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号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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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纽约厨娘

“零号病人”这一专业术语原本出自传染病领域。这一说法比“一号病人”要好,因为它所指对象可以是一位“健康携带者”。顾名思义,健康携带者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症状,却携带病原体并将其传播给他人的个体。这一概念所涉及的并非一个严格意义上的病人,因此我们也会使用术语“指示病例”来称呼。

历史学家能大致追溯出以往流行病的传播途径。我们可以准确知晓法国最后一次鼠疫大流行是从“伟大的圣安东尼”号上开始的,这是一艘来自叙利亚,并于1720年5月20日抵达马赛港的船。但我们无法找到零号病人。而今,得益于先进的通讯技术以及精确的病毒和细菌基因学分析能力,我们常常能追溯到新兴疾病或地区性新兴疾病的第一个案例。

长时间里,微生物研究都在病患身上进行,人们因而忽略了健康携带者。我们能携带一种病原体但是自己并不生病,这一观点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才被大家所接受。类似的陈旧思维方式在肿瘤学上至今仍然占据主导地位,很少有人能接受我们能携带癌细胞却不生病这种观点。

第一个被确认为地区流行病指示病例的健康携带者是一名原籍爱尔兰的厨娘,她因此声名远播,远远超出了故乡那座岛屿的范围。

十九世纪末的爱尔兰,穷人的生活非常艰苦。玛丽·马伦(Mary Mallon)对此深有体会。1884年,她十五岁。新的一年看起来也不比上一年好到哪里去。玛丽长着浓密的头发,圆圆的脸蛋露出坚毅的神情,否则倒可能有点萌。从身高和体型就能看出她日后必定会长成一个胖子。缺少食物的童年只供养了身体的主要部分——骨骼和肌肉,脂肪层还在默默等待,但是显然它们也不会给她增加多少魅力。

除了劳作,玛丽的记忆中几乎没有其他经历。很小的时候她就要洗脏衣服、搬运包裹、削土豆皮、掏茅坑。她钢铁般的体格和意志使得她比她那些悲惨的姐妹们更有优势,但这两方面的金属特征并没有阻止她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在多次策划逃离与生俱来的苦难生活之后,她终于决定离开故乡库克斯敦。要离开爱尔兰就必须和亲人天各一方,这才是最痛苦的。不过就这么着吧,别处肯定会更好。对那个时代的爱尔兰人来说,只有一个别处——海那边传来的消息说,它叫“美国”或“黄金国”。于是她不再留恋,义无反顾地启程前往。

登陆美国后,苦难仍然追随着她的足迹。远洋客轮吞没了她所有的积蓄。她只得做零散的小时工,在寒冷的货场等候工作机会,在挤满穷人和病人的收容所过夜。和贫穷的爱尔兰相比,这里的霍乱和伤寒疫情更为严重。黄金国真是奇怪,玛丽心里纳闷,她并不知道人口在城市的聚集更有利于疾病的传播。她故乡的小城库克斯敦传染病感染率很低,而纽约却是个超大城市。她在大西洋彼岸的悲惨生活与在老家并无二致,不过她钢铁般的意志和健康在旅行中丝毫未损。

时间来到世纪之交,确切地说是到了1900年,玛丽的天空开始变得晴朗起来。她在纽约一个富裕家庭获得了一份全职厨娘的工作。这座城市不乏懂得欣赏年轻爱尔兰女孩烹调技艺的富人。

厄运很快再次来袭。玛丽上岗才两周,雇主一家就染上了伤寒。她很快又在曼哈顿一个更富裕的家庭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这家人对她非常器重,让她住进了漂亮的佣人房。不到半年,洗衣女工就得了伤寒,感染了雇主全家后在医院去世。金钱并不能使人免遭细菌的侵袭,玛丽这样想。她没有丝毫迟疑,又在一个律师家庭中谋得了新的差事,她珍藏的老东家的担保信给律师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是伤寒又来捣乱了,这个家庭的八名成员有七人染上了伤寒,其中一人因此丧命。玛丽觉得整个纽约都被伤寒感染了,她感恩父母给了她钢铁般的健康身躯。1906年,她在长岛的一处豪宅中找到了一份相当满意的工作。这里环境优美,从未有过瘟疫和伤寒,深受巨富们青睐。两周后,这个家庭的十位成员因伤寒进了医院。玛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恩老天爷让她免遭这种传染病的侵害,还是应该咒骂上天如此频繁地攻击那些给她支付薪水的人。

玛丽在每一次不幸遭遇之后都会得到一个更好的工作机会,她在社会阶梯中快乐地向上攀爬着。这一次,她被富甲一方的银行家沃伦雇佣了。银行家以长岛最富有的区域牡蛎湾空气更健康为由,决定去那里避暑。玛丽没有如实告知东家,自己曾在那里与伤寒擦肩而过,她只是乖乖地待在家庭行李中间,履行仆人的职责。1906年夏末,轮到沃伦一家半数的人病倒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在牡蛎湾出现过。美元绝对没法让人远离伤寒。

新的厨娘岗位和新的伤寒病例以同样的节奏接连出现,但是她的雇主中没有一人对她有丝毫怀疑。玛丽精力充沛,忠心耿耿,她既不会被疾病侵袭也不会被诅咒击倒。1906年初冬,她的新雇主——也是新的受害者——比其他人对传染病更为了解,请来了一位名叫乔治·索珀(George Sopper)的流行病学家展开调查。他毫不费力就追溯到了玛丽身上,发现她直接感染了二十二人,其中两人死亡;而且可以肯定,她数次引发流行病,波及数百人。

索珀叫来玛丽要给她做便检和尿检;玛丽反驳说她的粪便和尿液都和她本人一样健康。她不需要“微学家”,不需要化验分析,她一切都很正常。有关部门派来一名女医生,希望玛丽能更好地合作;结果更是糟糕:

“我们一定要对您进行检查。”

“为什么所有的‘流学家’都要来纠缠我?”

“因为您肯定感染了伤寒。”

“相信我,我没有得这种该死的病,我对它了如指掌,我见得多了。”

“这就是必须做化验的原因。”

沟通无果,只好找来警察。鉴于她激烈反抗,警察干了他们该干的。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种干预没有任何法律依据。

玛丽被隔离在北兄弟岛一家诊所里。几名记者热衷于报道她的故事,激起了公众对这位天赋异禀、不愿检查、被迫隔离的四旬女人的同情。

在该机构进行的所有杆菌检查都呈阳性。但是,在一个崇尚自由和法治的国度,怎么能长时间监禁一个没有违反任何法律的人呢?三年后,玛丽已经在全国都出了名,她终于被解除隔离。但是她必须遵守以下三条规定:永远不能从事接触公众饮食的职业;定期接受检查;遵守卫生条例以免传染给周围的人。

1910年2月19日,她在庄严地承诺遵守这些条件后,离开了诊所……

时间又过去五年,再也没了这位被称为“伤寒玛丽”的女人的消息。“伤寒”,新姓氏可能给我们传奇般的玛丽带来了灵感……

1915年,曼哈顿一家产科医院突然爆发伤寒疫情,二十五名护士感染,两人死亡。得益于流行病学调查二十年来取得的进步,人们很快发现零号病人是一名刚被雇佣的厨娘,名叫玛丽·布朗。原来布朗是绰号“伤寒玛丽”的玛丽·马伦为能继续从事厨娘这个职业而改的姓。她也曾尝试履行诺言,老老实实地干过其他工作,但是她的手就是为揉面团和调酱汁而生的,而不是洗衣或是其他总会让她回忆起爱尔兰悲惨童年的活计。人们发现她被解除隔离后还是感染了三十多人。这些人怎么这么脆弱!

1915年3月,她被逮捕了,随后再次被关进之前的诊所隔离。尽管法律并无任何涉及健康携带者的条文,她还是被判处终身监禁。得病只是生理上会比较痛苦,健康携带者却会面临法律的惩处——这可能比较接近玛丽的内心感受,只是她无法这样表达。

没人对终身监禁的判决提出异议。美国人素来有细菌恐惧症,而且极度憎恨谎言。记者常来采访她,始终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乔治·索珀想把她的故事写成书。对这些要求,她一概拒绝。她不想出名也不喜欢哗众取宠,只同意在诊所实验室负责几项操作员的活。当然是在严格的卫生条件下。

她做厨娘时摄入了过多的酱汁,再加上她壮硕的身材,这大大增加了她罹患心脑血管疾病的风险。1932年,她中风瘫痪,六年后去世,享年六十九岁。即使她的身体已毫无生气,仍有大量伤寒杆菌在她的胆囊中存活了数日。

玛丽·马伦和玛丽·布朗都已没人再提,只有“伤寒玛丽”永远留在了史册上:她创造了全类别隔离时长的世界纪录,是多次伤寒流行的指示病例,也是最著名最健康的病毒携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