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元显扩军
成功战胜了昌明党的东西夹攻之后,十七岁的司马元显意气风发,身边很快聚起一帮马屁高手,对着他一个劲儿地摇尾巴,把他捧成古今少有的天才少年,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英明统帅。司马元显也自认舍我其谁,干脆乘老爹司马道子在府内醉生梦死的机会,让晋安帝下诏免去他的司徒、扬州刺史的职务,由自己接替。他正式取代了老爹,成为道子党的第二代党首。司马道子好容易酒醒,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用去上班了,勃然大怒,但也无可奈何。
从某些角度来说,司马元显与朱由检颇有几分相似:两个人都在年纪轻轻的时候骤掌大权,在掌权之后不久都成功地做成了一件大事(司马元显摆平了王恭,朱由检摆平了魏忠贤),这使两个人的自信心都超过了他们的实际能力,以为天下大事不过尔尔,开始任性胡来。
作为道子党的后起之秀,司马元显认为,这次危机虽然借刘牢之之手杀掉王恭而得以化解,但他不相信刘牢之对朝廷会有什么忠心,藩镇强过朝廷的危机根源并没有改变,要摆脱地方武力对朝廷的威胁,当务之急是要大力加强朝廷直辖武装力量的建设。这个想法并不算错,但他采取的具体对策是让三吴一带的“免奴为客”者“自愿”到建康充当军户,增加朝廷控制的军户数量。因为是“自愿”,所以号称“乐属”。所谓“免奴为客”者,是指曾为奴隶,得到部分解放,上升为半自耕农的人,他们虽然已有一定的人身自由,但仍依附于原主。之所以选择三吴,是因为此时东晋虽然不小,但强藩林立,朝廷号令真正有效的地方,除去国都建康,也就剩下三吴之地了。
这道命令一下,司马元显捅了一个大大的马蜂窝,遭到三吴上下一致的反对,他这么做,不但没能建立一支强大的新军,反而引发了东南的大乱,也使笼罩在他身上的“神童”光芒丧失殆尽,露出了镀金的本色。
当地地主反对很正常,夺走他们的依附民,就如同直接割他们的肉。那“免奴为客”者为何也不愿意呢?难道他们不喜欢自由?要弄清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最好先回顾一下古代是用怎样的方法从老百姓中挑选出士兵的。中国古代的兵制经历了复杂和漫长的演变过程,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那就是:在征兵、世兵、募兵三大基本制度之间,做着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肯定与否定。
西汉征兵,凡年满二十三岁的成年男子,都要服两年的兵役。这两年兵役也有区分的。第一年担任郡国的地方部队,这一年任务除了客串警察维持地方治安,还相当于干一年的实习兵。实习兵的学校也是分专业的,有材官(步兵)、骑士(骑兵)、楼船士(水兵)三种,每年到秋天的时候进行毕业考试,称作“都试”。第二年从地方毕业,转为中央军,或卫戍京师,或驻守边境。不过,这个顺序并不是固定的,假如遇上大规模战争,国家也会临时大批征召士兵,不受两年服役期的限制。显然,这一套制度要能有效实行,朝廷必须强而有力,统有完善的地方各级政府,国家能够有效地掌握户口。
后来,王莽篡位,光武中兴,天下经过十多年的混战后重归一统,东汉王朝建立。因为在王莽当政期间,有不少地方武官利用秋天“都试”的机会起兵[如西汉居摄二年(7),东郡太守翟义与郡都尉刘宁等借地方兵集中“都试”之机起兵反莽],必须防患于未然。与此同时,由于经历了战乱,国家的经济状况不容乐观,也需要休养生息。在以上两个因素的推动下,光武帝刘秀对原来的兵制进行了调整,其目标是大力压缩地方部队,只保留中央军,强干弱枝。建武六年(30),撤销了各地武装,“诏罢郡国都尉,并职太守”。建武七年(31),又取消了地方的实习兵,“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既然没了考生,考试自然就变得不必要了,因此“都试”也跟着一起取消,地方武官挟兵造反的可能性在相当一个历史时期内被消除了。
没有地方部队,地方的社会秩序如何维持?发生骚乱怎么办?刘秀采取的方案是,对豪强地主发展自己的私人武装采取默许和纵容的态度,让他们来顶替地方军。在光武帝看来,豪强地主与东汉帝国政府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由他们从自己的依附农民中组织部曲私兵,可以代替地方部队,为国家省一大笔钱,而且他们的规模都很小,小小的泥鳅掀不起大浪,比原来的地方部队安全。
但从长远来看,刘秀的改制给将来造成了很多不利的影响。一方面,因为取消了实习期,中央军士兵未经培训就上岗,职业技能没法不下降。这一点在刘秀时代还看不出来,因为那时的汉军将士都是追随光武打天下的百战劲旅,但随着时间推移,中央军的虚弱越来越明显。另一方面,豪强地主的私人武装因不受服役期的限制,其经验技能的积累往往胜过正规军,又由于在冷兵器时代,武器的作战效能和价格的落差都是比较小的,政府军的装备通常并不优于私人武装,官兵对私兵的优势逐渐丧失,为即将到来的军阀割据奠定了物质基础。
东汉末年,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声中,东汉朝廷的威信与军力一起扫地,中央军的无能间接给私人武装提供了急剧发展的机会,我们熟悉的曹操、刘备、孙坚等人的初始军力都是私人组建的,非国家的编制军队。这些私人武装升级为军阀集团后,尽管他们往往已拥有合法的官爵职位,控制大片州郡土地,但已无法按照原有的征兵制度为自己征募兵员了。因为天下分崩,兵连祸结,人口锐减不说,剩余的百姓也往往不入坞堡而成流民,都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原先合法的基层机构全都消失无踪,这兵还怎么征?
算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苏醒过来的曹州牧亲自到××村一看:从村头到村尾,站着喘气的一个没见着,躺着不喘气的倒是有不少。曹州牧心中慨叹,几句传诵千古的诗句脱口而出:“……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资源不足,就要加强对现有资源的利用效率。一项重大改革——世兵制的一种——军户制,便这样应运而生了。军户制不是凭空产生的,它是原先私兵的放大与规范化。当年豪强地主组建私兵,不可能像朝廷那样去按户籍抽丁,都是从亲戚、家仆、依附佃户中招人手,彼此之间一般有较亲密的关系,比较容易上下一心。士兵由依附民、家仆等组成,往往全家都附属于兵主,一般不容易叛降或逃亡。对于乱世军阀来说,这是非常可贵的,而且有战斗经验的老兵是军阀的宝贵财富,也不容流失。于是,以曹操为代表的军阀,纷纷执行“兵农分离”的政策,将士兵及其家属的户籍专门提出来,组成军户,实行军事化的集中管理,解除其徭役和赋税负担,让他们专职当兵。平民一旦加入军户,除非有特批,永远不能脱籍,任职终身,父死子继。
出于保持军户战斗力的考虑,军阀对军户的个人问题都非常关心,总会想方设法给他们找个妻子成个家,这样做有三大好处:一、体现对军户士兵的关怀,有助于提升士气;二、让军户生下小军户,保持军户的人数稳定,保证了稳定的兵源;三、军户士兵有了妻儿,军阀手中也就有了人质,可以防止士兵叛逃,反正你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当时的平民加入军户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战乱时代,军队作为有严密组织的武装集团,生存下去的概率远高于没有自卫能力的自耕农。衣食可以维持温饱,还可以有个家,虽然不得自由,但对于灾难深重的乱世民来说,条件已经够优越的了。
要在乱世称雄,光“足兵”是不够的,还得“足食”,屯田政策因此出台。战乱时代,自耕农为了躲避战祸而大量逃亡成为流民,使得大片良田化为荒地无人耕种,而大批流民却无地可耕。以曹操为代表的一些军阀开始将控制的荒地改建成大型的农场,吸引流民前来耕种。管理部门为流民提供安全保障和基本的农具、种子等生产资料。他们不用服役,只要安心种田,按50%~60%的高税率交租纳粮。这样,屯田户就出现了,屯田户与军户相辅相成,如同双臂,共同支撑起曹、孙等成功集团的天下。
经过这样的改革,在国家的户籍资料上,平民被划分成三大部分,各有不同的权利和义务:一、军户,世袭军队,不用交税和服徭役;二、屯田户,国有农奴,不用服兵役和徭役,但要承担极重的租税;三、郡县民,原有的自耕农与手工业者,他们需承担徭役和缴纳较轻的税(10%左右),在紧急状态下也要服兵役,补充军户的不足。按经济学的观点来看,社会分工越细,则总的生产效率也就越高,故而这个制度在创立之初是行之有效的,军户的社会地位在三者之中偏上,其士兵也是比较有战斗力的。
随着三足鼎立局面的形成,战争烈度的下降,军户处境由优转劣。战争渐渐少了,国家继续养着这些军户就觉得有点儿亏了,于是一些地方开始试点,将没有作战任务的军户进行改编。开始只是部分军户屯田,但随后官员发现这样做可以出政绩,便很快推广开来。其税率比照屯田户更高。《晋书·傅玄传》载:“持官牛者,官得八分,士得二分;持私牛及无牛者,官得七分,士得三分。”当其他平民享受战事减少带来的利益时,军户的处境反而恶化了,他们仍要服兵役,还要充当国有农奴,逐渐变成平民中的下等人。
为什么就军户这么倒霉?这主要是因为军户的身份存在一个先天不足,它对国家的依附性比屯田户、郡县民都要强,处在国家的严密管控之下,这使得朝廷从军户身上刮油水比从其他平民身上刮更加容易、方便。
军户经济地位恶化,自然不可避免地带来社会地位的低下。曹魏末期,朝廷打击犯人的一个常用手段就是把他们降为军户,而表彰军功时,又常常将解除军户身份当作奖励。一般人在一个多劳少得且遭人歧视的行当中,必然会想尽办法跳槽。随着战争的减少和繁重劳役对训练时间的挤占,军户的作战经验与军事技能也不可避免地衰退。等到天下再次大乱,大家才发现,原先支撑帝国大厦的武力基石——军户,早已变得千疮百孔,士气低落,技艺荒疏。西晋帝国便理所当然地呼啦啦倒了下来。
东晋建立后,原先西晋控制的军户绝大部分都已丧失,帝国面临无兵可用的窘境,为了应对危机,东晋统治当局主要采用了两种方法。一种是以募兵来代替军户世兵,募兵有较高的待遇,择优取兵,军功与赏爵直接挂钩,因而斗志高昂,战斗力很强,但缺点是成本很高,管理不易,容易脱离朝廷控制,向军阀化发展,比较典型的如北府军。另一种是重建军户,用调发奴客、谪补罪人家属、隐实户口、料简速亡等手段将社会的弱势群体大批塞进军户。这样做的好处是成本低廉,操作简便,还可以为军方提供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但战斗力就不好恭维了。同时,经过这样的重建,军户的社会地位跌到谷底。
这回重新看司马元显的新政策,就可以多一点儿感性认识了。比如,你是浙江乡下一名半自耕农,日子虽然不宽裕,但还能维持,交完了主人的租(一般是50%,而依附民的税是由主人代交的),剩下就是自己的了。平日老实本分,没招谁没惹谁。突然,这天,来了一位官差老爷,通知你说:你已经“自愿”到建康服役,限期去报到。今后你将不知被派到什么地方去打仗,而你的妻儿将留在建康,一面做苦力,一面充当人质。你的子孙也要过这种永无出头之日的生活,你愿意吗?于是,你带着几分疑惑地问:我好像没“自愿”吧?官差老爷说:什么,你不自愿?看来应该加强学习。你就得到学习班去“学习”几天,到时饿你三天,看你自愿不自愿。
至此,三吴地区民怨沸腾,官逼民反的条件基本酝酿成熟,只差一个划出火星的带头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