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女孩子走了进来,她后面紧随着一个年纪不小的男人。那人不仅相貌难看,还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他头大脸大,若是配在巨人的身上倒很合适,可是他生得特别矮小,简直就像个侏儒。他的黑眼珠子不停地滚动,透露出诡异和阴毒的光芒;嘴和下巴上长着猪鬃似的粗硬短须;他的外表给人的感觉像是从来没有清洁和干净的时候。可是尤其突出的是,他的脸上还挂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使他的面孔变得更加滑稽。他那种笑并不是他感到轻松或者有什么愉快,而纯粹是一种习惯。他一笑,嘴里就露出零落的变了色的獠牙,活像一条狗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再看看他那一身装束:他头戴高顶大帽,身穿一套破旧的深色衣服,脚套一双大鞋,脖子上的白色围巾满是污迹,又皱又瘪,使得青筋毕露的脖子大部分都暴在外面。他的头发灰黑,靠近太阳穴以上处剪得又短又直,耳朵周围的头发像七长八短的穗子悬挂着。那双手不仅粗糙难看,而且很肮脏,弯弯长长的指甲颜色发黄。
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我们花了不少的时间,因为这些地方搞清楚了,其他的用不着细心观察一看便知。大家都不作声,沉默了好一会以后,女孩子提心吊胆地走到哥哥的跟前,握住他的手。那个侏儒(如果我们可以姑且这么称呼他)迅速对在场的人扫了一眼,而古玩商人显然没有想到来了这么个怪模怪样的客人,他似乎有点紧张,感到局促不安。
那个侏儒一直在仔细打量着年轻人,这时候把手遮在眼睛上面,说:“啊!邻居,这恐怕就是你的外孙吧?”
“但愿他不是才好,”老人回答说,“可偏偏是。”
“那一位是谁?”侏儒指着狄克·斯威夫勒。
“是他的一位朋友,他来这儿和他一样,都是受到欢迎的。”老人说。
“那一位呢?”侏儒一转身,直指着我。
“这可是个好心肠的先生。那天晚上,耐儿从你家里出来以后迷了路,就是这位先生送耐儿回了家。”
小个子立即转身对着孩子,那神情像是要责备她,又像是要表示什么诧异。只是因为女孩子在和年轻人说话,他才没有发作,而是低头在倾听。
“是不是,耐丽,”那年轻人叫得很响,“他们在教育你要怎么恨我,唔?”
“没有,没有那样的事。说这种话太可耻了。没有啊,决没有那种事!”女孩子叫着。
“那么也许在教育你怎么爱我吧?”哥哥穷追不放,冷笑着问她。
“也没有,”女孩子答道,“他们在我跟前从来没有谈到你,的确从来就不谈你。”
“这话我倒是相信,”他说着,目光狠狠地瞪着外公,“这我倒是相信,耐儿。啊,我相信,你这话说得倒不假!”
“福来德,我非常爱你呢。”女孩子说。
“这是当然的!”
“我的确爱你,而且会永远爱你,”孩子怀着深厚的感情重复着说,“不过呢,啊,你要是别烦他,别惹他生气,那我就更加爱你了。”
“原来是这样!”年轻人说着就满不在乎地欠下身子,吻了孩子以后就把她推开,“得了,你背完了功课,走你的吧。你哭什么啦,就是分手,我们也要好聚好散嘛!”
他不吱声了,目光盯住孩子不离,一直到她走回到小卧室里关上了门,这才朝侏儒看去,冷不防冒出了一句:
“喂,先生你姓——”
“是问我吗?”侏儒回答说,“我姓奎尔普,很容易记。我的名字也不长:丹尼尔·奎尔普。”
“啊,这么说,奎尔普先生,”另一位紧接着说,“在我外公那里,你有些办法吧。”
“的确有一些。”奎尔普先生说得很肯定。
“他行动诡秘,心怀鬼胎,你也知道吧?”
“知道一些。”奎尔普回答,口气很冷淡,与刚才口气强调的回答完全一样。
“那倒好,就让我通过你向他转告,话只说一次,今后决不再提:他要是把耐儿老关在这儿,那我想什么时候来,想什么时候走,全由不得他;如果他想和我断绝来往,他一定得先放走耐儿。我有什么不是使他那么躲我、怕我,好像我是妖魔、是瘟神?他会对你说:我这个人天生没有爱心,正如我不关心他一样,也不会关心耐儿。他想怎么说就随他怎么说好了,我就抱定一个主意,来去自由,让我妹妹知道我这个人还活着。什么时候我高兴要看她,那就非见到她不可。这就是我的意见。今天我到这儿来就是声明此事,就为了这个目的,我还要来五十趟,趟趟都要成功。我说,不达到目的我决不会罢休。这一趟来我见到了妹妹,访问也就结束了。狄克,走。”
“别走!”斯威夫勒先生眼看自己的伙伴转身朝门口走就叫住了他,“阁下!”
这后一声“阁下”是称呼奎尔普先生的,因此他开了口:“阁下,悉听尊便。”
“这个场面很热闹,有意思,大厅里明光耀眼,阁下,在我临走之前,”斯威夫勒先生说,“请允许我谈点微不足道的想法。我今天到了这里,阁下,就有这样一个印象,觉得老头儿还真够朋友。”
这位演说家说到这儿突然住了口,丹尼尔·奎尔普就说:“请接着讲呀,阁下。”
“我心里激起的那种意见,以及由此而唤醒的感情,阁下,我感觉到:既然彼此是朋友,要开阔我们的灵魂,要使争论的双方取得和谐,任何强暴、诱惑和凌辱都不是办法。因此,我想提出一个办法,这个办法对于解决目前的纠纷倒非常恰当。可不可以对你耳语几句,阁下?”
斯威夫勒先生没等对方是否允许,就迈步走到侏儒跟前,靠近他的肩膀,躬下身子凑到他的耳边。他说话的声音使在场的全部都听得明明白白:
“对老头儿的口号是——叉他。”
“是什么?”奎尔普问。
“是叉他,阁下,就是叉出他的钱,”斯威夫勒答道,同时拍拍口袋,“你醒悟了吗,阁下?”
侏儒点了点头。斯威夫勒先生向后退,也同样点了点头,接着还边后退边点头,边点头边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口,在那里大声咳嗽,以便引起侏儒的注意。他采取这些手段,为的是引起侏儒的注意,乘机向他表明:他说的是最贴己的知心话,是机密,绝不能外传。这样严肃的哑剧对于传达他的思想很有必要。演完这场戏以后,他就跟着朋友的脚步一同消失了。
“哼!”侏儒耸耸肩,愁眉苦脸地说,“所谓至亲也不过如此。真得感谢上帝,这种亲戚我一个没有!”他转过身子对着老人接着说,“只要你不像芦苇那么弱不禁风,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性,那种亲戚你也不需要。”
“照你这么说,我可怎么办呢?”老人无精打采,显得很绝望,反问道,“说说风凉话很容易,你叫我怎么办啦?”
“我要是处在你那种境地,我会怎么办?”侏儒说。
“毫无疑问,拿出强硬的手段。”
“这一点你倒说对了。”小个子说,他对这种恭维感到扬扬得意,因为他以为那是恭维话。他像魔鬼一样龇牙咧嘴地笑,一面把那双污秽的手搓来搓去。“问问奎尔普太太,奎尔普太太长得漂亮,性格温顺,胆小可爱。这倒提醒了我——我就让她孤孤单单地待在家里,心里一定很着急,不等到我回家,她一刻也不会安宁。我知道,只要我不在家,她总是那么提心吊胆的样子,尽管她嘴上不敢说,除非我开导她,叫她自由自在地说话,我不会生气的。啊!奎尔普太太真是训练有素啊!”
这个活物身子那么小,长着猛兽一般的大脑袋,那副模样显得令人悚然,他还在慢慢地搓手,反反复复地搓个不停,就连这种微小的动作也有点荒诞不经。接着,他浓眉低垂,翘起了下巴,贼头贼脑地往上扫了一眼,显得神气活现。除非你是猴子,否则你不可能模仿出像他这样的神态。
“在这儿,”他说着就把手伸进怀里,横步走到老人跟前,说道,“为了防止发生意外,我亲自送了过来。再说,全是现金,数量大,分量重,耐儿的口袋装不下,也拿不动。但是,她也要及时地学学挑重担子,邻居,因为你死了以后,她的担子可不轻啊。”
“苍天保佑她,希望她如此。”老人像是在呻吟。
“希望她如此!”侏儒重复了这句话,凑到老人的耳边,“邻居,但愿我能知道,这样一大笔钱你究竟存在什么地方。可是你为人深沉,不会吐出半个字的秘密来。”
“我的秘密!”另一位显得萎靡不振,答道,“是啊,你没说错——我——我——保守秘密,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老人不再说话了,不过拿过了钱,踉踉跄跄地转了身,像是疲惫不堪而又无所适从的样子紧紧抱住头。侏儒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死死盯住他,只见他走进小客厅,把钱锁进了壁炉架上的保险箱里。侏儒稍微沉思了片刻就要告辞,他说得赶快回家,否则奎尔普太太等他肯定会等得疯了似的。
“邻居,就这样了,”他接着说,“我得掉头回家了,替我向耐丽表达爱意,希望她今后千万别再迷路,虽然她上次的迷路给了我一次意外的荣幸。”他说完了话,向我鞠躬,乜斜地打量了我以后,又迅速纵目四望,好像他的视线要洞观一切,明察秋毫。他终于走了。
这期间有好几次我也想走,只是老人执意不肯,诚恳地让我留下来。现在就我和他俩单独待在屋里,他又挽留我,并且对于上一次我们有机会相聚表示极大的谢忱,我满心欢喜地接受他的挽留,坐了下来,假装在观察那里一些小巧的古玩,以及他陈放在我面前的几枚古老的徽章。他想挽留我其实用不着怎么费劲,如果我第一次访问被激起了好奇心,那么现在这种好奇心丝毫也没有减退。
不一会儿,耐儿也过来了。她把做针线活儿的东西放在桌上,靠近老人的身旁坐了下来。屋子里陈放着朵朵鲜花,绿枝掩盖的笼子里有小鸟,新鲜的气息、青春的气息,似乎淅淅飒飒地在沉闷的老屋里弥漫,在女孩的上空回旋,处在这样的气氛中真叫人赏心悦目。看看女孩子那么娟好秀静,再看看老人那么拱肩缩背、面容憔悴、心事重重,倒也很新奇,只是这新奇并不能使人感到愉快。老人日渐老态龙钟,孤苦伶仃的小人儿怎么办呢?老人尽管自身难保,但毕竟还起着保护的作用,一旦他死了,那么女孩子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呢?
老人这时握着孩子的手,说话的声音也洪亮些了,似乎是对我刚才的一番思索作了回答:
“耐儿,我的心情会好起来的,往后给你的一定是一大笔财富。我自己已无所求,但我要为你求得财富。像你这样纯洁无瑕的孩子,要是没有财富,那些不幸的事一定会落到你的头上。因为,我不能不相信:只要想那么做,最终总会有财富的!”
孩子兴致勃勃地看着他的脸,但什么话也没说。
“当我回想往事的时候,”老人接着说,“回想这么多年来,就是你小小年纪度过的这么些岁月,陪伴你的就我这么一个,你的生活很单调,没有和你同龄的小伙伴,没有享受到童年的欢乐。你就是在这种孤寂的环境中慢慢长大,除了我这个老头子以外,你差不多与世隔绝了。耐儿,我有时候就觉得,我把你折腾得好苦啊。”
“外公!”女孩叫了一声,显然感到惊讶。
“不是有意的——不是,绝不是,”老人说,“我一直在翘首等待着那么一天,你能和那些雍容华贵的人物在一起,在社会上出人头地。我仍然在期待,耐儿,我仍然在期待。如果我迫不得已要离开你,到那时候我会作出什么安排使你能适应这钩心斗角的世道呢?那些笼子里可怜的鸟儿,倒很有大无畏的奋斗精神,可是到头来还是落到了听人摆布的下场——听!我听到吉特在外面的声音。去开门,耐儿,快去给他开门。”
孩子站起身,匆匆走开又停下,回转身来,双臂抱了抱老人的脖子以后又匆匆离去,而且,为了掩饰流淌的泪水,这一次走得更快了。
“阁下,在你耳边说句话,”老人声音很小,急急忙忙地说,“那天晚上你对我说的话,我听了以后忧心忡忡,我只好以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向最好处努力这一点来告慰自己。即使我能吃后悔药(虽然这不可能办到),我也悔之晚矣;但是我还是希望如愿以偿。一切都是为她好。我自己饱尝了贫穷的滋味,不想让她也为贫穷所折磨。她的母亲,我的亲生女儿,不幸早年身亡,我不想让这种不幸又落到她的身上。我要留给她的财产不是一下子就能花掉或是耗掉,而要使她这一辈子摆脱贫困。阁下,你听明白了吧?她得到的不是一点救济金,而一定是一大笔财富——嘘!关于这个问题,无论是现在或者是以后,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她马上又要进来了!”
他的话说得非常恳切,一股脑儿灌输到我的耳畔。他的手抓住我的胳膊,一直在颤抖,眼睛紧紧盯住我,神色很紧张,显得热情而激动,这一切使我非常诧异。从我所听到和看到的,以及他本人讲的许多话,使我觉得他很富有。但是我对他的性格仍然不能全面了解,只是感到他也是那种受苦受难的人,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赚钱。等到发了大财以后,他们还常常因为惧怕贫穷而愁肠百结,或因担心赔钱和破产而不能自拔。他所说的事有许多我还摸不着头脑,但是和我上述的意思完全相吻合。我因此断定:他属于不幸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这个看法倒不是临时的匆忙结论,其实,当时并没有思索的机会,因为女孩子不一会儿就转了回来,并立即忙着准备给吉特上写字课。吉特一个星期好像有两次写字课,那天晚上正好是规定的上课时间。他和女教师都高兴得笑逐颜开。至于他怎么不肯当着陌生绅士的面在大厅里坐下来学习,经过好半天劝说才使他免于礼节的情景;坐下来以后他怎么挽起袖子,撑开两臂,把脸凑近练习簿,面目难看地斜视着一行一行的字;他怎么拿起钢笔开始吸墨水,连头发根上也涂了墨水;他怎么碰巧写对了一个字,在准备写第二个字的时候手腕一下子就把第一个字弄模糊了;每当他写错字的时候,女孩子怎么发出了哄然大笑,吉特的笑声更响,而且也同样笑得那么欢快;尽管有说有笑,但整个过程中,诲者如何循循善诱,学者如何如饥似渴——这一切的细节如果都叙述下来,势必要占很大的篇幅,花很多的时间,这就不值得了。只要说下面一些情况就足够了:上完了课,时间由黄昏已进入夜晚,老人又显得坐立不安、迫不及待了。他像往常一样,也是在这个时间偷偷离开了家,又让女孩子孤孤单单守在阴沉沉的屋子里。
至此,我自己已经把这个故事讲了很多,而且向读者介绍了故事中这些人物。为了讲述上的方便,我不再和他们混在一起,让那些担任重要角色的人物自己去说、自己去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