊客拉去,我代客转邀客,毋烦他虑也。”
余始释然。
至半塘,两舟相遇,令憨园过舟叩见吾母。芸、憨相见,欢同旧识,携手登山,备览名胜。芸独爱千顷云高旷,坐赏良久。返至野芳滨,畅饮甚欢,并舟而泊。
及解维,芸谓:“众出,子陪张君,留憨陪妾可乎?”
余诺之,返棹至都中桥,始过船分袂[262]。
归家已三鼓,芸曰:“今日得见美丽韵者矣,顷已约憨园明日过我,当为子图之。”
余骇曰:“此非金屋不能贮[263],穷措大[264]岂敢生此妄想哉?况我两人伉俪正笃[265],何必外求?”
芸笑曰:“我自爱之,子姑待之。”
明午,憨果至。芸殷勤款接,缝中以猜枚[266]赢吟输饮为令,终席无一罗致语[267]。
及憨园归,芸曰:“顷又与密约,十八日来此结为姊妹,子宜备牲牢[268]以待。”
笑指臂上翡翠钏曰:“若见此钏属于憨,事必谐矣,顷已吐意,未深结其心也。”
余姑[269]听之。十八日大雨,憨竟冒雨至。入室良久,始挽手出,见余有羞色,盖翡翠钏已在憨臂矣。焚香结盟后,拟再续前饮,适憨有石湖之游,即别去。
芸欣然告余曰:“丽人已得,君何以谢媒耶?”
余询其详,芸曰:“向之秘言,恐憨意另有所属也,顷探之无他,语之曰:‘妹知今日之意否?’憨曰:‘蒙夫人抬举,真蓬篙倚玉树[270]也,但吾母望我奢,恐难自主耳,愿彼此缓图之。’脱钏上臂时,又语之曰:‘玉取其坚,且有团园不断之意,妹试笼之以为先兆。’憨曰:‘聚合之权总在夫人也。’即此观之,憨心已得,所难必者冷香耳,当再图之。”
余笑曰:“卿将效笠翁之《怜香伴》[271]耶?”
芸曰:“然。”
自此无日不谈憨园矣。后憨为有力者夺去,不果。芸竟以之死。
翻译
明年乙卯(乾隆六十年,公元1795年)秋季的八月五日,我母亲准备带着陈芸去虎丘游览,张闲憨忽然到来说:“我也要去虎丘游览,今天特来邀请你去做一下探花使者。”
于是张闲憨请我的母亲先走,约定在虎丘的半塘相会,拉着我到温冷香的寓所。我发现温冷香已经是半老徐娘。温冷香有个女儿名字叫憨园,还没有过十六岁,亭亭玉立,真有给人“一泓秋水照人寒”的感觉,款带接洽之间,得知颇知些文墨。憨园有和妹妹叫文园,还很小。我这个时候并无其他痴想,且念着有一杯之叙的交情,不是一般寒士所能奉养,可是既然已经参与其中,即使私心忐忑不安,也只好勉强因对。
因而我私下跟张闲憨说:“我是贫穷的读书人,你是不是用尤物来玩弄我啊?”
张闲憨笑着说:“不是啊,今天有朋友邀请憨园应酬我,做东的人被贵客拉去了,我是代替客人转弯邀请客人,不要有其他不好的顾虑啊。”
我开始解除了疑惑。
到了半塘,母亲的船跟我们的船相遇,张闲憨让憨园过船去叩见我的母亲。陈芸、憨园相见,欢喜如同老朋友,携手登山,游览名胜。陈芸唯独喜爱爱千顷云的高旷,坐着欣赏了很久。回到野芳滨的时候,开怀畅饮,把两艘船并在一起任其漂游。
等到解开缆绳就要分开的时候,陈芸给说:大家出去了,你陪着张君,留下憨陪我可以吗?”
我答应了陈芸,船返回到都中桥的时候,才开始过船分手告别。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三更时分,陈芸对我说:“今天我看到了美丽且有风韵的人,刚才已经约定憨园明天过来看我,我当给你撮合。”
我很惊恐地说:“这个人如果不是金屋就不能藏,我一个穷书生哪里会有这种痴心妄想呢?况且我们两人夫妻恩爱正在浓处,何必还要外求呢?”
陈芸笑着说:“我自己喜欢,你就等着她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真来了。陈芸殷勤接待,其中以猜枚赢吟输的饮酒为酒令,整个过程陈芸一句有关招纳憨园的事情。
等到憨园回家后,陈芸说:“刚才我又跟憨园密密约定,十八日来我家结为姊妹,你应该准备丰盛的宴席款待。”
陈芸笑着指自己臂上的翡翠钏说:“你如果看到这个钏翡翠钏戴在憨园臂上,那就说事情已经办妥了,刚才我已经吐露了意思,只是还没有深入交心啊。”
我姑且听陈芸如此这般。十八日那天下大雨,憨园居然冒雨而来。陈芸、憨园进入内室很久时间,最终才挽着手出来,憨园看见我面带羞色,大概翡翠钏已经戴在憨园的臂上了。当到焚香结盟之后,准备再像上次那样饮酒作乐,可是正好憨园要去石湖游览,马上就告别而去。
陈芸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丽人已经答应,夫君用什么东西来感谢媒人呢?”
我询问其中详情,陈芸说:“原先的私房话,唯恐憨园意中另外有其他人啊,刚才我问了没有,我告诉她说:‘妹妹明白今天的意思吗?’憨园说:‘承蒙夫人抬举,真是蓬篙倚玉树啊,只是我目前希望我嫁一个有钱的人家,我唯恐难以自己做主啊,但愿我们之间慢慢地想办法。’我脱下翡翠钏给她戴着的时候,又告诉她说:‘玉象征其坚韧,并且含有团园不断的意思意,妹妹试着戴着以作为先兆。’憨园说:‘聚合的权力总是在夫人你的手中啊。’以此观之,已经获得憨园心允,所为难的肯定是她的母亲温冷香啊,应该当再想办法说服。”
我笑着说曰:“亲爱的是在效仿笠翁李渔的《怜香伴》吗?”
陈芸说曰:“对啊。”
从此以后每天都在谈论憨园的事情。后来憨园被有钱财的人夺去,没有到达目的。陈芸最终因为此含恨而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