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恭殒命
九月二日,朝廷以司马元显为征讨都督,统一指挥中央军。他将中央军分为东西两路,东路由卫将军王珣、右将军谢琰指挥,抵御王恭,西路由司马尚之指挥,讨伐豫州刺史庾楷。九月十日,司马尚之在牛渚(今安徽当涂县采石矶)大败庾楷。庾楷只身西逃,投奔正在顺江东下的桓玄。司马尚之随即被任命为豫州刺史。十六日,杨佺期、桓玄军与司马尚之大战于白石(今安徽巢湖市东南)。司马尚之大败而逃,弟弟司马恢之所率的水军全军覆没,杨佺期与桓玄乘胜推进到横江(今安徽和县东南长江北岸)。至此,从表面上看,中央军已陷入强大的荆州军与京口军的东西夹击之中,且数战不利,局势已岌岌可危,要想摆脱危机,除非发生奇迹。
现在让我们先把目光离开战场,回过头重新看一下司马元显的部署,可发现它不是很合理。西线主将司马尚之是道子党的拥趸,比较可靠,这个倒也罢了。东线的主将王珣,却属于昌明党的人物,去年正是他与车胤一唱一和,把王国宝的脑袋忽悠掉了。这样一位主将,能指望与王恭作战时不生二心吗?但司马元显似乎对此并不担心,因为他真正下注的地方,并不在王珣,而在刘牢之。
司马元显此生最聪明的时刻,就是看穿了此刻王恭大军强大表象背后的致命内伤:道子党控制的朝廷害怕王恭和殷仲堪,并不是因为这两个人有什么雄才大略。比如说王恭,若他手下没有北府军这样的劲旅和刘牢之这样的猛将,他还有何可惧?此时的刘牢之就是北府军的灵魂,策反了刘牢之,也就等于策反了北府军。而王恭与刘牢之会是铁板一块吗?
就像王恭看不起刘牢之,刘牢之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也是颇不服气的。刘牢之的官位,是靠为国立下百战功勋得来的,其间的每一步升迁,都对应着一段流血流汗、搏命厮杀的历史。放眼大晋,现在还有谁论战功兵略比得了我刘牢之?不像某些人高高在上,只是因为家世好,只是因为虚有其表,只是因为善于夸夸其谈。这样的人还不听良言,一再生事,只把自己当作小小部将。
刘牢之的内心,极为不平。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一个老朋友,曾为北府旧将、现任庐江太守的高素悄悄来见他。高素带来了司马元显的密信,劝他背叛王恭,倒向朝廷,只要事成,就将王恭现在的职位授予他。这是一个不小的诱惑,须知,在东晋帝国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一个非士族出身的人担任过王恭这一级的封疆大吏,属于大大的破例。刘牢之怦然心动,便与儿子刘敬宣商议此事,刘敬宣也表示赞同,毕竟听命于朝廷总比听命于王恭更名正言顺。
不料,此事被王恭的参军何澹之探听到风声,连忙来向王恭报告。王恭虽然看不起刘牢之,但那是他身上自高自大的贵族习气使然,他并不讨厌刘牢之。过于自信的王恭认为,何澹之与刘牢之平日有矛盾,他并不相信这位何参军说的话。现在正要打仗呢,如果除掉刘牢之,难道你何澹之有本事指挥北府军?
于是,王恭并不防备刘牢之,反而决定以诚相待。为了抚慰刘牢之,王恭特地设宴招待他。席间,王恭当着众人的面,拜刘牢之为义兄(对于士族观念极强的王恭来说,这确实需要极大的勇气),同时许下了与司马元显相同的重诺:“等这件事办成,我一入朝,就让卿接掌北府。”王恭早这样做,能否让刘牢之为他尽死力并不可知,但现在显然已经晚了,不管刘牢之的内心是否有所触动,他倒向司马元显的决心已经不会改变。
数日后,刘牢之在竹里(今江苏句容市北)发动兵变,杀掉王恭的心腹将领颜延,率前方大军投降朝廷,同时派儿子刘敬宣与女婿高雅之回师京口,进攻王恭。此时一无所知的王恭正在城外阅兵,刘敬宣率领的骑兵突然杀到,王恭的部下立即崩溃。王恭想退回京口,但城池已经被高雅之抢占了,只好独自一人骑马逃生。
王恭平日里养尊处优,很少骑马,等他逃到曲阿(今江苏丹阳市)时,两腿都被马背磨得皮破血流,痛得实在不能再骑。于是,他改乘小船,准备投奔桓玄,结果在长塘湖被抓获,随后被送往建康斩首。王恭虽然没多大本事,处变不惊的名士风度还是有的,临刑前他仍很镇定,从容不迫地整理自己的须发,把帅气坚持到死。他对监斩官说:“都怪我自己糊涂,轻信了不该信的人,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但追究我的本心,仍是忠于国家的,但愿百世之后的人们,知道有过我王恭这样一个人,我便知足了!”事后刘牢之抄没王恭的家产,并无余财,只有一些书籍。
总的来说,王恭的人品不能算坏,他起兵的本意也许真的出于公心,但他的能力太平庸不说,还眼高手低,刚愎自用。王恭如果真的成功掌权,恐怕也不会比司马道子强到哪儿去。
刘牢之反正,王恭被杀,使战局发生了惊天大逆转。原本昌明党的西路军已经打到了建康城下,志在必得,可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原本强大的东路友军变成敌军。主帅殷仲堪本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这不用说了,就连杨佺期和桓玄这两个自命豪雄的人物也吓住了:刘牢之!北府军!这是好对付的吗?两人不敢再进逼,回师蔡洲(长江中的沙洲)。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殷仲堪的这两位副手。
桓玄,字敬道,桓温的幼子。传说他的母亲马氏有一次和闺中密友在夜里纳凉赏月,天上突然掉下一颗陨石,落在旁边装水的铜盆里。凑近一看,是一枚直径两寸大的珠子,晶莹剔透,十分漂亮。马氏见了,十分喜欢,就把它一口吞了下去,然后按既定程序——怀孕、生贵子。孩子出生之时有光照室,故又得小名灵宝。据说桓温非常喜欢这个小儿子,临终时立他为嗣子,承袭南郡公。桓玄七岁时,一次,荆州的文武官员来拜别桓冲,桓冲摸着桓玄的头对他说:“这些人都是你父亲的老部下。”因为桓温的丧期刚刚结束,桓玄触景生情,失声痛哭,涕泪满面,场面感人,也给桓温的旧部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桓冲对这个侄儿也很宠爱,超过了自己的儿子,常指着自己的座位对众人说:“等到灵宝长大,我要把这个座位还给他。”
但没等桓玄成年,桓冲就病逝了,没能兑现承诺,桓家在东晋朝中的地位大降。因为桓温在晚年把朝廷欺负得够呛,所以司马道子掌权后,把桓玄当作重点打压的对象,尽管他“形貌瑰奇,风神疏朗,博综艺术,善属文”。总之,桓玄风度不凡,多才多艺,又门第高贵,但一直未得任用,直到二十三岁才当了个太子洗马。太子洗马,并不是太子马厩的清洁工,“洗”是“先”的通假字,表示在太子的马前驱驰,即太子的侍从,一个秩比六百石的小官。后来又拜他为义兴太守,相较于桓玄的出身名望来说,这仍是个太小的官。因此,桓玄觉得很跌份儿,叹曰:“父为九州伯,儿为五湖长!”他心里极为不满,干脆就炒了公家的鱿鱼,弃官回荆州。因为桓温的威名业绩,桓家在荆州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所以桓玄尽管没什么官方职务,但在荆州的实际影响力在刺史殷仲堪之上。
杨佺期,弘农华阴人,东汉太尉杨震的后代。从杨震开始连续七代都有名德,是牌子很老的古典大士族。如果按照杨佺期自制的“全国士族排行榜”算,杨家的门第尚在江南两大顶级豪门琅邪王氏和陈郡谢氏之上。可惜杨家因为过江太晚,又曾出仕伪朝,东晋各大士族都不买杨家的账:肥差美缺就这么多,我们都还不够分,你这个新来的还想插前边吗?像桓玄这样的人,甚至认为杨家属于寒门。
对此,杨佺期感到极为愤慨。他沉勇果敢,素以善战闻名,与哥哥杨广、弟弟杨思平都是强犷粗暴之辈。他每一次感受到的其他豪门的白眼,都成为他前进的动力。他为了找机会光大门楣,参与了淝水之战后东晋的北伐,在其中屡建战功,虽然没能让别人认可杨家的门第,但也让很多人认为:杨佺期还是比较能战斗的。
由此可见,这两个人彼此并不团结,但他们有共同点:都对现状极为不满,想要找机会往上爬,官位都在殷仲堪之下,能力都在殷仲堪之上。殷仲堪则一面利用杨佺期来牵制桓玄,另一面又用桓玄牵制杨佺期,勉强维持仲裁人的位置。
有了王恭的先例,这一点很快被人看出来了。桓冲的儿子桓修正在朝中担任左卫将军,向司马道子献计说:“西路的叛军可以不征而定。殷仲堪、桓玄等人敢兴兵东下,完全是仰仗王恭的北府军,现在王恭已经失败,他们的惊慌沮丧自然不用说了,这个时候如果以重利诱惑桓玄和杨佺期,仅靠他们两人就可以摆平殷仲堪。”
于是,朝廷下诏,发布了一系列人事任免令:一、任命桓玄为江州刺史,代替已当了俘虏的王愉;二、任命杨佺期为雍州刺史,原雍州刺史郗恢调回朝廷任尚书;三、任命桓修为荆州刺史,由刘牢之派军一千,护送他上任;四、原荆州刺史殷仲堪降为广州刺史。(东晋时,广东经济并不如湖北。当时的广州刺史是刁逵,就是当初把欠债的刘裕抓起来吊打的那位大债主,此次的人事命令中没有说如果殷仲堪到任,刁逵该怎么安排。可见司马道子父子压根儿没打算让殷仲堪就任。)
殷仲堪得到诏书后,又惊又怒,催促桓玄、杨佺期二人赶快进兵。但桓、杨二人本来就是为了出人头地才出来玩命的,此时都生了二心,殷仲堪的命令已经指挥不动他们。殷刺史发现势头不对,也不通知桓、杨二人一声,就带着自己的直属部队撤走。殷仲堪一边撤,一边还放出风声警告驻扎在蔡洲的桓玄、杨佺期部众,让他们尽快解散回荆州,如果不回来,自己回到江陵(荆州的治所,今属湖北)就要杀他们的家属。桓玄、杨佺期的军队顿时人心浮动,两人大惊,狼狈西撤,追赶殷仲堪,直到寻阳才把他追上。此时,三个人都重新冷静下来:大家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一千多年后,清康熙十二年(1673)十一月,大名鼎鼎的平西王吴三桂在云南反清。康熙十三年(1674)三月,靖南王耿精忠反于福建。康熙十五年(1676)二月,平南王世子尚之信幽禁老父尚可喜,反于广东。这就是清初著名的“三藩之乱”。当时清帝玄烨为了孤立三藩之首吴三桂,采用了与司马道子父子类似的手法:停撤靖南、平南两藩,宣布除吴三桂外,包括耿精忠、尚之信在内的其他人,只要反正,全部给予赦免。这一招很成功,耿精忠和尚之信后来都投降了清廷,有“圣祖仁皇帝”亲口许的诺,该没事了吧?谁知吴军一失势,清廷就杀了尚之信全家(尚可喜先已病死)。等清军攻克昆明,耿精忠和几个心腹便在北京被凌迟处死,其余子孙、部下皆被斩。
殷仲堪等三人是明白的:现在万万不可以自相残杀。于是,尽管三人之间已无信任可言,但还是达成了合作协议,互送子弟为人质,结成三方同盟,并推桓玄为盟主(王恭一死,殷仲堪也不能当头了)。盟约签订以后,三人发表了“联合公报”:一、替王恭鸣冤,要求严厉惩办刘牢之和司马尚之;二、上疏强调殷仲堪无罪,不该被降职;三、部分接受朝廷的人事命令,即桓玄任江州刺史、杨佺期任雍州刺史这两项。
虽然战局已经逆转,但司马元显觉得此时兴兵西讨也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且就算成功,除掉已经削弱的昌明党,却养大一个刘牢之,恐怕也不是什么好事。于是,朝廷与三方同盟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互做了一些让步。三方同盟放弃第一条要求,朝廷也不再降殷仲堪的官,双方终于达成了停火协议,第二次“昌道内战”结束。
在这次战争期间,还发生了一件目前看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小插曲。一位名叫孙泰的宗教界人士当时正在新安(今安徽歙县)当太守,以为国赴难、讨伐王恭的名义,利用他是五斗米道教教主的有利条件,聚起私兵数千,欲图大事。司马元显怕他尾大不掉,派人将孙泰和他的六个儿子诱杀。只有一个侄儿侥幸逃脱,率一百多名铁杆信徒逃入海岛,发誓报仇。这个侄儿的名字,叫作孙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