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人的病终于度过了危险期,并且逐步痊愈。他的神志正不太明显地缓慢恢复,但是,智力有所衰减,功能也受到损害。他现在心平气和、寡言少语,常常坐在那儿沉思冥想,但并不沮丧。他对什么都容易产生乐趣,甚至连阳光照在墙上或射到天花板上,他都感到很惬意。他从来不抱怨白昼太长,或者夜晚令人生厌,的确,什么时间的概念,什么忧愁和疲倦的感觉,他似乎一概忘却了。他往往一坐下来就是连续几个小时,把耐儿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拨弄着小指头,有时候抚摸她的头发或者吻一吻她的眼眉。若是见她泪水汪汪就大惊失色,赶忙找一找原因,甚至在找原因的时候竟然会忘记自己要干的事。
他和女孩子一起乘车外出,老人靠着垫子,女孩子待在他身旁,如同平时一样他们手拉着手。大街上声音嘈杂,万物流动不息,一开始他大脑感到困倦,但是他不惊不奇,不喜不忧。要是问他可还记得这样或那样的事,他说:“啊,记得,完全记得——为什么不记得?”有时候他扭过头来,还伸着脖子,瞪着眼睛认真看着人群中某个陌生人,一直看到那人消失,若要问他为什么老盯着那人,他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有一天,他坐在安乐椅上,耐儿坐在凳子上,紧挨在他身旁。这时候,门外有个人在问是否可以进屋。“可以。”他无动于衷地应了一声。他知道那人是奎尔普,是这房子的主人,当然能进来。他就进了屋。
“你的病终于康复,我很高兴啊,邻居,”侏儒说话了,就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现在你够强壮了吧?”
“是的,”老人说得有气无力,“是强壮。”
“邻居啊,你知道,我可不是想催你,”侏儒说话扯高了嗓门,因为老人各方面的感觉都比以往迟钝,“不过,你要是能作下一步安排,还是越快越好啊。”
“一定的,”老人说,“对你我双方都好。”
“你看,”奎尔普稍停片刻就接着说,“这里的东西一旦运走,这房子再住下去就不舒服了,其实人就不能住在里面了。”
“你说的一点也不错,”老人说,“可怜的耐儿,还有她这孩子可怎么办呢?”
“的确是个问题,”侏儒又是嚷又是点头,“你提得很好。那就请你考虑考虑吧,邻居?”
“我当然要考虑的,”老人回答说,“这个地方我们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看也是,”侏儒说,“东西都卖掉了,不过没有卖到应有的价,但也还可观——相当可观。今天是星期二,东西应该什么时候搬走?也不要太匆忙,比方说今天下午怎么样?”
“那就在星期五上午吧。”老人回答。
“很好。”侏儒说,“就这么说定了,大家都谅解,不管什么情况,不能超过星期五,邻居。”
“一言为定,”老人说,“我会记住的。”
老人在整个说话过程中样子古怪,甚至没精打采,奎尔普先生对此颇感困惑。但是,老人不住地点头,还一遍又一遍地说“星期五上午,我会记住的”,因此他要老在这个问题上谈下去就没有什么理由了。他就说了些友好的话,对朋友气色明显好转也说了许多恭维的话,然后就友好地告辞,下了楼,把经过情况向布拉斯先生作了汇报。
这天一整天,第二天一整天,老人始终处于这样的状态。他在房子里前后徘徊,在各个房间里进进出出,仿佛怀有一种茫然的意图要向它们一一道别。但是,对于早上的面晤,以及另找住处的必要性,他既没有直接暗示,也没有用其他方式提起。他有一种模糊的意识,那就是女孩子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他经常把她搂在怀里,要她高高兴兴的,还说他们彼此不会分开。至于他们真正的处境如何,他似乎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仍然处于身心蒙受苦难以后的境地,显得暮气沉沉、兴趣索然。
这种状况我们称为返老还童。可是这正如我们把死亡比作安息一样,不啻一种可怜而又空洞的嘲弄。人老珠黄,目光迟滞,哪儿有童年的欢歌笑语、勃勃的生机?哪儿有无忧无虑的快乐?哪儿有无所畏惧的坦陈?哪儿有永不消失的希望以及时生时遁的喜悦?僵直而丑陋的死神,外形严酷,哪儿有酣睡中的平静美,表明醒时已逝后的休息,更表明温柔的希望和情爱在醒后又要降临?把死神和睡眠并排放在一起,试问谁能从两者之间找到相似之处?把孩子和孩子气的人相提并论,你会因为给幸福的晚年冠以自豪的头衔而感到脸红。这样做,无非是在丑陋而变了形的肖像上贴个标签而已。
星期四到了,老人没有任何变化。但是这天黄昏,他和女孩子默默坐在一起时情况就变了。
在又小又阴暗的院子里,靠他的窗口下生长着一棵树,在这样的地方可以说树叶茂盛、郁郁葱葱了。微风吹过,枝叶婆娑,白色的墙壁上叶影漫舞。老人坐在那里注目观看,只见暮色苍茫中树影在抖动,一直到日落西沉。接着夜幕降临,月亮缓缓升起,他还是在原地坐着。
一个长期不能安眠而辗转反侧的人,这寥寥的绿叶,这洒在烟囱和屋顶上的微弱的光辉也足以使他畅娱心怀。人们从此还得到启示:迢迢世外的地方是一片恬静、安息与和平。
女孩子不止一次地以为:老人有所感触,只是不肯开口。可是现在他在流泪,这泪水使她那哀痛的心情缓和下来,仿佛老人要朝她下跪,要请求她的宽恕。
“宽恕你——什么呀?”耐儿插了话,不肯让他那么想,“啊,外公,你能有什么要我来宽恕?”
“过去的一切,眼下已落到你身上的一切,耐儿,噩梦里所做的一切。”老人回答。
“别这么说了,”好孩子说,“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们谈谈别的事吧。”
“好,好,就谈别的事,”老人说,“该谈谈我们老早以前谈过的事——多少个月以前吧,是几个月以前吧,或是几个星期前,还是几天前谈的?究竟是多少日子,耐儿?”
“你是指什么,我不懂呀。”女孩子说。
“今天我才想了起来,从我坐这儿起,我全想起来了。我为此要祝福你,耐儿。”
“为了什么事呀,亲爱的外公?”
“为了你曾说过的话,耐儿,你那时说过我们一旦沦为乞丐会是什么样子。我们小声点,嘘!楼下那些人要是知道我们的打算,他们准会大声嚷嚷,说我疯了,要让你离开我。明天一过,我们就不能再住这儿了,我们要离开这儿,走得远远的。”
“好的,就让我们离开吧,”孩子挺认真地说,“我们就离开这个地方,永远不回来,连想也不用想它。我们宁可光着脚,在世界上到处游荡,也比留在这儿强。”
“是要这样,”老人答了腔,“我们靠两条腿,走过田野,走过森林,走在河边。我们到哪儿,上帝也在哪儿,就把我们自己托付给上帝吧。到了夜晚,我们就躺在苍天之下,就像远方那地方,你看多明亮,总比待在这小房间里要好得多。耐儿,你看待在这儿时刻叫人提心吊胆,做疲倦的噩梦。耐儿,你和我一起还可以快快乐乐过着幸福的日子,渐渐就把这儿的生活给忘掉吧,就当作从来没有过一样。”
“往后我们还会幸福,”女孩子叫着,“而待在这里永远别指望有幸福的一天。”
“对,在这里永远不会有幸福——永远不会有——你说得完全实在。”老人说,“明天一早我们就悄悄溜走——早点走,不声不响地走,不要让人看见,也不要让人听到什么动静——不留下任何痕迹,以免他们顺着痕迹跟踪我们。可怜的耐儿,你脸色苍白,由于看护我、为我哭泣,眼睛也肿了——我知道——都是为了我。但是,我们远走他乡,你还会好起来,还会欢欢喜喜的。明天一早,亲爱的,我们就抛开这悲哀的场所,像鸟儿一样又自由又幸福。”
这时候,老人双手紧抱住头,断断续续地说了几句话:从那时以后,他们要在一起东奔西走,永不分离,除非死神从他们俩当中夺走一个。
孩子心潮澎湃,充满了希望和信心,根本没有想到饥寒交迫、受苦受难。她以为,未来的生活就是重新过着往日他们度过的单纯而愉快的日子;就是摆脱她所经受过的阴沉和孤寂;就可以逃脱那些没心没肝的人,在她最近受难的日子里正是被这帮人所包围。往后老人就恢复健康、恢复安宁,过着平静的幸福生活。在她的视野里,到处是阳光、小溪、草地以及明朗的夏天,这样一幅光彩夺目的画面上不可能还有污点。
老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甜美地睡了几个小时,她在忙于逃走的准备工作。她自己穿的几件衣服要带上,他穿的几件也要带上;那些旧外衣,和他们倒霉的命运很相称,要取出来穿上;那根手杖,支撑他艰难的步履,也要带上准备他用。但是,她要准备的工作还不仅仅是这一些,那些房间她还得一间一间地去看一看,以向它们作最后一次告别。
离别的时间到了,一切与她原来所期待的是多么不同,尤其是与她经常想象的场面简直是大相径庭啊!这个地方她度过了那么多时间,想到这些她思绪万千,心潮澎湃。她希望自己要横下一条心,尽管在这儿度过了许多孤寂而凄凉的时间。要不然和它们告别还谈得上什么意气风发呢?她又坐到了那个窗口——往日她在这儿度过多少个黄昏,不过房间比现在要黑暗得多——这地方曾给她带来的希望和欢乐此刻全都栩栩如生地展现在她的眼前,把往日在这儿的忧郁和悲伤一刹那间全抛到了九霄云外。
对自己的小卧房也一样依依不舍。她常常在夜晚就跑到这里祈祷,祈祷中渴望的时间现在就要降临。她在这里睡觉多么宁静,做过多少回美梦。临走前不到这儿看一看,不对它表示一下情意,不洒一洒感激的泪水,那实在于心不安。房间里还有些零星的东西,微不足道,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可是她还是想带走,然而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她想到那只小鸟,可怜的鸟儿还挂在原来的地方,失去了这个小动物她哭得好伤心。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忽然生了个念头:想个什么办法把鸟儿弄到吉特手里。吉特会为了她而把鸟养起来,说不定他会以为:她把鸟儿送给他,证明她对他怀着感激之情。想到这儿她心里就很舒坦,很欣慰,高高兴兴地睡觉去了。
她做着一个又一个的梦,梦中漫游的地方尽管是阳光普照、一片明朗的世界,但是她似乎在追求一种隐约的目标,上下奔波却无法到达,等到醒来时才知道还是夜晚,天空繁星密布,星光灿烂。到后来东方发白,星光渐渐暗淡。她一知道天亮了就赶快起床,准备打点起程。
老人还没有醒,她不想惊动他,就让他继续睡,一直睡到太阳出山。他心里很急,他们要尽快离开这房子,一分钟也不能拖延,他们很快地准备就绪。
孩子牵着他的手,两个人一道下楼梯,迈步特别谨慎,特别小心,一听到楼板有咯吱响声浑身都哆嗦,常常停下来注意动静。老人忘记带上一个行囊,里面有他必须携带的轻装。回去取尽管只有几步,可是这么一点儿耽搁似乎也会有大难临头似的。
他们终于走到了楼下的过道,就听到奎尔普先生和他的法律朋友鼾声若雷,比狮子的怒吼还要令人恐怖。门闩生了锈,开门时很难不发出响声。拉开了铁闩,发现门上还上了锁,尤其糟糕的是钥匙不在。女孩子忽然想了起来,她曾听到一个看护说过,奎尔普每天晚上都要把两道门锁上,钥匙就放在他卧室的桌上。
小耐儿提心吊胆地脱下了鞋子,蹑手蹑脚地进了古玩储藏室。在这一大堆货物中,最丑陋的货色要数布拉斯先生,他正躺在床垫上睡觉。耐儿从这里走过,来到她自己的小卧室。
她在这儿伫立了片刻,猛然看到了奎尔普先生,吓得目瞪口呆,只见他身子悬到了床外,好像要把头倒立在地上,而且,不知是因为睡觉姿势引起的不快,还是因为他有贪图舒服的习惯,正张大嘴巴在咆哮似的喘息,白眼珠子(倒不如说是污秽的黄眼珠子)睁得那么露骨。可是,在此时此刻也不好问他得了什么病。她匆匆打量了一下房间,拿起钥匙,再次走过伏卧着的布拉斯先生,平平安安地来到了老人身边。他们不声不响打开了门,来到街道上,站着不动了。
“走哪条路?”女孩子问。
老人举棋不定,毫无主张,先是看看她,然后看看左右,又回头看看她,对她的问题连连摇头。事情明摆着,往后孩子就是他的向导,为他引路。孩子意识到这一点,她毫不犹豫,果断地把手递给他,轻轻地带领他上了路。
这是六月初的一天清晨,蔚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霞光灿烂。大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店铺和居民都没有开门。清晨的新鲜空气,像天使对人间的赐福,正笼罩在这座睡城。
在这种令人愉快的寂静中,老人和孩子向前走着,心中满怀希望,感到很舒畅。他们又是两个人在一起,事事新鲜,处处充满着光明。除非比较一下,否则往日的单调和一切束缚统统被抛到了他们的脑后;教堂的钟楼和尖塔,往日他们看了就要皱眉头,这会儿也感受到它们在阳光下光彩夺目;每一个贫角暗拐都在光明中欢腾;遥远的天空尽管朦朦胧胧,也在向人间万物张开了平静的笑脸。
这两个可怜的冒险家乘着城市尚在酣睡,朝城外走,漫无目的地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