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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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你们已经看到,这座雕像每天下午主持我们的聚谈,见证了我的努力:剔除教育当中让人敬而远之的严肃。今天,我要再跟你们聊聊,如果说我们已经有了一份情感和理念的协议,就让这番话盖上最终的印章。

我召唤爱丽儿为我的灵光,希望我现在的话具有他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说服力。我想,跟年轻人讨论正直、高尚的动机,不管什么动机,都是一场神圣的讲道。我同样相信,年轻人的精神是一片沃土,种下一个适宜的词语,往往就能在很短的时间长出不朽的植株,直至丰收。

你们准备呼吸行动的自由空气了,肯定在思想深处做了某种构想,构建你们的道德人格和奋斗方向。我很希望在这个构想的某页上贡献几笔。这类计划无论诉诸笔端,或是在行动中显现,总存在于人的精神中——不只是数量聚合的人,是真正的群体和人民。注重个人意志的一派中,歌德曾经深刻地说,要每天争取自由和生存的人,才有享受两者的权利,(1)那么应该也可以说,每代人的荣誉也需要各自去争取,通过思想的活跃、个人的努力、对理想某种特定形式的信仰,以及在理念演进过程中赢得自己的位置。

获取你们的荣誉,从争取第一个信仰对象开始——你们自己。正在度过的青春是一种力量,你们是运用它的工人,也是一笔财富,其投资是你们要负的责任。请珍爱这份财富和力量,让拥有青春的骄傲在你们身上保持热度和效力。借用勒南的话:“青春就是对生活这片宽广地平线的发现”,这种发现,除了认识到未知的土地,还包括了解到自己开垦的伟力。要在一段时间里吸引思想者的兴趣和艺术家的悸动,简直想象不出比这更合适的场景了:整整一代人迎向未来,急于行动,摩拳擦掌,额头高昂,微笑里一抹对梦想破灭的不屑,灵魂受到甜美、遥远目光的牵引,那目光带来神秘的刺激,一如征服者英勇战纪中对奇潘戈(2)和黄金国(3)的张望。

人类的希望会重生,总有诺言把最好的现实永远托付给未来;从这样的重生和诺言中,窥见生命气息的青春灵魂获得了甜蜜而不可言喻的美,在初露端倪之时,就像拂晓之于《静观集》的作者,(4)由“由梦的残迹和思想的最初求索”组成。

人类,数个世纪的沉痛经验之后仍一代代更新着对理想积极的希望和焦灼的信仰,就像居友笔下那个疯女人,一次又一次地相信她的大婚之日到了(5)——她是自己迷梦的玩具,每天早上在苍白的额头戴上新娘的花冠、在脸前垂下面纱,带着甜蜜的微笑去迎接想象的新郎,直到黄昏的阴影在空盼之后带来深深的失望。这时候她的疯癫染上一丝感伤,可天真的信心随着第二天的晨曦又会涌起,之前的觉悟一笔勾销,她只喃喃道,今天他会来的,于是再次戴上花冠、垂下面纱,笑着迎接未婚夫。

就这样,理想的效力虽死,人会一再穿上婚纱,以同样的新信念,同样顽强而感人的疯狂,等待着实现梦寐以求的理想。这种更替就像一种大自然的节奏不断发生,而唤起这种更替,在每一个时代,都是青年们的责任和成就。人类每个春天的灵魂里,都飘舞着那件新娘的嫁衣;希望从失望的胸口展翅飞出,想要扼杀它那可贵的固执,悲观主义根本无计可施。同样地,无论基于理智还是经验,人都无法反驳大写的生命深处那句骄傲的“没关系”。有时候,高歌猛进的节奏明显被干扰,从摇篮起就注定彷徨失落的某一代会扰乱历史,但他们也会很快消逝(或许也曾经以负面的形式、不自觉的情感有过同样的理想),人类精神中再次点燃对“新郎”的希望,形象温和、闪耀,像出自神秘主义者的象牙般的诗句,哪怕从未在现实中成形,也足以维持生活的雀跃。

青春,在个体和一代代人的灵魂里意味着光明、爱、力量的青春,也在各个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存在并具有同样的意味;硕果、生命力和对未来的主宰,将永远属于像你们一样感知和思考生命的人。曾经有一次,前所未有地,人类青春的特质成了一个民族的特质、一种文明的性格,一股有魔力的青春气息轻轻吹过一个种族冷静的前额——希腊诞生的时候,众神曾送上青春永不消逝的秘密。希腊就是年轻的灵魂。“在得尔斐观看爱奥尼亚人的人啊,”荷马曾经唱道,“想象他们绝不会老去。”希腊取得伟大的成就,正是因为从青春获得了快乐,也就是行动的氛围,以及热情,或者说无所不能的跳板。雅典立法者梭伦在塞斯神庙与埃及祭司谈话,听对方浩叹希腊人喧闹善变的性格:你们希腊人总是小孩。(6)米什莱(7)也把希腊精神的活动比作一种节庆游戏,全世界的国家含笑围观。恰恰是从群岛海滩上孩子式的兴奋游戏中,爱奥尼亚的橄榄树荫下,产生了艺术、哲学、自由思想、钻研的好奇、对人类尊严的自觉意识,所有这些神授的激励,时至今日依然构成我们的灵感和骄傲。这位祭司的国家笼罩在一种古埃及的严肃板正之中,由此也代表着一种衰落,凝结起来,不断演绎永恒的平静,用轻蔑的手推开一切轻佻的梦。有趣、不安,都从他们的精神状态连同形象表情中剔除了。当后世把目光重新投向这个国家,只会找到关于秩序的僵化概念指导着一种文明的发展,其延续仅仅为了编织一条裹尸布、建造一座陵墓,如同一把圆规的影子落在砂砾的贫瘠上。

青春精神的衣饰——热情和希望——在历史和自然的和谐之中,对应着运动和光芒,无论你们把目光投向哪里,都能发现它们像所有强而美的事物所处的自然环境一样。看一个最高的例子吧:基督教理念,尽管现在担着取消异教之欢愉、让世界蒙哀的恶名,但如果回到其诞生的初衷,其实是一种本质上年轻的灵思。初生的基督教,根据勒南的解释(8)(我认为既正确且诗意),是一幅画,画着永不凋谢的青春;基于灵魂的青春,或者说,基于一场生动的梦,优雅、天真调成一股异香,经由加利利的原野飘进耶稣的悠长天日,远在说教之上、远离一切忏悔的滞重缓缓展开,在天国的湖边,在雾气氤氲果实的山谷,被富含寓意的“天堂鸟”和“原野上的百合”所倾听,也在大自然的甜蜜微笑中传扬“上帝天国”的悦纳。在这幅幸福的画中,没有在孤独中陪伴施洗者的禁欲之人。耶稣提到过追随者,把他们比作婚庆队伍里报喜讯的人,那种神圣喜悦的印象通过传福音者们的“奥德修纪”留存下来,加入新信仰的基质,在最早的基督徒群体的精神中引导天真的幸福、生存的单纯快乐,跟特兰斯提弗列(Transtevere)的无知教众一起抵达罗马的时候,轻轻松松便打开了心门——他们得胜了,用内在青春(因为品尝新酒而散发着馨香)的魅力,战胜了斯多葛派的严厉和世俗的腐朽。

你们自带一种被祝福的力量,对此要有清醒的认识;但也不要以为这种力量不会失误、消退、变成现实中某种无目标的冲动。这是自然馈赠的无价之宝,但要基于思想才能丰产,否则只会无谓地增殖,或者在个人意识中分裂、分散,无法在人类社会生活中表现为一种有益的力量。不久之前,一位颇有远见的作家在一部世纪小说(可谓反映最近动荡百年的巨大镜面)中勾勒了年轻人的心理、精神状态,从勒内到德塞森特的时代。(9)他的分析证明“内在青春”、精力在逐渐消退,从浪漫主义时代的一系列代表性人物——受疾病折磨但雄健、充满激情的英雄——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意志和心灵损耗者,精神万般消磨,就像《逆流》的主人公,或者《门徒》中的罗伯特·格雷斯娄。(10)但他的分析同样表明,这些文学中也许暗含着更深刻的转变,年轻人的生机和希望也在发生着令人宽慰的复苏,勒梅特、维泽瓦、罗德笔下新主人公那样的复苏,其中最成功的也许是大卫·格里夫,一位当代英国作家用一个角色就凝练了好几代人对于理想的痛苦和不安,在一个沉静和富于爱意的尾声中做出了结。(11)

这种希望会在现实中成熟吗?你们,即将在新世纪的门廊下如同工人排队进入车间的你们,会反思让你们的形象比我们更加胜利、光亮的艺术吗?如果青春为柏拉图光辉的对话者作榜样的时间只能在世上持续短短一个春天,如果照《浮士德》第二部福耳库阿斯向特洛伊女战俘合唱队建议的那样,“把你们那批古老的神/撇在一边”,(12)我们也许该当梦想新的人类世代出现,重赋生活以理想、以巨大的热诚——这些世代中,也许情感会成为力量,逃避的意志会重获精力,道德的怯懦以英勇的呼唤、从灵魂的深处,在失望和疑问的胸中吸收养分。青春会像个人生活的现实一样,再次成为集体生活的现实吗?

这就是看着你们的时候,让我不安的问题。你们最初的书页,你们至今为止向我们呈现的内心世界,说的都是不时的犹疑、糊涂,从未提过紧张乃至意志崩溃。我当然明白,热切是你们身上的一股活水,我也明白,思想因为绝对真诚(这可是比希望更大的优点)而从冥思苦想、沉重而不可避免的怀疑中萌生出失落、痛苦,但这并不是你们精神的持续状态,也绝不表示你们不再相信“生”会留下永远的痕迹;当一声焦虑的呼喊从你们心底发出,你们并没有以斯多葛派严厉沉默的高傲拒绝其经过双唇,相反,你们带着一丝弥赛亚式的憧憬呼唤理想“会来的”。

跟你们谈热情和希望,包括谈崇高、丰富的德行,并不是打算教你们划一条不可逾越的线,把信仰和不可知论、把愉悦和失望截然分开。我不是要混淆青春的天然特性,掩盖青春灵魂里的积极主动性,让思想那种怠惰的轻浮(在一项活动中除了参与的动机其他什么都看不见)与世隔绝,对事物的神秘严峻望而却步,满足于换取爱和平静;这不是青春对个人的高贵意义,也不是青春对民族的深刻内涵。美洲的命运有很多哨兵,为了保护她的平静,迫切赶在任何人类痛苦的回响、任何外来文学的感伤抵达我们之前——悲情或不健康,都会动摇脆弱的乐观——将其及时扼杀;我总认为这些意图是徒劳无益的:任何对心智坚强有力的教育都不可能建立在天真的隔离或主动的无知上。“怀疑”向人类思想提出的所有问题,从沮丧或痛苦中对上帝或大自然所做的一切诚恳的反诉,都有权要求我们有意识地关注和面对。我们内心的力量应当尝试接受斯芬克斯的谜题,不回避乍看像是恐吓的诘问。还有,你们不要忘记,在思想的某些苦处,就像在某些乐处一样,或许能找到行动的出发点,以及诸多有益的建议。当痛苦逼近,不可抗拒地引人消沉,或者像有异心的大臣、想让意志“退位”,其内在的哲学应该为青春的灵魂所不齿,也即诗人所称“死神幡下的散兵游勇”。(13)但当痛苦的胸中生出的是斗争的激越,要光复或者重申拒绝给予我们的奖赏,那就是一记前进的马刺,是生活最有力的推动。正如“自爱”在爱尔维修看来,让我们的感受力不在闲暇的麻木中萎缩,而变成行动中警惕的激励,最终能成为人类最伟大、最珍贵的特长。(14)

在这种意义上,说某些悲观主义有“矛盾的乐观主义”倒是不错——不是放弃或者谴责“存在”,而是以对现实的不满来宣传改造之必要。面对所有悲观的否决,人们最需挽救的不是此刻相对的“好”,而是随着生活的展开,通过人的努力,抵达一个更好终点的“可能”。信仰未来,信任人类努力会有用,这是一切有力行动、美好意愿的必要前提。这就是为什么我开始不想过于强调这种“信”的不朽特质,这应该是年轻人的本能,不需要通过教化来强加;你们应该会发现大自然的神意在内心深处自在无虞地发挥。有了这种感情的激发,你们便进入生活吧,让生活给你们打开更广阔的地平线,抒发正当的企图心:用征服者的自豪眼光看待生活,从那一刻起,也让生活感到你们的存在。无所畏惧的主动,勇敢革新的智慧都落到青春的灵魂之上。也许从当前世界范围来说,青年的行动和影响在社会的进程中还没有达到应有的效果和强度。不久之前,法国的加斯东·德尚(15)就指出了这一点,说年轻一代对公共生活及其民族文化“入门”太晚,对主流思想的贡献也乏善可陈。我对美洲年轻一代(尽管组成美洲的各个国家生活在一种令人痛心的隔绝之中,大致还是有一些基本特征的)观察的结论可能也差不多。但我相信在各处都看到了新生力量积极的自我宣示,我相信美洲十分需要她的青年。这就是为什么我跟你们说这番话,这就是为什么我密切关注你们精神的道德走向。你们的言行具有力量,可能会把过去的生动经历融入未来的创造之中。我跟米什莱想的一样,教育的真正概念不光是以父辈的经验向子女传递精神文化,往往更重要的是,由子女的创新启示父辈。(16)

那我们就再谈谈你们该怎样看待接下来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