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局时代:春秋全史(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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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中原雄狮

一、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骊山脚下,尸骨堆积如山,除了血肉模糊的周幽王外,不乏生前显赫的公侯贵族,其中有一人是周幽王的叔叔,周王朝的司徒姬友。他的另一身份是郑国的开国君主,史称郑桓公。

姬友是周厉王的小儿子、周宣王的异母弟弟。周宣王二十二年(公元前806年),姬友被封为诸侯,郑国的历史便自此开始。他在郑国当了三十三年国君,到公元前774年,周幽王征召他入朝辅政,任命为司徒(掌管土地与户籍)。

入朝后,郑桓公敏锐地察觉到周王室危机四伏。天子不理朝政,声色犬马,废长立幼,动摇国之根本,加之奸臣弄事,诸侯离心,长此以往,国将不国。郑桓公不能不为自己谋一条退路,便动了念头,打算把自己的领地迁移到长江流域,远离周都镐京。亲信太史伯认为南方的楚国正快速崛起,成为长江流域的霸主,不宜迁移到那里,不如迁移到洛河以东,黄河、济水以南的地区。于是郑桓公向周幽王提出申请,获得洛河以东的十座城邑。

然而,郑桓公还没来得及远走高飞,骊山之变就爆发了。这位郑国的开国君主没能逃过厄运,与周幽王一起被犬戎人杀了。

不过,由于郑桓公未雨绸缪,郑国得到一块新的地盘,为后来的崛起奠定了基础。继位的郑武公是郑桓公的儿子,也是少数效忠周王室的诸侯之一。在周王室威风扫地之时,他仍忠心耿耿,派出军队护送周平王东迁到洛邑,为周政权的重建立下了汗马功劳。感激涕零的周平王把郑武公提拔为卿士,卿士相当于太师、执政大臣,是朝廷的一把手。

作为新兴诸侯,郑武公颇有雄心。他开启诸侯兼并战的先河,先后吞并郐国与东虢国,并向东开疆拓土。为了巩固在朝中的地位,郑武公在公元前758年主动与申侯联姻,他娶了申侯的女儿武姜(姜是其姓,因嫁给武公,称武姜)。不过,这桩政治婚姻却为郑国未来的动荡埋下了伏笔。

武姜嫁给郑武公的次年(公元前757年),产下第一个儿子,取名为“寤生”。为什么叫寤生呢?有两种说法:第一种说法,“寤”的本意是睡醒,寤生就是刚从睡梦中醒来时,儿子出生了;第二种说法,是“逆生”的意思,一般婴儿在出生时是头先出来,但武姜的儿子却是脚先出来,分娩过程很不顺利。不管怎么说,武姜在产下寤生时,受了惊吓刺激,说不定得了产后抑郁症,所以她作为母亲,非常不喜欢这个儿子。

三年后,武姜又产下第二个儿子,名为叔段。这次生产估计比较顺利,武姜特别喜欢小儿子,更加冷落长子寤生。

没有母爱的滋润,对于一个孩童来说,是不幸的。

但不幸也可以使人变得更加坚强。

从童年时代开始,生活教会寤生第一堂课,就是人生是不平等的。公侯之家固然衣食无忧,显赫与荣耀更是常人所不敢奢望的,然而宫廷内斗争之残酷,亦非寻常人家所有。自西周以来,嫡长子继承制已经成为传统,武姜虽不喜欢长子寤生,但长子寤生仍然被郑武公立为继承人。

想到宝贝儿子叔段以后将臣服于哥哥,武姜心里就难过。作为申侯的女儿,武姜的性格与父亲颇为类似,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于是,一场夺嫡的阴谋开始了。女人有女人的武器,就是吹枕边风。为了让小儿子叔段获得继承权,武姜不断地挑拨是非,在郑武公面前说大儿子的坏话。

然而,武姜的阴谋并未得逞。两个原因:第一,有周幽王的前车之鉴。当年周幽王宠爱褒姒,废长立幼,导致申侯叛反,自己也落得个兵败被杀的下场。往事历历在目,郑武公岂敢重蹈覆辙呢?第二,长子寤生谨言慎行,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郑武公怎么能无缘无故剥夺其继承权呢?

母亲的偏心,无疑让寤生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不过,事情有坏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缺乏母爱的寤生表现得比同龄人更早熟,他沉默寡言,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小心地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从不轻易泄露内心的感情,城府极深,令人捉摸不透。他很早就悟出人生哲学:人生下来后,就投入一个战场,直到死时才能离开,任何人都可能是敌人,包括自己的母亲在内。

公元前744年,郑武公去世,年仅十七岁的寤生继位,史称郑庄公。他是郑国第三任君主,同时也是春秋时代第一位风云人物。

武姜终究没能让心爱的小儿子当上国君,内心难免失落。这位奇葩母亲还没折腾完,她又抛出一个新的方案:要求郑庄公把制地封给弟弟叔段。

这个要求,郑庄公实在无法接受。

制地就是虎牢关,是一座险要关塞,也是兵家必争之地。当年郑武公灭东虢,东虢国君虢叔就是死于虎牢关。作为国君,郑庄公怎么能把战略要地拱手让出呢?他委婉地拒绝了母亲的无理要求,说道:“制地是一个险要之邑,当年虢叔便是死在那里,还是另换一座城邑吧。”

武姜铁了心要为小儿子争取到最大利益,挑了一座最大的城邑:京城。京城的面积与郑国都城相当,按照周代的礼制,臣子的封邑,不得超过国都面积的三分之一。很显然,武姜的要求并不合理。郑庄公当然晓得母亲偏心,可是作为儿子,他能怎么办呢?让步是必要的,于是他同意了,把京城封给弟弟叔段。

由于武姜干涉内政,从郑庄公上台伊始,郑国实际上就存在两个政治中心。由于有武姜的支持,叔段的京城便成了针插不进,水泼不入的独立王国。与哥哥不同,叔段是在母亲的溺爱与呵护下长大的,人生一路开挂。尽管未能取代哥哥成为一国之君,好歹也是一城之主,要啥有啥。

不过,人苦于不知足。随着年龄增长,叔段的野心随之膨胀。他对哥哥的态度,显然是受到母亲的影响。有一句话说得好:“受偏爱的有恃无恐。”自小受偏爱的叔段,打心底瞧不起自己的哥哥,不断挑战郑庄公的心理底线。作为封邑,京城的面积本就严重超标,叔段意犹不足,将城池进一步扩建,规模超过国都。

对于叔段的僭越行径,郑国诸大臣忍无可忍。祭仲警告郑庄公,如果不采取应对措施,形势可能会失控。但郑庄公只是轻描淡写地答道:“这都是武姜的主意,我怎么能拒绝呢?”祭仲义愤填膺地说:“武姜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若任由她胡作非为,国家很快会陷入动乱之中。”郑庄公仍不为所动:“多行不义必自毙,您还是耐心等待吧。”

其实,郑庄公并非忽视问题的严重性,而是有所顾虑。首先,叔段敢胡作非为,无非仗着母亲武姜的支持,打击叔段就是摆明与母亲决裂;其次,武姜的势力不容小觑,自从嫁给郑武公后,她便一直插手政事,从夺嫡之争到迫使郑庄公分封叔段,都可看出这个女人不简单;其三,武姜背后还有申国势力,不要忘了正是申国的叛反才导致西周的灭亡。

郑庄公选择隐忍,叔段则更加肆意妄为。他以“京城太叔”自居,独霸一方,还变本加厉,将郑国的西部与北部边区都划入自己的管辖范围,大有与哥哥分庭抗礼之势。

公子吕警告郑庄公,郑国已经出现两个政治中心。看着国君漫不经心的样子,公子吕十分气愤,扬言如果郑庄公想让位,他将去投靠叔段。郑庄公没有生气,仍不紧不慢地说:“他将会自作自受的。”

说实话,大臣们都摸不清郑庄公的真实想法。姑息养奸,郑庄公究竟要等什么呢?其实,这正是庄公的高明之处,用兵法来说,叫“示弱于敌”。后来伟大的思想家老子曾说过:“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显然,郑庄公在下一步险棋,但他成竹在胸,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叔段虽野心勃勃,但不过是温室中长大的公子哥,一路顺风顺水,哪里有什么真本事呢?说到底,叔段只是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平日只会飞鹰走狗、酗酒狩猎,贵为城主却不体恤民生,京城百姓苦不堪言。这种公子哥哪来翻江倒海的能量呢?

反观郑庄公,统治国家已有二十年之久,郑国社会稳定,经济繁荣。在众多的诸侯国中,郑国以商业发达闻名,这与郑庄公的大力扶持是分不开的。同时,郑庄公继承父亲的政治遗产,出任周王室的卿士,也就是朝廷的一把手。尽管周室衰微,天子毕竟在名义上还是天下共主,郑庄公近水楼台先得月,有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资本。同时,郑庄公大力发展军事,打造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曾经力挫老牌诸侯鲁国,并吞并邻近的戴国。

郑庄公一生城府极深,很少对人表露心迹。他并不残忍,骨子里是个感情丰富的人,心中仍有母子之情、兄弟之谊,只要叔段不铤而走险,公然叛乱,他未必会挑起兄弟间的战争。

然而,叔段阴谋反叛的迹象越来越明显,他自己的地盘由京城扩张到廪延。公子吕不得不再次向郑庄公进言,如果不及时采取行动,叔段的地盘将会越来越大。郑庄公的回答是:“叔段不仁不义,得到越多的土地,就越丧失民心,离崩溃的日子就近了。”

该来的终究会来。

庄公二十二年(公元前722年),叔段终于在京城公然反叛。

叔段为发动叛乱做了精心准备。首先完善京城的防御,新修城墙工事;其次储备充足的武器,并组建一支战车部队。太后武姜自然不会置身事外,她在都城当内应,只要叔段大军兵临城下,就打开城门。计划很周密,叔段自认为万无一失,就算不能攻克国都推翻郑庄公,至少也可以据京城自保,裂地称侯。

在叔段看来,一再忍让的郑庄公不过是只弱小可欺的绵羊。但是他错了,郑庄公不是绵羊,而是一头雄狮。

郑庄公反击速度之快,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叛军刚开始行动,郑庄公立即软禁母后武姜,切断叛军的内应。同时,他以公子吕为统帅,出动二百辆战车及五千人的部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扑叔段的老巢京城。武姜被软禁,完全打乱了叔段事前的部署,无奈之下,他只能选择婴城固守。按理说,京城作为郑国最大的城池,有坚固高耸的城墙,不是那么容易被攻破的。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京城百姓居然发动武装起义。

这次武装起义是民众自发组织的呢,还是郑庄公派去潜伏在京城的间谍们煽动的呢?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叔段有反叛之心,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而是国人皆知的事。以郑庄公的智慧,不可能无所作为,肯定在京城内安插大量的间谍,一方面是收集情报,另一方面就是煽动、组织民众起义。一个明显的证据,就是叔段刚叛乱,郑庄公就软禁武姜,显然完全洞悉叛军的计划。

外有政府军,内有造反派,叔段的叛乱刚刚开始,就被郑庄公镇压下去。眼看大势已去,叔段仓皇败退到鄢邑。京城都守不住,何况是小小的鄢邑呢?政府军很快尾随而至,失魂落魄的叔段落荒而逃,远走他乡,跑到共国(卫国的附庸国)寻求政治避难,儿子公孙滑则逃往卫国。

郑庄公不露声色地容忍叔段在京城分庭抗礼达二十二年,而后一战平定之,足见其忍耐功夫与深谋远虑。在春秋战国初期,郑国只是一个中等诸侯国,却能叱咤风云数十年,凭借的正是郑庄公坚忍不拔的意志。

郑庄公并非一个冷酷无情的人。

软禁母亲武姜之后,郑庄公诅咒并发誓道:“没到黄泉之下,就没有相见的机会。”黄泉之下就是墓穴,意为此生母子永不再见。但是冲动过后,他颇有悔意。谁不爱母亲呢?母亲再偏心,也是养育自己的至亲之人,谁能割断这种亲情呢?作为一国之君,既发下毒誓,又怎么能反悔呢?郑庄公长吁短叹,郁郁寡欢。

颍考叔看出郑庄公的心事,他便设了一个局。一次宴席上,颍考叔在吃饭时,把菜里的肉夹起来,放在一旁,舍不得吃。郑庄公就问:“你为什么不吃肉呢?”颍考叔回答说:“我家中有老母,没有尝过宫中肉的味道,我想把肉留给老人家品尝。”郑庄公喟然长叹:“你比我幸运,你有母亲可以孝敬,我却没有。”

颍考叔故作惊怪状说:“为什么这么说?”

郑庄公就把自己发的毒誓说了一遍,又叹了一声:“我真后悔呀!”要知道郑庄公是个城府极深的人,若不是触景生情,也不会这样把心里话都掏出来说。

颍考叔听后微微一笑:“这有何难?既然说不到黄泉不相见,那您可以挖一条地洞,一直挖到有泉水的地方,不就可以跟母亲相见了吗?这样做您也没有违背自己的誓言啊。”这一番话,顿时让郑庄公拨云见日。对呀,黄泉之下,既可以是墓穴,也可以是洞穴嘛。

很快,一条深达地下水的地道挖好了。武姜与郑庄公母子两人在地道里相见,果然是会于黄泉之下。郑庄公难掩喜悦之情,爬进地道时吟道:“大隧之中,其乐融融。”母亲武姜在这一刻,似乎也被感动了,爬出地道后也吟道:“大隧之外,其乐泄泄。”母子终于和解。

对郑庄公来说,这是迟来的母爱。

二、十年征战,十年经营

叔段的叛乱很快被镇压下去。然而,蝴蝶扇动的翅膀,最终引起一场大海啸。

郑国内战是一根导火索,引燃了旷日持久的中原大战。

有一个人密切关注着郑国的内战,此人便是卫桓公。卫国位于郑国东北面,两国土地接壤。与郑国相比,卫国是个老牌诸侯国,在西周初期开国,立国二百多年了。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作为新兴诸侯国,郑国大有后来居上之势,在连续灭掉郐国、东虢国、戴国后,土地不断扩张,让邻居卫国大感不安。

卫桓公本想借郑国内战捞取好处,不料叔段根本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扑腾一下就彻底没戏了。不过,卫国成了叛乱分子的保护伞,其附庸国共国成了叔段的避难所,而卫国收留了叔段的儿子公孙滑。显然,卫桓公对郑庄公发出了极不友好的信号。

郑国内战刚刚结束,郑、卫军事冲突接踵而至。卫桓公武装干涉郑国内政,他以支持叔段为由,大举出兵,侵占郑国的廪延。

这一战,开启了中原十年血战的序幕。

面对卫国的挑衅,郑庄公给予坚决反击。前文说过,郑庄公不仅是郑国的国君,同时也是周室的卿士,即朝廷的执政大臣。尽管王室衰微,却尚有一定实力,也有少数几个诸侯效忠天子,其中虢国是最重要的一个。郑庄公以卿士身份召集王师以及虢国军队,会同郑国军队讨伐卫国。卫桓公焉能抵挡,被打得大败,颜面扫地。

当一个社会旧有的秩序解体时,往往会陷入混乱无序之中,春秋初期的情况便是如此。在西周时代,诸侯国的叛乱、弑君事件是比较少的,因为弑君自立者,必定会遭到最高统治者周天子的讨伐与惩罚。如今周天子暗弱,朝廷已经没有实力约束诸侯,诸侯国内的叛乱与弑君事件开始蔓延,成为春秋初期一道血腥的风景线。继郑国的叔段之乱后,卫国的一起叛乱也在酝酿之中。

卫桓公企图武力干涉郑国内政,不想偷鸡不成反蚀了一把米,引起国人的强烈不满。这时,一个野心家出现了,此人便是卫桓公的弟弟,名唤州吁。公元前720年,州吁利用国人对卫桓公的不满,发动政变,杀死哥哥,篡位夺权。卫国的政变如同郑国的翻版,只是叔段失败了,而州吁成功了。

不过,杀兄篡位这种事,手段很卑劣,很难得到国人的支持。要让民众口服心服,州吁必须干出一番事业,证明自己是出色的领袖。只要打败郑国,一雪前耻,他的支持度就会直线提升。不过,州吁心里很明白,单靠卫国自身的力量,要打败郑国几乎不可能。自郑国开国以来,已经灭掉三个小国,势力正盛,又可以倚借王师、虢师为外援,谁可与之争锋呢?因此,组建一个反郑同盟,才是制胜的法宝。

作为老牌诸侯,卫国历十二代君主的经营,在中原地区有一定的影响力,除了附庸国共国之外,还有两个小跟班,一个是陈国,一个是蔡国。陈、蔡是卫的小喽啰,率先加入反郑同盟。为了确保对郑国的军事优势,卫君州吁又拉宋国入群。

原来宋国内部也出现权力斗争。

在州吁弑兄的同年,宋穆公去世。公子冯与公子与夷争权,最终公子夷获胜,登上国君宝座,史称宋殇公。在权力斗争中失败的公子冯则逃到郑国,郑庄公不仅收留公子冯,还扬言要用武力帮他夺回君位。这么一来,宋国与郑国的关系急转直下。州吁觑准机会,派人游说宋殇公加入反郑同盟,并许诺由宋国充当同盟的盟主。

事实证明人多力量大。

宋殇公以盟军总司令的身份,率领宋、卫、陈、蔡四国联军浩浩荡荡杀奔郑国。郑庄公虽是一代雄主,奈何以一敌四,劣势太明显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郑庄公不敢硬拼,只得采取乌龟战术,闭门不出,婴城固守。四国联军在郑国都城外折腾了五天,无法破城,最后悻悻而退。

这一战虽然盟军没有取得什么实质胜利,但足以证明组建同盟是对付郑国的利器。为了进一步扩大反郑同盟,宋殇公又拉鲁国入群。鲁国是西周初期著名政治家周公旦的封国,在诸侯中有很有影响力。鲁国的加入,让反郑同盟如虎添翼。我们注意到一个事实,五个同盟国都属于立国超过二百年的老牌诸侯,因而它们联手打击郑国,可视为新老诸侯之间的较量。

很快,盟军卷土重来。

五国盟军再度兵临城下,郑庄公是战还是守呢?此时正是秋收时节,城外的粮食都熟了,但还没有收割。如果郑庄公不出城迎战,那么未收割的粮食就完全落入敌人手中了。为了保护粮食,郑庄公只能硬着头皮上了。不过,战争没有侥幸可言,以一敌五,郑庄公不仅没能保住粮食,军队也大败而回。五国联军把郊外的庄稼收割一空,满载而归。幸好郑国的经济不全依赖农业,商业也很发达,勉强度过粮荒。

面对反郑同盟的嚣张气焰,郑庄公如何破局呢?

这时,一个机会不期而至。

反郑同盟的始作俑者卫国竟然又一次爆发政变。自从州吁弑杀卫桓公篡位后,并非每个人都愿意臣服这位弑君者。老臣石碏发动政变,设计捕杀州吁,立卫桓公的弟弟子晋为新的国君,史称卫宣公。卫国政局动荡,郑庄公岂会错失良机?他当机立断,挥师越过国境,偷袭卫国,大败卫军,一雪前耻。

卫宣公刚刚上台,还未来得及烧三把火,就挨了一记闷棍。恼羞之下,他没来得及通知宋、鲁等盟友,就仓促发兵攻打郑国,企图挽回面子。只有一个南燕国前来助阵,只是南燕军的战斗力无法让人恭维。

郑庄公一瞧,鲁、宋军队都没来,怕你干什么,于是列阵出战。他制订一个作战计划,核心是避实击虚,先打弱敌,后打强敌。弱敌是南燕军,具体的战术是正面牵制,侧背袭击。

在春秋战国史上,郑庄公大约可以算是第一位名将。在中原大战期间,他多次展示出高超的军事指挥艺术。他亲率大军与卫、南燕联军正面对峙,暗地里派遣儿子姬忽(字曼伯)和姬突(字子元)率一支偏师,出其不意袭击南燕军的侧背。南燕军阵形大乱,郑庄公抓住机会,全线反击,重点打击南燕军。在郑军前后夹击下,南燕军大败,士兵丢盔弃甲,狼狈鼠窜。打掉南燕军,等于折断敌方的羽翼,卫军陷入孤军作战。论战斗力,卫军远不是精锐郑军的对手,很快就溃不成军,跟在南燕军的屁股后面逃了。

这一战,把卫宣公的锐气打没了。

郑庄公对自己的军队很有信心,他不怕单挑任何一个国家,怕的是对方抱团儿作战。所以郑国必须在敌人重新联合之前,各个击破对手。打垮卫军后,郑庄公马上把目标对准宋国。敌人会拉同伙群殴,难道我就不会吗?郑庄公又一次以卿士身份,调集周天子的王师以及邾国军队,以三打一的优势,进攻宋国。这次轮到宋国叫苦不迭,郑军一路挺进,如入无人之境,一直杀到宋国都城之下。

宋殇公吓坏了,赶紧派使者赶往鲁国,向鲁隐公求援。鲁隐公询问前线战况,宋使却刻意隐瞒实情。这种不诚实的态度,令鲁隐公大为不快,拒绝出兵救援。

鲁隐公拒绝援宋的消息传出,精明的郑庄公意识到敌人内部已开始分裂。他不失时宜地向鲁国示好,提出两国和解的主张。与卫、宋两国不同,鲁国与郑国并没有实质上的利害冲突。鲁国虽然在宋国的忽悠下加入反郑同盟,但是表现并不卖力。对于郑庄公抛来的橄榄枝,鲁隐公是乐于接受的。

教训宋国后,郑庄公把利刃砍向陈国。陈国的国力远逊于宋、卫,哪里抵挡得住,很快被郑军杀得落花流水,被俘者甚众。

郑庄公不愧是中原雄狮,面对周边多国的围殴,不仅没被打趴下,反而一口气接连打击卫、宋、陈三国,越战越勇,令对手闻风而色变。

《孙子兵法》说:“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下攻城。”其实,比孙子早出生几百年的郑庄公,就已经悟出这个真理。敌人那么多,要在战场上一个个解决,太辛苦了。比打仗更重要的,是要有清晰的战略谋划以及外交上的纵横捭阖。

尽管郑庄公有高超的军事才能,有把握转瞬即逝战机的能力,但敌人太多了。战争对物力、人力都是巨大的消耗,长此以往,国家怎么承受得了呢?站在战略高度上考虑,郑庄公必须分化、削弱、瓦解敌人的同盟,同时建立自己的朋友圈,这样方可掌握中原大战的主动权。

为了实现战略转折,郑庄公展开一场凌厉的外交攻势。

公元前716年,郑庄公向宋殇公提出停战请求。鲁国已经退出反郑同盟,剩下四国中,陈、蔡是比较弱的,宋、卫则比较强。在春秋诸侯中,宋国比较有意思,它本是殷商后裔的国家,和平思想特别发达,在春秋时期有两次著名的弭兵运动,都是宋国人主持的,我们在后面会讲到。宋国与郑国打了几年,没捞到什么好处,国人对频繁的战争颇多怨言。宋殇公也见识了郑国军队的厉害,估摸着打不赢,便同意签下停战协议。

紧接着,郑庄公主动与陈国媾和。

陈国刚被郑国打得大败,被俘的士兵甚多,陈桓公焉有拒绝的理由?陈桓公甚至提出与郑庄公缔结姻亲,将女儿嫁给郑庄公的儿子姬忽。以前陈国一直是卫国的小喽啰,现在看到老大不行了,还是另找靠山吧。陈郑联姻,意味着陈国脱离以卫、宋为首的反郑同盟,这是郑庄公外交的重大胜利。

为了彻底瓦解反郑同盟,郑庄公又下了一步好棋,他提出与卫、宋两国签署全面和解条约。为此,他请来一位大佬级的人物,此人便是齐国君主齐僖公。为什么要请齐僖公出面呢?原来啊,齐国拥有一项其他诸侯国都没有的特权。齐国的开国之君就是大名鼎鼎的姜尚姜太公,是西周的开国功勋,因此周天子授予齐国征伐四方诸侯的大权。由此可见,齐国的地位特别高,是一等一的大诸侯。

郑庄公请大佬出面调停,卫、宋两国君主岂能不给面子?很快,三国君主在温地会晤,订立盟约,捐弃旧怨,实现全面和解。

至此,反郑同盟全线瓦解。

如果当年有诺贝尔和平奖,我想这个奖项毫无疑问会颁发给郑庄公。

不过,我在前文说过,郑庄公是个极有城府之人,如果你认为他是个和平主义者,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和谈只不过是郑庄公的缓兵之计,他雄心勃勃,欲建立郑国在中原的霸业。在罢兵休战期间,郑庄公没有停止外交活动,他积极拉拢齐国与鲁国,寻求机会重新对宋、卫两国进行打击。

两年后,郑庄公找了一个发动战争的借口:宋国没有履行朝见周王的义务。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自骊山之变后,周王室权威一落千丈,各诸侯国多不朝见天子,岂止是宋国。当一个人要找碴儿时,他并不是要一个真相,而是只要一个借口。

公元前713年,郑庄公、齐僖公和鲁隐公三大巨头正式结盟,共同对付宋国。齐僖公与鲁隐公都想通过战争捞取好处,郑庄公更有雄心,他的目的是雄霸中原。仅仅数年时间,郑庄公就完全逆转被动挨打的局面,拆散敌方同盟的同时,建立自己的同盟,这就叫“上兵伐谋”。

该年五月,伐宋战役打响。郑军从西面突入宋国,齐、鲁两军则从东面发动进攻。宋国如同夹心饼干,两面受敌,而且任何一支敌军的实力都在自己之上。很快,宋国的抵抗土崩瓦解。六月一日,鲁隐公指挥鲁军在营地大败宋军;六月十五日,郑庄公指挥郑军攻占郜邑,十天后再克防邑。

在春秋时期,受制于人口、经济、技术等诸多因素,战争规模一般是比较小的,持续时间也比较短,很少有一场大战旷日持久,因此诸侯战争一般是点到即止,见好就收。攻下两城后,郑庄公就鸣金收兵,伐宋之战结束。

我们可以从一个细节看出郑庄公的高明之处。他把占领的两座城邑一转手,送给鲁隐公。对鲁隐公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开心得合不拢嘴。不过,郑庄公只是慷他人之慨罢了。他出手大方当然有自己的意图,鲁国曾是反郑同盟的一员,只要收下两城,就铁定不会与宋国结盟。不仅如此,郑庄公更深一层的用意,是激化鲁、宋两国的矛盾,让这两个诸侯国互相牵制,以实现郑国利益最大化。馈赠出的礼物,有时只是烫手的山芋。

宋国当了一回冤大头,岂肯善罢甘休。郑庄公悍然发动战争,之前订立的和约也就作废了。宋殇公马上找了昔日的盟友,约请出兵伐郑。最初参加反郑同盟的四国,由于陈国退出,只剩下宋、卫、蔡三国。卫国向来是反郑急先锋,对宋国的提议当然举双手赞成,而作为小喽啰的蔡国,唯老大马首是瞻,跟在屁股后面狐假虎威。

很快,三国联军杀入戴国,攻占戴地。然而,三国同盟已经出现裂痕。由于蔡国实力较弱,又是卫国的小喽啰,宋殇公不免有居高临下的傲慢,对蔡国人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不仅蔡国人深受伤害,卫国人也颇为不满。

联军内部不睦,对郑庄公来说是个好消息。他率领主力部队奔袭戴地,矛盾重重的联军无心恋战,仅一天的工夫,戴地便被郑军夺回,大批联军士兵被俘。郑庄公挟胜利之威,攻入宋国,打了个胜仗后才耀武扬威地返回。

此役宋国先胜后败,郑庄公则捍卫了郑国中原强国的地位。

中原大战前后持续十年之久。这次大战最初是卫国挑起的,后来战争规模不断扩大,卷入战争的国家包括郑国、宋国、卫国、陈国、蔡国、鲁国、齐国、虢国、邾国、南燕国等,重头戏是宋郑之战。宋国与郑国前后交锋十次,起初宋国凭借“反郑同盟”的力量,打赢过几次,后来郑庄公通过高超的外交手腕,削弱敌方同盟的力量,从而牢牢地把握战争的主动权。

公元前710年,一起突如其来的政变,为十年中原大战画上一个休止符。这一年,宋国贵族华父督发动政变,杀害宋殇公。

推究政变的原因,竟是始于一位绝色美女。

话说宋国大司马孔父嘉有个美若天仙的妻子,平日养在深闺人未识。有一天,或许是在家里闷得慌,孔夫人坐上马车,在城里溜了一圈。正当她东张西望时,有一辆马车从旁边驶过,车上坐的人,正是宋国太宰华父督。华父督那双贼眼,正好望见对面的孔夫人,饶是他见多识广,也被该女子的美貌惊呆了,不禁呼出三个字:“美而艳!”真是又美丽又娇艳的女人啊。京城里居然有这等美女,我咋不知呢?他忙差人四处打听,原来竟是大司马的夫人。那一刻,他内心五味杂陈,羡慕忌妒恨一起涌上心头。

华父督是太宰,孔父嘉是大司马,都是宋国最有权势的人物,两人也是政坛上的对手。自己的政敌居然娶了一个大美女,华父督心里不是滋味。打从见了孔夫人后,华父督魂不守舍,满脑袋都是美人的倩影,挥之不去,怅然若失。换作其他人的老婆,他早就下手了,可偏偏是大司马的女人,鞭长莫及呀。

俗话说:色胆包天。为了美色,人有时是会铤而走险的。何不干脆干掉大司马孔父嘉呢?既消灭一个政敌,又可能把美女抢到手,岂不快哉?有机会干掉孔父嘉吗?还真有。孔父嘉的官职是大司马,掌兵权,相当于国防部长。当时宋国与郑国连年战争,屡战屡败,谁来负战败的责任呢?显然大司马要负首要责任。

为了干掉孔父嘉,华父督派人煽动民意,放出流言:“自国君(即宋殇公)即位以来,十年时间,宋国打了十一次仗,民众生活痛苦不堪,这都是大司马孔父嘉的错。只有除掉孔父嘉,民众才有安定的生活。”宋国有和平主义的传统,针对民众厌战心理,华父督把矛头直指孔父嘉,为发动政变铲除政敌打下舆论基础。

春秋初期,各诸侯国政变迭出,这次轮到宋国。由于事先宣传做得到位,华父督的政变还是得到不少人的支持,他出兵攻打孔父嘉。孔父嘉稀里糊涂就成了刀下之鬼,只是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杀的原因居然是老婆长得太漂亮了。华父督杀害孔父嘉后,迫不及待便把孔夫人掳走了。

当政变的消息传来,宋殇公惊呆了。华父督竟敢自作主张杀掉大司马,还抢了人家的老婆,眼里还有没有国君?国家到底是君主的,还是华父督的呢?这不是谋反是什么?起初华父督被美色所惑,铤而走险发动政变,只想杀掉孔父嘉,并没想杀害国君。事到如今,他意识到殇公不死,自己迟早会被清算。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把国君也干掉。于是华父督一不做,二不休,竟然率军直捣宫廷,杀害了宋殇公。

在古代弑君是最严重的罪行,弑君者往往会被处以车裂酷刑。为什么东周初期弑君案那么多呢?主要是周室衰微,朝廷已经无力干涉诸侯的政事。不过,对于华父督弑君这件事,还是有人要管的。

这个人就是郑庄公。

郑庄公为什么要插手宋国内政呢?有两个理由:其一,作为周王室的卿士,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天子,天子的金字招牌还是有些用处的,可以“尊天子以令不臣”,或“挟天子以令诸侯”,插手宋国内政,可以提高郑庄公在诸侯中的政治声望;其二,郑庄公收容宋殇公的政敌公子冯,如今宋殇公被杀,正好可以把公子冯送上国君宝座。

于是郑庄公邀请齐僖公、鲁桓公、陈桓公,在稷地举行四国君主会议,商讨解决宋国问题。华父督闻讯大骇,如果四国联手干涉宋国内政,追究弑君之罪,到时自己就死得很难看了。不过,华父督毕竟是个老谋深算的政客,岂会坐以待毙!郑、齐、鲁曾联合攻宋,三国君主岂会在意宋殇公的死活呢?特别是郑庄公,跟宋殇公斗了十年,岂会为敌人之死而打抱不平呢?看清这一点,华父督便祭出法宝,分别向四位君主大行贿赂。为了讨好郑庄公,华父督还允诺,由流亡郑国的公子冯出任宋国的新国君。

四国君主捞得盆满钵满,自然笑逐颜开,惩罚弑君者之事,就不了了之了。所以,这次四峰会实际上就是一次肮脏的政治交易。

郑庄公成了最大的赢家。公子冯被迎回宋国继任君位,史称宋庄公。从此,宋国的国策由反郑转变为亲郑。

宋国政变问题的解决,标志着一种新的政治秩序正在形成。在周天子丧失统治权柄后,大国的政治话语权越来越重。王室暗弱,则霸业兴起。

随着宋国立场的转变,持续十年之久的中原大战终于告一段落。这是一场春秋初期最大规模的诸侯战争,也是各国权力重新洗牌的开始。

中原大战初始,郑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诸侯国,十年攻战,十年经营,至战争结束时,已经崛起为诸侯中的最强者,这与郑庄公的雄才大略是分不开的。在这场角逐中,郑庄公充分展示其军事天赋与外交天才,在战场上料敌制胜,在外交上纵横捭阖。后来,郑庄公被誉为“春秋小霸”,他虽然没有后来齐桓公、晋文公、楚庄王那样光彩夺目,但开启春秋霸业之先河,历史地位不容抹去。

当然,郑庄公能雄霸中原,也有一些客观因素。当时晋国正陷入长期内战,楚国埋头在南方发展,秦国则在西方开疆拓土,这些后来烈焰灼人的诸侯国,都没有工夫理会中原,这是郑国得以坐大的一个有利因素。

随着郑国的强大,郑庄公与周王室的矛盾越来越大,最终导致兵戎相见。

三、天子与诸侯之战

郑国与周王室的关系紧张由来已久。

骊山之乱后,周平王东迁,在重建周政权上,郑国是出过力气的,因而郑武公与郑庄公先后担任卿士,处于权力最顶端。

在中原大战期间,郑庄公多次假公济私。他以卿士的身份,屡屡调动王师出征。以前是诸侯为天子卖力,现在是天子为诸侯打工。这就叫“权力倒悬”。对此,周天子既愤怒,又无奈。

周平王搞起平衡术,起用西虢公,以限制郑庄公的权力。郑庄公岂是吃素的?他雷霆震怒:要不是我郑国撑腰,你周天子屁都不是!周平王慌了,他还真怕郑庄公拂袖而去,这年头只剩下少数几个诸侯愿意效忠朝廷,要是郑国不干了,朝廷还能倚靠谁呢?为了表示对郑庄公的信任,他想了个补救的办法:与郑国互换人质。周平王把儿子送到郑国当人质,郑庄公也把儿子送到周王室当人质。

当时互为人质的做法在诸侯国之间很普遍,但是天子与诸侯互换人质,这是破天荒的。其实,真正的信任根本就不需要人质,正是不信任,才需要人质。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已跌下神坛,实际上已经沦落到诸侯的地步。

公元前720年,周平王去世,周桓王继位。周桓王年轻气盛,不想当一个窝囊天子,上台伊始便重用西虢公,削弱郑庄公在朝廷的权力。郑庄公暴跳如雷,当即以牙还牙,两次派遣军队闯进周天子的领地,割走成熟的稻谷。周桓王气得直吹胡子,却也无可奈何。

郑庄公虽是朝廷卿士,其实他并没有在周都办公,而是待在自己的郑国。周桓王继位时,他也没有前往祝贺。直到三年后,即公元前717年,郑庄公装模作样前往洛邑朝见周天子。

然而,周桓王对郑庄公的态度极其冷淡,两人基本上就是尬聊。周公黑肩实在看不下去,悄悄地对天子说:“周室经骊山之变,从镐京东迁到洛邑,郑国与晋国是有大功劳的。应该对郑国以礼相待,其他诸侯才会前来朝见。现在您这个态度,我看郑国不会再来了。”

不想周桓王一听便无名火起:老子刚登基时,郑庄公就派军队来抢粮食;老子都当了三年天子,郑庄公才前来朝见;要老子尊重他,呸,门都没有。

天子非但不把周公黑肩的劝告当回事,还打算坑郑庄公一把。

桓王八年(公元前712年),周天子干了一件很失体统的事。

周王室打算与郑国交换土地。天子用十二块较小的土地,交换郑国四块较大的土地。郑国的商业很发达,庄公心里盘计一下,这笔买卖不吃亏,挺划算的,便一口答应。很快,郑国把四块土地交割给了王室,但在接收交换的土地时,郑庄公傻眼了。原来这十二块土地,竟然都不是周王室的财产,其所有权是属于一个古老的苏氏家族,这个家族的先祖名为苏忿生,在西周初期曾担任司寇。

这是一起彻头彻尾的诈骗案,主角居然是号称天下共主的周天子。交易的结果是,周王室得到四块土地,郑国最终落得个两手空空。精明过人的郑庄公被狠狠地坑了一回,周桓王则为自己的小聪明沾沾自喜。作为天子,为了那点蝇头小利而置规矩于不顾,这品行还比不上街头的小商小贩,可见格局实在太小。

周桓王的错,在于高估自己的实力。郑庄公虽然嚣张跋扈,至少还会去朝见天子,就凭这点,绝大多数诸侯就做不到。天子在诸侯中还有些薄面,靠的就是郑国的撑腰。可是周桓公显然认为自己的翅膀硬了,他要重振王室的权威。为了杀鸡骇猴,他决定先拿郑国开刀。

公元前707年,周桓王罢免郑庄公卿士之职,公开决裂。

不仅如此,天子还打算亲征,讨伐郑国。我们不禁要问,周桓王哪来的底气呢?如果是单打独斗,天子的王师当然不是郑军的对手,但是周桓王手上还有一张牌:郑国的宿敌卫国及其小喽啰蔡国、陈国。

自从宋殇公被弑,宋国由反倒转为亲郑,卫国独木难支,不敢挑战郑国霸权。现在周天子要亲率王师讨伐郑国,卫国又看到希望,遂拉上蔡、陈两国,加入讨逆军。周桓王把此战视为复兴周室的关键一役,只要打败小霸主郑庄公,诸侯势必纷纷来朝。然而,他统领的卫、陈、蔡诸军,无一不是郑庄公的手下败将,能有多少胜算呢?

对周天子的进犯,郑庄公哂然一笑,亲率强兵猛将,屯兵葛,严阵以待。

讨逆军看上去阵容强大,分为三大方阵:中间是天子坐镇指挥的王师,右翼是虢公林父指挥的卫蔡联军,左翼是周公黑肩指挥的陈军。一时间尘土嚣扬,车辚马啸,煞是雄壮,大有一战而荡平郑国的气势。然而细细分析,就会发现联军存在许多弱点:其一,陈国自从与郑国联姻后,关系大为改善,虽然被迫参战,显然并不卖力。其二,卫、蔡军队与郑军多次交锋,屡战屡败,恐战情绪严重。其三,王师虽是中央军,作战经验远不如郑军,并非精锐之师。

针对多国部队的布阵特点,郑庄公将主力置于两翼,只要打掉卫、蔡、陈三国军队,王师则不战而溃矣。他还别出心裁地推出一种全新的阵法,称为“鱼丽阵”。这个阵法就是战车与步兵之间协同作战,具体的安排是:在每辆战车后面配置步兵,步兵的位置是填充战车与战车之间的空隙。也有另一种说法:以二十五辆战车为一排,战车与战车之间配置五名步兵。这种阵法的特点是步兵和战车之间可以互相支援,战车可凭借其防御力和居高临下的优势,支援两边的步兵队伍,步兵则防止战车被敌军分割包围。

在春秋初期,郑国能脱颖而出,一枝独秀,与其先进的军事思想是分不开的。

郑军击鼓而进,率先发起攻击。公子忽率右翼兵团出击,直扑陈国军队;祭仲率左翼兵团进攻卫蔡联军。不出所料,卫蔡联军与陈军根本不是郑军的对手,很快阵脚大乱,一战即溃,狼狈鼠窜。作为三军总司令的周桓王,一下子丢了两个军,只剩下孤零零的中央军。郑庄公率三军一拥而上,围攻周天子的中央军,王师大败。

眼看周天子掉转车头要逃跑,郑国将领祝聃搭箭上弓,瞄准后“嗖”的一箭,正中周桓王的肩膀。别看周桓王是个窝囊货,关键时刻还是保持王者的尊严,他捂住伤口,强忍伤痛,指挥大军有序撤退。

祝聃正欲纵马直追,却被郑庄公阻止了:“君子不能逼人太甚,何况是侵凌天子呢?我们只求自卫反击,能保住国家社稷就知足了。”当晚,庄公派人前往周军的营地,探望并慰问周桓王。

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葛之战。

此役郑庄公表现得有理有节,值得点赞。周天子师出无名,郑国则是自卫反击,故而有理;在战斗中,郑国只击溃来犯的联军,并不实施歼灭战,善后工作做得好,故而有节。反观周天子,既无理取闹,又不自量力,还挨了一箭,名誉扫地。周桓王的初衷是想借此一战杀鸡骇猴,重振王室雄风,威慑诸侯。可惜事与愿违,威望一落千丈,偷鸡不成还蚀把米,成了诸侯们的笑柄。

郑国的胜利,象征诸侯争霸时代的来临。周王独尊的时代已经愈行愈远,天子从政治中心走向边缘化。尽管后世不断有霸主提出“尊王”的口号,不过只是玩弄政治的把戏,历时五百多年的东周时代,没有出现过一次王室中兴。

在古老中国的大地上,旧的政治秩序已经被打破,一种新的政治秩序初露端倪。王权至尊已成过去式,霸主至强的时代正降临。

郑庄公是春秋霸业的先驱,赢得葛之战的胜利后,郑国的国力如日中天。

四、政变迭出

春秋时代的战争可归为两类:第一类是诸夏之间的战争,即诸侯之战;第二类是攘夷之战,即华夏族与少数民族的战争。后世有“攘外必先安内”的说法,但是在春秋时期,华夏诸侯在频繁内战的同时,在攘夷事业上也取得伟大的胜利。春秋时期是华夏族最尚武的一个时代。

自西周中后期始,戎狄势力兴起,对中原华夏族构成巨大的威胁,西周之亡,即亡于犬戎。王室衰微后,攘夷的重担便落在诸侯身上。作为“春秋小霸”的郑庄公,在攘夷战争中的表现也是可圈可点。

公元前714年,趁诸侯中原大战之机,北戎大举入侵郑国。

北戎以步兵为主,士兵力大无比,极为凶悍,单兵作战能力很强。但是戎人也有弱点,军队纪律比较涣散,整体的配合并不默契。为此,公子突提出一个作战方案:派出先头部队与敌人交锋,佯装不敌,迅速后撤,把戎人引诱进伏击圈,可一战消灭之。

郑庄公对公子突的提议非常欣赏,依计而行,设下三道埋伏,只等敌人上钩。戎人果然上当,见郑军退却,不免有轻视之心,遂奋起直追。进入伏击圈的敌人被截为数段,各个歼灭。还没进入伏击圈的戎人大骇,不敢恋战,夺路逃跑。郑军将领祝聃率战车出击,将其分割包围,一举全歼。北戎遭此重创后,数年内不敢骚扰中原。

这是华夏攘夷战争的一场重大胜利,大大提高了郑国在诸侯中的声望。

公元前706年,经过八年养精蓄锐,北戎走出失败阴影,卷土重来,兵锋直指齐国。彼时的齐国虽然在政治上是大国,但承平日久,军事上的实力令人不敢恭维。面对强敌压境,齐国向各路诸侯发出求援信,特别希望军事强国郑国提供援助。

戎狄的入侵虽是对中原的破坏,却有助于华夏族的团结。攘夷是华夏诸侯义不容辞的责任,郑庄公派遣公子忽率军驰援齐国。虎父无犬子,公子忽不负众望,他率援军抵达战场,一战俘虏北戎大良、少良两员大将,斩杀甲士三百多人,缴获大量的战利品。北戎军不敢恋战,引兵退去。

援齐攘夷战争的胜利,进一步捍卫了郑国中原小霸主的地位。

公元前701年,头顶笼罩着无数光环的郑庄公病逝,时年六十岁。

郑庄公十七岁即位,在位长达四十三年。在他统治前二十二年,叔段割据一方,郑国实际上处于分裂状态,他韬光养晦,隐忍待发,终于一举平定叛乱,开启郑国历史的黄金时代。此后二十年,郑庄公横行中原,远交近攻,纵横捭阖,逐一击垮对手,赢得中原大战的胜利。他还破天荒地与天子的王师展开大战,令周桓王挂彩,震惊天下。“小霸”之誉,庄公当之无愧。

不过,长期以来,由于受到儒家历史观的影响,郑庄公一直饱受指责批评。孔夫子在《春秋》中便以微言大义的方式,讥贬郑庄公。东汉著名学者杨震如斯说:“(庄公)从母氏之欲,恣骄弟之情,几至危国,然后加讨,《春秋》贬之,以为失教。”宋代学者洪迈称:“是其事君、事亲可谓乱臣贼子者矣!”另一位学者黄震干脆说:“郑庄公伐周,射王中肩,春秋初第一罪人。”大家都知道,儒学是讲君臣大义的,讲孝悌的,郑庄公以臣子身份抗衡天子、囚禁母亲、与弟弟兵戎相见,等等,哪一条不被儒者唾弃呢?

然而,站在今人的角度看,郑庄公可称为春秋时代第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作为一个新兴诸侯,郑国的家底并不雄厚,内有叔段之乱,外有强敌环伺,庄公能在内忧外患之下脱颖而出,力压老牌诸侯,雄霸中原,实属不易。伟大领袖毛泽东主席有这么一段评价:“春秋时候有个郑庄公,此人很厉害。他对国内斗争和国际斗争都很懂得策略。”

郑国的辉煌离不开郑庄公非凡的才干与坚忍的意志,这位雄主去世后,郑国的衰落几乎成为必然,而频繁的内乱更加剧了衰落的速度。

在郑庄公诸多的儿子中,最出色的当属公子忽与公子突。两人长期追随父亲征战沙场,屡建战功,是出类拔萃的将领。庄公去世后,公子忽继位,史称郑昭公。

为了避免兄弟相残的悲剧重演,公子突被移居到宋国。公子突的母亲是宋国人,出自有权有势的雍氏家族。出于利益考虑,宋国政府想扶植公子突上台,取代郑昭公,于是精心设计了一场阴谋。不过,要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可不容易,必须要有实权人物的支持,于是宋国把目标对准郑国辅佐大臣祭仲。

祭仲在郑庄公时代就是政坛重要人物,位高权重。为了把祭仲拉下水,由雍氏家族出面,假惺惺请他访问宋国。祭仲不知是计,刚踏入宋国土地,便遭绑架了。雍氏族人威胁他说:“如果不立公子突为国君,就杀了你。”祭仲着实算不上英雄好汉,面对撕票的威胁,很快就妥协了。从史料看,公子突似乎无意卷入权力争夺战,雍氏族人索性把他也绑架了,别人可以不玩,你公子突要是不玩,这戏还怎么唱下去呢?

以前郑庄公干涉宋国内政,现在轮到宋国要干涉郑国内政。眼看一场兄弟内战就要爆发,但终究没有打起来。郑昭公不愿内讧,他不恋栈权力,与其兄弟内斗,不如自己悄然离开。于是他放弃君位,不辞而别,投奔卫国去了。祭仲回国后,迎立公子突为国君,史称郑厉公。

然而,宋国人还是失算了。郑厉公性格坚强果敢,有其父之风。宋国本以为有拥立之功,贪婪无度地向郑国索取贿赂。岂料郑厉公根本不理睬,一口回绝宋国的无理要求。于是两国关系急剧恶化,很快便反目成仇。

公元前698年,宋庄公纠集几个喽啰国,悍然发动战争。宋军队杀入郑国都城,攻下太庙,把太庙屋顶上的椽木拆了,作为战利品搬回国,还一把火烧了渠门。

此时距郑庄公去世仅仅三年,郑国就被宋国打得狼狈不堪,这是为什么呢?有两个原因:其一,郑厉公的政权得来并不光明正大,难以服众,不能得到大臣们广泛的支持。其二,郑厉公是祭仲所立,名为国君,实则权力受到权臣的掣肘,权力着实有限。

祭仲自以为有迎立之功,大权在握,无法无天。很快,郑厉公对祭仲专权心怀不满,决心发动政变除掉这个绊脚石。

作为政坛元老级人物,祭仲权势熏天,爪牙广布,根基极深,难以撼动。郑厉公要扳倒祭仲,必须要有可靠的内应,而祭仲的女婿雍纠就是合适人选。雍纠对公室忠心耿耿,他以国家为重,决心帮助郑厉公铲除国贼。他精心设计一个刺杀计划:在首都郊外举办夜宴,邀祭仲出席,在宴席上由埋伏的甲士刺杀祭仲。

祭仲对女婿没有任何怀疑,欣然接受邀请。

然而在行刺前一天,雍纠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搭错哪根神经,突然找到妻子雍姬,把刺杀计划一五一十全说了。雍姬听后慌了,不知要怎么办。她连夜跑回娘家,一见到母亲,就问道:“父亲与丈夫相比,哪个更亲呢?”母亲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男人都可能成为你的丈夫,父亲始终就只有一个,怎么能比呢?(人尽夫也,父一而已,胡可比也?)”

看来还是爸爸亲啊。雍姬就跑去跟父亲说:“我家夫君不在家里宴请您,却要跑到郊外开宴会,这件事女儿觉得奇怪,特来向爹禀报一下。”这句话一下子就把祭仲点醒了,对啊,不在家里开宴会,跑到那么远的郊外干吗呢,这里有阴谋!祭仲赶紧派人去调查,这一查,果然挖出一个巨大的阴谋。

祭仲马上逮捕并处死女婿雍纠,把尸体扔在池塘边示众,以警告幕后的郑厉公。

雍纠被杀,意味着政变计划流产,三十六计,唯有走为上计。郑厉公草草将雍纠尸体收裹后装上马车,一溜烟逃出都城了。他对着车上的尸体,恨恨地说:“真是可恨!这么重大的事,竟然还跟老婆商量,死了活该。”

郑厉公先是逃亡到蔡国,不久后带着一帮亲信杀回郑国,夺取栎邑,组建了一个流亡政府。

郑厉公逃走后,祭仲从卫国迎回郑昭公。

郑国政变迭出,让各路诸侯有了出兵干涉的借口。鲁桓公与宋、卫、陈等国君主会晤磋商,打算以武力手段支持郑厉公复辟。以鲁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两度进攻郑国,均被能征善战的郑昭公挫败。作为曾经打败北戎的攘夷英雄,郑昭公锋芒不减,郑国已渐渐走出低谷,重返巅峰时代。

然而,上天似乎并不眷顾这个新兴诸侯,正当郑昭公励精图治之际,却意外死于一场政治谋杀。

弑君者高渠弥是郑国大夫,为人阴险狡诈。郑昭公还是公子时就极其厌恶高渠弥,上台后更是对他刻意打压,限制其权力。君臣矛盾不可调和,高渠弥恶从胆边生,终于发动政变,杀害郑昭公。可惜郑昭公没来得及将父亲的事业发扬光大,就死于非命。

按理说,诸侯之上还有天子,诸侯国君被弑,天子理应惩罚弑君者。然而王室已经衰微,早就失去对诸侯的控制了。天子不管,总有人要管的。我在前面说过,齐国自立国始,就被授予征伐之大权,齐襄公扛起“替天行道”的旗帜,要充当一回“国际法官”。很快,齐国兴师问罪,屯兵于郑国边境。

弑君者高渠弥慌了手脚,不知所措,只得硬着头皮前去与齐襄公谈判。当初华父督弑宋殇公,以重金贿赂众诸侯得以躲过一劫,高渠弥抱着侥幸心态,同样想以贿赂手段讨好齐襄公。不过,比起钱财,齐襄公更在乎政治声望。他下令逮捕高渠弥,以弑君罪判处车裂酷刑。车裂就是五马分尸,是古代最残酷的刑罚之一。比起后世,春秋时代酷刑是比较少的,车裂一般只用在弑君者身上。

高渠弥死后,祭仲立郑昭公的弟弟子仪为国君。比起郑昭公、郑厉公,子仪才能平平,他在位时间共计十四年。“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子仪这个车头动力不行,毫无郑庄公的进取精神,曾经雄霸中原的郑国由盛而衰,光荣与梦想渐行渐远。

当郑国霸业走向没落之际,南方的楚国却蒸蒸日上。这个带有浓厚蛮夷色彩的诸侯,比起中原诸国,更有开拓万里的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