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折子戏
十里——
孙泥克回头,十里灰石色的牌坊已被甩在身后一大截,这巷子的确和那天出租车送他们去的那个地方一模一样。
元筱勤拉着刘矣辛滔滔不绝一惊一乍说着这也是那天就见过的、那也是和那天见到的一模一样……
三角亭外十里的事情,当天回去孙泥克等几人就跟鄢蛰、刘矣辛完完整整地报告了一遍,但现在元筱勤在旁边指指画画说着,两人也并不觉她烦,由不得挨近了仔仔细细认真查看。
这大森林中出现了一条既洋气风情又本土温馨的小巷子,两人不得不把它当成一回事看。
“我们走进这里来的?”舒婵在前方写写画画,孙泥克揪住鄢蛰问道。
鄢蛰停住,一脸梦幻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啊?孙泥克反倒惊得一脸。
哈——
鄢蛰笑出声来。
他这突如其来的调皮惹得大家都看着他。
“你是来活跃气氛的?”鄢蛰拍了他屁股上一巴掌,像是大哥哥逗熊孩子,“真跟上次你们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哈,可不吗?”跟鄢蛰并肩走着的孙泥克眼神突然敛住,目中一道锐气盯住左前方。
三角亭外十里!
丁蚁和杨亦晨率先停在了那里。
这个名字,十人人人听说,五人来过,怎么可能不在它门前驻足。
“你们说里面会有慕容荣给我们准备好了火锅吗?”杨亦晨眉开眼笑。
“他缺肉下锅,就等你来!”孙泥克抱手与他并肩站着,目光越过肩头看向杨亦晨。
“进去看看!”鄢蛰说着就要推门。
“等等!”孙泥克急忙呵住,事发突然,鄢蛰动作过快,显得孙泥克是在呵斥鄢蛰。
鄢蛰似乎没这么认为。
他停下手来,看着孙泥克。
“我担心这事是冲着舒婵来的”,孙泥克不想吓到舒婵,当然他知道舒婵并不是怕吓的人。
这话倒是说得清奇,谁都知道舒婵从不惹事生非,倒有人冲着她来?
一双双目光落在她身上。
舒婵眼珠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就怕空气突然安静,还怕别人的目光太过专注。
“所以,舒婵你要告诉我你那天是怎么到三里亭外十里的。还有今天我们是怎么到这里的?”
嗯?
前面还好说。这后面……敢情你不跟我们一起的?
大家复杂的目光,孙泥克懂。
“不好意思,各位,走神了!”孙泥克知道这神走得有点大,连忙抱歉,“只需要说说这‘十里’。”
“我们在那些破落残败的墙瓦间走了足足有二十来分钟,正疑惑这个地方会不会就是当年老陈家庄的所在时,右手边出现了一个巷子,巷子口呈下坡趋势,我们自然而然走进巷子,一直到坡底才出现了这个牌坊,丁蚁他们立即提醒上次你们去三角亭外十里的事,我们尝试返回,但发现上到坡顶还是下坡,下到坡底还是这个地儿。”
刘矣辛满足孙泥克的欲望,一口气说完后摊了摊两只手,表示遇见这种情况自己也很无奈。
“我很简单”,舒婵说道:“我上次就跟你说过我回去的原因,恰巧元筱勤给我发了定位,我打了车让司机师傅送我到那个路口,走进去的。”
“所以你的路线和我们基本上是一样的?”
“完全一样”,舒婵肯定地说道,“而且我后来听摆摆说那个慕容荣似乎很肯定我会去,所以我曾想过他的造景可能不只是‘十里’,即便元筱勤不发定位给我,地球是圆的的道理,我最终一定会绕到那里。”
舒婵说“摆摆”,一时间刘矣辛他们有些懵,杨亦晨连忙反指自己。
“我再送你一个骇人的”,舒婵这种不主动爆料的,突然说有赠送,孙泥克不禁竖起了耳朵,凝神听。
“我画过我坐的那辆出租给摆摆看、小勤看,证实了和你们坐的是同一辆,同一个师傅。”
众人不禁耸眉。
“久违的‘摆摆’,心中悸动啊!那我也赠送你一个”,杨亦晨说道,“你和舒婵连夜去见家长,第二天早上回来的晚,那镇子上的东西着实难吃,我约老丁去觅食,他却带我在超市门口泡了个臭哄哄的螺蛳粉,接着拉我去了镇上的出租车公司,打算问问那个师傅怎么知道三角亭外十里的。”
“结果呢?”杨亦晨做了陈述,却不说结果,孙泥克急得想揍他。
“查无此人!”舒婵说道。
她是有发言权的,她说不懂造景,可目前只有她一个人用过。
丁蚁和杨亦晨同时点头。
“你知道为什么吗?”孙泥克问舒婵。
“不大懂”,舒婵叹了口气,“大概那司机本身就是他的人,他造景的一部分而已。”
“真实存在吗?”这次元筱勤八卦的也正是大家关心的。要不是,那这也太恐怖了吧。他们可是坐了他的车。
“不知道”舒婵老实回答,见大家神情凝重,她又补充说道:“大概吧。”
大家的脸舒展开来。
“其实没必要想那么多”,舒婵看了孙泥克一眼,“即便我们早知道这是针对我或者说是个请君入瓮的局,我们还是会来。与其在这里瞎想,不如进去见招拆招。”
她说得对,大家几乎都赞同。
推门而入。
庭院洒扫得干干净净,甚至比上一次见到还要干净。
还是那栋楼,只有一栋楼。十人朝门走去。
门上挂着一个粉红色的牌子。
形状别致,让人想起玉骨泥金扇。
孙泥克心中再一紧,这用心,八成还是慕容荣。
他特意用玉骨泥金扇的形状,想必是舒婵喜欢的或是他认为是舒婵喜欢的,就比如说那粉红色。其实舒婵并不喜欢粉红色。
到底玉骨泥金扇和舒婵有什么关系?
孙泥克告诉自己要镇定,但直觉总是将他的心搅得乱七八糟,他的思维从未如此灵敏敏感和孜孜不倦。
那块牌子触手可及,但是大家都将目光投向舒婵,仿佛人人都已认定那牌子是属于她的。
孙泥克伸手过去,舒婵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只手伸过去,反转牌子。
“折子戏”。
端端正正的字体,是上次请柬上的字体,也是今早收到的信上面的字体。
“哇哦,手工党啊!”元筱勤凑过去。
她这话倒是提醒了孙泥克,从请柬到信到这块牌子,全是手工制作,慕容荣丝毫不怕暴露自己。
如此猖狂!
“听过那首歌吗?”杨亦晨笑嘻嘻的,却不是平日那种甜蜜蜜的,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
“‘折子戏不过是全剧的几分之一,通常不会上演开始和结局’。”杨亦晨吐字很慢,话说完目光刚好扫了一遍在场所有人的脸。
他的神情,让人觉得周遭变得灵异起来,仿佛这不是杨亦晨的脸。
哈哈哈哈——
正当大家都凝神屏息的时候,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众人恨不能都上去给他一巴掌,还以为他提前又知道了些什么诡异毛骨悚然的事呢。
“嗨,你们都是以这种方式了解折子戏的吗?”鄢蛰对这群胡闹的年轻人简直无语,他摇了摇头就要去开门。
舒婵朝孙泥克看去,两人的眼神交汇后并没有立即移开,舒婵在征求,孙泥克还在斟酌。
到目前为止,二人还没有将今早收到信的事情告知他人。
等等,各位!”突如其来的声音使得鄢蛰已经推上门的手硬生生把力道憋在了手心里。
这当口孙泥克叫停,大伙儿都好奇地转过头来看着他。
孙泥克转身望向舒婵,舒婵一抬手将手里早已准备好了的粉色信封递了过去。
鄢蛰打开信封、展开信纸,只见粉色的信纸上赫然写着“好好看戏”四个字,此外再无其它。
他眉头兀地皱拢来,把信纸翻个转,见背后什么也没有,又把信纸正页扫了一遍,一头雾水把信传给了旁边的尤洋洋。
“据陈芸黄讲这信是慕容荣送来的,给舒婵。”听孙泥克这样说,大家都朝舒婵看去。
“我也没懂让我看什么。”舒婵语气无奈且一语双关。
“也或许不是让你一个人看呢?”田柒合还真不客气,这么说着人已经凑到了刘矣辛那边,人未到目光已经先落定了。
“你担心的是什么?”鄢蛰站在台阶上朝孙泥克问道,秋日的阳光越过围墙,使得鄢蛰的身影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影中。
孙泥克摇摇头,“说实话,我也不懂,自从这个慕容荣出现,我觉得我们的处境就变得更加被动。”
“其实哪怕这里就杵个杆儿,写着‘此处有诈!’我们还是会去,因为事关曩拓。”刘矣辛在旁说道。
她说的不假,在这里的十人不见得每个都主动,但任谁都想赶快结束“寻找曩拓”这件自己都觉得荒唐的事。
“这样吧”,鄢蛰扫了一圈所有人,抬眼望着大门的方向,“按照我们上次在风宿的经验,以及小孙、舒舒他们在陈家沟镇上遇见的事情,我们现在恐怕已经身在所谓的造景中,要返回怕是不易,如果不愿意继续的,就在原地等我们出来一起回去。你觉得呢,刘校长?”
刘矣辛想了想,朝向自己的人,“就按鄢老板说的吧,不强求。”
其实不论鄢蛰还是刘矣辛都没预设表态环节,但二人说完,王柏塬抱着手走上了台阶,面朝那楼的门,准备开门后就进去。
“去不去?去不去?”见王柏塬行动了,元筱勤朝丁蚁嘀咕道。
丁蚁斜睨过去,只见孙泥克脚上一直在脚尖脚后跟对对碰,环抱在胸前的手肘却故意身体每随着脚扭动一下都要碰一下舒婵也环抱着的手肘,“去不去?去不去?”孙泥克上下嘴皮子吧嗒着,也在问。
“我得当面去告诉那小子,老娘不喜欢粉色,再自以为是,必将粉色打成他的阴影!”舒婵竖起一只手掩住失控的哈欠。
“那我得去看好戏!”孙泥克不愿意解开环抱的手,棱起两个脚底板鼓掌。
丁蚁竖着耳朵“偷听”完,默默举起了手,元筱勤见状,赶紧举手。
唉——
杨亦晨左看看右看看,使劲叹了一大口,“你俩一对,你俩一对”,杨亦晨用下巴点着鄢蛰和尤洋洋、刘矣辛和田柒合,“都是山无棱才敢与君绝的,剩我一人,坏蛋来了被收拾起来更容易,我还是跟你们去吧!”说着,直接往台阶上走去。
门没上锁,或者说只差打开大门等他们进去了。
或是请君入瓮。
鄢蛰懂,刘矣辛懂,其他人也不是傻子,但谁人不知曩拓不好找,有能拼一拼的线索就已经算是幸运。
“和我们上次见不一样噢!”元筱勤像个傻大姐,没觉得多害怕,反而有些激动。或许她真觉得人家是请他们来看戏的。
而鄢蛰推开门后,屋内的情形也确如戏院般布置,唯一不同的是一楼没有看台,全为圆形戏台,而仰目环顾,二楼好像有包间雅座。
空荡荡的一楼,一眼可以看个遍。
见进门后的左右两边都有楼梯,人也只有他们这十人,虽无说明或提示,但很明显,看戏得去二楼。
大家朝楼梯走去。
走在后面的元筱勤一看所有人都挤在右边的楼梯,而左边却空落落无人光顾,便朝乐滋滋朝左边奔去,舒婵一把抓住了她。
元筱勤眉头一拧,一个“不”字还没吐出来,丁蚁就冲她小声说道:“走哪边都一样,但大家得在一起!”
元筱勤稍稍仰头朝自己另一侧的舒婵望去,只见她目视前方,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估计压根就没想跟自己解释。
奇奇怪怪的楼梯设计。
宽宽敞敞够两人并肩走的楼梯间,上到最上面的楼梯口,有一道漂亮的水晶珠帘做隔断,晃晃悠悠间偶有光落在水晶上,blingbling发出耀眼的光芒。
鄢蛰和尤洋洋走在最前面,他后面是刘矣辛和田柒合,然后是王柏塬,接着是丁蚁和元筱勤,杨亦晨,孙泥克和舒婵。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在楼梯口挂珠帘的,不免谁到那里都会捧起那些水晶好好研究一翻。
“奇怪!”舒婵抓起一串干净透亮的水晶,“在楼梯口挂这玩意儿并不见得有多好看,还碍手碍脚的。”
“为什么我觉得挺好看的,珠光宝气又不俗气!”孙泥克站到珠帘的另一边,隔着帘子跟舒婵说道。
“上楼问题不大,可要是下楼,着急忙慌的时候容易被这一根根的帘子绊住”,舒婵说着抬头看了一眼楼梯间的半圆形窗户,“通过窗户透进来的光打在这些水晶上还晃眼,容易一脚踏空。”
舒婵像是很为这样的布置堪忧,脸上神色都变得深沉起来。
“别忘了这是在不知谁的造景里,估计不那么实用,个人喜好而已。上次在慕容荣那里我也见到类似的珠帘隔断,只不过没留意是什么材质。”眼见大家都已经进去半天了,孙泥克一边跟舒婵说一边将她拉了进来。
珠帘隔断后又往右折了一段,再直走差不多两米,是半开放的雅间,每两个雅间之间用屏风隔开,每个雅间里有两个沙发软座,中间设一简易玻璃桌子,桌上有茶有小食。
第一间里坐着鄢蛰和尤洋洋,空间不大,孙泥克进去感慨了一翻就跟舒婵一直往里走,每一间都有人了,除了杨亦晨和王柏塬各自占了一个雅间外,其余都是两两一间。
十人六间,不多不少恰好把整个二楼填满。
谁也没挑,依次选择包间并进去入座,毕竟坐下来就是想看看这里的人想搞什么花样,好见招拆招。
几乎所有人的雅间孙泥克都去看过,所以他和舒婵屁股还没坐稳,面向戏台的那一面突然哗啦落下了蓝色的帷幕。
帷幕很长,一直拖到一楼的地板上,孙泥克趴过去双手挠了半天,还是没法看清楚戏台子中央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刚和隔壁也扒拉着帷幕企图看看戏台子的杨亦晨对上眼,帷幕里头乍地就起了一阵叮叮咚咚的乐器拉弹敲击声,吓得孙泥克一个激灵。
他维持原姿势眼睛却望向舒婵,两人大眼对大眼,同款等听下文的表情。
隔壁的杨亦晨还在拼命找帷幕与帷幕之间的衔接处,想着或许可以找个缝隙拉开来看看戏台上吹拉弹唱的是些什么人。
找了半天都是徒劳,他渐渐怀疑这帷幕是一整张,嘴里嘟嘟囔囔一个人埋怨着,才刚收手,帷幕那头忽起一个女声。
说不清是凄厉还是愤慨,杨亦晨顿觉全身神经被冰封住。
听不清唱的是“咿”还是“呀”,仿佛凄凉呐喊的开口一声,只闻调子承转,半晌才听得第二个字,却也是听不懂唱的什么,只觉如泣如诉,凄凉绝美,让人心痛怜惜之余,还有愤慨悲凉。
杨亦晨听半晌,一个字都没有听出来,倒唱得心中颠簸气短,仔细一咂一品,觉得是强用理智了,这分明就是一段阴恻恻的鬼泣,不免脑中嗡的一声,各路神经纤维早已瑟瑟发颤。
“怨气腾腾三千丈,屈死的冤魂怒满腔。可怜我青春把命丧,咬牙切齿恨平章。”
舒婵也听得头皮发麻,哭腔中的怨恨悲愤,仿佛把这狭小空间里的光和热统统带走了,阴和阳,阳化阴,周遭的一切正在沉沦。
孙泥克念的这几句词把舒婵拉回了现实,尽管她很难做到不被这样的气氛影响,但也正是这样的气氛让她不得不去思考。
“秦腔《鬼怨·杀生》”,见舒婵似乎对自己说的有些感兴趣,孙泥克又补充道。
“你听得懂?”
“不不不”,孙泥克连忙摆手,“我爹爱听,他听的时候经常吓得我妈不敢一个人去别的房间。被听多了,自然知道几个字。”
“噢”,舒婵虽没听过,但听他说出名字,才发觉以前听人说过这里面所讲的故事,暗自沉思道:这是慕容荣让来看的戏?也不合啊,这分明是听,看嘛就是要用眼睛的!而且这内容……
孙泥克扶在这边的栏杆上见杨亦晨一脸没听懂还被吓得不轻的样子,且帷幕那边还唱着,他瞧了一眼一脸沉思的舒婵,决心去杨亦晨那边看一看。
巧了,他刚走进去,像变戏法一般,帷幕刷地上升,戏台子跃然于眼前。
孙泥克几乎是和杨亦晨一起趴到观戏的栏杆上,只见原先在一楼的戏台子,现在却是就在栏杆外。
可是他们不能也无法跨过栏杆去到戏台上,无论此刻他们多激动。
因为他们身处之处与戏台的关系仿佛就隔着两高楼各自的落地窗。
戏台上的一切疯狂到令人窒息,那分明是鄢蛰酒馆的阳台!
从孙泥克和杨亦晨的角度往那里看,就好比现实中鄢蛰酒馆对面的高楼穿过街到了鄢蛰酒馆的面前,同一层楼的落地窗面对面凝视。
窗与窗凝视,窗内与窗内凝视。孙泥克和杨亦晨凝视的正是程度。
这不令人窒息?
程度都已经死了多久?
可是他分明隔着落地窗里的一层薄薄的纱窗向外面寻找着。
找什么呢?
孙泥克和杨亦晨不禁朝对方朝自己身边查看了又查看。
“老王?”
孙泥克听得杨亦晨这么一说,脑中嗡地闪过照片中手持弹弓的王柏塬。
孙泥克猛然抬头朝对面望去,只见一道白光一闪,孙泥克不自觉的侧头眯眼,但目光还是捕捉到了那让人万万想不到的一幕。
程度忽然穿过纱窗,毅然推窗,一道玻璃反光起,同时一颗金色子弹朝他的方向穿梭而来,程度敏捷,本能转头避让,好巧不巧,他甩过去的头直接撞上墙上那截裸露的钢筋……
程度惊愕的双眼直愣愣瞪着孙泥克和杨亦晨,血从他的太阳穴汩汩流出,他稚嫩的脸庞近在咫尺,孙泥克却伸不过手去捧住他,让他别倒下!
孙泥克听到自己一个空洞的声音困在了喉咙里打转,他无意识地把嘴张得很大,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叫120?叫救命?叫程度?
另一道刺眼的白光一闪,孙泥克鼓着的眼睛没有回避,两行裹着无声嘶喊的泪滚到脸颊上。
为什么?
愤怒的、悲痛的、无助的、失控的……第一时间里孙泥克全身都在悲鸣着这三个字怒向那道白光后关窗离开的王柏塬。
是他,孙泥克亲眼看到是他,是他在程度推窗的刹那拉动了弹弓,发出了那枚金色子弹,程度本能闪避,但却因离墙太近,直接撞上了那截墙上的钢筋。
故意!
故意!
孙泥克眼中瞪这两个字瞪到双眼血红。
舒婵——
孙泥克蓦地想起舒婵,刚扭头要走,却发现透过程度倒下的那面落地窗看过去,那是另一道落地窗,和自己这边的一般无二,舒婵和王柏塬站在那里。
不行,这个杀人凶手!
得去通知舒婵!
孙泥克慌慌张张朝隔壁走去,一旁曾亲眼目睹程度死去的杨亦晨此刻也沉浸在王柏塬制造意外杀死程度的事实中,此刻见孙泥克出去,抬眼望见对面的王柏塬和舒婵,也赶紧追了出去。
此时的隔壁雅间哪还有舒婵的身影。不仅雅间里没有舒婵,从雅间看出去也不再是那扇鄢蛰酒馆的落地窗,取而代之的是陈家村那个肚皮上有疤痕的老头家。
孙泥克和杨亦晨记得几个月以前就是以这个角度看到屋里老头的尸体,以及他肚皮上那道触目惊心的竖疤。
孙泥克三两步退回刚刚杨亦晨的那个雅间,雅间空无一人,从那里看出去的戏台和隔壁那间别无二致,就连角度也是一模一样。
孙泥克不知道这个戏台是如何做到无论在哪一间所看到的东西都一模一样,但他知道这就是慕容荣说的“看戏”。
他逼迫自己坐到软椅上,端起桌上的茶杯浅浅喝了一口,茶有些微凉,顺着喉咙一路下肚,也使得他逐渐从程度被杀的愤恨、舒婵与王柏塬在一起的慌张中冷静下来。
用这种方式,有人想让他们看到所谓的真相,无论目的如何,可这不就是他、舒婵和李夕桢心甘情愿与这静好岁月背道而驰,卷入这一桩桩荒唐事当中来的原因吗?
无论事情的真相如何,无论他们有没有弄虚作假、歪曲事实,先看完再说也未为不可。
“气血不再翻涌啦?”
此时才听杨亦晨一副明白人的口吻说道。
孙泥克欲一口饮尽杯中那难喝的茶,才发觉桌上还有一只空杯子,这么说来这一杯茶是杨亦晨的咯?
“只喝过一口!”见孙泥克扬眼看着自己,杨亦晨说道。
“有病吗?”孙泥克喉咙发痒,想要吐出来又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痔疮算吗?”杨亦晨蹲在对面椅子上凑近了问。
“龌龊!”
“龌龊你大爷!”杨亦晨轻轻一拍桌子,从椅子上跳下,蹲姿改为了坐姿,“我还没嫌弃你呢,虽说我也不再喝这茶了,但好歹是我用过的,怎么可以再被另一个臭男人用?”
听这话,孙泥克突然嘴角上扬。杨亦晨见他如此克制,再把自己的话品一品,恍然大悟,再要说话,只见孙泥克的目光已死盯上那戏台。
戏台上老陈头家里黑暗处突然先出来两个人,那两人中女的那个正是权嵘,杨亦晨满脸惊愕,看向孙泥克时,孙泥克的目光却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权嵘旁边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一看就是社会上的老油子,不像什么好人,看孙泥克的样子似乎认识。
“认识?”杨亦晨盯紧了戏台问道。
“红线头”,孙泥克简答。
红线头?
这名字熟啊!
就是听上去有点阴气重还有点鬼祟,杨亦晨记得昨天鄢蛰和孙泥克就是因为这三个字险些翻脸。
这三个字,旁人猜也猜不到,听也没头绪,问也不敢问。
杨亦晨瞟了一眼孙泥克,见他聚精会神盯着戏台,丝毫没有想要多说的意思,便很自觉地不再说话,也跟着好好看起戏来。
孙泥克他们的视角在檐下,只见屋中权嵘和那男子忽然回头,昏暗处老陈头腿脚并没有那么利索地走出来。
算起来他年纪并不大,可身体状况看上去似乎很糟糕,老态龙钟,讲话时喉咙处剧烈起伏,很不舒服的样子,还用手捂住随时咳嗽的嘴,讲话十分费力。
送走权嵘和男子,老陈头在门槛边坐了有一会儿,像是纯粹晒太阳。正当孙泥克看得无聊的时候,老陈头拉着门槛边的石墩子连拉带扯,好容易站起身来,扶着墙慢慢朝屋里走去。
他的身影尚且还在照进门的阳光与屋内阴影交接处时,两个壮汉的背影贸然闯进孙泥克他们的视野。
背影从腰际以上拉开,先看见魁梧然后是高大。不见面部表情,只看身材和气势,孙泥克都觉得这两位可不是什么好鸟。
进屋后的两背影遮挡住了屋内的一切,孙泥克看不见发生了什么,但很快那两人就直接走进屋子的最里边。
孙泥克看到肢体不便行动笨拙的老陈头一脸哭相,似乎是在哭嚷着什么,他朝着那两人身后追去,奈何实在是力不从心,两条厚实但又脏又破的裤腿晃荡得厉害,两只脚也不住地往前迈,但在孙泥克他们看来,不过是原地干着急罢了。
那两人从屋里的最里头走出来的时候,老陈头拢共挪动的距离一米不到,他的身体实力实在是只能供给他用身体来表达抗议和愤怒,没法子让他上前去阻止。
阻止什么?
孙泥克猜是那两人在他家翻找。
家徒四壁,很容易找个遍,两人回到屋子正中,老陈头的干着急变成了气愤和对不争气的自己的痛恨,他双手不住扑打撕扯着那两人,看不出到底那两人有没有在他家搜走什么,只看见老陈头一副不依不饶不撒手的样子。
即便那具老旧破损的身体此刻成为他情绪和内心的绊脚石,但他就抱住其中一人的后腰不放,那壮汉负重着老陈头的身体前行,一直将其拖到门槛边。
老陈头两只脚尖刮滑在地,枯瘦的身体包裹在脏旧的衣衫里,像被拖个麻袋,看得孙泥克一阵揪心。
这分明就是虐待老人!
孙泥克实在是看不下了,倘若能冲进去,他此刻一定一个纵跃,先给那个该死的毛胡子光头一拳。
毛胡子光头人已经跨出门槛了,老陈头人呈斜倾状被拖拽在门槛的里边,他的肚皮搁在门槛上,露出来的皱巴巴的肉上,那条竖着的疤痕明显可见。
他腰以下的身体或悬空或拖在地上,看上去十分可怜。
也不知那两人到底从他家里搜走了什么,即便已经是这种情形,他的双手起先是抱住那壮汉的腰边,随着那人出门槛而他被卡住,他的双手也在慢慢被挣脱,最后变成死抓着那壮汉的衣服不放。
他干枯的手臂上原本就走向弯弯曲曲的青筋此刻暴起如同一道道交叉的青埂。
两个壮汉相视,嘴里叭叭不知道说着什么,两人在兜里掏了半天,似乎是掏钱,裤兜底都快翻过来了,两人回头看着老陈头,一副很是头疼的样子。
这时两人忽地都抬眼朝孙泥克他们的方向也就是围墙外望去,两人神色一沉,有些着急,那光头毛胡子目光收回却瞥见了同伴上衣口袋里的墨镜,伸手过去一把摘来,转头便朝老陈头扔去,双手抓住老陈头的双手臂往后一甩,两人匆忙从孙泥克他们这边跑来。
孙泥克他们的视角看不到两个壮汉跑向这边之后的情形,却一点都没有错过老陈头被光头毛胡子这么一掀,他那轻飘飘的身体经不住这猛力,一跟头倒翻回去,好巧不巧,火塘边的灰洞没盖子,他一头栽了下去,一个倒栽葱,只见两只脚在那里无助的蹬、点,动作慢慢变缓,直到软悠悠地耷拉下去。
估计整个过程他连“救命”都没有喊出来过。
杨亦晨和孙泥克想起在陈家村的时候,村民们议论过他应该是死了几天才被发现的。
两个壮汉到底拿了他什么,至于让他直接丧命?孙泥克的胸口堵得慌,五味参杂,他的心情已经不再是简单地痛恨那两个壮汉而已。
一个老弱病残就这么在自己眼前毫无还击之力地被欺负,扔进灰洞后又无助地在挣扎中死去,一点一点耗尽生命的每一滴,孙泥克心痛不止,浑身的每一个毛孔被堵得快爆炸,两个太阳穴回荡着嗡嗡的啸叫声。
然而不待他调整自己,戏台上的光线似乎就暗了下来,场景就这么自然地转换。
屋子里一个昏黄的灯泡在一截长的电线下晃荡着,灯光的椅子上绑着一个摔坏的苹果般的男人。
那男人浑身淤青肿胀,脸上身上都有多处伤口,脖劲间脸上难得有一处好的地方,那皮肤也是白得吓人,像是好久没有被太阳晒到的样子。
他那耷拉下去又被揪着后脑勺的头发拽起来的脑袋无力地仰搭在椅子的靠背上,整个人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基本上已经算得是一个死人。
灯光外还站着另一个男人,当他从逆光处朝那男人走近一步,电灯光照亮他的脸时,孙泥克和杨亦晨都大吃一惊。
这男人就是刚才和权嵘一起从老陈头家出来的那个!
然而更吃惊的在后头。
那男人走近椅子上的人,双手捧住他的脸颊骨,手指一路攀上,两个大拇指从两侧来到他鼻梁处,往外拨开那很久没有修剪湿漉漉贴了半张脸的乱发,一张胡子拉碴的脸跃然于眼前。
孙泥克“突”地站了起来!
杨亦晨被他的举动惊到,不明就里地看看他又看看戏台上那张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脸。
圣女果!
只听孙泥克咬牙切齿地说道,可杨亦晨并不懂什么圣女果,更不觉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曾经差一点就跟人参果要照片了,所以孙泥克也没见过,可是直觉:他是!
而且,他被绳子勒得很深的皮肉里,肚皮上就有那么一条疤痕。
那人的脸逼近椅子上那人的脸,他的眼皮肿得只剩条缝,那人估计盯也从中盯不到什么信息,更无法传达自己的心意。
看嘴型,他一个字一个字咬得很坚定,像是在威逼,一副流氓嘴脸。
孙泥克想起在红线头,这可是个会杀人的人。已经知道结果,孙泥克心下还是一阵寒。
果然,那人动刀子了。
他的脸还凑在椅子上那张脸的上方,另一只手却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匕首。
动作慢到可以看到进程。
像是杀个死人,除了抽搐的嘴角吐出一汪黑稠的血,和抽抽几番变得更加扭曲的脸向旁一歪,椅子上那人基本没什么剧烈的生理反应。
这一刀,不过是为他的死亡点倍速而已。
他的一歪头一蹬脚,孙泥克堵在心间的一口气却吐了几次最终都没有吐出来。
他的嘴张了又张,却不知为何而张。
杨亦晨目瞪口呆,脸色铁青。一连三幕,幕幕皆是杀人现场。
少年浑身紧绷早已没了知觉。回味吗?分析吗?害怕吗?
不,少年早已不知这世间还有“我”的存在,物质的、意识的,都没有。
没有时间喘息,当他们的神识再次回到戏台的时候,那里早已是一片阳光灿烂的好风景。
火烧云的晚霞铺陈在红色矮平房上,那红如罂粟如彼岸花,妖冶喷张,亦或如重彩的油画,够静美够冲击,全凭个人心境。
与壁画《傍晚》相比,同一个视角,只不过更推进一些。
绝美的画面中突然闯进一个学生模样的人,那人看上去在顾忌什么,他走几步就探头探脑地四处张望,似乎怕被人发现。
他正蹑手蹑脚走得大气不敢喘,画面中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别说画面中的人了,就是孙泥克和杨亦晨也被吓了一跳。
这居然是有画面有声音的!
那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愣住了,屏住气息呆了一会儿,见也没人找他麻烦,他慢慢转过头来,朝那排红色矮房子看过去。
那张满脸做贼心虚又警惕的脸让杨亦晨和孙泥克都吃了一惊。
那稚气未脱胶原蛋白满满的脸分明就是现在脸上增点什么减点什么的鄢蛰。
他的目光四处扫荡,最终落在门口栓了个晾衣绳,绳上挂了一件绿色衣服,衣服上喷着数字“69”的红色房子门口。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眼神反复在这一排房子之间扫过,孙泥克他们也没注意到所有房子的门都大打开着,只有这一间,不仅关着门窗,就连窗帘都拉得死死的。
盯着那屋子的鄢蛰一脸复杂表情,既期待又惶恐,那里对他的魅力绝不是一道门那么简单。
他戚戚地等了一会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正当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决定继续走的时候,他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这次是一个痛苦的闷哼声,不会听错,他十分肯定,他惊慌的目光很快锁定那间屋子。
门紧闭着,窗户紧闭着,窗帘拉得死死的。鄢蛰似乎在确认这些信息,看得出他对这里没有那么陌生。
环顾四周,一片死寂,之前还觉得落日余晖中乃是人间温暖的地方,现在红霞漫天,连空气都被红色浸润,一下子变得有些诡异。
学生鄢蛰似乎自动给这地方脑补了一万种可能发生的灵异事件,不由得咧嘴笑了,那得意的笑容恐怕是因为自己卓绝的想象力。
他刚抬腿欲继续离开,就听里面又传来两声女声,这声音听上去凄厉痛苦。让人揪心又背脊生凉。
猎奇心使然,青年鄢蛰垫着脚尖猫着腰瞅着那道门小心地踱到窗户边。
他本只打算听听里面正发生什么,但走近了才发现,那窗帘的一边竟没有拉拢,还透出了一条缝。
鄢蛰把自己的身体掩藏在窗帘遮住的部分,把眼睛伸到了那条缝的地方,里面正发生的一幕险些让他直接大喊出来。
孙泥克和杨亦晨心猛地一揪。他们听说过这个多年前轰动一时的案件。
不忍看,但戏台的画面却一下子晃到鄢蛰的视角。
他一眼看到了那姑娘正对着窗户的脸和一只紧摁住她半张脸的手,然后是经他神经第二步反应的另一个险些让他怒吼出来的男人的身体,鄢蛰已经是个大三的学生,他不傻,知道里面正发生着什么。
一时血气上涌,他把书往胸口一搂,举步就欲去砸门,可是脚步还没抬起呢,他就看到里面那个男人站起身,才伸手去提膝盖上的裤子,已经有另一个男的一把把他推到了一旁,紧接着另一个笑声在窗帘处响起,他听到窃窃私语声和一些淫词烂语。
里面不只一个人,也无法判断有几个人……
鄢蛰呆住了,根本不用挣扎要不要进去,本能替他决定了。
当另一个想法浮上心头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考虑报警或是跑去喊人这个想法可不可行,思绪就被里面相互调侃的下流声打断了,他一抬眼皮,看到了那姑娘瞪得快溢出的眼珠子正死死的盯住自己,绝望得惨淡的神色似乎没有一丝哀怨,她伏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了。
鄢蛰全身瘫软,剧烈震颤的膝盖酸软得下一秒就要跪下去。
他听到他每一寸肌肉都在瑟瑟发抖,他感到他血管里的血液断断续续止步不前,这一切都来自于姑娘那没有任何色彩的眼神。
他明明不敢看,却无法移开双眼。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胆小,但那一刻他脑海中害怕得忘记害怕,害怕得忘记逃离,更别提能不能补救点什么。
当里面开始有嘻嘻哈哈放肆得毫不避讳被外面听到的声音传来时,鄢蛰想起来要藏一藏躲一躲。
他刚转身就听到里面凄惨的一声,他猛然转头,看见那姑娘被一个男人从手腕处折转回去的手上握了一把水果刀,已经从她腹部抽出的刀尖上流淌着鲜红刺眼的热血。
房子里传来仓促开门的声音,脑子里一片轰鸣的鄢蛰拔腿就跑,画面在他失神空洞的黑眸里定格……
孙泥克狠狠地从肺里抽出一口气,气往上却卡在了喉咙里打转,这使得他的呼吸声像是在抽泣。
良久都没有半点声音。
孙泥克的思绪很乱,他暂且还考虑不到是不是要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得到些新的东西,他也还考虑不到这些所谓的“戏”几分真?几分假?
“有两个关于我,都是真的!”
正当孙泥克脑中一片糨糊的时候,鄢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他嘴角带着微笑,却比不笑看上去更痛苦。
那时鄢蛰还在L大读本科,学校报刊亭卖刊物杂志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穿着朴实简单,但长得灵气清秀,学生间传言她的容貌胜过当时的校花。
附近男生宿舍的男生们经常借故跑去和姑娘搭讪,就是鄢蛰也是没事就假装端个杯子站在阳台上往报刊亭的方向张望,不爱看书的他也经常去报刊亭一块钱租下一本书,坐在报刊亭的门口一翻就是一两个小时,一个学期下来根本不记得自己看过些什么书,就连书名也说不上来几个。
L大南侧有一排红色矮房子,打扫得干净,收拾得整洁,只有一层楼的屋子门口,水泥地皮院坝经常会放着装有萝卜、玉米的竹筐,却从来见不到任何一个人。
学生们都不知道这里住的是些什么人,只觉得这里充满了人间烟火气,心情低落的时候往这门口漫步一圈,心里莫名就会暖起来,什么烦恼都可以暂时搁一搁,尤其是女生特别喜欢来这里。
已经有了权嵘的鄢蛰在某一科目的期末考试前,打算抱几天佛脚。
在某一个黄昏,他从教学楼门口一路背着书上的考点,沿着脚下随意选择的路逛过去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个让他不觉一震的地方。
不算惊艳,但就是给人一种莫名的感动。
这时候他遇见了报刊亭的那位姑娘。
姑娘出来是倒洗脸水的,一盆水险些泼到他身上。
这是个内敛的姑娘,只朝他羞怯地道一声“对不起”,就脸红着跑进屋里去了。
明明她应该认识他的,好歹他在她门口看了一年多白眼书。一想起这个,鄢蛰心里就有些不安,不知道那姑娘会不会误以为他是跟踪她到的这里?
鄢蛰慌忙离开。
没走多远又发现自己选择逃离的路线居然到了一条臭水沟边,他不得不倒回去重新选择路线。
尽管十分不愿意,但所有的岔路试过之后,他无奈地选择小心翼翼回到那排红房子,因为其他路实在是都走不通。
当他走到那个姑娘倒水的地方时,姑娘当时泼出的水已经在水泥地皮上干得只剩一滩颜色稍微深一些的“版图”。
姑娘家的门已经关上,鄢蛰紧张的心稍微放了放。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脚步放得轻了又轻,憋住的气让腹部收得紧紧的,明明没有做任何亏心事,甚至连背书之外的任何念头都没动过,可鄢蛰就是收不住那副不光明正大的狼狈相,只想快速离开,否则就会被自己憋死。
于是就看到了屋里的那一幕。
那天的鄢蛰不知道自己穿过了多少条大街小巷,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总之他躲到了一个到处是污垢的地方瑟瑟发抖,心脏抽搐得就快停歇。
他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但醒来的时候是在老师和同学守候的病房,他错过了那一门考试,却没错过那桩在C市大街小巷谈论了许久的热门事件。
没有人知道他目睹了那一切。
唯独他自己。
从此,红色成了他致命的颜色。人人都以为他只是有晕血症,只他自己知道红色将他囚在了那年的血色刀尖,红霞满天。他作画无数,唯独《黄昏》用过红色。
“这一辈子自那天起,我就没安宁过!”鄢蛰说着又习惯地往兜里掏烟,焦虑地摸半晌后收回手。
“那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讲过,包括权嵘”,鄢蛰眼中的痛苦像是从坟墓里新扒出来一般,他隐忍克制,可这隐忍克制就快要把他击倒,因为权嵘一事痛恨他的人几乎就要心软原谅。
“我和权嵘高中时就说好大学一毕业就结婚,所以大四我们就用她兼职的钱、我画壁画的钱作首付,在她大学的城市买了房。”他眼中有难得的熠熠光辉。
“可是那时的我噩梦连连,我无法开口跟她说我对她的一心一意也曾打过盹,我更无法向她坦诚我是个懦夫,倘若我站出来,那姑娘的父母不会出事,她的哥哥不会大学没读完就进了精神病院。”
提及一直避之犹不及的往事,就好比忍着剧痛揭开心尖上流脓流血结成的痂,鄢蛰极力克制的脸上青筋暴起,他十分用力的脸颊逼得牙关对抗出“嘎吱吱”的声响。
没有人会同情,不值得被原谅!鄢蛰不仅是十九岁时对心动的姑娘遭遇不测选择袖手旁观的鄢蛰,更是四十多时辜负了一个等自己二十几年的女人的鄢蛰,还是双手沾血的杀人犯!
所以任何伤痛的流露都会被当成是卖可怜,且这种可怜一点都不无辜,他得承受住,尽管他分分秒秒都在后退,内心都在呐喊他承受不住。
这是一个让人心疼的男人!尤洋洋这么想,却再也伸不出扶他一把的手,叫他一声“蛰蛰”!
“那件绿色的69号衣服是我的”,尤洋洋突然说道。
大概刚刚少有人注意到那晾衣绳上的绿色衣服,所以大家都显得很吃惊。
与孙泥克、舒婵一样毫不吃惊的还有鄢蛰。
“我从高中时就认识卉,在校园霸凌中,只有她敢围观,只有她敢帮我。”大家主动把一直站在人群后面的尤洋洋让上前来。
“他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子读大学,所以她哥哥去了。她以为是巧合,其实我有意和她哥哥填了同样的志愿,因为我听说她不读书后会到哥哥上学的城市打工。”尤洋洋脸上洋溢着青春年少时小计小谋小心机的幸福。
“可是由于战略失误,我不知道原来L大有两个校区,我填的专业和她哥哥的不在同一校区。”即便是回忆,尤洋洋的脸上也遗憾着。
“不过没关系”,他话锋一转又说道:“我只要没课都会去找她,但通常远远看看她就走。当然也会去那个红色矮房子里给她送吃的,跟她说说话。”尤洋洋脑海中的回忆画面应该是粉红色的,因为他脸上的表情甜甜的。
“可是”,他眼中的神情暗淡下来,一脸凄楚,“不知怎么的,她出事了!”
尤洋洋的语气中仿佛现在都还不愿意相信那是事实。
“明明那天下午我才去给她送了一件T恤。那是我参加一个活动发的服装,上面印的是当时我的顺序号码。但衣服小了,我想到可以给她干脏活的时候穿,其实借故去找她。于是满心欢喜送去,临走时我还自己把衣服洗了晾在门口的晾衣绳上。她出事后法医鉴定的出事时间就在我离开后半小时,所以能画出那幅画的人就是当时的证人。”
尤洋洋目光直直地盯着鄢蛰,朝他走过去,鄢蛰反而挺直了腰板,眼中噙泪,却目光明亮迎接着这世上对自己最知冷知热的男人。
他们曾是知己,无话不谈。至少前几天他还这么认为。
“二十年,在我们都快要忘记那件事的时候,我却在街上看见了那幅壁画,通过各种关系打听,我才知道,原来是你!”
尤洋洋比鄢蛰矮些,他视角上仰,可在气势上却一直是压着鄢蛰。
尽管鄢蛰极力表现得不卑不亢,好让自己不因一副惨相而被给予几分同情。
“所以你和王柏塬联手,他帮你杀我,你给他透露集的活动消息?”鄢蛰平静地问道。
“不错,你的习惯我了解,所以我不惜让杨梅以杨海的名义重金临时加盟了你酒馆隔壁的金弹弓俱乐部。可是……”尤洋洋脸色难看,一脸犯了滔天大罪的样子。
“事情结束后,我会去自首的,我会还给程度一个公道!”
从尤洋洋站出来那一刻起,一直被所有人仇视着的王柏塬就仿佛搬来了救星,现在尤洋洋的话虽说得含糊其辞,但大意还是能猜到。
孙泥克和舒婵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此时尤洋洋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此时还不是算账的时候。
“其实”,鄢蛰苦笑道,顿了一顿,神情换成了自我鄙夷和深恶痛绝,“我也打算杀程度的。”
你——
孙泥克几乎就要冲上去,他好不容易暂时放下的怒火被鄢蛰这一句给蹿出丈八的火苗。
舒婵拉住了他,刘矣辛也伸出一只手挡在他前面。
“一笔清算!”刘矣辛冷冷地说道,对她而言,还有权嵘的事。
“我在将明未明发现了那张图纸,可是却因为他热情地要帮我洗衣服,而导致那东西到了他手上,而且他还在誊抄!”
鄢蛰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可恶,仿佛这事还成了程度的错。
“可他并不识字,根本不知道你那是啥!”杨亦晨怒道。
“那又怎样?”鄢蛰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刚才的样子有多惨淡,现在的嘴脸就有多可恶,他有意转向孙泥克,“即便我当时就知道他是个文盲……”
说到此处,他特意顿了顿,嘴角露出戏谑的笑。
孙泥克的拳头拽得指甲都快掐进肉里,偏偏鄢蛰还要盯住他说,“我还是会那样选择!因为他要找的人我始终得杀。”
鄢蛰的目光定在孙泥克脸上。
原来他知道。
孙泥克心下一凉,他想到程度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还涉世不深,还没见过这种心思深沉的世面。他被温情感动、温暖包围,以为是团宠,这团宠却不纯粹。
“你肚皮上的伤疤?”
“还记得那则整形医生被杀的新闻吗?”笑容斜挂在鄢蛰脸上,满脸不以为然,一脸轻松自得,大家觉得他是装的,“我干的!”
“这么多年我一直活在地狱中,我无法面对自己也无法面对权嵘,所以我找各种理由让她一年又一年地留在国外,我想调整好自己,阳光健康地面对她,我以为时间能解决一切,至少是淡忘。”他的表情开始痛苦扭曲。
“可是,并没有,不但没有还像着魔一般,我就快疯了,我没有人可以哭诉我错了,没有人可以拍着我的肩膀说‘没关系’”
他的声音几近哽咽。
“我有钱、能装酷、也能儒雅,有艺术品味、深得女人喜欢,爱人长情,知己常伴,父母恩爱,身体健康,兴趣广泛”,他眼中嵌着泪水,“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多么肮脏的一个人,我的灵魂如同活在阴沟里的老鼠,四处阴暗,四处被驱逐……”
“直到有一天……”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可怖,一脸阴诡看上去还有些变态,“有一天我听说了关于曩拓的事情,当时就只当是闲谈听了,但每当夜深人静内心深受煎熬时,我就会想起曩拓这个传说,如果我有曩拓,那么我的要求不高,回到那个傍晚,即便当场被捅死也好过我后来生不如死……”
这几句话说得真切。
“十几二十年我换了无数心理咨询师,可是没有一个是我敢安心坐上十分钟来聊聊的,小人常戚戚吧……”明明是说一件让人同情的话,可他的表情却让人生恶。
“大概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助我”,他的脸上一股诡异又可怜的表情,“我在心里咨询师的工作室遇见了一个咨询师免费援助的患者,无意中听他提到了曩拓二字,以及肚皮上的疤痕。最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记忆中时不时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围绕着曩拓,这让我突然间正视了曩拓存在与否这件事。我决心试一试,从在肚皮上做一条疤,绑架那个人并成为他开始。”
“你是说关于曩拓你是道听途说?”刘矣辛突然问道。
“那又怎样?”
“你决定寻找曩拓后才画的那幅《傍晚》?”舒婵看了刘矣辛一眼问道。
“没错,没有希望支撑,我不可能完成。”
“你确定你在心里咨询的过程中,每次都是从头至尾保持清醒?”孙泥克问道。
“什么意思?”鄢蛰似有所悟。
“他意思是你可能被催眠过。”丁蚁没忍住,说完后看了舒婵一眼,看完就后悔觉得自己鲁莽了。
“所以……”鄢蛰一脸惊愕。
“所以你的秘密或许早就已经不再是你的秘密。”连田柒合都懂了。
“……”
没人很傻,鄢蛰也是,长期呆在局中,最简单的点拨足以令他明白过来。
“这恐怕是有人利用你设了一个局啊!”
“诸位,终于聊到正事啦?你们真够磨叽的!”尤洋洋话音刚落,一个声音哈哈笑着说道。
这时候所有人才留意到四周早已换了一副天地,哪还是三角亭十里外的那个二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