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小楼
九点钟,达达尼安来到禁军卫队队部,看见卜朗舍已经拿好武器。第四匹马也送到了。
卜朗舍装备了一杆火枪和一把手枪。
达达尼安佩戴了他的剑,腰上插了两把手枪,二人上了马,悄悄地走了。夜色弥漫,没有人瞧见他们出去。卜朗舍隔着十步远,跟在主人后面。
达达尼安穿过河滨路,从会议门[92]出城,沿着当时远比现在优美的那条路,走向圣克卢。
只要还没有出城,卜朗舍就恭敬地保持应有的距离,一旦路途变得更为冷清,更加昏暗了,他就逐渐靠上来,结果走进布洛涅树林时,就自然而然同他的主人并肩而行了。我们也不应当掩饰,摇曳的高树、照在黑黝黝灌木林中的月光,的确叫人毛骨悚然。达达尼安发觉他的跟班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念头。
“怎么!卜朗舍先生,”他问道,“咱们好像有点儿什么事儿吧?”
“您不觉得吗,先生,树林就跟教堂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呢,卜朗舍?”
“因为在这里就跟在教堂一样,都不敢大声说话。”
“您为什么不敢大声说,卜朗舍?因为害怕吗?”
“对,先生,怕被人听见。”
“怕被人听见?我们的谈话完全合乎道德规范,我亲爱的卜朗舍,谁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哼!先生!”卜朗舍又说道,他的思路又回到他的根本念头,“博纳希厄先生那眉毛,真够阴的,他那嘴唇一活动,也够叫人厌恶的!”
“见鬼,您怎么又想起博纳希厄来啦?”
“先生,人只能想能想的事,而不是想希望想的事。”
“就因为您是个胆小鬼,卜朗舍。”
“先生,谨慎和胆怯,不能混为一谈,谨慎是一种美德。”
“这么说,卜朗舍,您是个有美德的人,对吧?”
“先生,那边是不是一支火枪筒在闪亮?咱们是不是低低头呢?”
“真的,”达达尼安咕哝道,他又想起德·特雷维尔先生的叮嘱,“真的,到头来,这畜生还真要叫我怕起来。”
他策马开始奔跑。
卜朗舍也照学主人的动作,如影随形,又追到主人身边。
“先生,咱们就这样跑个通宵吗?”他问道。
“不,卜朗舍,您到地方了。”
“怎么,我到地方了?那先生呢?”
“我嘛,还得朝前跑几步。”
“先生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您害怕吗,卜朗舍?”
“不怕,我只是想提醒先生注意,夜晚会很冷,寒气容易让人得风湿痛,而一名患了风湿痛的跟班,就是个蹩脚的仆人了,尤其是跟着一个像先生这样矫健的主人。”
“好吧,卜朗舍,您若是觉得冷,就进一家小酒馆,瞧那边有几家。明天早上六点钟,您就在酒馆门口等我吧。”
“先生,早上您给我的那枚埃居,我已经照尊意又吃又喝花光了,到了觉得冷的时候,身上就连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给你半个皮斯托尔,明天见。”
达达尼安跳下马,将缰绳往卜朗舍胳膊上一扔,用斗篷将身子裹住,急匆匆地走了。
“上帝啊,我真冷!”卜朗舍不见主人的踪影了,立刻嚷起来;他急着要暖暖身子,就赶紧去敲一家完全具备郊区小酒馆特点的房门。
这工夫,达达尼安已经抄了一条近道,沿小路径直到达圣克卢。然而,他没有走大街,而是绕到城堡的后身,踏上一条偏僻的小巷,很快便到了信上所指定的小楼对面。这地方行人绝迹。巷子一侧高墙耸立,小楼便坐落在墙角;另一侧是挡住行人进入小园子的篱笆,而园子里端有一个简陋的木屋。
他到了约会地点,由于信上没有指定他到时发什么信号,就只好等待了。
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真好像离开京城千里之外了。达达尼安望了望身后的园子,便靠到篱笆上。在这道篱笆、这座园子和木屋的那边,一片昏黑的雾气,空荡荡,深不可测,笼罩着无边无际的空间。那片巴黎在安睡的空间,闪着几点灯光,就仿佛那座地狱凄凉的星星。
然而在达达尼安看来,所有景物都蒙上了幸福的色彩,所有念头都带着微笑,所有黑暗都透着亮光。约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果然,不大工夫,圣克卢钟楼的喧嚣巨口中,就缓缓吐下来十响钟声。
铜钟夜间的这种悲鸣,听来总有几分凄怆的意味。
然而,期待的钟声的每一下,都在这年轻人的心中和谐地回荡。
他的眼睛盯着墙角的那座小楼——除了二楼的一扇窗户,所有护窗板都关着。
那扇窗口射出柔和的灯光,照在园外丛生的两三株椴木的树冠,只见颤动的枝叶闪着银光。在灯光中那么优雅的小窗里面,美丽的博纳希厄太太显然在等他。
达达尼安沉浸在这种甜美的想象中,丝毫也不着急。又等了半小时,眼睛凝望着那可爱的小起居室,看见一角天棚,那金色线脚表明那套房其余部分相当华丽。
圣克卢的钟楼敲响十点半钟。
这一次,达达尼安也不知是何缘故,浑身忽然打了个寒战。也许是寒气开始侵入他的肌体,纯粹生理的一种感觉,他却当成是一种心理反应了。
他忽然又想到,也许当时他没有看清楚,而约定的是十一点钟。
于是,他走到窗前,借着一束灯光,从兜里掏出信来再看一遍,当初并没有看错,约会就定于十点钟。
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见此地这样偏僻寂静,便开始惴惴不安了。
十一点的钟声响起来。
达达尼安真的开始担心了,怕博纳希厄太太出了事。
他拍了三次掌,这是情侣幽会通常用的暗号,但是无人回应,甚至连回声都没有。
于是,他颇为气恼地想道,这年轻女子,等他的时候莫非睡着了。
他走到围墙脚下,试着想爬上去,可是墙上新近用灰泥抹平,往上爬只能白白抠断指甲。
这时,他又瞄准那几棵树,只见树叶始终被灯光照成银白色,而有一棵树枝伸到小巷的上方。达达尼安心想,他爬到树上,透过枝叶能望见小楼里面。
这棵树容易爬上去,况且达达尼安才二十岁,还记得念小学时的本领。转瞬间,他就爬到枝叶中间,他的目光穿过透明的玻璃窗,一直探进小楼的房间。
奇怪的场面,达达尼安一见,从头发梢儿就凉到脚底板,那柔和的光亮,那盏宁静的灯,照见了骇人的凌乱场景:窗户的一块玻璃打碎了,房门撞破,挂在合页上半倒下来;本来摆好美味晚餐的桌子已经打翻在地,瓶子全摔得粉碎,散落地上的水果都踏扁了……整个情景表明,那房间里发生过激烈而殊死的搏斗。达达尼安甚至觉得,在那乱糟糟的物品中间,能看出撕破衣衫的碎片,以及溅到桌布和帏幔上的血迹。
他的心怦怦狂跳,急忙从树上溜下来,要看看街道,能否找到施暴的其他痕迹。
在平静的夜色中,那盏小灯的柔和光亮始终照到街上,达达尼安这才发现刚来时没有注意到,也毫无理由观察的现象:地面踏得坑坑洼洼,有人的脚印和马蹄印,以及一辆马车在松软的地上留下的深深辙印。从辙印可以看出,那辆车从巴黎驶来,到小楼这儿又折回去了。
达达尼安继续察看,最后还在墙根附近发现一只撕破的女人手套。而且,手套十分洁净,一点儿泥也没有沾上,还散发着芳香,正是情人喜欢从一只美丽的手上脱下的那种手套。
达达尼安还继续搜索,同时脑门沁出的汗珠越多,也越冰冷了,因为极度的忧惧而一阵阵揪心,呼吸也急促起来。然而,他为了安稳一下情绪,心里就这样嘀咕:这座小楼也许同博纳希厄太太毫无关系,她约他见面的地点是小楼对面,而不是小楼里面;她可能有事,也可能丈夫吃醋,而在巴黎被拖住了。
不过,所有这些推理,全被内心的这种痛苦给击破,给摧毁,给推翻了。须知这种痛苦,在某些情况下,会控制住我们的整个身心,会通过我们身上一切旨在领悟的途径向我们呼喊:大难临头了!
这时候,达达尼安几乎丧失理智,他在大路上奔跑,又踏上已经走过的路,还一直跑到渡口,向摆渡的船工打听。
傍晚约莫七点钟,船工倒是给一个女子摆渡过河:那女子身披黑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生怕被人认出来;正因为她小心过分,船工才越发注意,看出她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
那年代同今天一样,许多年轻漂亮的女子都奔圣克卢来,谁也不想被人看到,可是达达尼安却一点儿也不怀疑船工所注意到的准是博纳希厄太太。
达达尼安借着船工木屋的灯光,又看了一遍博纳希厄太太的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约会地点的确在圣克卢,而非别处,的确在戴斯特雷先生的小楼对面,而非别的街道。
所有迹象都向达达尼安证明,他的预感绝没有错——发生了巨大的不幸。
他重又向城堡飞快跑去,就好像他离开这工夫,那小楼又出现了新情况,正等着他去了解。
那小巷始终空荡无人,那窗口依然射出平静而柔和的灯光。
达达尼安这时便想道:那个又哑又瞎的破木屋,肯定目击了什么情况,也许还能讲一讲呢。
园门关着,他便跳过篱笆,也不理会由铁链拴着的一条狗狂吠,径直走向那木屋。
他敲了几下门,里面无人应声,死一般的寂静,同那小楼一样。然而,这木屋是他最后的指望,他还继续敲门。
他很快就听见屋里有轻微的响动,战战兢兢的,仿佛害怕被人听见。
于是,达达尼安停止敲门,而是向屋里的人恳求,声调充满忧虑、期望、惊慌和奉承,能让最胆怯的人放宽心。一扇虫蛀的护窗板终于打开,准确说来是推开一条缝儿。然而,屋里角落的一盏小灯的微弱光亮,一照见达达尼安身上的肩带、剑柄和手枪柄,护窗板马上又关了。但是,不管动作怎么快,达达尼安还是瞥见一颗老人的头。
“看在上天的分儿上!”达达尼安说道,“请听我说,我等一个人却没有等来,担心得要命。这周围出了什么事儿吗?请说吧。”
窗户重又打开,同一张脸又露出来,只是比刚才更加苍白了。
达达尼安将自己的遭遇,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差道出姓名了。他说如何和一位年轻女子相约,在小楼前见面,不见她来赴约,他又如何爬上椴树,借着灯光看见屋里一片混乱。
老人注意听他讲,同时点头表示情况的确如此,等达达尼安讲完了,他又摇起头,表示情况一点儿也不妙。
“您这是什么意思?”达达尼安高声问道,“看在上天的分儿上!求求您,对我明说吧。”
“唉!先生,”老人说道,“什么也不要问我。因为,我把看见的事情讲出去,就肯定不会得好。”
“您看到了什么事情?”达达尼安接口说道,“既然如此,看在上天的分儿上!”他丢给老人一枚皮斯托尔,继续说道,“把您看到的事情说出来吧,我以贵族的名义向您保证,您的话留在我心里,一句也不会泄露出去。”
老人从达达尼安脸上看出他十分坦诚,又极为痛苦,就示意他听着,压低声音对他说道:
“约莫九点钟,我听见街上有声响,就想瞧瞧是怎么回事。我走到门口,就发现有人要闯进来。反正我穷得很,不怕人抢我什么东西,就把门打开了,看见门外几步远站着三条汉子。黑暗中停着一辆大轿车,还套着马,另有几匹马有人牵着。那牵着的马,显然是三个身穿骑士服的人的坐骑。
“‘啊!几位善良的先生!’我高声说,‘你们要干什么?’
“‘你大概有梯子吧?’好像是小队长的那个人问我。
“‘有,先生,是我摘水果用的梯子。’
“‘给我们用一用,回你的屋去,这有一埃居,算是补偿对您的打扰。不过你要记住,你看见和听到的事情,讲出一个字去,也就没命了(因为,不管我们怎么威胁你,你总是要偷看,总是要偷听的)。’
“说着,他就扔给我一埃居,我拾了起来,他就把梯子搬走了。
“我关上篱笆门之后,装作回屋,随即又从后门溜出去,钻进暗地里,一直走到那片接骨木丛中,在那里什么都看得见,又不会被人发现。
“三个男人招呼马车悄悄驶过来,从车里拉出一个矮胖的男人。那人头发已经花白,身穿普通的深色礼服,他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鬼头鬼脑往屋里张望,又蹑手蹑脚退下来,悄声说了一句:‘……是她!’
“刚才跟我说话的那个人马上走到小楼门口,用自身携带的钥匙打开门,走进去又把门关上,人随即不见了;与此同时,另外两个爬上梯子。那个矮个子老头站在马车旁边,车夫拉住套在车上的马,一名跟班则牵着另外几匹马。
“突然,小楼里发出尖叫声,一个女人冲到窗口,把窗户打开,要往外跳,却又发现窗外有两个人,赶紧退回去,那两个男人跟着就纵身跳进屋里。
“此后我再也看不见什么了,但是听得见打烂家具的声响。那女人高呼救命,但是很快,她的喊声就给捂住了。那三条汉子又到了窗口,抬着那女子,两个从梯子下来,将那女的抬进车里,那小老头也随后钻进车里。留在小楼上的那个人又把窗户关上,过一会儿从门出来,查看一下那女的确实在车上,而他的两个伙伴已经在马上等着他,他也就翻身上马,跟班登上马车,回到车夫旁边的座位。四座马车飞快驶远,那三名骑士始终护在左右,整个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什么,再也没有听到什么了。”
达达尼安听到这样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精神一下子就垮了,一动不动呆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愤怒和嫉妒的所有魔鬼,在他的心里狂呼乱叫。
这种无言的绝望产生的效果,肯定要超过大哭大叫。老人见此情况,又说道:
“不过,我的绅士先生,算了,您也不要太伤心,他们没有把她杀掉,这是最主要的。”
“领头干这种缺德事的,”达达尼安问道,“究竟是什么人,您大概知道?”
“我不认识他。”
“既然他同您说过话,您总归看清楚了吧。”
“唔!您是问我那人的长相吧?”
“对。”
“个子很高,干瘦干瘦,脸色晒得黑黑的,留着黑色的小胡子,一对黑眼睛,那副样子像个贵族。”
“一点儿不错,”达达尼安嚷道,“又是他!总是他!看来,他就是我的恶魔!另外一个呢?”
“哪一个?”
“那个矮个儿的。”
“唔!那人不是贵族,我可以肯定。再说,他也没有佩带剑,其他几个人对他一点儿也不尊敬。”
“是个仆从吧,”达达尼安咕哝道,“噢!可怜的女人!可怜的女人!他们怎么处置她啦?”
“您答应过我保守秘密。”老人说道。
“我重申对您的许诺,请放心吧,我是贵族。贵族最重诺言,我向您许诺了。”
达达尼安内心伤痛,又朝渡口走去。有时他还是不能相信那就是博纳希厄太太,希望第二天在罗浮宫又见到她;有时他又担心她同另一个人有私情,那人因嫉妒而突然袭击,把她劫走。他疑虑重重,既伤心又绝望。
“唉!我的几个朋友在身边该有多好!”他高声说道,“至少我还有希望找到她。可是谁又晓得,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呢!”
将近午夜十二点,要找到卜朗舍。于是,小酒馆只要还有点儿灯光,他就逐家敲开门,找了几家也不见卜朗舍。
找到第六家,达达尼安才考虑,这样寻找也不是个办法。当时他同跟班约好六点钟见面,那么卜朗舍到哪儿去都不为过。
而且,年轻人这时又有了一个主意:留在出事地点附近,也许能得到点儿线索,破解这一神秘事件。因此如我们所说,达达尼安到了第六家酒馆就不走了,要了一瓶上好的葡萄酒,坐到最昏暗的角落,臂肘撑在桌子上,决定就这样等到天亮。不过,他这次希望又落空了,他置身的这个体面的社交圈,全是工人、仆役和车夫,他虽然竖起耳朵倾听,除了他们之间的调笑谩骂之外,就没有听见一句有关被劫持的可怜女人的线索。一瓶酒喝下去之后,实在无事可干,为了不引起怀疑,就不得不在他的角落里尽可能找个舒服的姿势,好歹睡上一觉。大家还记得,达达尼安才二十岁,人在这个年龄,睡眠的权利不受时效的约束,甚至能够驾驭绝望到极点的心灵。
将近早晨六点钟,达达尼安醒来,身体觉得很不舒服,一个人夜晚没睡好,到天亮时通常有这种感觉。他洗漱无须花什么时间,倒是赶紧瞧一瞧,会不会有人乘他睡觉时偷了他东西。还好,钻戒还戴在手指上,钱袋还在衣兜里,手枪还别在腰带上。于是,他起身付了酒钱,出门看看早晨是不是比夜晚更容易找见他的跟班。果然,透过湿漉漉、灰蒙蒙的雾气,他头一眼便看见诚信的卜朗舍。卜朗舍牵着两匹马,正在一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门前等候。昨天夜晚,达达尼安从那门前经过,甚至没有想到那是一家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