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名著名译文库:大仲马集(全8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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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波尔托斯

达达尼安没有直接回住所,先到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邸门口下了马,疾步上楼。他心下早已决定,这一次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而在这件事情上,德·特雷维尔先生肯定能给他提出好建议。而且,德·特雷维尔先生几乎天天能见到王后,也许他能从王后陛下那里得知一点儿消息。可怜的女人无疑是为她主子忠心办事,才付出了这种代价。

德·特雷维尔先生听着年轻人的讲述,神态十分严肃,表明在整个这次变故中,他看到的不仅是一次偷情,还有别种图谋。等达达尼安讲完了,他便说道:

“哼!整个事件,一法里之外就能嗅出法座的气味。”

“那怎么办呢?”达达尼安问道。

“没办法,眼下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只能像我跟您说过的,尽早离开巴黎。我能见到王后,把这可怜女人失踪的详细情况告诉她,她肯定还不知道,得知这些情况也好有个主张。等您再回来的时候,也许我就有好消息告诉您。有我这话,您就放宽心吧。”

达达尼安知道,德·特雷维尔先生虽是加斯科尼人,却没有许诺的习惯,他偶尔答应了什么事,做的肯定要超出他的许诺。转念至此,他满怀感激,向队长施了一礼,感谢队长过去和将来的帮助。可敬的队长对这个年轻人也感到极大的兴趣,认为他特别果敢而坚强,非常亲热地同他握手,祝他一路平安。

达达尼安决定,立即把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忠告付诸实践,于是,他走向掘墓人街,以便看着打点行装。快要走到住所的时候,他认出身穿晨装站在门口的人正是博纳希厄先生。谨慎的卜朗舍昨天对他讲的房东性格很阴的话,达达尼安忽又全部想起来,他就比以往更加注视博纳希厄先生,在他脸上的皱纹中,果然发现阴险狡诈的神色,至于他那张苍白发黄的脸,只能是一种偶然的病态,表明胆汁已经渗入他的血液。一个坏蛋和一个正派人,笑的样子不同;一个虚伪的家伙哭泣,也和一个诚实人不一样。凡是虚假的,都是一副面具,而面具制作得再精美,只要细心一点儿,就能把它同面孔区分开。

达达尼安这样一看,就觉得博纳希厄先生戴了一副面具,甚至觉得那副面具特别可憎。

他确信讨厌这个人,就不想说话,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可是像昨天一样,博纳希厄先生又叫住他。

“哎嘿!年轻人,”博纳希厄先生对他说,“看来咱们熬夜啦?早晨七点钟,好嘛!看来您要多少改变一下已经养成的习惯,在别人要出门儿时您回来。”

“别人可不会这样指责您啊,博纳希厄老板,”年轻人回敬道,“您是守规矩人的楷模。也的确如此,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就没有必要去追求什么幸福了,是幸福来找您啊,对不对,博纳希厄先生?”

博纳希厄的脸刷地白了,跟死人一样,勉强挤出一个怪笑。

“嘿!嘿!”博纳希厄说道,“您真是个爱开玩笑的伙计。真的,昨天夜晚,您跑到什么鬼地方去了,我的公子哥儿?看来那些小路不好走哇。”

达达尼安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泥巴的马靴,但同时也顺便瞧了瞧服饰用品商的鞋袜,真好像蹚过同一个泥坑:两个人脚下沾的泥巴完全相同。

于是,达达尼安的思想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个头发花白、又矮又胖的男人,那个身穿深色服装,没有得到押车军人敬佩的跟班模样的人,正是他博纳希厄!做丈夫的,居然带人去绑架自己的妻子!

这时,达达尼安真想扑上去,掐死这个服饰用品商。不过,我们前面说了,达达尼安是个行事谨慎的小伙子,他还是克制住一时的冲动。然而,这种心理活动,明显地流露在他脸上。博纳希厄吓得要往后退,可是身后的门扇恰巧关着,退无可退,也就依然站在原地。

“哦,说这个!您又开玩笑,我的老实厚道的人。我的马靴看来应当擦一擦了,您的鞋袜也要刷一刷了。博纳希厄老板,莫非您也去寻花问柳啦?哎,见鬼!像您这样年龄的男人,又有那样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子,再去乱跑可就不可饶恕了。”

“噢!上帝啊,不是乱跑,”博纳希厄说道,“昨天,我是去圣芒代了,打听一个女佣的情况,我这儿少了她不行。那儿路太糟糕,带回来这些泥,还未抽出空儿来擦掉呢。”

博纳希厄说他去的地点,又给达达尼安的怀疑提供了一个新证据:他所说的圣芒代,同圣克卢的方向恰好相反。

这种可能性,是达达尼安的头一个安慰。如果博纳希厄知道他妻子在哪儿,那么采取一点儿极端的手段,总能撬开他的牙齿,让他讲出秘密。现在的问题,只是将这种可能性变成确定性。

“对不起,亲爱的博纳希厄先生,我跟您可就不讲客气了,”达达尼安说道,“不睡觉最容易口渴了,我就渴得要命,请允许我进您屋喝杯水。您也知道,邻里之间,这事儿是不能拒绝的。”

未待房东准许,达达尼安就疾步走进屋,迅疾瞥了一眼床铺:铺盖没有乱,博纳希厄没有在家睡觉。他回来顶多有一两个钟头,大概陪他妻子直到安排的地点,或者至少到了头一个驿站。

“谢谢,博纳希厄老板,”达达尼安喝下一杯水,说道,“现在我回自己房间,让卜朗舍给我刷刷马靴,等他刷完了,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就让他来给您刷刷鞋。”

这种告别的方式实在奇怪,服饰用品商不禁瞠目结舌,心想他作茧自缚。

达达尼安上了楼,看见卜朗舍神色惊慌。

“哎呀!先生,”卜朗舍一见主人,便高声说道,“又出怪事儿了,我一直盼您早点儿回来。”

“又有什么事儿?”达达尼安问道。

“哼!我让您猜上一百次,先生,让您猜上一千次,猜猜您不在时,我替您接待了什么人。”

“什么时候?”

“半个钟头之前,您去德·特雷维尔先生府邸的工夫。”

“究竟谁来了?哎!你倒是说嘛。”

“德·卡伏瓦先生。”

“德·卡伏瓦先生?”

“是他本人。”

“法座的卫队长?”

“正是他。”

“他来逮捕我?”

“我想是的,先生,尽管他假装很客气。”

“您是说,他假装客气?”

“也就是说,先生,他满口甜言蜜语。”

“真的吗?”

“他说,是法座派他来的,法座对您非常有好感,请您随他去王宫走一趟。”

“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这事不可能,既然您出门了,而且他也看得出来。”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您今天务必去他那儿一趟,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补充说:‘告诉你主人,法座对他十分器重,他的前程,也许就取决于这次会见。’”

“红衣主教设这种陷阱,也真够笨的。”年轻人微笑着接口说道。

“因此,我也看出是陷阱,于是我回答说,您回来得知误了这事儿,准要懊悔不已。

“德·卡伏瓦先生又问:‘他去哪儿了?’

“我回答说:‘他去了香槟地区的特鲁瓦。’

“‘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晚上。’”

“卜朗舍,我的朋友,”达达尼安打断他的话,“您真是个难得的人啊。”

“您也明白,先生,当时我心里想,您若是想去见德·卡伏瓦先生,随时都可以否认我的话。就说您根本没有动身,这样一来,说谎的就是我了,而我不是贵族,说点儿谎不要紧。”

“放心吧,卜朗舍,您讲真话的名声,一定能保住。过一刻钟,咱们就动身。”

“这正是我要向您提议做的事,咱们去哪儿?如果这么问不算太多嘴的话。”

“还用问!你跟人家说我去了什么地方,就去相反方向。现在,我特别急于了解阿多斯、波尔托斯和阿拉密斯的情况,您不是也一样,特别想知道格里莫、木斯克东和巴赞的情况吗?”

“当然了,先生,”卜朗舍答道,“您什么时候想走我就走。照我看,外省的空气,眼下比巴黎的空气对我们更有利。因此……”

“因此,您收拾咱们的行装吧,卜朗舍,然后咱们就动身。我先一步,两手插在兜里,不让人觉察出什么。您去队部找我。对了,卜朗舍,关于房东,我认为还是您看得准,毫无疑问,他是一个大坏蛋。”

“唔!先生,我对您说什么事儿,就请您相信好了,我可会看相,真的!”

达达尼安按照说定的,先下楼去;继而,他就去三位朋友的住所最后瞧一眼,免得以后有什么自责的。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只是有阿拉密斯的一封字迹娟秀、芳香飘溢的信。达达尼安拿上信,来到队部。十分钟之后,卜朗舍就在马厩找见达达尼安。为了争取时间,他先就给马备好了鞍。

等卜朗舍将行李固定在马鞍上,达达尼安就对他说:

“很好,现在,你再把另外三匹装上鞍子,咱们就动身。”

“您以为咱们每人骑两匹马,会跑得更快些吗?”卜朗舍一副狡黠的样子问道。

“不会,乱开玩笑的先生,”达达尼安回答,“然而,我们的三位朋友如果还活着,我们找到他们,有四匹马就能把他们带回来。”

“那就太幸运了,”卜朗舍回答,“不过,天主是慈悲的,咱们总该抱有希望。”

“阿门!”达达尼安说着,便跨上马。

二人出了禁军卫队的队部,在街上分手,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一个从维莱特门出城,一个从蒙马特尔门出城,再到圣德尼门外会合。这一战略措施从头至尾严格执行,取得了极佳效果。达达尼安和卜朗舍一起进入皮埃尔菲特小镇。

应当说,卜朗舍在白天,要比夜晚勇敢。

然而,他片刻也没有丢掉天生的谨慎。上次出行所发生的变故,一件他也没有忘,这次路上遇到的所有人,他全视为敌人,结果帽子总拿在手上,这招致主人的严厉申斥。达达尼安担心这样过分礼貌,别人会把他看成是个普通人的跟班。

不过,不知这次是行人被卜朗舍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所打动,还是年轻人所经过的路没人设埋伏,反正两位行客平平安安到达尚蒂伊,在伟大的圣马尔丹客栈下马。上次旅行,他们就是在这家客栈歇的脚。

店主一见年轻人带着跟班,还有两匹备用的马,便走到门口恭迎。他们已经跑了十一法里了,不管波尔托斯在不在这客栈,达达尼安也认为应当歇一歇。继而他又想,一开口就打听那名火枪手的情况,也许不大妥当,于是,他没有打听任何人的消息,只是跳下马,将几匹坐骑交给跟班,便走进单人住的小客房,向店主要了一瓶上好的红葡萄酒,要一顿尽可能丰盛的午餐。有了这些吩咐,店主对这位旅客初见产生的好感就有增无减了。

因此,达达尼安要的午餐马上就到,简直快得出奇。

禁军卫士都是从名门士族招募的,而且达达尼安旅行带着一个跟班,备有四匹骏马,尽管身穿普通的卫士服,也还是令人高看。店主要亲自侍候。达达尼安见此情景,便吩咐人拿来两只杯子,并且进行这样一场对话:

“老实说,亲爱的店家,”达达尼安边说边斟满两只酒杯,“我让您给我上最好的酒,您若是欺骗了我,那就得自作自受了。要知道,我讨厌一个人喝闷酒,您来同我共饮。请拿起这只酒杯,我们干杯吧。哦,对了,我们为了什么干杯,才不至于伤和气呢?就为您这客栈生意兴隆干杯吧。”

“大人真是赏我的脸,”店家说道,“我衷心感谢阁下的良好祝愿。”

“不过,您也不要误解,”达达尼安说道,“也许您没有想到,我这祝酒包含更多的自私成分。因为,客栈只有生意兴隆了,才能招待好客人,而旅客进了生意萧条、全乱了套的客栈,就会成为陷入困境的店主的牺牲品。我哪,就经常旅行,尤其走这条道,因此希望一路上的客栈家家兴旺发财。”

“不错,”店主说道,“好像这不是我头一次有幸见到先生。”

“是啊!尚蒂伊这地方,我过往有十来趟了,在贵店歇脚少说也有三四次。对了,约莫十一二天前,我还到过这里,那次带了几位朋友,是几位火枪手,就因为穿着火枪手的军装,一个生人,素不相识的人,同他们当中一个吵起来,不知道为什么,那人就是要找他打架。”

“唔!是有这么回事儿!”店主说道,“我完全想起来了。大人要向我提的,不就是波尔托斯先生吗?”

“我那旅伴就是这么称呼。上帝啊!我亲爱的店家,请告诉我,他是不是有什么不测?”

“大人总该注意到,他未能继续旅行。”

“确实如此,当时他说肯定能追上我们,结果我们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他赏面子留在我们这儿了。”

“什么,他赏面子留在你们这儿了?”

“对,先生,就在这店里,我们甚至还挺担心。”

“担心什么?”

“担心他的一些花费。”

“算什么!花多少钱,他会付账的。”

“哎!先生,您真会给我吃宽心丸!我们已经垫付了不少钱,就说今天早晨,外科大夫还对我们明确说,假如波尔托斯先生不付费,他就向我要,谁让我派人请他来了。”

“怎么,难道波尔托斯受伤啦?”

“这事儿我无法告诉您,先生。”

“什么,这事儿您无法告诉我?按说您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情况。”

“是啊,不过,干我们这行的,不能知道什么就说什么,先生,特别是有人跟我们打了招呼,管不住舌头,就得小心耳朵。”

“那好!我能见见波尔托斯吗?”

“当然可以,先生,请走楼梯,到二楼,敲一号客房的门。不过,您得先说出是您。”

“什么,还得先说出是我?”

“对。要不然,您就可能发生什么不幸。”

“我能发生不幸?”

“波尔托斯就有可能认为您是店里的人,发起火来,一剑刺穿您的身子,或者一枪打烂您的脑袋。”

“你们怎么招惹他啦?”

“我们向他要过住店钱。”

“哦,见鬼!我明白了。波尔托斯身上没钱的时候,最受不了讨账的了,不过我知道,他身上应当有钱。”

“当时我们也是这么想的,先生。我们店规挺严的,每星期结一次账,等他住了一星期,我们给他送去账单,可能去的时候不对,刚一开口,就让他全给轰出来了;不错,前一天他是赌过钱。”

“什么,前一天他赌过钱,同谁赌的?”

“唉!上帝呀,谁知道呢?跟一位过路的爵爷,他向人家提议,打一局朗斯克奈牌[93]。”

“这就对了,这个倒霉的家伙,肯定输得精光。”

“连马都输掉了,先生,因为,那陌生人要动身时,我们发现他的跟班给波尔托斯先生的马备鞍,于是就向他指出来。可是,他却回答说我们多管闲事,那马是他的。我们马上又派人通知波尔托斯先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却把人打发回来,传话说我们全是无赖,居然怀疑一位绅士的话,既然那位绅士说马是他的,那就肯定是他的。”

“没错,一听就是他。”达达尼安咕哝道。

“于是”,店主又说道,“我打发人回答他说,在付账问题上,看来我们注定取得不了一致意见,我就希望他至少发发慈悲,去照顾照顾我的同行——金鹰客店老板的生意。不料波尔托斯先生答复说,我的客栈是最好的,他就想留在这儿。

“这种答复太中听了,我也就不好强行让他离开,仅仅请求他把全店最好的客房腾出来,搬上四楼小巧玲珑的一间屋。然而,波尔托斯先生听了这种请求,却回答说他在等人,他的情妇随时会到,那是宫廷里身份最高的贵妇之一。我应当明白,就连现在他赏脸住的客房,接待那样的贵妇已经很差了。

“然而,我一方面承认他讲的是实话,另一方面认为还得坚持。可是,他根本就不想跟我废话,拿出手枪,往床头柜上一放,声明不管是搬走还是换房,完全是他个人的事儿,谁敢冒冒失失插手,向他提搬开的事,他就老实不客气地打烂谁的脑袋。因此,先生,从那以后,除了他的跟班,谁也不敢进他的房间了。”

“那么,木斯克东也在这儿了?”

“对,先生。他走了五天,又回来了,可是脾气坏极了,好像在旅途上,他也碰到了不愉快的事。不幸的是他比他主人手脚快得多,为了侍候主人,把什么都搞得乱七八糟,因为他认为提什么要求都会遭到拒绝,就问也不问一声,需要什么干脆自己动手。”

“事实上,”达达尼安说道,“我一直注意到,木斯克东身上体现出极大的忠心和聪明。”

“这是可能的,先生,然而您设想一下,同这种既忠心又聪明的人,我每年若是打上四次交道,就非得破产不可。”

“不会,波尔托斯肯定要付账。”

“哼!”店主怀疑地应了一声。

“一位十分高贵的妇人那么爱他,绝不会袖手旁观,让他陷入欠房费的这种困境。”

“关于这件事,我若是冒昧讲出我的看法……”

“您的看法?”

“不如说:我所知道的。”

“您所知道的?”

“甚至可以说:我确信无疑。”

“说说看,什么您确信无疑?”

“我要说,我认识那位贵妇。”

“您?”

“对,我认识。”

“您是怎么认识她的?”

“唔!先生,假如我能相信您会守口如瓶……”

“说吧,请相信绅士的信誉,您不会后悔的。”

“好吧!先生,您能理解,一个人有了担心,就会做不少事情。”

“您做了什么?”

“哦!一点儿也没有超出一个债主的权限。”

“究竟做了什么呀?”

“波尔托斯先生写给公爵夫人一封信,让我们送到驿站去。当时他的跟班还没回来,他又不能离开客房,只好差遣我们跑一趟。”

“后来呢?”

“信交到驿站很不保险,就没有送去,正好店里有个伙计要去巴黎,我就吩咐他把信送交公爵夫人本人。波尔托斯先生一再嘱咐,这样做也完全合乎他的心愿,对不对?”

“差不多吧。”

“嘿!先生,您知道那位贵妇是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仅仅听波尔托斯说起过。”

“那位所谓的公爵夫人,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不认识她。”

“她是夏特莱[94]法庭一位讼师爷的妻子,名叫科克纳尔太太,有五十多岁了,还总摆出醋劲儿十足的样子。我也觉得特别奇怪,一位公爵夫人,怎么会住在狗熊街呢!”

“这情况您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她接到信时,大动肝火,说波尔托斯先生太轻浮,又是为女人挨了那一剑。”

“怎么,他挨了一剑?”

“噢!上帝啊!瞧我这嘴,说什么啦?”

“您说波尔托斯先生挨了一剑?”

“对。可是他严禁我讲出去!”

“为什么?”

“还用问,先生?那天您走了,留下他同一个陌生人吵起来,他大吹大擂,扬言要把人家刺个穿心透,结果却被人家给撂倒在地了。波尔托斯先生可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他不愿向任何人承认自己挨了一剑,只告诉了公爵夫人,那是他认为这冒险经历会引起那位夫人的兴趣。”

“这么说,他是中了一剑,才卧床养伤?”

“我可以向您保证,那一剑很厉害。看来,您的朋友命可够大的。”

“当时您在场?”

“先生,我出于好奇,暗暗跟了去,看见了他们决斗,不过决斗的人没有看见我。”

“当时情况怎么样?”

“唔!时间倒不长,我可以向您保证。双方拉开架势,那陌生人做了个假动作,便猛刺过去,动作快极了,波尔托斯先生刚一招架,剑已经刺进他胸膛三寸深了。他仰身倒下去,那陌生人立刻用剑尖抵住他的喉咙。波尔托斯先生见大势已去,便向对手认输。于是,那陌生人问他的姓名,得知他是波尔托斯先生,而不是达达尼安先生,就伸手将他扶起来,搀回旅店,自己上马走了。”

“这样看来,那人要找的是达达尼安先生啦?”

“看来是的。”

“您知道他的下落吗?”

“还真不知道。以前我从未见过,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很好,我想了解的全了解了。现在,您是说波尔托斯先生住在二楼一号房?”

“对,先生,全旅店最漂亮的房间,我若安排客人住,已经不下十次机会了。”

“哎!您就放宽心,”达达尼安笑道,“波尔托斯会用科克纳尔公爵夫人的钱付您账的。”

“哦!先生,是讼师爷太太还是公爵夫人,倒也无所谓,只要她肯打开钱袋就成。不过,她答复得可十分肯定,波尔托斯先生总要钱,又总负情,她已经厌倦了,再也不会寄给他一个铜子儿。”

“这种答复,您告诉了房客吗?”

“我们当然避而不谈,否则的话,他就会知道,我们用什么办法给他送信的。”

“因此,他就一直等着寄钱来?”

“唔!上帝呀,对!昨天他还写信来着,不过这回,是他的仆人把信送到驿站。”

“照您说的,那位讼师爷太太又老又丑?”

“少说有五十岁了,照我的伙计帕托说的,一点儿也不漂亮。”

“果真如此,您就放心吧,她的心很快就会软下来;况且,波尔托斯欠您的账也不会有多少。”

“什么,不会有多少?已经有二十来皮斯托尔了,还不算医疗费。噢!他生活样样都不能少,看得出来,他过惯了优裕的生活。”

“没事儿!如果情妇丢下他不管,他总还有朋友呢,我可以向您打包票。因此,我亲爱的店家,您丝毫不必担心,他这身体状况需要什么,您就供应什么好了。”

“先生可答应过我,绝口不提讼师爷太太,也只字不讲受伤的事儿。”

“说定的事儿,您有我的承诺。”

“噢!要知道,他会要我的命!”

“不要怕,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凶!”

达达尼安说着,便上楼去,而留在原地的店主,对自己非常看重的两样东西——债权和性命,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儿。

上了一层楼,楼道里最显眼的一扇门上,只见用黑墨水写着一个巨型的“1号”,达达尼安敲了一下门,屋里的人叫他走开,他却举步走进屋。

波尔托斯躺在床上,正同木斯克东打朗斯克奈牌——为了练练手。插着竹鸡的铁扦在炉火前转动,大炉灶西侧的炉眼上,各放一只锅,锅里炖着菜,散发出香喷喷的白葡萄酒炖兔肉和鱼汤的味道。此外,写字台和五屉框的大理石贴面上,还摆满了空酒瓶。

波尔托斯一见是自己的朋友,便高兴得大叫一声,木斯克东也恭恭敬敬地站起身,让出座位,去瞧一眼两只火锅,仿佛特意察看一下。

“嘿!活见鬼!是您啊,”波尔托斯对达达尼安说,“欢迎欢迎,请原谅,我不能起身迎接您。对了,”他带着几分不安的神色,瞧着达达尼安,又问了一句,“您知道我出了什么事儿了吗?”

“不知道。”

“店主没有对您说什么?”

“我问了您的客房,就直接上来了。”

波尔托斯呼吸这才显得自然了一些。

“您出了什么事儿啦,我亲爱的波尔托斯?”达达尼安问道。

“我出的事儿嘛,我就在刺中对手三剑之后,又冲过去,要刺第四剑将他结果掉,不料一脚绊到石头上,膝骨扭伤了。”

“真的吗?”

“老实话!算那混蛋运气好,要不然,我非当场要他的命不可,我敢跟您说这话。”

“他后来怎么样了?”

“唔!我一无所知,他吃尽了苦头,自己的东西没有要就溜掉了。对了,您呢,我亲爱的达达尼安,您的情况如何?”

“就因为膝骨扭伤了,”达达尼安接着问道,“您就不得不待在床上?”

“唉!上帝呀,对,就是这码事儿。也没什么,过不了几天我就能行走了。”

“您怎么不让人护送回巴黎呢?待在这儿,您一定闷得要命。”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您承认。”

“什么事?”

“是这样,正如您讲的,我闷得要命,兜里又装着您分给我的七十五皮斯托尔,就想消遣消遣,请一位过路的绅士上来,提出要跟他赌骰子。他接受了,结果呢,我兜里的七十五皮斯托尔,当然就全跑到他的口袋里去了,还不算我那匹马,也被人家牵走了。可是您呢,我亲爱的达达尼安?”

“有什么办法呢,我亲爱的波尔托斯,一个人不可能处处走运,”达达尼安说道,“有句谚语您知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您在情场上实在太得意了,到赌场就该大走背运了。不过,输了钱,对您来说没有什么大关系!像您这样走桃花运的家伙,不是还有公爵夫人吗,她不会不来拉您一把吧?”

“对呀!我亲爱的达达尼安,”波尔托斯摆出满不在乎的神气回答,“我的手气太糟,就给她写了一封信,说明我现在的处境,急需五十路易金币,请她给我寄来……”

“结果呢?”

“结果嘛,她一定是到领地去了,没有给我回信。”

“真的吗?”

“是没回信,因此,昨天我又写了第二封信,语气比第一封信还要急切。没想到您来了,我特别亲爱的朋友,咱们谈谈您吧。不瞒您说,现在我开始有点儿担心您的情况了。”

“看样子,店主对待您相当好啊,我亲爱的波尔托斯。”达达尼安说着,向伤者指了指满满两锅菜和那些空酒瓶。

“马马虎虎吧!”波尔托斯回答,“三四天前,那个放肆的家伙给我看账单,让我把他连同账单赶出门去了。因此,我在这里的行为,就像战胜者,就像征服者。不过,您也看到了,我武装到了牙齿,总怕遭受袭击。”

“然而,”达达尼安笑道,“看样子,您隔三岔五还出出门。”

他指了指那些酒瓶和火锅。

“出门,可惜也不是我!”波尔托斯说道,“这次可恶的扭伤,算是把我拴在床上了。是木斯克东出去张罗带回来食物。木斯克东,我的朋友,”波尔托斯继续说道,“您瞧,咱们的增援部队来了,还得补充给养啊。”

“木斯克东,”达达尼安说道,“您务必帮我一个忙。”

“帮什么忙,先生?”

“让卜朗舍学会您的烹调法。说不上哪天,我也有可能遭受围困,如果他能像您伺候主人似的,让我享受同样的福,那就是我不幸中的大幸了。”

“哦,上帝啊!”木斯克东一副谦虚的样子,说道,“这事儿再容易不过了,人只要灵巧就行了。我是在农村长大的,父亲在空闲的时候就偷着打猎。”

“那么,其余时间,他干什么呢?”

“先生,他从事一种行当,在我看来一直很顺。”

“什么行当?”

“那是战乱时期,他看见天主教徒屠杀胡格诺教派,胡格诺教派也屠杀天主教徒,敌对双方都打着宗教的旗号,于是,他就制造出一种混合的信仰,时而是天主教徒,时而是胡格诺教派。他平时总是扛着那杆喇叭口火枪,在路旁的绿篱后面溜来溜去,一见到单人行走的天主教徒,他的头脑里胡格诺派宗教观念立刻占上风,于是把火枪放下来,瞄向那行人;等那人相距只有十步远,他就进行一场对话,临了对方总是丢下钱袋逃命去了。如果走过来的是一名胡格诺派教徒,不用说,他又觉得浑身燃起天主教的激情,那样强烈,他甚至不明白一刻钟之前,对我们神圣宗教的优越性,自己怎么能产生怀疑。我这么说,先生,因为我是天主教徒——我父亲忠于他的原则,让我哥哥当了胡格诺派教徒。”

“令尊最后结局如何?”达达尼安问道。

“噢!结局极其悲惨,先生。有一天,他在一段地凹路上,同时碰见一名胡格诺派教徒和一名天主教徒。两个人都曾同他打过交道,都认出他来,于是联手对付他,把他吊死在一棵树上,然后走到附近村子的一家小酒店,大肆吹嘘一通他们的壮举;我和我哥哥正巧也在那家小酒店喝酒。”

“那你们怎么办了?”达达尼安问道。

“我们就由他们说去,”木斯克东接着说道,“等他们离开小酒店,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哥哥就跑去埋伏到那名天主教徒经过的路边,我则跑去埋伏到那名胡格诺派教徒经过的路旁。两小时之后,就全部了结,我们都各自清了账,同时心里也佩服我们父亲的远见卓识,他早就采取预防措施,让我们兄弟二人信奉不同的宗教。”

“正如您所说,木斯克东,令尊果然是个特别聪明的人。您刚才是说,这位老实厚道的人在空闲时间就偷猎,对吗?”

“是的,先生,正是他教会我结套子捕猎物,往水底下钩。因此,我看到那个坏蛋店主给我们吃的全是大块肥肉,合乎粗人的肠胃,根本不适于我们这样讲究的胃口,我就又稍微拾起我的老行当。我在王爷的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就在有兔子出没的地方下些套子;而且躺在殿下领地水塘边上的时候,也往水里放些钓钩。结果呢,上帝保佑,先生可以做证,我们不缺少竹鸡和野兔、鲤鱼和鳗鱼,全是容易消化、营养丰富的食物,适合病人食用。”

“那么葡萄酒呢,”达达尼安问道,“谁供应葡萄酒?是店家吧?”

“要说是他也不是他。”

“怎么是他又不是他?”

“不错,是他供应,但是,他又不知道有这份儿荣幸。”

“给我说说清楚,木斯克东,跟您谈话,真是大长见识。”

“是这样,先生,我在旅行中,偶然碰见一个西班牙人,他游历了许多国家,还到过新大陆。”

“新大陆,跟这写字台和柜子上的酒瓶,究竟能有什么关系?”

“耐心一点儿,先生,说事儿总有个先后。”

“说得对,木斯克东,我信得过您,我听着。”

“那个西班牙人有一个跟班,陪他去过墨西哥。那个跟班又是我的老乡,我们很快成为好朋友,也是我们性格很接近的缘故。我们二人都特别爱打猎,因此,他就向我讲述潘帕斯大草原那里,土著人如何用简单的绳索套子,就能猎取老虎和野牛——他们在绳索的末端仅仅打一个活结,就能套住那些可怕野兽的脖子。起先我怎么也不肯相信,就能那么灵巧,在二三十步开外,绳套想抛哪儿就抛哪儿;可是眼见为实,我不得不承认他讲的是真的。我的朋友拿一个酒瓶放到三十步的地方,他抛出去绳索,每次都能套住瓶颈。我也开始练这手,由于我还有一点儿天分,今天我抛绳索套猎物,敢跟世界上任何人相比。怎么样!您明白了吗?我们店主的酒窖藏货很多,但是门钥匙从不离身,只是没想到酒窖还有个通风窗口。于是,我就从气窗往里抛索套,现在我也掌握哪个角落有好酒,就专从那里套酒瓶。您瞧,先生,新大陆就是这样同柜子和写字台上的酒瓶联系起来了。现在,您要不要尝尝我们的酒,然后不带偏见地跟我们说说,您觉得如何。”

“谢谢,朋友,谢谢,只可惜我刚刚吃过午饭。”

“好吧!”波尔托斯说道,“摆桌子,木斯克东,我们吃午饭,达达尼安坐在旁边,向我们讲讲他离开我们十来天的情况。”

“好吧。”达达尼安答道。

波尔托斯和木斯克东吃起午饭,正康复的人胃口自然好,又在患难之中,更有把人关系拉近的那种兄弟般的情谊。达达尼安就在一旁讲述,阿拉密斯如何受了伤,不得不滞留在克雷沃克尔;在亚眠如何丢下阿多斯去对付四条汉子,只因他们诬告他制造假币。而他,达达尼安,又如何迫不得已,从德·瓦尔德伯爵的肚子上踏过去,才终于到达英国。

不过,交心话到此为止,达达尼安仅仅交代一声,他从英国回来,带了四匹好马,他和他的伙伴每人一匹。最后,他就向波尔托斯宣布,分给他的那匹马,就拴在客栈马棚里。

这时,卜朗舍走进来,告诉主人,马已经歇好了,有可能赶到克莱蒙[95]过夜。

达达尼安对波尔托斯的情况差不多放了心,又急于想了解另外两个朋友的消息,就伸手给养伤的人,说他要继续赶路找其他伙伴,打算还沿原路回来,等七八天之后,如果波尔托斯仍在伟大的圣马尔丹客栈,他就顺路接他回巴黎。

波尔托斯回答说,这段时间扭伤好不了,很可能他还在这里。况且,他要等公爵夫人回信,也必须留在尚蒂伊。

达达尼安祝他早日收到满意的回信,又嘱咐几句,让木斯克东好好照顾波尔托斯,再去跟店主结了账,便带着已经减掉一匹马累赘的卜朗舍,重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