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踪塘栖古园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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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庄今日书声朗——塘栖福王庄之前尘往事

清康熙年间张之鼐编撰的《栖里景物略》记载,700多年前,时当南宋晚期,塘栖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一座面积颇大、建造奢华的福王庄园。只是岁月荏苒、世事沧桑,福王庄之史事及其遗迹,在数百年后的今天,已随着时光迁延,如烟云飘散,难寻踪迹了。

诗曰:

宋季繁华推福邸,兄天子与子天子。

栖水离宫绵数里,洗马池中跃春鳞。

卧龙桥畔扫夏氓,王车过处空苔痕。

花园遗址佃为墓,如今墓又踏成路。

这是乾隆年间塘栖诗人车向荣所写的《咏王庄基》诗,诗中叙述了南宋后期地位尊崇的福王和他所拥有的塘栖庄园离宫范围之广大及奢华。

只是此时的南宋江山已是内外交困,风雨飘摇。随着蒙古大军的南下,山河改色,福王随之被掳北去。他遗留在塘栖的那座曾经“袤延数里,有深宫复道、别殿妆楼”的庄园离宫,至此尘缘了却。不久以后,土地房舍便为当地豪强侵占,不数年,庄园宫室已面目全非。到了诗人生活的乾隆年间,福王庄园和花园故址已荒废成了墓地和道路。

关于塘栖这座南宋福王庄园离宫,清乾隆《杭州府志》中有“唐栖河之干,有福王庄”的记载,这是官方志书中的记录。

遥想当年,位于杭州城东北面,地处下塘腹里的塘栖,野水古木、山水清幽,河网密布、湖荡星罗,平畴沃野、稻米鱼虾,四季花果、物产丰饶。穿境而过的下塘运河,往北可通德清、湖州而入太湖,往东北经新市、练市、东迁、南浔、震泽、平望、吴江、苏州、无锡、常州,由镇江可入长江,往东经崇福、石门、嘉兴、松江入黄浦而通江海,可谓四通八达。

故塘栖在南北宋时位置虽然偏僻,又由于下塘河部分河段较为浅窄,大船通行不畅,每遇枯水年份常会断流,但它地处杭州城通往长江北岸中原大地的冲要,还是有许多行旅客商会选择经行此条河道往来杭州。南宋释永颐《云泉诗集·唐栖寺前》诗“唐栖寺前溪水流,客帆往来古杭州”可证。

由于塘栖离杭州城很近,走水路快船仅需半日,又因地方偏僻隐蔽,宋室南渡定都杭州后,慢慢被皇室相中。理宗皇帝赵昀(与莒)登基后,将塘栖这方丰饶又幽僻的土地封赠给了他的同胞弟弟福王赵与芮,在此建造了庄园离宫。

自此始,山明水秀、清绝出尘、幽静野逸的下塘河边的这片水中洲渚,便与南宋朝廷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沾上了皇家的贵气,有了地名“福王庄”“王庄基”“西龙圩”,桥名“卧龙”“玉龙”“攀龙”“附凤”,水名“龙池”“王沉”,山名“王姑”,沟名“洪福”等等,不一而足……

当南宋垂亡,诸王四散亡命。福王为避兵祸,曾躲入塘栖庄园离宫之中。生活依然脂香粉腻、醉生梦死。不久以后,元军占领临安,福王随皇嫂谢道清与孙子,那位年仅六岁的宋恭帝赵㬎被迫北迁,其宠爱的芮妃及一众妃子宫娥自尽于离宫之中,给栖水留下了凄恻哀婉的胜国(即亡国)故事。

年复一年,王庄中的洗马池荒草萋萋,而红粉沟、美人埭都已历经岁月风尘、历尽沧桑,成为前尘往事,宫室早已不可复识,花园无迹可寻。真如诗中所述,是“花园遗址佃为墓,如今墓又踏成路”。

这段史实虽然已历700余年,但今天读来,依然会让人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回眸之处,似仍可感受到生命的律动,王庄之中曾经的富贵显荣、悲欢离合,转眼间成了“物是人非事事休”。

福王赵与芮(1207—1287),是宋太祖赵匡胤的十世孙,燕王赵德昭九世孙,南宋第五位皇帝理宗赵昀(与莒)的同母胞弟,曾受封为荣王,后又封福王。宋理宗即位后,赵与芮以皇帝唯一亲弟的身份享尽了人间荣华富贵。可能源于幼时颠沛流离、尝过寄人篱下的生活,所以,赵与芮对亲王的生活特别知足。南宋嘉熙二年(1240),其唯一的儿子赵孟启诞生,即后来的宋度宗。

因理宗皇帝一直无子嗣,到了淳祐六年(1246),对已年过40的宋理宗来说,立储之事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遂开始在宗室中物色皇子人选。从亲情和血缘关系考虑,理宗理所当然地倾向了胞弟福王赵与芮的儿子赵孟启。自此,年仅6岁的赵孟启被立为太子,并赐名禥。

景定五年(1264),理宗赵昀病逝,24岁的赵禥继承了皇位,世称宋度宗。

而福王赵与芮因“兄是天子,子亦天子”之故,在南宋一朝的皇亲贵戚之中,富贵荣华无人能出其右,地位无比尊崇。当时福王的府邸在杭州天水桥附近,又在今天的武林小广场一带有北园别墅,在绍兴老家有庄园,同时还在塘栖建造了庄园离宫。宋理宗在位长达40年,宋度宗在位也有10年,故作为皇弟与皇父的赵与芮地位显贵,不难想见当日城内的府邸及塘栖庄园的奢华程度。

那么,曾经的福王庄园离宫究竟位于古镇的何处?是否有什么痕迹和遗物留存下来?今天的我们只能依凭史籍之记载,以及乡贤的口传和实地的考究来探寻,来推断并还原塘栖福王庄园和离宫之尘封镜像。

福王庄在塘栖的位置及前人的考证

塘栖古镇的西南角上,曾有一座天然形成的四面河流萦绕、碧水环流,面积一百余亩的土墩。此墩南侧河流往东经横潭(圣堂漾)、八字桥、翠紫湖,入大塘漾,与后来的大运河东线连通。河流往西经庄西漾,转西南过鸭颈桥,可至王沉潭、丁山湖,再往西至白鹤渡入鸭澜港,或往南至前村、康桥入大运河。而往北仅数百米,北出运河南塘上的圆满桥,便可进入那条东西流经塘栖、将镇区一分为二的京杭大运河(以上大运河即古代的下塘运河)。

塘栖古镇的地势,南有超、鹤诸山横陈,北有京杭大运河东西流过,故地形南高北低。再按五行风水格局中对地势的解释:“山南水北为阳,山北水南为阴”,据此可知塘栖运河以南是一方纯阴之地。再按照八卦方位来分析,此土墩正位于古镇西南方的坤位。坤属土,《周易》有“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之说。此话的意思是:土具有载物、生化藏纳之能,土是“稼穑”,播种为稼,收获为穑,故土对人类贡献厚重。土载四方,为万物之母。土地气势宽厚和顺,所以,君子应像土地一样,增厚美德,能容载万物。

后世福王庄基地形

此墩水清土厚,风水上佳,因此被福王赵与芮选中。随后在此土墩上建造了庄园离宫中的主体建筑,被人称为“福王庄”。宋亡以后此地又被称为“王庄基”。

关于“王庄基”地名及福王庄遗迹,《栖里景物略》卷之三载有青坡生的《南渡福藩考》一文:

西里为宋时南渡后福邸别业,袤延数里,深宫复道,别墅妆楼,辇毂之所,四百年来,化为烟尘廛市,迷漫不可复识矣。惟征之故老遗册云“卧龙桥在通济桥东”,即水沟弄石板桥是也,广一弓六分,相传福王纳凉之所,至今暑月无蚊,里人重为搜湮剔秽,镌其桥之板曰“古卧龙桥”,复建文昌阁于上。

红粉沟,一名洪福沟,即桥下是也,册云“洪福官沟”,东至范氏茔,西至吉家兜,虽穿径民居,东经西塞,尚有遗迹可验。沟之南岸为鬼弄,即今绿野庵侧是也,以为福藩时宫中复道。

据《宋史》,二月丁丑,帝与皇太后全氏,福王与芮及度宗母隆国夫人黄氏,并宗室驸马都尉杨镇、枢密谢堂、签院高应松、庶僚、三学诸生、内侍等,阿答海率之北行。而福邸宫人数百俱自尽,故此弄常有鬼物现形,风雨晦暝,行人为凄恻。

洗马池,同喂马池,在镇西南余桥之北,为福王庄,今呼曰“庄基”,其西为庄西漾。

又有王妃墓,云即水南后土娘娘是也(后姓詹,名玉珍,福建人),亦在福王庄圩,其墓丈量,积二十八弓,成地一分一厘六毫。旧有三亩,今渐为侵削,几至剥床矣。呜呼!金蚕玉茧之地,今成野冢荒墩寒烟衰蔓而已,可胜叹哉!

其北为福王邸,花园坟是也。其西六墓村,传有宫人之墓六,故以名村。东有泓澄潭者,相传元兵入临安时,诸王子相聚,惧见北虏,投尸于此,故名“王沉潭”,俗讹为“泓澄潭”也。

界河有慈寿庵,亦有宫人之墓,每遇月明,环佩姗姗而出,今装一鱼篮观音以镇之。

水北王家弄后,亦有荒墩,云系宫斜,不知是否。大约近于藩邸,故诸冢累累,其为宫娥秀女也明矣,但无碑志,一时难考,聊以存之卷端,以俟后之博学君子。

此文作者“青坡生”史籍无考,但在光绪《唐栖志》卷二《山水·超山》一节中载有青坡朱公振《登超峰》诗四首,其诗写得很有气势,今录其中一首:

扪壁攀萝到绝巅,望中吴会接风烟。

苍茫海气蛟宫近,迢递云林象舍悬。

清啸似从天际发,狂思直欲驾云旋。

试登危石振衣起,襟袂飘飘我欲仙。

按《唐栖志》卷二《山水·超山》一章诗文中作者的先后次序,这位青坡朱公振排位靠前,列于吕需《登超山绝顶》诗、沈邦衡《游超山》诗之后,再从《南渡福藩考》一文中“四百年来”一句可知青坡生应是明末清初之人,故判断这位青坡朱公振就是《南渡福藩考》的作者“青坡生”。

青坡生此文,首先说明了塘栖是宋室南渡后福王的宅邸别业,占地范围很大,庄园中的建筑,有数里之广,深宫复道,别墅妆楼,福王家的车辆轿马往来其中。但作者写此文时,已经是四百年以后,王庄已成了久远的陈迹。岁月轮回,往事如烟,曾经的福王庄园到了明末清初,早已成为商贾喧噪的市肆,“穿径民居,东经西塞”,已认不出曾经庄园的模样了,只能依据前人传下来的书籍来寻梦了。

当时卧龙桥尚在,里中有人在桥上刻了“古卧龙桥”的题刻,又在桥上盖了文昌阁,以兴镇之文运。卧龙桥下就是那条所谓的红粉沟,册书则载其为“洪福官沟”(册书是指古时君王施于臣下的文书)。这条沟往南又向东至范氏坟,位置在今天塘栖思敬广场左近,向西至吉家兜西面的绿野庵。这条沟东西长约250米,走向位置应是曾流经塘栖镇中心那条北小河,直至吉家兜再西面。至清康熙年间,红粉沟向北通运河的一段已改称为水沟弄了,但尚有遗迹可寻。

而所谓“鬼弄”,清康熙张半庵《栖里景物略》卷之四《红粉沟,卧龙桥,鬼弄》记载:“红粉沟南岸为鬼弄,以为福藩时宫中复道”。

古建中的复道

据此所谓“鬼弄”,大抵位于红粉沟西南面,也就是后来的陆家庵,一名绿野庵旁边,这一片地方,正是当年福王庄园楼阁间的通道。因南宋亡国时,福王庄中曾有许多宫女自尽,所以后来,只要遇上风雨晦暝的天气,此弄内常有孤魂游荡鬼物现形,行经此地之人会不由自主地哀伤凄恻、悲凉顿生。

福王庄中的洗马池,也称喂马池,位置在镇西南余桥(今称鱼桥)之北,再往北就是福王庄,后人称为庄基、福王庄圩,庄基西面那片清澄的湖水就是今天依然存世的庄西漾。

福王庄圩上又有王妃墓,这位王妃,即被后世塘栖里人奉为水南后土娘娘的福王赵与芮的妃子詹玉珍,志书称其为芮妃。福王北去,芮妃投入王庄的水井中自尽,里人感其忠贞有情义,就在井上封土垒成坟墓,始称王妃墓,墓前还有高大的墓碑,后来,因年深岁久,乡人将王妃墓讹之为王坟了。

时间进入20世纪50年代,人民政府在福王庄故址上建造杭县塘栖中学,学校建成后,当时王妃墓碑的基座尚遗存于校园操场一侧。学校首届高中劲军班毕业学生在碑座上的合影留存于学校纪念册中,这幅弥足珍贵的影像正是印证史书记载的福王庄园在塘栖的重要物证。

塘中59届毕业生在王妃墓碑座前留影。

照片引自塘中纪念册

王妃墓、福王庄再北面就是王府花园,即后世的花园坟、运动场,今天的塘栖公园。

福王庄西南面还有一个叫“六墓村”的村庄,相传此地曾有福王的六位宫女之墓,故用“六墓”来做村名。

王庄东面(应为东南面)有一个面积二百多亩名叫王沉潭的湖泊。传说元兵入临安时,诸王子逃出杭城相聚于此。锦衣玉食、富贵享乐的一班王室子弟,走投无路,因畏惧凶狠的蒙古军,竟选择自沉于潭水之中,后来随着岁月迁延,“王沉潭”被讹叫为“红沉、泓澄潭”了。

与福王庄有关的遗迹还有:

镇东界河村有慈寿庵,亦有宫人之墓,传说每遇月明之夜,就会有精灵鬼物环佩叮当姗姗而出,后来乡人在庵中建了一座鱼篮观音像以镇之。

水北王家弄后面,亦有一座荒芜的坟墩,传说也是宫人之墓。因为近于藩王之第邸,故诸冢累累,应该都是宫娥秀女死后的坟墓,因没有碑志文字记载,所以难以考证,只能记录下来,以便于后代学人参考。

青坡生这篇文章,对塘栖南宋时与福王有关的遗迹进行了详尽的梳理考订,并记录下了塘栖古代的历史,为后人留下了一笔珍贵的文化财富。

此外,《杭州府志》卷三十四《冢墓》亦载:“福王墓,在塘栖西南隅未考何名。”《嘉靖仁和县志》:“六妃墓,在塘栖福王庄侧,宋有六妃子葬于此。”张之鼐所撰《栖里景物略》卷之四《红粉沟、卧龙桥、鬼弄》则记载:

卧龙桥,在通济桥东,即俗呼水沟弄之石板桥是也,广一弓六分,相传福王纳凉之处,至今夏月无蚊。里人张振候、范文洲、吉自在重为疏浚沟水,镌其桥之板曰“古卧龙桥”。

红粉沟,一名洪福沟,即卧龙桥下是也。册云:洪福官沟,东至范氏茔,西至吉家兜。

吴钟琰玉墀《红粉沟》诗:

福邸歌台已废邱,繁华旧事属东流。

精灵若也能重见,金屋还开红粉沟。

沟之南岸为鬼弄,以为福藩时宫中复道。福王与芮随阿答海北行,宫女百人俱自尽,故此弄常有鬼物现形,风雨晦暝,行者为之凄恻。

以上志籍所载内容与青坡生文字类同,所以,应都是引自于《南渡福藩考》一文之中。

关于南宋末期的政治社会形势及福王庄的沉沦湮没,清代初年塘栖人张之鼐(字超微,号半庵)曾写有一首七古《感赋》诗:

襄樊正报围城急,天子求贤不可得。

贾相行边建阃时,富商债帅相凌夺。

葛岭高歌乐未休,王公戚邸咸优游。

卧龙桥畔群芳聚,翠华曾此度春秋。

红粉沟头高髻娥,宫门矻矻如山河。

洗马池边人却步,黄金布埒锦成窝。

樊城既失襄阳去,半闲空堂鸟雀居。

相国行成驸马随,谢村载玺朝京师。

诸王妃子同囚首,雕梁画栋俱难守。

池荒桥断佃民居,大河既开风气殊。

人文蔚起翰苑出,甲第连云难具述。

佛庐僧舍如蚁封,宾客去住随鸣钟。

吁嗟乎!

离宫别馆荒芜遍,耕夫往往锄珠钿。

钱炉盂剑或有之,遗簪断珥深池现。

苍龙压津虹影拖,攘攘闹市成肩摩。

富贵更翻景物换,旧日繁华可奈何。

此诗中叙述了南宋末期官场腐败,士大夫寡廉鲜耻,见利忘义;军队贪黩,纪律废弛;贫富悬殊,赋税不均;经济凋敝,农民破产,流离失所。当王朝最后一座战略屏障襄阳城被元军围困,杭州城内一班君臣仍然醉生梦死,依然“葛岭高歌乐未休,王公戚邸咸优游”。同样,塘栖的福王庄上也是“卧龙桥畔群芳聚,翠华曾此度春秋”。

南宋后期,襄阳城作为战略要地,是“国之西门”。襄阳失,则江陵危,江陵危,则长江之险不足恃。当天险不再是天险,国门洞开的后果便是大片土地无险可守,直接威胁到首都临安的安危。

襄阳宋军在外无援兵内无粮草的困境中,艰苦卓绝,前仆后继,奋勇抵抗了六年之久。1273年初,与其唇齿相依的樊城陷落被屠。一个月后,襄阳守将吕文焕开城降元,南宋的最后一座战略屏障——襄阳沦陷。

面临江河日下之势,宋廷内外大惊失色,群臣纷纷上疏,强烈要求奸相贾似道亲自出来收拾残局。不得已之下,贾似道只得在临安开都督府,以孙虎臣总领诸军,黄万石为参赞军事。不久,贾似道率领精兵十三万出征,“金帛辎重,船队长达百余里。”浩浩荡荡的宋军经安吉州(今湖州),入安徽,在芜湖扎营。这就是诗中所谓“贾相行边建阃时”。

但开战以后,因元军的猛攻,贾似道统帅的宋军竟一败涂地,各路将帅贪生怕死带头逃命,粮草辎重全被元军夺去,军士死伤不计其数。

此战,把持朝政多年当权误国的奸相贾似道因丧师辱国,引起朝野一片声讨,当朝的太后谢道清被迫将他免职,但这仍不能平息大臣、太学生和民众的愤怒,都坚决要求处死贾似道以谢天下。谢太后无奈,只得把他贬到偏远的广东。途中,贾似道服冰片自杀。怎奈一时死不了,只是肚泄,押送将领郑虎臣气愤至极,到茅房里抓起他的胸襟,连续往地下猛摔,结束了奸相罪恶的一生,一代权相命断于肮脏的茅厕之中。

此后,仅过了三年多时间,曾经舞榭歌台,暖风熏人,风流无限的杭州城中那最后一抹风流,也被雨打风吹去。自此后,“诸王妃子同囚首,谢村载玺朝京师。”塘栖的福王庄园离宫也是“池荒桥断佃民居,雕梁画栋俱难守。离宫别馆荒芜遍,旧日繁华可奈何”。

唐代李峤诗“背枥嘶班马,分洲叫断鸿”,断鸿声里斜阳暮,拥有320年江山的大宋王朝,最终归于苍凉和寂灭。

康熙年间临平诗人王绍曾,写有《同栖水诸公饮卧龙桥酒楼即席分赋》七古诗:

卧龙桥下春水流,卧龙桥畔高酒楼。

黄衫白蛤诸少年,相携共登楼上头。

楼头宝虫葛东风,金樽满注葡萄酿。

曲曲春藏翡翠屏,溶溶月映樱桃帐。

诸君酌我酒,我今对君歌。

桃花扑面遮罗扇,杨柳垂丝拂绿波。

须解春光惟九十,花间不醉奈如何。

我闻前溪女儿白鸠舞,激楚回风健如虎。

贵客传呼出绣帏,拂尘舞罢挝花鼓。

人生花月不长有,眼前况对乌程酒。

我辈作达负奇才,何必黄金大如斗。

作官虽慕执金吾,许史金张近已徂。

但看白杨荒冢里,春风何处酒家胡。

春风吹客醉复醒,溪上新歌不忍听。

明岁还期桥畔饮,菱花荷叶满沙汀。

里人俞美英也有《题红粉沟五首》:

其一

宋家南迁浙水滨,离宫此地亦重新。

都夸红粉沟边女,绝胜梳妆台畔人。

其二

春苑春莺啼满枝,春宫春睡起常迟。

君王欲见真颜色,恰好铅华薄薄施。

其三

愁思恹恹玉体慵,新妆一任髻蓬松。

红颜原不须红粉,解看芙蓉自爱侬。

其四

镜里妆成试上楼,银盘濯手泼金沟。

至今沟水还香艳,不逐春波一漾流。

其五

月下桥边宛转歌,江湖无奈布衣何。

诗情如我真难断,况说前朝遗迹多。

清乾隆年间何琪的《唐栖志略》一书则有这样的记载:“王庄基,南宋福王与芮庄院故基也。福王居妃妾其间,一时艳冶之盛,脂腻涨流,今红粉沟、美人埭、洗马池,皆旧迹也。”

以上这些诗文中,作者对福王庄园离宫、卧龙桥、红粉沟等前朝遗迹,以及对庄园内宫女妃妾的生活状态所作的详尽描述,为后世的人们了解宋代宗室皇族脂香粉腻、醉生梦死的生活提供了参考和帮助。

到了光绪十六年,栖溪讲舍山长王同汇辑前人文章,在《唐栖志》卷五《遗迹·名贤故里》一节,也记载了如下文字:

宋福王庄,在唐栖。《杭州府志》:唐栖河之干,有福王庄。青坡生《福藩考》:栖里为南宋福邸别业,袤延数里,深宫复道,别墅妆楼,辇毂之所,四百年来,化为烟尘廛市,迷漫不可复识。按《咸淳临安志》:福邸花园,在天水院桥,即省垣天水桥。福藩似不在塘栖,所谓庄者,大约所赐庄地。如都城外各王赐地者近是。既有庄,即有守庄之人,其时漕河未开,尚非孔道,或者因避兵居此,而仍不免于难者,故有自缢、自沉之惨耳。所谓墓者,亦犹西湖两山攒所,既为赐庄,即可置墓,岂有藩邸花园而与宫斜相近乎?抑岂有赐邸而惟福王者,犹远在六七十里之外乎?宜乎府志不曰福王邸,而曰福王庄也。

老宅石库门上的砖雕

从以上内容看,此文也是引自《南渡福藩考》,但作者王同纠正了青坡生文中“栖里为南宋福邸别业”的表述,他认为将塘栖福王庄说成“福王藩邸”是不准确的。所谓藩邸,是指藩王之第宅。而《咸淳临安志》对福邸花园已有明确记载,福王藩邸第宅是在城内天水桥一带,不是在塘栖,故塘栖的“福王庄”应该是皇帝所赐的庄园别业之地。

关于与福王有关的其他遗迹,《唐栖志》卷二《山水》还载有:

洗马池,在镇西南余桥之北福王庄。青坡生《福藩考》。明季有史姓涸其池,起石板三,得古钱若干,古镜、金冠、酒器数事。又有龙池,在西龙圩,今已湮没,不可考。

清代里人朱麟有《洗马池》诗:

芳草门前路,王孙旧日游。

五花惜泥宛,于此浴春流。

丁子建《洗马池》诗:

绿野萧萧土一抔,金鞍玉勒美人来。

香消红粉悠然去,青草年年春复开。

乾隆时曹菽园也写过《洗马池》诗:

花园一望暮阴存,路入余桥桃李繁。

洗马风流谁得似,王孙芳草不堪论。

诗中的“花园”即是指“花园坟”,“余桥”就是今天塘栖人称为“鱼桥”的那座从镇西南通往丁山河的桥,都是后来塘栖的地名。

从以上诗文中可知,福王庄园中的洗马池,在明代曾被人发掘过,出土过古钱、古镜、金冠、酒器等前朝遗物。

此后这处洗马池又沉睡了数百年。

直到民国二十三年(1934)春夏时节,因天气大旱池水干涸,附近村民在洗马池中挖掘泉源时又从池中挖到一枚宋代王室铜印,印文为“祥符开国”。

此次挖掘,在乡贤姚虞琴的《珍帚斋诗文集》中有简略记载:“甲戌大旱,有人于塘栖明福王庄洗马池底得祥符开国铜印,乃福王遗物。竹轩宗兄为作缘归予斋头,喜而赋此。”

以上“民国二十三年,岁甲戌大旱,塘栖南宋福王庄旧址洗马池干涸,得一铜印,曰‘祥符开国’”的记载,是南宋塘栖有福王庄的可靠证据。

这枚“祥符开国”铜印,当时是塘栖姚寿慈(号竹轩)所得,后来赠与亭趾姚虞琴。姚虞琴先生收藏此印后,曾写诗四首以记其事,诗云:

20世纪30年代塘栖福王庄洗马池出土的宋祥符开国铜印

南都遗迹留栖乘,一代豪华慨废兴。

玉殿飘零金粉尽,宫人斜畔望觚棱。

铜符一握土花苍,尽日摩娑咏叹长。

半壁残山天水碧,有谁凭吊福王庄。

洗马池空蔓青草,照人古镜尚清明。

文房更有遗珍在,碧血千年玉带生。

六陵无树哭冬青,义士祠荒枕碧亭。

独有旧时明月色,年年长照宋梅亭。

诗中叙述了塘栖曾有豪华的福王庄园,后来不幸衰落,只存遗迹,并讲到收藏铜印后怀念凭吊的复杂心情。

空荡荡的洗马池青草蔓蔓,池水仍然清澈明净,而此枚皇家铜印和文天祥的玉带生砚一样都是宝贵的文房遗珍。

凶残的元人将六陵攒宫挖掘净尽,只有那孤独的冬青树和超山那棵古宋梅,虽阅尽人间兴亡仍然年年花开常青。

义士唐珏掩埋宋室六陵遗骸后埋名他乡、避难塘栖,其祠庙也早已年深岁久碧亭荒落了,只有那轮千岁如旧的明月,年年映照着超山宋梅亭。

“祥符开国”是北宋真宗的第三个年号(1008—1016),这个年号共使用了9年,故此印存世至今已历一千多年风雨岁月了。当年此印为何不在杭州皇宫大内庋藏,而收藏于偏僻的塘栖福王庄园之内,并会落入庄园的洗马池中?这些谜团今天已很难解开。只能理解为此物文字寓意吉祥,“祥符”正是指吉祥的征兆。《宋史·乐志十五》更有“祥符锡祚,武库永销兵”。此处“祥符锡祚”,不仅是希望生活中常有吉祥的征兆,“锡祚”则更希望能够长命百岁,福运及于后世子孙。故此印正是当年福王赵与芮心爱的把玩之物,会经常带在身边,携来塘栖。

据姚先生考证,此枚印章出自福王庄中,应是宋代皇室的遗物。

今天,距此印出土已有八十多年,此印现收藏于浙江省博物馆中。至于是什么时候由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根据姚虞琴先生20世纪50年代曾捐赠过许多书画文物给文物部门的情况来分析,此印亦应是当年先生的捐赠之物。

何东圃所撰《唐栖志略》卷上《古迹》也载有:

王庄基,南宋福王与芮庄院故基也。福王居妃妾其间,一时艳冶之盛,脂腻涨流,今红粉沟、美人埭、洗马池、皆旧迹也。伯颜破临安,福王及宗室驸马随帝北行,宫人数百俱自尽。后是地时闻环佩声,有士子月夜凭阁,闻歌曰:淡淡春山抹未浓,偶然还记旧行踪。自从一入朱门后,便隔人间几万重。

民国年间编撰的《杭县志稿》舆地五《古迹名胜·遗迹附》则载有:

宋福王庄院在塘栖西南隅,今呼曰庄基。其西为庄西漾,前曰洗马池,后曰花园坟。有红粉沟、美人埭、卧龙桥诸胜。

按:美人埭在花园坟。红粉沟,一名洪福沟,即今水沟弄。弄口旧有石梁,即卧龙桥,今铺石板。洗马池近余桥,其侧有喂马池。明季史姓者,涸其池,起石板三,得古镜、金冠、金酒器数件,与近年发见之祥符开国铜印,同在一处出土,可证也。

考福邸花园,见《咸淳临安志》及《武林旧事》者,一在天水院桥,一聚景园,即韩氏南园。一名小水乐,在风篁岭。而塘栖又有庄院,所谓“葛岭高歌乐未休,王宫戚邸咸优游”者,情景可想。

用以上光绪十六年王同所撰《镇志》和民国《杭县志稿》中记载的地名来对照,可知南宋福王庄的范围,大抵以今天的塘栖中学为主,包括南面余桥(鱼桥)附近,北面塘栖公园、塘栖剧院、广济大道甚至远至从吉家兜、北小河、水沟弄至思敬广场一带,即今日运河以南,市河以西,北小河流经的区域皆是当年福王庄园之故址范围,唯有如此才符合以上志书中“福邸别业,袤延数里,深宫复道,别墅妆楼,辇毂之所……”的描述。

今天的塘栖公园,是原先福王庄园中的花园,当宋室灭亡后的元代初年,曾在福王府中任长史的陈仲谋之侄、处士陈伯通见福王庄的土地房屋大部分已为当地豪富所占有,不觉心情难受有黍离之悲(意为悲悼故国)。遂出资买入福王庄园中尚未被人霸占的数十亩王府花园土地,并在此安家定居。陈伯通逝世后葬于花园之中,故后世塘栖里人称此地为花园坟,称陈氏一族为“花园陈家”。直到民国十八年(1929)塘栖市西镇镇长劳少麟先生发起开辟塘栖新市场,才将已遍布乱坟衰草十分荒僻的花园坟改造成为镇上民众的运动场。

建运动场时,发现了陈伯通先生的墓,劳少麟为纪念前贤,在运动场建成之后,仿照欧美方尖碑形状立了一座小小的“元处士陈伯通先生遗阡”的墓碑,并请当时杭州书法大家王廷扬先生书丹。

元处士陈伯通先生遗阡

20世纪“文革”结束后,塘栖民众运动场又被改造为塘栖公园。80多年过去了,当年,劳少麟先生为纪念陈伯通所立的那方碑石至今犹存,仍屹立在塘栖公园红花绿荫之中。

而所谓美人埭是塘栖大运河南面一条南北向的小街,其故址在今天塘栖剧院附近的钱家弄南侧,美人埭地名直到20世纪后期广济大道建造以前仍在使用。

福王庄园西面那片湖水因位于福王庄西侧而被命名为庄西漾,虽有部分水域因乡镇工业发展被填埋,但庄西漾今天仍叫响在塘栖人口中。

明代徐渭有《八月十六片石居夜泛》词:

月倍此宵多,杨柳芙蓉夜色蹉。

鸥鹫不眠如昼里,舟过,向前惊换几汀莎。

筒酒觅稀荷,唱尽塘栖白苎歌。

天为红妆重展镜,如磨,渐照胭脂奈褪何。

此词中“白苎”是乐府吴地曲名,而“白苎歌”正是吴越间的一种民谣,有送别和儿女之情的意思。这支小令其表现手法是借景抒情,用来比对曾经富贵繁华已变成一片荆棘瓦砾、荒烟蔓草之地的福王庄园故址,会令人生出无限感慨。缘起缘灭、成住坏空,感叹人世间兴亡盛衰之无常,正是此词的主旨。

1276年的1月,时年69岁的福王赵与芮感到特别寒冷和前未有过的孤独。宋理宗赵昀已经驾崩12年了,他的儿子赵孟启,即宋度宗,也已经驾崩两年了,他那才仅几岁的孙子赵㬎,不得不去接班当皇帝。

元军已经攻到了杭州东面的皋亭山下,他的皇嫂谢太后派文天祥等大臣去做最后的谈判。

不久后,谈判失败,文天祥被元军扣押。旋即临安沦陷,谢太后率群臣降元。2月,赵与芮和嫂子、孙子一起踏上了颠沛流离的亡国之旅,被押往元大都。

而他建在今天杭州天水桥附近的福王府邸,以及建于塘栖的庄园离宫,从此以后便被雨打风吹去,与尘世渐行渐远,隐入于历史深处。

时至今日,塘栖与南宋和福王有关的遗迹尚存如下:

原丁河乡境内有王沉潭。史载:面对如狼似虎的蒙元铁骑,可怜一班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宋室王子亲贵,身逢乱世,命贱如草芥,穷途末路之时,逃至塘栖,选择自沉于镇南泓澄潭清澈的湖水之中,埋骨于故土的怀抱,也算是理想的归宿了。

还有位于镇南的那座水南庙。水南庙,即水南娘娘庙,又称水南土谷神,位于今天的塘栖中学斜对面。此庙始建于南宋,供奉的是福王赵与芮的妃子詹玉珍。

相传詹玉珍是泉州南安人,父亲詹彬是位武将,曾为南宋王朝立有战功,后来战死沙场,詹玉珍年幼时进入福王宫做宫女,后来成为福王的妃子。在她27岁那年,元军攻入临安,谢太后率君臣投降。福王赵与芮随5岁的孙子宋恭帝赵㬎被押解前往元大都(北京)。国破家亡,年轻的詹妃心中充满悲愤,在王庄之中投井而死,贞烈女子以身殉国。里人感怀她的忠节,就在井上垒土为坟,此后,年年岁岁香烛供奉,祭祀凭吊。后来,詹妃被敬奉为“水南娘娘”,里人又在詹妃墓东北侧兴建了水南庙,日久天长,詹妃的形象日益被神化,成为了塘栖的土地神。

而福王当年那庄园故址,数百年下来,地面上已布满了荒坟乱冢,孤魂野鬼、阴风萧瑟。

就是这方四面环水的土墩,新中国成立以后被政府相中,于1956年在此建造起了杭县第一所完全中学“塘栖中学”。学校破土施工之时,镇上许多居民前往观看,只见詹妃坟周围是一大片杂树野草丛生、蛇虫狐兔出没的坟墩窠,清理土地时,被挖开的土层剖面露出了层层叠叠多至五六层的洞穴,宛似阴间的楼阁,幻为园林构筑之奇巧。

为了“镇妖氛,驱邪气”,在规划学校建筑格局时,懂得风水学原理的设计师将学校的主体建筑,那幢高二层、有十二间教室的教学楼进行了风水环境的处理,将教室设计成了南北双凹型,从顶上看下去,教学楼好似一件古代的大铜锁,其名便为“乾坤元气锁”。据说,此锁专锁四方风水元气,具有藏风聚气的功能。将教室设计成锁的形状,正是为了“驱妖镇邪”。

王沉潭

建造好的南北双凹型教室结实稳固,此后,学校数十年来书声琅琅、平安和顺,并为国家培养了许多有用的人才。

学校的大门北向,有一座原木搭建的木桥横跨于小河浜之上。过桥一直向北就是镇上民众的运动场,古代的花园坟,南宋福王庄中的花园。

而中学校园的西南角上,那座当年的王妃墓高大的封土堆,直至1968年我入校读初中时仍留存在学校围墙之内。

日升日落,花开花谢,时光流逝已近千年,古老的塘栖山河已改旧时颜。历史上曾有过的南宋福王那座曾经数十载歌舞升平、醉生梦死、奢华显贵的庄园离宫,除了姚虞琴先生收藏过的“祥符开国”铜印尚留存于人世间,还有王妃墓的碑座影像以及超山的古宋梅与福王庄有着悠远的渊源承继,而其余的一切,早已随着岁月流逝湮没于历史尘埃深处。惟有在先辈文人留存下来的史籍诗文中,今天的我们还能依稀寻找到一些痕迹和记忆,以供凭吊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