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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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秉性的差别会给你们的行动赋予不同的意义,会在你们每个人身上突出某一种特长,某一个特定能力。你们有些人会投身科学,有些会搞艺术,或者成为一切的行动派,但是除了把你们跟各自事业和生活方式联系起来的喜好之外,你们内心深处应该总有一种自觉意识在值守,那就是我们“天然的整一性”,会要求每个人类个体面对一切、并超越一切地成为人性完整的样本,让精神的任何高尚功能不被阻碍,让服务众人的最高利益保持沟通的价值。在职业和文化的差别之前,首先还有理性的人实现共同命运的问题。“有一种普世职业,那就是做人”,居友说过这样让人叹服的话,而勒南在讨论各种文明的偏狭失衡时,也提醒人类的终极目标不能仅仅是知道、感觉、想象,而要真正、完全地“为人”,由此定义了“完美”应当致力的理想:在每一个个体身上呈现一个群体的图式。

由此,你们去追求尽可能的发展吧,不止在某一方面,而是生存的方方面面。别在人性高尚、慷慨的表现面前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借口说你习惯某些别的做法。在你们不能当演员的地方也要做专注的观众。当某种极其错误、庸俗的教育观念(把教育想成仅仅服从于某种实用目的)坚持通过实用主义和过早的专业化来打破我们精神上天然的完整性,并试图从教育里剔除不计利益、理想化的成分,这种观念没有充分注意到另一种危险,那就是可能导致狭隘的思想,无法考虑直接相关的现实之外的方面,使人隔绝地生活在精神的冰冷沙漠里,同处一个社会却蝇营狗苟、各有所图。

尊重我们每个人只投入特定活动、某一种文化方式当然是必要的,但这并不排斥通过精神的内在和谐实现理性之人的共同命运。某活动、某文化将只作为和谐的基本音符。那个很久以前创作戏剧的奴隶曾留下名句:他也是人,人所具有的一切他都不陌生,(17)出于一种永不枯竭的意义,他的呼喊将汇入所有人的呼喊,在人类的良知中永远回响。我们的理解能力应该走到无法理解狭隘的精神为止;如果不能在自然界中看到更多的面孔、看到更多的人类理念和兴趣,无异于生活在一团梦的阴影中、只让一道光线穿过。不宽容、排他性,若来自高尚情操的专制,或无私意图的泛滥,可能还情有可原,但如果显示一颗头脑只能在庸俗生活中看到事物的局部和表面,就会变成最可怕的低级思维。

可惜的是,正是在文化达到完善、精细程度的文明中,这种精神受限的危险尤为严重,可能引向更恐怖的后果。确实,进化的规律(在社会和自然中都更加趋于异质化)希望随着各个社会总体文化前进,个人相应压缩才能、行动局限在更有限的范围,这种专业精神不失为进步的必要条件,但也会带来明显的缺憾,不光让每个人的眼界大大减损、世界观失真,同时由于兴趣和习惯的分散,最终破坏共同的生活和进步的情怀。奥古斯特·孔德已出色地指出了先进文明的这一危险,一种高度完善的社会状态对他来说有一个严重的不利因素,就是容易造成精神变态和狭隘,“在某一个方面非常强,其他方面令人恐怖地无能”。头脑的萎缩,无论出于单一理念的持续灌输,或者机械运动的无限循环,对孔德来说都堪比流水线前精细分工消耗人力的悲惨命运。无论在哪种情况下,伦理上的效果都是造成一种悲哀的漠视,对人类兴趣的整体面貌不再关注。这位实证主义思想家还说,尽管这种无意识状态让专业原则越来越得到重视,但其现实后果也亟待研判。(18)

如同损害社会团结一样,这种无意识的取向还影响到社会结构的“美学”。雅典无与伦比之美,从女神之手到世人匠心的不朽范式,出于这座奇迹之城把生存理念建立在人类各种能力的协调一致上,建立在有益人类荣光和伟力的能量得到自由、协同的拓展上。雅典善于同时彰显理想和现实的意义,理智和直觉以及精神和身体的力量。她雕琢了精神的四个面。每一个自由的雅典人(熟谙自控之道),都能沿自身勾勒一个完美的圆,任何逾矩的冲动,都不能打破线条的美好比例;雅典人是运动场上的健将和活雕塑,普尼克斯山(19)居民,游廊下的辩论家和思想者。他在各式勇武的行为里锻炼意志,在各种低回的忧虑里锻炼思维。所以麦考利(20)说,在阿提卡(Attika)过一天公共生活,能比今天我们为现代教育机构设计的任何大纲都丰富。正是从人类天性那种自由和独一无二的焕发中,才出现了“希腊奇迹”,一种无法复制、令人欣喜的动与静的混合,一场人类精神的春天,一个历史的微笑。

这种和谐只可能存在于优美的简单之中;当前时代,文明的日渐复杂让所有重塑这种和谐的努力都付诸东流。但在我们文化的复杂性中,在性格、能力、优点的逐渐分化中(这也是社会发展不可回避的后果),应当保证所有人仍能理性参与某些基本理念和情感,以便保持生活的完整和睦,保证某些精神性的意趣,在其面前,理性存在的尊严不会认可任何一个人的冷漠。

当“有用”和“舒适”的意义以当下这种力量统辖人类社会的特征,精神狭隘和单一文化的结果就尤其恶劣,会极大阻碍人们去传递一种纯粹理想化的思虑,让那种思虑对有些人来说或许还值得珍爱、足以献出最高贵和坚韧的力量,但对大多数人却成为遥远的、懒得再怀疑的问题。在所有剔除杂念的沉思、理想化的静观、内心的停战中,功利者的日常忙碌可以短暂让位于从理智高度看待事物所带来的平和宁静,但以人类社会的现时状况,上百万有教养的文明人都忽略了这一点,被教育和惯习驯服,行为动机毫无意识地变得物化。这种臣属状态应当被视为最可悲、最耻辱的道德审判。我请求你们在生活的战斗状态中做好防备,防止你们的精神被一个唯一的、深涉利害关系的东西所左右。你们决不能完全(部分地就可以了)投入某种功用或激情,即使受到物质的统摄,也还有机会拯救内心的自由:运用理智和情感。不要被工作和各种斗争完全吸进去,还为精神所陷入的奴役状态辩解。

我从尘封的记忆深处找到一个故事,里面有我们灵魂应当何为的象征。从前,在东方,美好故事常常发生的某个所在,有一位君主,他的王国还处在以实玛利的帐篷和皮洛斯(Pylos)的宫殿那样无忧无虑的童年,他本人则被后世称作“好客之王”,因为他非常慷慨,所有不幸似乎出于自身的沉重,都在他的热情中消散了。无论穷困的人为了白面包,还是悲伤的人寻求安慰,大家都去拜见好客的国王。他的心真像灵敏的镲片,能打出他人内心的节奏;他的宫殿就是臣民的家,威严的院墙从来没有守卫,一切都自由活跃;在开敞的游廊里,牧人休息时围成一圈,祭出他们朴实的音乐会;老人在黄昏里畅谈,一队队欢快的女人在竹席上插摆花枝(王家什一税的唯一用途)。俄斐(Ophir)的商人,大马士革的小贩,随时穿过宽阔的大门,在国王面前争先展示布料、首饰、香水。王座边,劳累的朝圣者正在歇息,鸟儿们相约中午一起啄食桌上的面包渣;清晨,孩子们热热闹闹地涌到银须国王床前道早安。他无尽的宽厚泽被一切不幸的人、没有灵魂的物,连大自然也受到他召唤的吸引,风、鸟、花木就像俄耳甫斯和圣方济各的传说一样,在那热情的绿洲里寻求人的友谊。偶尔掉落的种子很快就能发芽开出紫罗兰,在街道和院墙之间,没有粗暴的手来掐断,也没有恶意的脚来轻慢。高窗大开,好奇的爬藤毫无顾忌地直入国王的房间,疲倦的风长久地在王家城堡卸下香气的重荷。海浪从不远的海上直起身来,溅起朵朵浪花飞沫,像要给国王一个拥抱。一种天堂般的自由,无尽的信任,在各处保持着永不结束的盛宴气息。

但在深处,幽深之地,由被遮盖的水渠跟喧闹的城堡隔开,躲在众人的眼光之外,就像乌兰德之谓林中“消失的教堂”,(21)在不为人所知的小径尽头,掩映着一座神秘的大厅,任何人不得涉足,只有国王自己能来,把他的热情好客在门槛上转换成苦行般的个人主义。层层高墙环绕,听不到外面任何吵闹,大自然音乐会的任何音符、唇间蹦出的任何词语,都不能穿越斑岩方石的厚度、在禁苑里掀起些许声波。宗教般的寂静在这里守护着沉睡空气的纯正。玻璃花窗透出的光柔柔降下,一寸寸保持毫不更易的脚步,像闯入温暖鸟巢的雪片融化在天堂的静谧中。从来没有如此深沉的平静统御一切,无论深海洞穴或是孤寂密林。偶尔,当夜晚平静清透,装嵌板的屋顶会像两片贝壳打开,让平静的阴影代行统治。空气中飘荡着睡莲挥之不去的幽香,一种引人遐思(22)入定、内观自省的香气。庄严的女像柱以“护静人”(23)的姿态守卫着象牙大门,正面,精雕细刻的形象讲述着理想、沉醉、静默……老国王断定,即使没有任何人陪伴,他的热情仍然会以一种神秘的确定性保持以往的程度,只不过在秘墙里召集的都是接触不到的客人。传奇的国王在里面做梦,在里面超越现实,在这里,他的目光投向内心,思想在静默中打磨,就像卵石被泡沫擦洗,在这里,他精神的白色翅膀在高贵的前额展开……之后,当死亡来提醒他不过是自己宫殿里的另一位客人,这座无法穿越的寓所将永远关门、陷入死寂,沉入无尽休憩的深渊;没有人亵渎这里,因为没有人斗胆进入,这是老国王跟自己的梦单独相处的地方,是他想在精神的最后一片图勒岛(24)保持孑然一身的地方。

我讲的其实是你们内心王国的景象。开放,带着一种健康的慷慨,就像被仰赖的国王宫殿,接收世上一切潮流,但同时请保留一个隐蔽神秘的所在,不为世俗的客人所知、除了平静的理智不属于任何人。只有深入不可冒犯之境,才能称自己是真正自由的人,而那些不理智地把对自己的掌控拱手相让,服从无序的激情或功利的人,忘了蒙田的教诲:我们的精神可以出借,但不能出让。思考、梦想、崇拜,只有这些是可以来访的清客。古人把“闲适”视为真正的智慧,理性存在的最高运用,从一切低微的枷锁中解放出来的思想自由;闲适是一种时间投入,但与经济活动相反,透露出一种更超脱的生活。古典精神把人的尊严跟高蹈、贵族化的“沉静”理念紧密关联,到了现代,似乎可以“有用的工作”进行修正和补充,但无论如何,在每个人的生活中,仍需要以一种节奏保持对灵魂的关注,而且必须坚持这种节奏。像超前的基督教之光一样照亮古代世界黄昏中的斯多葛派,给我们留下一幅拯救内心自由的简单动人的图景,留下一幅克里安塞(25)在艰苦境遇中保持笃定的动人画面:他虽然被迫用运动员的臂力把小桶沉到泉底、推动风磨彻夜运水,但繁重劳动之间总不忘冥想,用起茧的手在路边的石头上画出尊师芝诺传授的教诲。一切理性的教育,天性的完美培养,都将以此为起点:在每个人身上激励出克里安塞所象征的双重活力。

最后强调一遍:你们行事的原则,你们人生的信条,应当是保持生而为人的整一性,没有任何特定功用可以超越这个最高目的,任何割裂的力量都不能满足个体存在的理性目标,也不能达成集体存在的有序和谐。正如变形和萎缩在个体的灵魂里是单一目标、单一文化的恶果,人为和虚伪也会让社会的荣光转瞬即逝,像腓尼基将感受力和思想的自由发展牺牲给商业行为,而斯巴达让位给战争行为,对千年末日的恐惧臣服于神秘主义,或者18世纪的法国追逐沙龙式的社交生活。当你们保全道德天性不受任何摧残,在各个正直的意义上追求和谐的舒展,请同时也想想,以人类社会现在的情况,最简单和常见的扼杀就是逼迫灵魂放弃这种“内在生活”;内心之中,一切优雅美好的事物本有自己独特的氛围,如果“暴露”在现实之“天”,会被不纯的激情气息烧灼;无我的沉思,理想的体察,古老的闲适,和我故事里无人能及的处所,原本是内在生活的组成部分,却都会被功利心阻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