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说
什么都能干,但不能不食人间烟火
仅从诗的影响力来说,张说(yuè)的名气确实不大。可事实上,张说是唐朝开元前期一代文宗,执掌文坛三十年。他被封为燕国公后,与被封为许国公的苏颋被人们尊崇为“燕许大手笔”。这里的“大手笔”,指的是二人所写的骈体文,而非诗歌。
近体诗发展至开元前期,五言律诗、五言绝句、七言律诗都已成熟,唯独七言绝句“多为对偶所累,成半律诗”(明·杨慎《升庵诗话》),而张说恰恰在七言绝句这一体裁上起到了促成熟、树标杆的作用。
例如,张说的名作《送梁六自洞庭山作》:
巴陵一望洞庭秋,日见孤峰水上浮。
闻道神仙不可接,心随湖水共悠悠。
这首诗神韵悠然,耐人寻味,通体散行,风致天然,言尽意尽,完全克服了“半律诗”的毛病,成为后人写七言绝句的典范。
张说(667—730),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传说其母曾梦到一只玉燕自东南飞来,投入怀中,因而有孕,生下了他。后人便以“玉燕投怀”作为降生贵子的祝颂语。
日后张说果然成为不可多得的能臣之一,文可治国,武可安邦,与姚崇、宋璟、张九龄并称“开元四大名相”。
689年(永昌元年),二十三岁的张说在科举殿试时,以策论第一名的成绩高中进士,授任太子校书,后任左补阙。699年,张说等四十七名学士受命编修《三教珠英》一书。此书于702年编成,张说即被武则天升任为右史、内供奉,不久又提拔为凤阁(中书省)舍人(正五品上),成为武周时期的政治明星。
就在崭露头角的时候,张说遇到了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验。
703年,张昌宗、张易之兄弟与时任宰相魏元忠(中书令,张说上司)发生权争。张昌宗构陷魏元忠谋反,找到张说,许以高官厚禄,让他在朝堂上做证。
上朝之时,武则天询问张说。张说还未答话,一旁的魏元忠急了,责问张说:“你想和张昌宗一起害我吗?”
张说怒道:“你身为宰相,怎么说出这种陋巷小人之语!”
张昌宗一听,以为张说肯定会做证魏元忠谋反,催促他赶快说出证词。
谁知张说道:“陛下看到了,张昌宗在陛下面前还这么逼我,何况在外面呢?我没听说过魏元忠要谋反,张昌宗这是在逼我做伪证!”
张昌宗听罢,气急败坏叫道:“张说与魏元忠共同谋反!”
武则天追问详情,张昌宗道:“张说曾经说魏元忠是当今的伊尹和周公,而伊尹流放太甲,周公做了周朝的摄政,这不是想造反又是什么?”
张说正色辩道:“张昌宗兄弟是孤陋寡闻之人,他们只听说过有关伊尹、周公的只言片语,又怎懂得伊尹、周公之德行?魏元忠刚当宰相时,我确实在祝贺时说过‘您承伊尹、周公之责,可喜可贺’,伊尹、周公,自古以来都是受人称颂的大忠臣,我祝贺宰相要像伊尹、周公那样忠诚,何错之有?我难道不知道依附张昌宗兄弟就能立即获取宰相高位,依附魏元忠就有可能满门抄斩?可是,我若冤枉魏元忠,最终冤魂也会向我索命,所以我绝不敢做诬陷的勾当!”
一番义正词严的话,说得在场的大臣肃然起敬。这时候的武则天还不昏庸,听了这番话,自然知道是非曲直,但总得给自己宠爱的面首几分面子吧?于是,她呵斥张说是“反复无常的小人”。
罪证不足,魏元忠的命保了下来,只被贬为高要尉,张说因此流放岭南。但是,这一行为给张说挣得了直臣的清誉,在李家皇室和众大臣之中留下了良好的口碑。
神龙元年(705),唐中宗复位,张说立即得到重用,先被征拜为兵部员外郎,后又升任为工部侍郎,这是从三品的朝廷要员了。
这时候,张说的才能得以充分发挥,唐中宗欣赏,众大臣也心悦诚服,所以连他在为母亲服丧时,中宗都急着要征调他为黄门侍郎,但他坚守礼制,并没有应召。这一坚守孝道的举动又受到了满朝文武的称赞。服丧期满,他立即被起用为兵部侍郎,加弘文馆学士。
唐睿宗即位(710年),张说改任中书侍郎(副宰相位),兼雍州长史。同年秋,中宗之子谯王李重福谋夺皇位失败,其党羽数百人被捕,东都留守审讯好几个月,都不能定案,睿宗派张说前去审理。张说只用了一个晚上便查清此案,将主谋张灵均、郑愔定罪,其余误捕下狱的一律释放。
睿宗赞叹他:“不冤枉善良,不遗漏罪犯,如果不是像你这样的忠正之人,又怎能做得到!”
随后,张说被任命为太子李隆基的侍读。711年,张说进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第一次登上相位。此时,太平公主图谋朝政,欲废李隆基,但张说坚定支持李隆基,并最终扶持李隆基登上皇位。
712年,唐玄宗李隆基登基。但是,太平公主势力过于庞大,张说还是被太平公主从相位上撵了下来,被贬为尚书左丞、东都留守。其间,张说一直鼓动李隆基要果断铲除太平公主。
713年,李隆基终于诛杀了太平公主及其党羽,张说被拜为中书令,并被封为燕国公。
在唐朝,由于三省分权,实际上有三个宰相位子,即中书令、门下侍中、尚书左右仆射(因唐太宗担任过尚书令,故贞观之后,尚书令一直空缺)。但尚书左右仆射一般是由德高望重的功臣兼领,不问具体事务,而是由尚书省左右丞承担具体事务,可尚书左右丞职级(正四品上)低于中书令及门下侍中,所以中书令与门下侍中成了掌控实权的宰相。
当唐朝皇帝看中某人才干,而某人职级又不够怎么办?那就封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即可以与中书令及门下侍中共同处理政务的官,这一官位实质上是皇上最信任的宰相。
唐玄宗几经权争,好不容易才坐稳皇位,自然不允许朝臣专权。除了三省分权,他还不允许宰相在位子上待的时间太长。在稳定朝局后,唐玄宗准备起用他所看重的姚崇担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张说共同执掌朝政。
张说与姚崇不和,千方百计阻挠此事,可唐玄宗并没被张说左右,仍然任命姚崇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姚崇任相后,抓住张说的把柄,将他贬为相州刺史,充任河北道按察使。
几年后,苏颋任宰相。张说与苏颋的父亲是故交,在苏颋的进言下,张说改任荆州刺史,不久出任右羽林将军,兼检校幽州都督。文官改任武将,这对张说来说是一次考验。然而,在军中任职的张说,再一次展示了他的武略。
721年,突厥降将康待宾反叛,唐玄宗命王晙(jùn)率兵讨伐,命张说参与军机。张说率一万人马出合河关,袭击康待宾叛军。唐军用兵得当,大破叛军,乘胜追击,逼迫叛军内部反戈,一举平息了叛乱。这一场大胜后,唐玄宗起用张说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722年,张说担任朔方节度使,巡查边城五城时,追讨康待宾余党康愿子,活捉康愿子,一举平息了北方的纷乱。这之后,张说又成功地进行了府兵体制改革,裁撤边军二十万人。
723年,张说再次升任中书令,而后主持泰山封禅一事。按照惯例,封禅之后,三公以下所有官员都要迁升一级。可是,张说利用职权,将本是九品小官的女婿郑镒(yì)提升至五品,赐绯色朝服。
唐玄宗大宴群臣时,看到郑镒,惊讶地问他为什么升得这么快。郑镒无言以对,一旁的黄旛绰戏言道:“这都是泰山的功劳啊!”一句暗指戏言,造就了将岳父称为“泰山”的流行语。
晚年的张说,估计是自恃劳苦功高,变得刚愎自用,脾气暴躁,动不动就呵斥谩骂同僚,结果被同僚联名弹劾。唐玄宗派人审查,发现张说确实存在徇私舞弊、收受贿赂的罪行,于是将他关进大狱。
张说的哥哥左庶子张光,在朝堂之上割掉耳朵,为他鸣冤。唐玄宗有所感动,再派高力士入狱探望,了解情况。张说认罪态度良好,承认了一些徇私、受贿的罪行。例如,违规提拔女婿,可他女婿确实能干,受贿则主要是他写墓志铭的润笔费。高力士回去汇报后,唐玄宗感念他的功劳及才能,赦免了他,仅罢了他中书令的官职。
随后,在政敌不断的中伤下,唐玄宗不得不逼迫张说致仕(退休)。受此打击,张说从此潜心著书,不再过问政事。但是,没几个月,习惯了张说卓越才能的唐玄宗,又起用张说为尚书右丞,凡军国大事都询问张说的意见。
730年,张说病逝,享年六十四岁。唐玄宗在光顺门为他举哀,亲自撰写神道碑文,并罢元旦朝会,追赠太师,赐谥文贞。
张说的一生,可谓跌宕起伏,但他总能以超凡的能力证明自己,不断得到唐玄宗的倚重,真正诠释了“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含义。
张说是“初唐四杰”之后又一骈体文巨擘。开元年间的重要公文,如唐玄宗泰山封禅的《封禅坛颂》,就出自他手。朝廷功臣去世,能请动张说写墓志铭,那是这个家族的最大荣耀。
说到写墓志铭,张说还给后人留下了“死姚崇算计活张说”的趣事。
721年秋,姚崇病重,临死前对儿子们道:“张说与我积怨很深,但他是‘大手笔’呀,我死之后,希望你们请他给我写篇墓志铭!”
儿子们面面相觑,心想:这个遗嘱要完成,几乎不可能呀!
姚崇道:“我死之后,出于礼节,他必来吊丧,你们将我生前收藏的古玩字画全部陈列出来,他最喜欢这些东西。如果他进来后,看都不看这些东西,说明你们将有灭顶之灾,那你们办完丧事就赶紧辞官回家。如果他看了这些东西,你们就赶紧将他喜欢的全部送给他,并请他给我写墓志铭。得到墓志铭后,你们马上呈报皇上,并立即刻上石碑。几天后,他若以修改铭文为托词收回墓志铭,你们就说已报皇上批准,并将刻好的石碑给他看,他肯定无可奈何,这样你们就可以安然无恙了。”
姚崇死时,张说第二次为相,虽然对姚崇有怨恨,但死者为大,他堂堂一个宰辅不能落下记仇的口实,所以仍然前来吊丧。
进了灵堂祭拜之后,看到旁边陈列的古玩字画,张说双眼冒光。姚崇的儿子赶紧真诚地道:“张大人,家父生前嘱咐我们,这些古玩字画只有张大人才能慧眼识珠,令我们全部送给张大人您!”
张说吃惊道:“这怎么好意思呢?无功不受禄呀,我怎么能平白无故地收这些东西呢?”
姚崇的儿子道:“家父生前仰慕大人文采,希望大人能为他写篇墓志铭,这些都算作润笔费,也不毁大人清誉呀!”
张说听罢,搓了搓手,高兴地接受了这笔润笔费,连夜给姚崇写了一篇墓志铭。在这篇墓志铭中,妙笔生花的他,将姚崇的功绩、品德夸上了天。据说,这成了唐朝最出色的一篇墓志铭。
姚崇的儿子们拿到这篇墓志铭,赶紧请唐玄宗定夺。唐玄宗看了,直夸张说气量宏大、同僚情深。于是,姚崇的儿子们连夜将之刻上了石碑。
过了一天,张说果然差人来取墓志铭,说是要重新修改。姚崇的儿子们赶紧拿出石碑给来人看,说这篇墓志铭已经由皇上定夺了,还将皇上夸张说的话传达了一遍。
张说听后,懊恼不已。这样一来,所有人都知道他与姚崇和好,他就再也不好为难姚崇的后人了。他只得叹息道:“死姚崇还能算计活张说,直到今天,我才知道我的才能其实比不上姚崇啊!”
张说有才干,却称不上完人,但他对唐朝社会的发展做出了贡献。在诗歌方面,除了完善七绝,他还提携了张九龄、贺知章及王湾等人,让他们在诗坛上大放异彩。
王湾名气不大,但有两句诗至今为人推崇:“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据说张说非常赞赏这两句诗,把它写在政事堂上,引为朝中大臣扩展胸襟、提升境界的警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