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润襟怀同白玉——塘栖吕氏和吕园樾馆藏书楼
清乾隆三十五年(1770)秋天,年已75岁、曾历官监察御史的秦亭老民杭世骏为何琪《唐栖志略》一书写了序文,其中有“……夫百步之内有芳草,十室之邑有忠信。栖虽壤地偏小,高贤栖托,风雅聿兴。卓、吕、丁、吴诸大姓,矫尾厉角,峥嵘于胜国之季。声伎(按:富贵人家中蓄养的歌姬舞女。)园林,号称极盛。数传而后,樾馆之书、竹里之著述,皆已荡为烟云。水山之墅、景薇之堂,拆而为薪,夷而为菜圃。寒蛩怪鸟,叫啸于荒烟乔木之上下。扁舟来往,凭吊无由,缅遗事而悲凉,续琴樽而阒寂,感慨系之矣……”
文中所述“樾馆之书,竹里之著述”正是指吕氏樾馆藏书楼及卓尔康在界河村竹里馆之著作。而“水山之墅、景薇之堂”一句,则是指水北吕园和镇东漳溪(今塘南泉漳)丁氏园第景薇堂的衰落。塘栖这些望族的命运和他们曾经辉煌一时的园第一样,到了清代乾隆年间已经盛极而衰。这些史籍有载、曾经高朋满座、文人结社,充满着诗情画意,写意山水,繁花似锦,咫尺乾坤的私家园第已经荡然无存。诗人眼前所见惟有废园菜圃,一派荒寂寥落的景象,真令人感慨不已。
到了清光绪十六年(1890)王同撰《唐栖志》时,对明清二朝曾经遍布镇上的私家园第更用“园亭别墅,陈迹空留,遗事悲凉,辄深凭吊”四句话十六个字来概括。
在《唐栖志》卷五“园亭别墅”一节中,王同还另写有一段按语:
前明栖水园林之盛,始为水北之“吕园”,继则沈之“且适园”,卓之“东园”。嗣德清吴邦相之犹子(按:侄子)宏文购沈园为别墅,称为“吴园”,旋又并购卓氏之东园,而园址益扩。不数年间,宏文殉节于闽,园亦渐圮,荒烟蔓草,垂三百年(按:此三百年是指明末到王同写志的光绪年间)。居民佃赁,尼庵割据也久矣。今之栖溪讲舍,即吴园故址也。
正是这段文字,简要梳理出了明清两代镇上主要园林的情况,并明确了塘栖镇上最早的私人园第是位于水北的吕园。
那么,水北吕园位于何处?建于何时?园子主人又是谁?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故事?今天的我们,只能凭借前人留下的诗文和典籍中的零星记载,试着来寻找塘栖吕氏和吕园的有关史迹和故事。
一、塘栖吕氏之来历
光绪《唐栖志》记载,吕园的主人吕坤、吕需兄弟是明代正德、嘉靖至万历年间人。
根据现藏于浙江图书馆古籍部的清乾隆五十年塘栖人吕文华、吕学贤父子续编的《栖溪吕氏家藏世系》记载,塘栖吕氏是北宋文靖公吕夷简之后,南宋东莱先生吕祖谦之从孙。元末有恭、俊、义兄弟三人从金华府迁来栖水定居,为栖溪吕氏始祖。
《家藏世系》对塘栖吕氏有“号称诗礼名家,历代文献相传,承忠厚之德泽,有不绝之簪缨”之评语。塘栖吕氏始祖吕义,字仲伯,号东谷,明初官修职郎。修职郎是正八品文官的散阶,散阶是指授予官职时同时授予的虚衔,类似今天之军衔。吕义逝世后,当时统领东南军政,被朱元璋封为信国公的汤和为他书写了墓碑。
吕义生有二子,长子吕珉是嘉兴府学教授。珉生三子,长子吕皋,字用深,号尚本,官登仕郎。吕皋生一子吕瑭,字廷润,号一素。官从仕郎、诰封通议大夫,正是那位明代嘉靖年间两次出资修葺塘栖广济长桥的慈善家。
吕瑭生二子,长子吕坤,字克厚,号北野,又号应山,官至广东布政使司都事,敕授通议大夫,所著有《易解》四卷、《北野草堂日录》行于世。他逝世后是朝廷特恩御葬的。志书记载吕坤博学端良,文誉宏茂,是当时知名的理学家,曾与许多文化名人有过交往。他逝世后,筑庐墓于超山东南之日晖山。明代书画家、“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徵明曾有《北野先生挽诗》诗曰:
我忆唐栖北野君,梅花标格岁寒情。
别来久不闻消息,讣至俄惊隔死生。
过去一官酬幕府,从前百战重科名。
日晖山下云埋玉,惆怅乌啼夜月明。
另一位书画家周天球,撰写了《北野先生诔》,对吕坤虚心向学、与人为善的人品德行,深沉蕴藉、高尚淡泊的温润性格,以及他的文学和藏书成就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次子吕需(1514—1593年),字时行,号水山,官鸿胪寺丞。史载:“水山其人有古豪举之气概。”他才思不群,年轻时即博览群书,曾以一篇《谈天雕龙论》被擢拔为省试第一,选入国子监深造,是后来任朝廷首辅的徐阶的学生。他又娴熟韬略、精数学、工书画。纵意诗歌,古文下笔立就。前人评价其为:“栖溪自康僖公锐以文名世,公才敏过之,而遇不显。然一方风雅自公启之。其芳称亦继康僖而仅见者。”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吕需才华过人,却仕途坎坷。然而塘栖后来的诗文风雅则是由他所引领和开创的。
是吕需最早在塘栖开办书院讲学,培育家乡子弟,又是他将京城的蜜饯制作技艺传入塘栖,造福于家乡农民。他更是塘栖历史上一位“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传奇人物。镇志称其是“吕氏之豪杰士”。吕需年轻时曾参与朝廷首辅夏言、三边总督曾铣主持的为收复西北边地的“复套”活动,单骑往还,千里奔波,传递军情,指点方略。其师徐阶有“人皆恶劳生独否,风尘远涉千里途。人皆为身生又否,布衣有志西吞胡”之诗赠与他。此也说明吕需参与“复套”活动是得到了其老师,时任内阁大学士的徐阶所支持的。
家谱所载吕需像
吕需壮岁又值东海不宁,倭寇横行。为平定东南“倭乱”,吕需指陈方略,出奇策良谋,协助总督胡宗宪计擒倭酋徐海、王直,故有功于国家民族。在平定倭寇后,胡宗宪在塘栖镇东建造“德勋祠”,一名德勋书院,俗称浮梁殿,以颂扬吕需。
万历二十一年(1593),吕需在塘栖逝世,享年80岁,其庐墓在镇东京杭大运河中流那座四面环水的墩阜之上。逝世前他曾对至亲胡元敬曰:“五百年后,吾坟在市中矣。”
《栖溪吕氏家藏世系》则载有:“葬于本镇东栅外荡田圩,四围皆水,中起平阳,形如八卦,载明府志。”此荡田圩即中流阜,位于镇东大运河中央,后世又称为塘田泾。
吕需懂阴阳术数,号称半仙,故此方墓地是他自己选定的,而且自己写好了墓碑。能如此洒脱直面人之生死,不具大智慧者焉能也。公预料五百年后此坟将在市尘之中,如今,时间已历420余年。
中流阜北岸曾是塘栖十分繁盛的东栅大街,咸丰年间毁于太平军兵燹。到了民国二十年前后,南浔庞赞臣在东栅创办了崇裕缫丝厂(即新华丝厂),新中国成立后此地又陆续建了多家工厂和码头货场。
中流阜南岸界河乡原先秀丽的村野,如今也已建办了多家码头货场。而吕需庐墓所在的那座被运河之水四面环绕的土墩,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即被专政机关相中,在此办起了劳教场所。
如今,古老的中流阜仍存世于古镇东面的大运河之中,只是先贤吕需的坟茔早已湮没于尘世,融入于天地之间了。
吕需曾交遍天下,当时在朝为官的高官大吏如徐阶、夏言、曾铣、吴鹏、高拱、张居正、胡宗宪、戚继光、刘显等均与他有过交往,他又喜欢结交狂士,如吴门顾圣之、钱塘田艺衡等均是他过命的好友。徐阶、吴鹏、顾圣之、田艺衡等人都给他写下了许多诗文,留传至今。
吕需祖父吕皋“力稼穑,勤持家”,最早在塘栖建造“尚本楼”园第,开了塘栖镇上建私家园林之先河。当时吕家姻亲,官至太仆寺卿、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的邵锐,写了《尚本楼记》。后至吕需父亲吕瑭,因经营有方,家道饶富,遂开始在镇上买地造园,至吕坤、吕需兄弟一代,吕园形成规模。
《唐栖志》记载:“吕园中有率致堂、樾馆、十间楼、喜声馆、锦庆楼、一本堂等建筑,甲第连云,界于两邑。”
上文所谓“界于两邑”,应是指吕园是建于仁和、德清两县交界的土地之上的。因当时的水北水利通判厅,如今的乾隆碑西面正是属于德清的地界,而吕家居住的梅家兜北侧仅百余米处已是德清雷甸乡大河坝村之土地,据此判断吕园的面积范围应有数十亩之多。
二、有关吕园的传说和故事
民国《杭县志稿》卷十三中有当时文人结社的记载:
结社之始末。明之季也,与东汉略同,自东林迤而为复社,厥后东南坛坫并兴,支分派衍,水委土附,其势之大者恒足以倾朝堂,参国是。小亦摩垒树帜,或相争胜于方州,沿明及清,其风弥盛。
其中记载的塘栖镇第一家即在吕家。时间为明嘉靖年间,社主为吕坤之子吕似野,地点在一本堂。当时的文化名人都曾来游,主要有文徵明、王毂祥等十二人唱和,此事为栖水一时之盛。
当年的水北吕园,兜水缠绕,澄静幽娴。园中有修竹摇影,名花灼灼。嘉树丰茂,积石幽峻。曲桥婉转,桐荫蕉廊。春日梅花胜雪,炎夏荷风送爽,秋天丹桂飘香,冬夜雪花围炉品茶香。高朋满座,樽酒往还吟词章。
文徵明曾为吕园中的“锦庆楼”书写匾额,陈继儒为“喜声馆”书额,周天球为“一本堂”书额。
吕园中更有小楼一楹,被主人命名为“煮字轩”,此轩由祝枝山书额。睹字思煮,正是从前读书人孜孜追求学业精益求精之理想情怀。而字可以煮食,则可以想见其主人问道求学,安贫乐道之澹泊心境。陈继儒为吕家写的《煮字轩记》一文中有“此之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谓点出了吕氏一门煮字研学之精髓。
此外,当年统领东南抗倭重任的浙江总督胡宗宪则率戚继光、刘显等将领多次过访吕园,并曾在吕园驻节[1],留下了“梅林访道”的史迹佳话。吕园率致堂中曾经悬挂由文徵明手绘的《梅林访道图》。
而吕需的老师,官至朝廷首辅(宰相)的徐阶,在致仕后的隆庆五年,曾来塘栖吕园做客,并与吕需一同往游武康县南十八里的金车山,在此,徐阶为南宋吕祖谦主持过的东莱读书堂“金车精舍”题匾。
吕园中的“樾馆”更是一座载入史册的、塘栖最早的著名藏书楼。光绪年间,杭郡丁申所著《武林藏书录》一书中即有“吕氏樾馆”的记载。
那么塘栖吕氏为何会有“大楼五楹,藏先世书画”的樾馆藏书楼呢?
史籍记载北宋末年,靖康遗恨,徽钦二帝北狩。汴梁城中诸多世家大族仓皇南迁,动乱之中,中原文献散失飘零。当时惟有吕氏先祖西垣公(即吕祖谦伯祖,官中书舍人的吕本中,字居仁),躬受中原文献之传,载之而南,从而保存了一大批北宋及历代流传下来的学术文献。故后世学人称颂吕氏为“中原文献之传”。受此家族文化熏陶,迁居栖溪的吕氏后人,筚路蓝缕,孜孜矻矻;重视文化,珍爱藏书。经过数代人的勤勉不懈,这才有了“吕氏樾馆”藏书楼。
而“樾馆”之名,应源于唐代卢鸿《嵩山十志十首·樾馆》诗。
卢鸿,又名鸿一,字浩然。洛阳人。隐于嵩山,博学工书画,颇善籀、篆、隶、楷。开元十二年(724)尝撰并八分书唐普寂禅师碑。工山水树石,得平远之趣。笔意位置,清气袭人,与王维相埒。开元中屡征不起,赐隐士服,为营草堂居之。尝聚徒至五百人,所居室号宁极,自绘胜曰草堂十志图,并作十体书题诗其上。当时号山林胜绝。《唐书本传》《历代名画记》《宣和画谱》《书史会要》广川画跋《金石录》均有记载。
其中关于樾馆,他写道:
樾馆者,盖即林取材(指就地取材),基颠柘,架茅茨(茅屋),居不期逸(所居不期望太舒适),为不至劳,清谈娱宾,斯为尚矣。及荡者(此荡字是指不专一的人)鄙(轻蔑,看不起,鄙视)其隘阒(偏远而寂静),苟事(如果)宏湎(宏大沉迷),乖其宾矣(指违背宾客意愿)。歌曰:
紫岩隈兮青谿侧,云松烟茑千古色。
芳靃(音huò)蘼兮荫蒙茏,幽人构馆在其中。
靃蘼蒙茏开樾馆,卧风霄兮坐霞旦。
粤有宾兮时戾止,樵苏不爨清谈已,永岁终朝常若此。
此诗文的主要意思为崇尚俭朴,而“樾”字又是一个书面用词,是“树荫”的意思。塘栖吕氏将藏书楼命名为“樾馆”,其用意正是以朴以拙,不事奢华,并借指大树护庇,有祖宗荫庇子孙的意思。
“樾馆”之匾额则是由吴中继承文徵明风雅衣钵,主持词翰之席30余年的王穉登撰写的。
王穉登(1535—1612),字伯榖、百谷,别号有半偈长者、半偈主人、青羊君、长生馆主、玉遮山人等,江苏江阴人,移居苏州。据说他曾入衡山(文徵明)门,受其熏陶,诗文书法有一定影响,博学多艺,名满吴会,尤其在诗文方面,颇为当世推重。他的诗歌颇有才情,七律、五律、歌赋都很在行,诗风近“公安派”。他曾“主词翰之席者三十余年”,连睥睨一世的王世贞在《弇州山人稿》中亦说“百诗取独诣,婉尽人巧俏绝”。嘉靖末入太学,万历时曾召修国史,未赴,以布衣终生。他一生著述颇丰,仅《中国丛书综录》所列其个人集子就有二十种之多,其中以《吴郡丹青志》最为有名,其主要作品大多收在《王百谷全集》中。
为保“樾馆”藏书不致散轶,主人吕北野曾刻过一方“吕氏典籍,传家读书,子孙共守。不许损失借卖,违者茔祠除名”的藏书印,告诫子孙,以确保藏书不散,代代传承。
除了吕坤、吕需兄弟之外,吕坤长子吕金,字似野,官至光禄寺卿。史籍记载:“此子才气磅礴,经术湛深。当时名贤都乐与之游。所著有《吕伯子诗》《遂逸楼集》。”吕坤次子吕铣,字肖野,过继给吕需为继子,官至苑马寺主簿,陕西太仆寺卿,也很有名气。
当时吴中的文徵明、玄同张衮、灵墟张凤翼、幼海周天球、三桥文彭、文水文嘉、隆池彭年、吴门袁尊尼、酉室王毂祥、高阳许初等文化名人皆与他们有诗词文章过从唱和。
文征明写过一首《赠似野》诗:
而翁北野擅声华,令子才情亦称家。
偃息仍分黄犊草,钓游还伴白鸥沙。
天连平楚孤云渺,秋满寒原落照斜。
目断长空心共远,此生归宿岂无涯。
此诗的意思是:你的父亲北野先生有着美好的声誉和名望,贤郎的才华也可以称许为小行家。歇息偃仰在草地上那小黄牛边上,想念故乡童年生活过的地方,真想回到孩提时光,能与白鸥小牛一起嬉戏在沙滩上。从高处远望,丛林的树梢整齐平正,孤独飘浮的云朵来去无踪。落日的余晖斜照着深秋时节的原野。抬眼望断那辽阔的天空,报国的忠心依然像孤月般皎洁明亮。想到这辈子最终要停泊的港湾,怎么可以没有一个完美幸福的结局啊!
周天球也在某一年的元宵节与朋友一起来塘栖吕园做客,并写下了《偕诸友元夜饮锦庆楼》诗:
川途渺渺涉风端,落照停桡问吕安。
远兴正逢春后雪,故情聊赠泽中兰。
烧灯水市星俱烂,罢酒林堂夜已阑。
形外论交谁古道,囊琴欲发为君弹。
其诗意是:一路跋涉在漫长遥远、寒风刺骨的水路之上,黄昏日落时分,停船上岸访问吕氏友人。这次兴致高雅的远游,逢上了漫天飞舞的春雪。与旧日好友相见,姑且送上一盆清芬耐寒的泽中幽兰吧。正逢元宵佳节,塘栖这个运河边的市集张灯结彩举行灯会,人间的喜庆欢乐使天上的星星都失去了光彩。在锦庆楼中与诸好友欢宴,直至灯火阑珊夜晚将尽。有形的东西之外最可贵的是人品,而朋友正是一个古道热肠,解人之困、急人之难的人。我要取出囊中瑶琴,为好朋友弹上一曲烛影摇红,只叹“夜阑饮散春宵短”。
周天球(1514—1595),字公瑕,号幼海,一作幻海,又号六止居士,明代画家,江苏太仓人。善画写意兰草,在文徵明门下学习书法,善大小篆、隶、行、楷,文徵明赞其:“他日得吾笔者,周生也。”晚年能自辟蹊径,一时丰碑大碣,无不出其手。以诗文画名世,兼工花卉,善画兰,取法宋代画兰专家郑思肖标格,笔势一波三折,笔力老辣苍健,清劲飘逸。《明画录》谓:“墨兰自赵松雪(孟)后失传,惟天球独得其妙。”
张水南也有赠吕似野的诗:
水国萍踪一系船,登堂把臂共欢然。
谈看吐气三千丈,交忆垂髫二十年。
错落风云珠履满,斓斑星斗羽觞传。
此回相见休忘却,倒我玉山黄菊边。
其诗意是:漂泊无定的我,在美丽的江南水乡塘栖拴上了船缆,高兴地与好朋友携手登堂、话旧言欢。谈笑之间,你扬眉吐气充满才情。回忆从儿时我们即已定交,至今已经有二十年了。其间风云错落,与多少高贵的宾客和友人往来,在灿烂多彩的吉祥星斗之下传觞欢宴。而这次相见欢聚,一定要尽兴畅饮,就让我醉后卧倒在菊花丛畔吧。
张水南即张衮(1487—1564),字玄同,补之,号水南,江阴人。正德十六年进士,选庶吉士,改陕西道监察御史、巡视马政,以病归。不久提督北直隶学政,召为翰林院编修,续修《大明会典》,校勘《大学衍义》,分纂郊庙乐歌。寻充经筵展书官,晋讲官。嘉靖八年(1529)、十一年任会试同考官。纂修《祀仪成典》。十五年升左春坊左谕德,晋侍读学士,掌南京翰林院事。二十年任会试主考官。二十一年掌国子监祭酒,转南京光禄寺卿,致仕。乡居后留心民瘼,振举乡间公益事业。平生博览群籍,手不释卷。诗宗盛唐,清雅俊逸。著有《水南翰记》《张水南集》《嘉靖江阴县志》《张学士集》等。嘉靖中倭扰东南,衮家居,在危城中驰书政府,条上御倭五事,年七十八卒。其诗文曰《张水南集》。《明史》卷七一有传。
文徵明之子文彭和文嘉也有赠诗,其中文嘉赠吕肖野诗是这样写的:
阔别经几岁,有怀殊未酬。
聊凭水墨兴,写得乱山秋。
古树悬藤合,苍崖界玉流。
题诗相问讯,应否忆吴州。
后注:“文水因久不通音问,故写画达意。”
诗的意思:与朋友你已经分别多年,特别想念却不能相见,姑且凭借水墨写一副秋天的山水画来寄托我的思念。画上古树、悬藤的秋山,还有在那苍黄间杂的崖壁上垂挂着一帘清澈的瀑布。再题上一首问候的诗句,朋友你是否还记得苏州和我?
文嘉(1501—1583),字休承,号文水,文徴明之子,长洲(今苏州)人。文嘉精于鉴古,临古之功也深,画风传乃父衣钵,故下笔能脱去习俗,颇不易得。文嘉初为乌程训导,后为和州学正。能诗,工书,小楷清劲,亦善行书。精于鉴别古书画,工石刻,为明一代之冠。继承家学,小楷轻清劲爽,宛如瘦鹤,稍大,便疏散不结束,迳寸行书亦然,皆不逮父兄。画得徴明一体,善画山水,笔法清脆,颇近倪瓒,着色山水具幽澹之致,间仿王蒙皴染,亦颇秀润,兼作花卉。明人王世贞评:“其书不能如兄,而画得待诏(文徵明)一体。”詹景凤亦云:“嘉小楷轻清劲爽,宛如瘦鹤,稍大便疏散不结束,径寸行书亦然,皆不逮父。”然,文嘉一生一直在追求,王世懋在《跋文嘉书古诗十九首》后称:“休承晚年书奇进,几不减京兆。”
张凤翼也写了《赠吕似野》诗:
三年怀楚调,一水隔吴关。
碧海栖珠树,青天朗玉山。
逸情平野旷,幽意广川闲。
安得移兰楫,倾樽期解颜。
释其诗意:三年以来,时常怀念与你诗词相和的美好时光。长长的大运河将身处吴越两地的我们分隔开。青年才俊的你,有如蓝天下的珠树和明亮的玉山。你那超脱世俗的闲情逸致,如宽阔的原野让人心旷神怡。你那幽深的思绪和闲适的情趣,就连奔腾的大河都会变得静美、澄旷起来。怎么才能得到一条小船前往你处,与朋友你一起倾尽樽中美酒,畅饮欢笑啊。
张凤翼(1527—1613),明代戏曲作家、文学家。字伯起,号灵墟,又称灵虚先生,泠然居士,明长洲(今江苏吴县)人。著有传奇七种:《红拂记》《祝发记》《窃符记》《灌记》《扊扅记》《虎符记》合刻之题为《阳春六集》,另有《平播记》一种。其中以《红拂记》最为流行,今佚。
此外,还有嘉靖朝曾官吏部员外郎的王毂祥,晚年也曾写赠吕肖野一首诗:
浙中今古多才彦,喜见名家有后人。
温润襟怀同白玉,清修眉宇照青春。
从知东箭书称美,始信南镠世所珍。
何以赠君何以处,伫看雕鹗奋秋旻。
此诗中的“东箭”是“东南竹箭”的省称,南镠则是“南金”,指南方的铜,因古时候“东箭南金”都被认为是上品,故多用以比喻杰出、可宝贵的人才。“雕鹗”则是比喻才望超群者。
诗中的“温润襟怀同白玉”,应是指人的文化素养和谦和待人、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它告诉人们,真正美玉的光芒是凛于内而非形于外的。雍容自若的神采,豁达潇洒的风度是不露锋芒,不事张扬。无大悲大喜,无偏执激狂。正所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任天际云卷云舒。生命的状态在这里呈现出一种成熟的圆润和美好的升华。所以,“温润襟怀”所表达的不止限于外在的形象之美,更多的是指人所拥有的内在气质风度与修养。
王毂祥(1501—1586),字禄之,号酉室,长洲(今苏州)人。嘉靖八年(1529)进士,官吏部员外郎。善写生,渲染有法度,意致独到,即一枝一叶,亦有生色,为士林所重。书仿晋人,不坠羲之、献之之风,篆籀八体及摹印,并臻妙品。
作为吕肖野父辈的知名文人王毂祥,竟能不吝溢美之词,用此诗对吕氏这位温润如玉、青春年少的后生小辈的气质修养表示了深深的赞许。此亦可间接证明塘栖吕氏当年在吴越文化圈中之声望和影响。所以,正是吕氏一门开启了塘栖在明代中晚期的文化风雅。
今天的我们还能从以上诗词中得到有益的启示,原来,历史上那群出去为官的塘栖人,如丁养浩、夏时正、邵锐、胡元静、沈楠、钟化民、沈修、沈近思、朱学勤、夏同善们,都能不避艰难、不畏邪恶,在凶险的官场勤政廉洁、为民请命,究其根源,正是塘栖人读书求知的“温润襟怀”,以及良好的道德情操熏陶、浸染了他们,并养成了他们为人处世的恢宏气度和宽阔的胸怀,从而能在各自的仕途中努力精进,并恪守读书人之操守气节,取得优异政绩,终至史册留美名。故此“温润襟怀”更应是塘栖读书人处世待人、虚心问道、刻苦求知、道德情怀之呈示。塘栖那深厚的文化底蕴,正是依托着历代人才辈出,薪火相传,才能得以延续至今的。
吕坤、吕需兄弟及子侄在吕园之中煮字研经、读书著述、精研学业。康熙年间,山阴张孝友题联曰:“一堂兄弟皆师友,千古文章相主宾。”应是当年的真实写照。张孝友,绍兴人,官石门县学教谕。
正是凭借着“樾馆”中的书香,“煮字轩”中的研考,以吕坤、吕需、卓月波、胡元敬等为代表的塘栖文化人读书藏书、煮字论道,使塘栖文风盛行,并吸引了三吴两浙的文化名流来到塘栖,从而将塘栖历史上的文化活动推上了第一次高峰。
吕需于万历二十一年逝世后,吕园至其玄孙辈,康熙年间在世的吕昭世时应仍存于世间。钱塘余绍扆赠联“遗书珍世泽,乔木丽春晖”可证。
吕氏后人在康熙年间有两位进士,一是吕翼凤,号丹羽,康熙二年癸卯科中举,康熙六年丁未成进士,官安徽泾县知县。二是吕澄,字山浏,号桔村,康熙二十七年戊辰进士,官山东临朐知县。
民国《杭县志稿》中也记载有吕园的一丝线索:“不数传,水山一支屡续屡断,在乾隆时已废为桑园矣。”据此可知,吕园最后沉寂的年代正是满族统治者大兴文字狱,汉族读书人思想彻底被禁锢的乾隆年间。
三、关于吕园在镇上的位置
清乾隆年间何琪编撰的《唐栖志略》卷下《园圃》中曾记载:吕园在镇北。吕都事北野与弟鸿胪寺丞水山别墅也。积石累山,规模宏敞……当时宾客之盛,第宅之侈,甲于杭郡。”
此“镇北”一词的指向太过泛泛,让人无法确定具体方位。
而王同《唐栖志》卷四《街巷》一节则记载得很明确:“水北大街自广济长桥过东一带官塘,行旅征程,昼夜如织。……自张侯祠过东为大河坝桥。为添设府署,为碑亭(乾隆辛未,奉宪即添设府址,恭建俗称为御碑亭是也)。东为闻家兜,过东小石桥曰闻家桥,昔有闻姓住此,故名,俗呼梅家兜,旧为吕氏锦庆楼、一本堂、十间楼、喜声馆等胜。兜水缠绕,澄静幽娴。数十年来,楼馆园亭,竟为乌有,滨流水道,为承佃筑室,兜半潦没……”
水北大街梅家兜口,明代吕园故址即在此兜内
据此可确知,明代塘栖名园吕园故址应在今天的水北街梅家兜内。
又据乾隆五十年《栖溪吕氏家谱》所载,从吕坤、吕需始至乾隆四年吕坤六世孙吕宗贤重修吕氏世系,再至乾隆五十年吕文华父子续谱之时,此支吕氏已传至第九、十代。此时,昔日的名门早已衰落,后嗣既无能力亦无财力支撑经营吕园,仅为生计而劳碌奔波。栖水一代名园被承佃筑室,沦为桑园菜圃是必然的。此后,吕氏后人聚居在镇东北新桥湾内,守护着隔岸先祖庐墓,事贾务农,一代一代繁衍生息。
又,光绪《唐栖志》卷五《遗迹》之“余庄”条载有:“余庄在水北邵家兜,中多古桂,堆石为岫。旁甃小池,曲槛长廊,位置幽雅。堂后有‘听嘤亭’,亭有楼可登眺。循廊而入,为竹圃、为竹池,为竹廊。廊侧则“世诵清芬堂”在焉。前有牡丹芍药台,间以山茶、海棠、绣球、蜡梅诸卉。又前为‘一本堂’,则古梅数十枝,尚存梁山舟书额曰‘读我书塾’,为宋茗香题……”
上文中的邵家兜在新桥湾西北侧,里新桥之内,十数户人家沿东西向的邵家兜河道一字排开,与后世吕家住宅相距约百十来米。分析上述关于余庄的记载中,“又前为一本堂,则古梅数十枝”中的“一本堂”拟应为吕家产业。
据以分析,明代吕园的大抵范围应以水北梅家兜为中心,西至今乾隆御碑东面,南至水北大街,东至原塘栖木材仓库(仓库后面即是邵家兜),北至今德清雷甸乡大河坝村南这一区域之内。
塘栖水北街上旧有吕氏宗祠,祠堂位置在今乾隆碑东面,水北街156—157号临街房后面,从中间那条备弄入内,天井后面三间平厅即始建于明代的吕家祠堂。此祠堂房屋20世纪80年代尚存于世间,不过已被塘栖供销社征为竹木仓库。
斗转星移,岁月如梭。二百多个春夏秋冬,往事已如烟尘飘散。
惟有受过塘栖这方山水秀美、物产丰饶、文化繁荣的土地浸染熏陶过的历代读书人,他们所具有的以“温润襟怀”为特征的精神气质,会一直流淌于塘栖后人的血液之中,源远流长,生生不息,一代一代传承下去。
[1] 节,指符节。驻节是指身居要职的官员于外执行使命,在当地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