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孤寂和宁静一向笼罩着女孩子的居所,如今这种气氛已不复存在。第二天早晨,老人发着高烧,神志迷糊不清。几个星期的患病,不仅极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他随时有生命危险。现在看护的人倒足够了,可都是些陌生人,是靠守护生财的人。在守护病人的间隙,他们张牙舞爪地混在一起,酗酒作乐,因为疾病和死亡是他们日常生活中的财神。
这期间尽管纷繁忙碌,孩子却比以往更觉得孤单——精神上,她感到孤单;只有她竭尽全力伺候弥留之际的老人,她感到孤单;独自一人一味地发愁,怀着重金难买的怜悯,她感到孤单。她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守在不省人事的受难者病榻旁,时刻听从他的需要,听他反复呼叫自己的名字,说出那些为她担心、对她关切的话语,尤其是在他的梦呓中,这些话说得更多。
房子已不再是他们的房子了。甚至连这间病室之所以得到保留,也似乎靠的是奎尔普先生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恩典。在老人病了以后没有多久,他就借着某种法律力量正式占有了房子以及其他一切所有权;至于那种法律力量,几乎没有人了解,谁也不敢提出质问。这个侏儒以此为目的找到一个法律界人士,并在此人的帮助下取得了重要步骤的胜利以后,就与其“参谋”住进了房子,明确了对房子的占有权,任何人也不得擅自入室。接着他按照自己的模式着手布置房间,让他舒舒服服地住下来。
为了这个目的,奎尔普先生首先关闭店门,切实停止一切业务往来,自己在后厅里安下了营。他从一堆古旧的家具里,尽可能地找到一把最美观、最合适的椅子,留给自己用;还找到一把椅子,样子特别难看,使用极不舒服,他考虑得很周到,就留给朋友用。他叫人把两把椅子搬进房间,自己高踞其上,显得威风十足。这间房子离老人病室较远,但奎尔普先生认为很恰当,既可以预防疾病的传染,又可以干干净净地吸烟,因为他不仅自己连续吸烟,还坚持要那位法律朋友以类相从。他还打发专人去码头,召唤那个翻斤斗的伙计,那伙计闻讯就迅速赶来,立即在紧靠门口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不停地对着长烟管吸烟。侏儒为他准备了烟管,还不准他以任何借口让烟管离嘴,即使是离开一分钟也不行。奎尔普先生把一切安排妥当,挺高兴地环顾四周,格格地笑着。他说,这就叫舒服。
那位法律朋友有个悦耳的名字,叫布拉斯[14],他本来也可以说这就叫舒服,可是有两点不足:一是他的椅子坐着很不自在,坐垫很坚硬,角度、斜度大,坐在上面容易下滑;另一点是吸烟总使他深感不快,内心烦躁。可是,作为奎尔普先生的食客,他有一千条理由要得到他的青睐,只好强装笑脸,竭尽恭顺之能事地把头点了点,表示同意。
这位布拉斯是个律师,在伦敦市内贝威斯村一带并没有什么名气。他身材颀长,鼻子长得像粉瘤,一个凸出的前额,一双深凹下去的眼睛,一头深红色的头发。他身穿长外套,下摆一直搭到脚背上,黑色短裤;脚上穿着灰蓝色棉布袜,蹬着高筒靴。他很善于阿谀奉承那一套,但说话声音非常粗哑,他的面孔即使堆出最温和的微笑也叫人感到厌恶。和他在一起的人,尽管不是出于迫不得已,也情愿看他发火而可能流露出的满脸怒气。
奎尔普朝他的法律顾问看看,只见对方因衔烟管的难受老在使劲眨巴着眼睛,偶尔猛吸了一口烟还辣得打战,不停地扇去在身边缭绕的烟雾。看到这些情景,他高兴得心花怒放,乐得直搓手。
“狗东西,你快吸呀,”奎尔普转身骂那个小伙计,“把烟斗再装满,要吸得快,一直吸到最后一口,否则我就用烧红的火漆头捅你的舌头。”
那小子幸亏已经麻木不仁,只要有人款待他,他可以把一座小石灰窑都吸掉。他对主人只是咕哝了几句反抗的话,就执行了主人的命令。
“好不好,布拉斯?有味道吗?香不香?你是不是觉得你就像土耳其皇帝?”奎尔普问。
布拉斯先生心想:即使有那个皇帝的感受,也丝毫没有什么可羡慕的地方。但是他嘴上还是说有名牌烟味,毫无疑问,自己觉得简直就像大皇帝那么痛快。
“这种办法不仅可以避免热病传染,”奎尔普说,“而且还可以防止任何灾难。我们待在这儿,烟是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的——你这个狗东西还不快吸呀,要不就把烟斗给我吞下去!”
“奎尔普先生,我们在这儿久待吗?”法律朋友在侏儒刚才对小伙计稍稍教训之后问道。
“要待下来,楼上那个老绅士一日不死我们就一日不走。”奎尔普回答。
“哈哈哈!”布拉斯先生大笑,“啊,很好!”
“快点吸呀!”奎尔普叫嚷着,“不准停!你可以边说边吸,别浪费时间。”
“嘻嘻嘻!”布拉斯轻轻笑着,因为他嘴里又衔着那令人厌恶的烟斗,“可是,奎尔普先生,如果他的病好了怎么办呢?”
“病好了我们就走,不再住了。”侏儒答道。
“你心肠真好啊,阁下,居然还要等到那个时候,”布拉斯说,“有些人,阁下,啊,天哪,只要法律一生效,就把东西卖掉的卖掉,搬走的搬走。有些人啦,阁下,会那么铁石心肠的呀。有些人,阁下,就会——”
“有些人就不会听你这一套,像个烂舌头的鹦鹉。”侏儒打断了他的话。
“哈哈哈!”布拉斯叫着,“你的精神真高尚!”
门口那个吸烟的哨兵跑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他烟斗不离嘴,大声吼着:
“有个妮儿下楼来了。”
“有个什么,狗东西?”奎尔普问。
“小妮儿,”小子回答,“你耳朵聋啦?”
“啊!”奎尔普说着,吸了一口烟,吸得津津有味,像喝了鲜汤一样,“我马上就同你算账,亲爱的年轻朋友,等着你的是鞭打,剥皮。啊哈,耐丽!我的金刚石鸭子,他现在可好些?”
“病得很重。”孩子答道,脸上挂着泪。
“多么漂亮的小耐儿!”奎尔普叫着。
“啊,真美,阁下,的确美。”布拉斯说,“还非常迷人呢!”
“她是要在奎尔普的膝上坐一坐呢,”侏儒有意想用安慰的口气说话,“还是要到里面她自己的小闺房去睡觉呢——可怜的耐丽选择哪一样呀?”
“对待孩子,他真有一套高明的法子!”布拉斯喃喃地说,仿佛他和天花板之间在窃窃私语,“依我之见,听他说话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我根本就不待在这儿,”女孩子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在那间屋里拿点东西,然后,我——我——再也不下楼到这儿来了。”
“那个小闺房真是雅致!”侏儒说,他的目光随同女孩子一道进了房间,“像模像样的闺房!耐丽,你肯定就不用那房子了吗?你肯定就不再下来了吗?”
“肯定,”女孩子说着就带着取来的几件衣服匆忙走开了,“再也不来了,再也不来了!”
“她太敏感,”奎尔普目光紧跟着她,说道,“过分敏感,真可惜!那张床我睡倒挺合适,我想,我应把那个小房间变成我的小房间。”
布拉斯先生赞成这个主张,只要源于这个话题的意见他都赞成。侏儒进了室,试试看效果如何。他仰面躺在床上,嘴衔烟斗,跷着腿猛烈地吸烟。布拉斯先生对这一幅图景大加喝彩。奎尔普先生觉得床既柔软又舒服,就决定使用它,晚上当床睡觉,白天可以做睡椅。为了立竿见影把床当睡椅,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把烟吸光。那位法律绅士这时已头晕目眩,恍恍惚惚(这是他神经系统受烟草刺激产生的一种反应),找个机会溜到露天下待了一会,等到神志完全恢复正常又回来,这时他面容平静,心平气和。可是那个讨厌的侏儒很快又劝他吸烟,恢复精神。这一下弄得他跌跌撞撞倒在睡椅上,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奎尔普先生占有新房产以后首先就采取了上述这些步骤。有几天他倒的确很忙,没有搞什么特别花样,因为这期间他一方面在布拉斯先生的帮助下对所有财产作详细登记,另一方面还要出门办别的事,办那些事他心情舒畅,每一次出门就是好几个钟头。不过这时候,他那贪婪和谨慎的意识已彻底清醒,没有一夜不回到房里。与此同时,随着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他对老人的病情也日益焦虑,好也罢,坏也罢,总要有个结论。很快他就口出怨言,吁叹不能容忍下去。
耐儿战战兢兢,对侏儒尽量躲避,免得他找她谈话。一旦听到他的说话声,她就闻声而逃。她对于律师的笑容如同对奎尔普的鬼脸一样感到可怕。她整天处在担惊受怕之中,生怕离开外公病室会在楼道上或过道上碰到其中任何一个,因此她一刻也不离外公,只是到了夜深人静时才壮着胆子出去一会儿,在一间空闲的房间里透透新鲜空气。
有天晚上,她偷偷来到平常待的窗口,坐在那儿。她心里非常难过,因为老人这天的病情加重了。突然间,她听到街道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朝下面看看,认出那人是吉特,他的叫声引起她的注意,也使她从悲伤的回想中清醒过来。
“耐儿小姐。”男孩轻声唤她。
“是我呀。”女孩子回答。对这位涉嫌的罪犯,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交谈。但是,他毕竟是她喜欢的老朋友,还是打交道吧。“有什么事?”
“我有话早就想对你说,”男孩子回答说,“但是楼下的人把我挡在外面,不肯让我见你。你不要相信——我希望你真的不要相信——我被赶走是活该,你相信吗,小姐?”
“我就得相信,”女孩子答道,“要不然外公怎么会对你生那么大的气?”
“不知他为什么,”吉特说,“我肯定没有干什么惹他生气的事,没有,也没有干对不起你的事。怎么说我也能实心实意地讲这样的话。现在我只不过来问问老主人的病情,竟然不让我进门!——”
“他们根本就没有同我讲过,”女孩子说,“我的确不知道你来了。说什么我也不会叫他们这样对待你。”
“多谢你,小姐,”吉特回话说,“你这么说叫人听了也是一种安慰。我说过,我决不会相信,你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那倒是真的!”女孩子说得十分恳切。
“耐儿小姐,”男孩叫了一声就走到窗口下,小声地说,“楼下住了新主人了,对你就有变化了。”
“的确是。”女孩子回答。
“他以后病好些,对他也同样有了变化。”男孩子用手指着病室说道。
“他的病要是好些——”女孩子补充说,眼泪止不住往下淌。
“啊,他会好的,会好的,”吉特说,“我相信他会好。你一定不要灰心,耐儿小姐。求求你千万别这样。”
这是鼓励、是安慰,话虽不多,说得也很简单,但耐儿却深受感动,一时间哭得更厉害了。
男孩子急了,赶忙说:“只要你不灰心,别让自己病倒,他肯定会好的。你要是得了病,他在恢复期间就更糟糕,甚至又会回到老样子。等他病好了,说些好话——耐儿小姐,代我说说客气话。”
“他们要我在很长很长时间里,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你,连你的名字都不准提,”女孩子说,“我不敢说,即使有可能,说句把客气话对你管什么用啦,吉特?我们马上就很穷了,连面包都几乎没得吃了。”
男孩说:“我找你帮忙,并不是要求召我回去上工。我在这儿等了这么长时间想见你,也并不是为了吃饭、为了工钱,不要以为我遇到了什么麻烦想和你谈那些事情。”
女孩子心里很感激,态度和蔼地看着他,不过在等待他可能还有要说的话。
“不,不是那么回事,”吉特磕磕巴巴地说,“我是完全为了别的事。我知道,我并不懂得多少道理,可是要是能够使他相信我这个仆人一向对他忠心耿耿,尽自己能力工作,从来没有什么歹意,他也许就不会——”
吉特说到这儿,支吾了好半天,女孩子请他把话说出来,而且要快点说,因为时间很晚,该关窗子了。
“他也许就不会以为我说的话过于冒昧——是吧,不能说是冒昧,”吉特突然勇气倍增,叫嚷着,“这个家已经不属于你、不属于他了。我和妈到底还有个穷家,比你们和这些人住在一起总要好些。为什么不搬到那边去住呢?在那边住,他慢慢再找更好的房子嘛!”
女孩子没有说话。吉特说出了自己的建议以后心情很舒畅,舌头也灵活了,说话就滔滔不绝了。
“你以为那房子小,很不方便,那倒也是。但很干净。你可能以为那里嘈杂,但我们家的院子很宁静,在全城是数一数二的。至于几个孩子也不用担心。小娃娃几乎不怎么哭,另外一个也很乖——再说,还有我亲自管教他们。我肯定他们不会过于惹你烦的。试试吧,耐儿小姐,请试试看吧。楼上前面那一间住起来非常舒服。烟囱那边就可以看到教堂的钟,随时知道时间。妈说,你就需要报时的钟,也确实如此。你还可以让妈照应你们俩,我可以跑跑腿。我们不是想要钱,保佑你,你可不要往那儿想。你去试探一下老主人好不好,耐儿小姐?只是请你答应试一试。千万动员老主人过来,首先问一下我究竟干了哪些错事——你肯答应我吗,耐儿小姐?”
这个请求很恳切,可是耐儿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街门忽然打开了,只见布拉斯先生探出戴了睡帽的脑袋,吆喝着问:“是什么人在那儿?”吉特闻声就立即逃走,耐儿轻轻关了窗子也就回到了房间。
布拉斯先生问了没有几声,头上也戴着睡帽的奎尔普先生就从同一道门里露了面。他仔细打量了大街的前前后后,还跑到对面查看了房子的各个窗口。他没有发现任何人,又立刻与法律朋友一起回到了屋里,就听他在抱怨(女孩子从楼梯上听到)说,有一伙人对他图谋不轨,他身陷危险之中,因为有一帮歹徒要对他抢劫。这伙人一年到头都潜伏在房子四周,他要立即采取果断措施,尽快处理好财产,好回到自己那安静的住所。他这么咆哮了一阵,恫吓了一阵,又回到女孩子的那张小床上,蜷缩着身子睡觉去了,耐儿也悄悄回到楼上。
她和吉特那场简短而没有结束的对话,很自然地在她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天晚上她就做了梦,那场对话她也久久不能忘怀。围在她身边的尽是些债主、贪财的看护,甚至连身边的女人对她也毫无关切和同情之心。因此,女孩子那富有感情的心灵立即为善良而又慷慨的灵魂所打动也就很自然了,尽管那灵魂安身的庙堂还不够整洁。感谢苍天,这种灵魂栖息的庙堂非人工所造,那里悬挂的褴褛破布,其价值却高于紫红色的优质亚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