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小约瑟夫
1885年7月4日,清晨五点,斯泰日的面包师梅斯特(Meister)先生吩咐他儿子约瑟夫(Joseph)去邻村梅宗古特的啤酒厂取些啤酒酵母回来。到梅宗古特不过一小时路程,约瑟夫的故事后来却传遍了全世界。
“早点回来,你还要上学去。”
对于那个时候的面包师来说,上学和啤酒酵母都是不可或缺的,开不得半点玩笑。
约瑟夫刚到梅宗古特,一条狗就朝他猛扑过来,咬伤了他的手和腿。根据后来发现的伤口计算,他被咬了十四口。村里的锁匠想用铁棍把狗打死。狗的主人沃内先生赶到,结果他也被咬了。这个宁静的小村庄一时弥漫着悲惨的气氛。人们忙碌着,有人清洗伤口,有人把狗关起来,甚至还有人帮约瑟夫缝补被咬破的裤子——此类小事在有了电话和紧急医疗救助后似乎变得微不足道了。
此时,梅斯特太太正为儿子迟迟未归而担心不已,她差人去把他找了回来。她发现儿子的伤势非常严重,赶紧去请医生,但是医生直到傍晚时分才来。没有紧急医疗救助的时代,同样不存在急诊。
与此同时,沃内先生带着自己的狗去另一个村子看兽医。他在路上遇到了乡村警察,警察发现狗具有攻击性,毫不客气地将狗打死了。涉及狂犬病不能有丝毫犹豫。兽医在尸检中确诊:狗的胃里有稻草和木头。无法化验的情况下,狗的攻击性和贪食是得出狂犬病诊断的有力依据。
这件事在三个村子的小酒馆里迅速传开了。市井新闻的传播速度远远超过了医生到达的速度。在兽医所在村子的咖啡馆里,故事才算真正拉开序幕:有人听说巴黎有位化学家给患有狂犬病的狗接种疫苗并宣称效果非常好。那人名叫路易·巴斯德。
巴黎距离遥远,旅行费用高昂。但是约瑟夫非常痛苦。即使只有万分之一的得救希望,梅斯特太太也决定一试。满怀愧疚的狗主人沃内先生提出送他们过去,他有一辆双轮马车。到达圣—迪耶火车站后,他们仨坐上了开往巴黎的火车。想不到这座城市竟会如此复杂,他们根本没办法通过小酒馆找人——小酒馆遍地都是,甚至相互之间也不通音讯。
这位巴斯德先生究竟住在哪里?他又在哪里工作?在他们去的第一家医院,无人知晓。第二家医院,有人含糊其词地用嘲讽的语气说他并不是医生,只是位冒险家。在另一家医院有人告诉他们,他只给葡萄、母鸡和狗做治疗。梅斯特太太和沃内先生心慌意乱,这些怀疑和嘲讽对他们毫无意义。狂犬病的幽灵笼罩在约瑟夫头上,他们却被卷进了医生和化学家的冲突。
路易·巴斯德供职于乌尔姆街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7月6日白天,他们终于见到了他。梅斯特太太激动地讲述了约瑟夫的故事并坚定地表明了来意。巴斯德被感动了,他陷入了沉思。他琢磨人体实验已经有段时间了,但是即使在1885年,这在伦理上也是困难重重。如果出了问题,没有人会放过他。他有足够的野心、政治敏感性和冒险精神,但他还需要医学上的支持。维尔皮安(Vulpian)和格朗谢(Grancher)两位医生对约瑟夫做了检查。孩子出现狂犬病症状尚需时日,但是一切证据都表明感染的可能性极高。所有人都清楚任何治疗方法都无济于事,这个病必死无疑。这是当时所知的唯一没有任何生还可能的绝症。
巴斯德的实验已经救活了五十来只狗,但是也有同样多的狗死掉了。他的治疗方法还处于实验阶段,治疗时间长,注射极为疼痛……
他们迅速做出了决定,所有人都会坚持到底。最好不要把这件事在巴黎弄得人尽皆知。巴斯德将梅斯特太太和她的儿子安顿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一栋附属建筑里。格朗谢医生负责注射。医学正是这样行事:化学家给注射器注入药物,医生来打针;如果出现失误,双方共同承担责任。第一次注射的时间是7月6日晚8点,此时距离约瑟夫被咬大约过去了六十小时。注射器中含有两周前因狂犬病死亡的兔子的骨髓,巴斯德认为这个时间间隔足以降低病毒毒性。
约瑟夫每天接受两次腹部皮下注射,一共打了二十一针。有时候他几乎不哭闹。每次注射器中都会包含剂量略高一点的狂犬病病毒。病毒是活的,这正是巴斯德担心的地方;但是病毒经过了减毒处理,这就是巴斯德的高明之处了。这十天里什么都做不了,除了打针就是在房间里踱步绕圈。量体温,拍拍母亲的手臂,摸摸孩子的额头,打针的同时用信心和同理心来弥补治疗的风险与不足。如果只依赖技术,即使它非常有效,也是不足以在生物医学上取得成功的。
7月16日,巴斯德和格朗谢决定停止治疗。约瑟夫仍然没有出现任何狂犬病症状,但是他看起来非常疲惫。巴斯德回到了汝拉老家以隐藏自己的焦虑。格朗谢负责每天向他传递信息——都是振奋人心的好消息。7月27日,约瑟夫和他的母亲回到了斯泰日,他们在当地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
巴斯德以严谨坦率的态度将这一病例公之于众。这个故事很快就在全世界传播开来……大量捐赠如潮水般涌来,他们用这些资金继续研究,并在1887年成立了巴斯德研究所。这是医学史上第一个多学科研究所,化学家成功了。
约瑟夫·梅斯特,狂犬疫苗的零号病人,成了法国国民神话中的人物。但在法国,比在世界上任何国家尤甚,推翻英雄、把英雄拉下神坛是一项国民运动。先编造神话再细致地拆解神话是智人神经生理学的特征之一。巴斯德有足够的声望,是这种倒神游戏的现成人选。只需采取常用的手法,把真的和假的,把疑点和传闻掺在一起就行。
1885年6月22日,约瑟夫被咬的十二天前,巴斯德已经为一个小女孩注射了疫苗,她叫朱莉·普贡(Julie Poughon)。这事千真万确。但是她当时已经出现了狂犬病症状,在第一次注射后的第二天就去世了。巴斯德还给一位患有恐水症的男子接种过疫苗,这也一点不假。拒绝喝水是狂犬病的症状之一,但也有可能是癔症的临床表现。这名男子并没有患狂犬病,巴斯德自己也承认。
多名医生对约瑟夫·梅斯特的狂犬病诊断提出质疑,他们认为狗尸检时发现木头碎片并不足以证明它患有狂犬病。这个批评是可以接受的。的确,狂犬病的诊断应该通过提取沃内先生的狗的大脑组织并接种给兔子来予以证实,但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导致长期疑窦重重。
此外,即使人被病犬咬伤,患病几率也只有约五分之一,这是事实。巴斯德的减毒疫苗反倒可能引发致命的麻痹型狂犬病,这也是真的。以今天的视角来看,巴斯德的确冒着巨大的风险。在给约瑟夫·梅斯特治疗后的一年时间里,巴斯德团队进行了350次疫苗接种,有成功也有失败,甚至还有一些可能直接导致了病人死亡。关于这些数字的争论仍在继续,但是不会有任何结果,我们永远无法知道那些病例的确切诊断。巴斯德的疫苗至少杀死了一个名叫于勒·鲁耶(Jules Rouyer)的十二岁孩子,他于1886年被一条陌生的狗咬伤,这确有其事。尸检时提取了他的脑组织,注射到兔子体内,引发了麻痹型狂犬病,这正是由巴斯德处理过的病毒引发的狂犬病的典型特点。于勒·鲁耶牺牲在医学发展进步的祭坛上。数以千计的儿童牺牲在汽车技术发展进步的祭坛上。奇怪的是,当某件事物并不宣称自己会挽救生命时,它所导致的死亡就更容易被原谅。没人会说糖、武器和烟草商人该受谴责。
有人指责巴斯德在最后几次给约瑟夫注射了毒性更大的病毒。这确有其事,那是当天死去的兔子的骨髓。因此,最后几次注射的并非疫苗,而是为了检验之前注射的疫苗的效果。巴斯德的首要目的究竟是拯救小约瑟夫的性命,还是验证自己的方法的有效性以便引发轰动效应,这一点我们不得而知。我们能清楚地找出这一昨日神话中的漏洞,但是制药业杀死了数以千计并未得病或根本无需治疗的人,我们却视而不见。这些药物获得政府部门的批准并投向市场,形式上没有任何伦理瑕疵。只有在投资人获得回报很久后,真相才偶尔浮出水面。巴斯德并没有遵守这些伦理准则中的任何一条,它们在当时也并不存在,而如今遵守这些准则的人却往往并不道德。这种现象值得深思。
有人或许会暗示,巴斯德后来之所以和约瑟夫成为朋友、时常邀请他去自己家里并给他经济上的帮助,都是为了取得更好的广告效应,为了确保这个家庭帮助自己维持这个神话。这不无可能。事实上,小约瑟夫对他的救命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又或者小约瑟夫在心理上是非常脆弱的,否则他为何会被咬多达十四口,而没有在被咬第一口后就赶紧逃走?
成年后,约瑟夫继承了他继父的面包坊,但因经营不善而败落。他请求自己的救命恩人让他进入巴斯德研究所工作。他在研究所担任实验室化验员,一直到他于1940年6月自杀身亡。约瑟夫躲过了狂犬病,却没能躲过源于我们最难理解的器官——大脑的疾病。自杀的原因众说纷纭。当时德国人刚占领巴黎,约瑟夫出于谨慎,在此之前就把家人送走了。后来有人告诉他,他的家人全部被炸弹炸死了。其实这个消息是假的,或是有人恶意为之。
在上述所有疑点和还原的真相中,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狂犬病疫苗已经有了非常出色的效果。
虽然把约瑟夫·梅斯特定为狂犬病疫苗的零号病人不会有争议,但我们却永远无法知晓疫苗接种这一伟大而壮丽的冒险的零号病人是谁,因为这种免疫理念由来已久。早在公元六世纪,中国人已经创造出一套方法,通过让健康人吸入经减毒和稀释处理的痘痂来接种天花疫苗。现代疫苗接种真正的零号病人是年轻的詹姆斯·菲普斯(James Phipps),英国乡村医生爱德华·琴纳(Edward Jenner)在他身上接种了牛痘(vaccine)。牛痘是牛生的病,在人身上非常平和。1796年5月14日,琴纳切开这个男孩的皮肤,抹上从一位患有牛痘的农妇身上采集的脓水。一个月后,他让男孩接触天花病毒,男孩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这一案例无可争辩地证明了他的推测的正确性。巴斯德认可这位前辈的成就,将自己的方法命名为“牛痘法”(vaccin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