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王三部曲(套装共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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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会议结束两周后,诺维娜与甘德利亚斯成婚。仪式在阿伯纳的一座基督教圣堂中举行。港口城市阿伯纳位于我们的北部海岸,与瑟卢瑞亚隔赛文海相望。诺维娜当天傍晚就回到了怀君岛,如此看来婚礼办得并不怎么欢乐。我们托尔山的人都没去参加仪式,不过倒是有一群怀君岛的修道士和他们的妻子陪王妃去了。回来时,她已成为了瑟卢瑞亚的诺维娜王后,但这称谓没给她带来新卫兵或是额外的侍女。甘德利亚斯乘船回了自己的国家,听说他与尤伊利阿塞的爱尔兰黑盾部落起了冲突,“黑盾”殖民了古不列颠的德维得王国,并将其称为德米缇亚。

有了位新王后,日子还是一样过。我们托尔人也许看上去比山下的人要无所事事,但还是有自己的职责。我们收割干草,铺成行晒干,剪下羊毛,将新收割的亚麻在臭烘烘的池塘里浸软做亚麻布。怀君岛的女人们都带着卷线杆和纺锤,用它们编织新剪下的羊毛,只有王后、莫甘和妮慕可以不用干这无休无止的活儿。德鲁依丹阉割公猪,佩里诺指挥想象中的军队,管家海威准备好了他的算筹来计算夏租。梅林还没回阿瓦隆,我们也没收到他的任何消息。乌瑟在他杜诺维瑞阿的宫殿中休养着,他的继承人莫德雷德在莫甘和葛温朵珑的照料下成长。

亚瑟还在阿莫里凯。我们被告知,他最终还是会回德莫尼亚,只不过得先卸下对贝诺克的国王——班——的职责,贝诺克是布罗塞利昂的邻国,而布罗塞利昂的国王布蒂克娶了亚瑟的姐姐安娜。

这些位于布列塔尼的王国对我们来说很神秘,没有一个怀君岛人曾穿越大海,去探索被撒克逊人打得无家可归的不列颠人的流亡处。我们知道亚瑟是班手下的军阀,他摧毁了贝诺克西部,以防备海湾的法兰克敌人。我们的冬夜总因为旅人讲述的亚瑟英勇传奇而平添活力,同时因为班国王的故事满怀艳羡。贝诺克国王娶了一位名叫依莲的王后,两人一同建立了一个奇妙王国,在那里,法律公正严明,即使最穷的奴隶在冬日里也能从王家仓库中获得食物。这些事听上去过于美好,几乎不像是真的,不过后来我拜访了班的国度,发现这些故事都没有夸张。班将他的首都建在一座岛屿要塞——特雷贝斯岛上,这座岛以其诗人闻名。国王在这座城市投入了大量精力与金钱,有人说它比罗马还美丽。据说,班在特雷贝斯岛上开渠筑坝,让每户人家出门就有干净的清泉;商人们的秤被调校精确;国王的宫殿日夜敞开,请愿人可以前去寻求赔偿、申诉冤情;不同的宗教被勒令要和平共处,否则它们的寺庙和教堂便会被拆除,粉碎为尘土。特雷贝斯岛是一处和平的避风港,不过前提是班的士兵将敌人远远阻隔于城墙之外,这就是班国王不愿意亚瑟离开回德莫尼亚的原因。也许亚瑟本人也不愿意在乌瑟还在世时回来。

德莫尼亚的这个夏日非常美好。我们将晒好的干草收集成堆,草堆以欧洲蕨打底,能够防止潮气上升、老鼠在其中筑窝。从阿瓦隆的沼泽到卡丹城堡之间所有的土地上,狭长田野中的黑麦和大麦成熟丰收,东部果园中的苹果树硕果累累,鳗鱼和梭子鱼在我们的池塘与小溪中长得肥美无比。没有瘟疫,没有狼灾,几乎没有撒克逊人。偶尔看见远处东南边的地平线升起浓烟,我们会猜测是有一船撒克逊海盗烧毁了一处小村落,但若浓烟第三次升起,格兰特亲王便会率领军队为德莫尼亚复仇,撒克逊人就会逃跑了。撒克逊首领甚至还按时缴纳了贡金,虽然自那之后多年我们再没有收到过一个撒克逊人的贡金,而且这笔钱无疑大多是从我们自己边界上的村庄抢来的,即使如此,那年夏天依旧美好。人们说,如果亚瑟带着他那些著名的骑士回到这和平的德莫尼亚,一定会因无聊而死。连波伊斯都没有异动。高菲迪特国王失去了瑟卢瑞亚这个盟友,却没有转而攻击甘德利亚斯。他无视了这场联姻,将他的长枪专注于对抗威胁本国北部边境的撒克逊人。波伊斯北部的格温内德王国,身陷与林恩的丢尔纳赫那些可怕的爱尔兰战士的战斗,但在德莫尼亚——全不列颠最受祝福的国度——只有丰饶和平与温暖的天空。

就在那个夏天,那个悠闲温暖的夏天,我杀死了我的第一名敌人,从而成为了一个男人。

和平总是难以维系,我们的宁静也被残忍打破。乌瑟,不列颠的至尊王,王中之王,驾崩了。我们早知他病重,已知他很快就会去世,确知他已尽其所能为自己的死亡做好准备,但我们仍旧觉得这一刻永远不会来到。他已作为国王太久太久,他治下的德莫尼亚向来繁荣昌盛;在我们看来这一切永远都不会改变。但就在那时,丰收季前,潘德拉贡死了。妮慕宣称,在那一刻,她听见一只野兔在正午阳光下尖叫,丧父的莫甘则将自己关进小屋,像个孩子般恸哭。

乌瑟的尸体依古礼火葬。白德文本希望能为至尊王办一场基督教葬礼,但其余的顾问都不同意如此亵渎神灵的处置。于是,乌瑟肿胀的尸体被放置在梅斯城堡最高处的一个柴堆上,付诸火焰。他的剑被铁匠艾斯特留斯熔化,钢水被倒进一座湖泊,这样便能让彼世的铁匠之神戈万南为乌瑟再生的灵魂重铸宝剑。高温的金属倾入水中时发出嘶嘶声,蒸汽如厚厚的云朵般升起,预言家们伏在湖旁从冷却金属的扭曲形状预言王国的未来。他们报告着好消息,但白德文依然谨慎地派出了最快的信使南下阿莫里凯去召回亚瑟,又让人慢慢地北上瑟卢瑞亚去告知甘德利亚斯,他继子的王国现在需要正式的守护者。

乌瑟的火葬堆燃烧了三个晚上,在此之后才可以扑灭火焰,一场由西海刮来的暴风雨加速了这个过程。厚实的云层堆积在空中,闪电劈向亡者的土地,大雨击打着成长中的各式庄稼。在怀君岛,我们蜷缩于小屋内,听着如同鼓点的雨声和低吼的雷声,看着茅草屋顶上瀑布般冲下的水流。正是在这场暴风雨中,白德文主教的信使来将这王国伟大的龙旗带给莫德雷德。信使不得不像疯子似的大吼大叫才能引起围墙里人们的注意,最后还是海威和我打开了门。一等风暴过去,我们就将旗帜竖在梅林的大厅前,以此宣告莫德雷德成为德莫尼亚的国王。毫无疑问,这小婴儿不是至尊王,此等荣耀只会加之于由诸王们一致推举的王中之王,一位至尊王必须在战场上赢得自己的王位,莫德雷德·潘德拉贡自然不是如此。其实,莫德雷德也还不算是真正的德莫尼亚国王,他必须先被送去卡丹城堡,以剑加冕于王国的“王者之石”处。不过他已是龙旗的所有者,红龙飘扬于梅林的大厅之前。

这面正方形的白色亚麻旗帜长与宽都和战士的枪杆相等,边缘由柔韧的柳条撑开,固定在一根榆木长杆上,杆的顶端有一尊金色的龙雕像。旗帜上的龙由红色羊毛绣成,由于雨水让龙纹掉色,旗帜的下半部分染成了粉红。旗帜到达后几天,国王的护卫也到了,勇士欧文率领一百人,任务是保护德莫尼亚的国王莫德雷德。欧文带来了白德文主教的建议,他说诺维娜和莫德雷德应南下搬去杜诺维瑞阿,诺维娜急切地想要照办,因为她想在基督教的环境下抚养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在托尔山的异教氛围中。但在安排妥当之前,北面传来了坏消息——波伊斯的高菲迪特听闻至尊王的死讯,派出了长枪手攻击格温特,现在波伊斯人正深入图锥克的国土烧杀抢掠。图锥克的罗马指挥官阿格里科拉作出了反击,但奸诈的撒克逊人无疑与高菲迪特结成了联盟,带着他们自己的军队进入了格温特。突然之间,我们最老的盟友就在为自己王国的生死存亡而战了。本该护卫诺维娜和婴儿南下杜诺维瑞阿的欧文,带着他的战士北上帮助图锥克;再次成为莫德雷德卫兵指挥的莱加塞特则坚持认为,孩子置身怀君岛易守难攻的陆桥之后,比在卡丹城堡或是杜诺维瑞阿都要更安全,于是诺维娜不情愿地留在了托尔。

我们屏住呼吸看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会选哪一边,很快就等到了答案——他愿意帮图锥克攻打他的老盟友高菲迪特。甘德利亚斯给诺维娜送来消息,说他征来的士兵将取道山丘,由后方攻击高菲迪特,一旦波伊斯的军队被击退,他就会南下来保护他的妻子和她的王室儿子。

我们等候消息,日夜眺望远处山丘,关注着预示我们灾难或是敌军进犯的烽火,然而,即使战况不明,那些日子我们也仍然过得挺快活。太阳治愈了饱受暴风雨摧残的土地,晒干了谷物。与此同时,即使被困在满是异教徒的托尔,诺维娜看上去对儿子的王位也越来越有信心。莫德雷德一直是个麻烦的小孩,红色的头发,倔强的脾气,在那些平和的日子里,他和母亲、乳娘蕊拉以及乳娘黑头发的儿子一起玩耍时,似乎显得挺开心。蕊拉的丈夫,木匠古勒登给莫德雷德刻了一套小动物:鸭子、猎犬、乌鸦和鹿,国王很喜欢玩这套玩具,即使他还年幼得不明白这些是什么。只要儿子开心,诺维娜就开心。我曾看过她呵莫德雷德痒逗他笑,当他伤痛时用摇篮哄他睡觉,总是充满对他的爱意。她称呼他为她的小国王、她的心肝宝贝、她的奇迹宝宝,莫德雷德也会咯咯笑着回应,温暖她那阴郁的心。他在阳光下光着屁股爬来爬去,我们能看见他的左脚向内长得好似一个握紧的拳头,但除此之外,他在蕊拉的奶水和母亲的关爱下健康成长。他在神圣荆棘旁的石头教堂中受洗。

战讯传来,捷报连连。格兰特亲王在德莫尼亚的东面边境击败了一支撒克逊军队,更北面的图锥克摧毁了另一支撒克逊侵略军。阿格里科拉率领剩余的格温特军队与德莫尼亚的欧文联合,将高菲迪特的入侵者赶回了波伊斯的山丘中。接着甘德利亚斯传回消息,说波伊斯的高菲迪特想要求和,信使扔了两把波伊斯人的长剑在诺维娜脚下,以此战利品象征她丈夫的胜利。更棒的是,那人禀报,瑟卢瑞亚的甘德利亚斯正在南下途中,来与他的妻子和她宝贵的孩子会合。是时候了,甘德利亚斯说,让莫德雷德去卡丹城堡加冕。对诺维娜的耳朵而言,没有比这更甜美的消息,她愉快地赏赐了信使一枚沉甸甸的黄金手环,又令他继续南下将她丈夫的消息告知白德文及议会。“告诉白德文,”她命令信使道,“在收获季前,我们就要为莫德雷德加冕。愿主保佑你一路顺风!”

信使出发南下,诺维娜开始准备卡丹城堡的加冕仪式。她令神圣荆棘的修道士们准备好与她一同前往,并独断地禁止莫甘与妮慕前去,因为她宣布,从这天起,德莫尼亚将成为一个基督教国家,异教女巫将从此远离她儿子的王座。甘德利亚斯的胜利让诺维娜有恃无恐,她开始插手揽权,这是乌瑟决不会给她的权力。

我们等着看莫甘或妮慕为将她们排挤出加冕典礼而抗议,但两个女人都意外冷静地接受了这禁令,莫甘甚至仅仅耸了耸肩。那晚黄昏她带着一口铜锅去了梅林的私室,与妮慕一起藏了起来。诺维娜邀请了神圣荆棘的修道院长和他的妻子来托尔用餐,玩笑说女巫们正在酝酿邪恶,大厅中的每个人都笑了。基督徒们胜利了。

我不确定他们是不是真的赢了。妮慕和莫甘不喜欢彼此,但现在她们凑在一起,我觉得只有极其重要的事才会带来这样的和解。可诺维娜不疑有他。乌瑟的去世和她丈夫的胜利给她带来了幸福的自由,不久她就会离开托尔山,在一个基督教宫廷中获得国王母亲的正当地位,她的儿子也将在耶稣基督的看护下长大。那一晚,手握至高权力,是她最快乐的时刻:一个身处梅林异教大厅心脏的基督徒。

但后来莫甘与妮慕又出现了。

大厅中一片安静,两个女人走到诺维娜的椅前,以应有的谦卑态度跪下行礼。修道院长是个瘦小暴躁的人,留着乱翘的胡子,在皈依基督之前是一名制革匠,现在还散发出他老本行需要用到的粪便的恶臭。他要求两个女人说明来意。他的妻子则画着十字来抵御恶灵,不过她也吐了口口水以防万一。

莫甘在黄金面具后回答了修道士。她以一种别扭的顺从语气说道,甘德利亚斯的信使说谎了。莫甘说,她和妮慕在锅中窥视到了反映在它水镜上的真相。北方既没有胜利,也没有战败,但莫甘警告,敌人比我们所知道的更接近怀君岛,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在明天一早离开托尔山,深入德莫尼亚南部寻求庇护。莫甘说这些话时冷静严肃,话毕向王后鞠躬,又笨拙地弯向前去亲吻诺维娜蓝色长袍的裙边。

诺维娜将长袍拉紧,不让莫甘碰到。听这严峻的预言时她保持了安静,但现在却突然开始发怒,流泪痛哭。“你就是个残废的女巫!”她冲莫甘尖叫,“希望你那杂种弟弟做国王,这是不可能的!你给我听好!这是不可能的。我的孩子才是国王!”

“殿下——”妮慕试图插嘴,但立刻就被打断。

“你又是什么东西!”诺维娜野蛮地转向妮慕,“你就是个歇斯底里的邪恶小孩,恶魔的孩子。是你在我的孩子身上下了诅咒!我知道一定是你!就因为分娩时你在场,所以他才会跛脚。上帝啊!我的孩子!”她尖叫哭泣,用拳头捶桌,同时还朝妮慕和莫甘愤怒地吐口水。“现在滚!你们两个人!滚!”妮慕和莫甘在夜色中离开,大厅又恢复了安静。

看起来诺维娜是对的,第二天早上,北面的山丘上并没有任何烽火点燃。毫无疑问,那天是那个美好夏日里最美丽的一天,土地富饶,丰收在即,令人昏昏欲睡的热度中,山丘薄雾弥漫,天空万里无云。托尔山下的荆棘灌木中点缀着矢车菊与罂粟,静谧的绿色斜坡上,白色蝴蝶随着和暖气流飞舞。诺维娜没有在意美景,只是与来访的修道士们一起做了晨祷,然后称她将搬离托尔山,在神圣荆棘神殿中的朝圣者房间里等待她丈夫的到来。“我已在邪恶之人中住了太久。”她郑重地宣布,正在此时,一名东墙的守卫大声警示。

“骑手!”守卫大喊,“骑手!”

诺维娜向围墙跑去,那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人,他们正望着一队全副武装的骑手穿过陆桥,沿着一条罗马大道走向怀君岛的绿色山丘。莫德雷德的护卫首领莱加塞特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他命令自己的手下放行,让那群骑手进入土墙。骑手们快马加鞭地穿过墙门,朝我们奔来,他们头顶飘扬着绣有红色狐狸纹章的浅色旗帜。来者正是甘德利亚斯本人,诺维娜笑了起来,兴奋地看着她的丈夫凯旋,一个新生的基督教国家正在他的枪尖上闪耀。“看到没有?”她对莫甘说,“看到没有?你的锅子撒谎了。这就是胜利!”

在这阵骚动中,莫德雷德开始哭叫,诺维娜突然将他递给蕊拉,然后命人取来她最好的斗篷和一枚金环。她将金环戴在头顶,穿得像一名王后般,在梅林大厅厅门前等候着她的国王。

莱加塞特打开了托尔山的陆门,德鲁依丹那些摇摇欲坠的卫兵歪歪扭扭地排成一列,可怜的疯子佩里诺在他的牢笼里尖叫着询问消息。妮慕向梅林的私室飞奔,我则跑去找梅林的管家海威,知道他一定会想要前来迎接国王。

二十名瑟卢瑞亚的骑兵在托尔山山脚下马。他们从战场归来,全副武装。独腿海威佩着自己的大剑前来,却在看见瑟卢瑞亚军队中的德鲁伊坦纳波斯时皱起了眉头。“我还以为甘德利亚斯已经抛弃旧教了。”管家说。

“我也以为他已经抛弃莱杜伊斯了!”抄写员古多文咯咯笑了起来,用下巴朝正登上托尔山狭窄山道的骑兵们示意。“你们看!”的确,穿戴皮甲的男子中有一个女人。那女人身着男装,但黑色长发披散,飘在风中。她佩着一把剑,没拿盾牌。古多文看着那女人,笑着说:“我们的小王后得和那撒旦的小恶魔竞争呢。”

“撒旦是谁?”我问。嫌我用这蠢问题浪费他的时间,古多文冲我的脑袋来了一下。

海威紧皱眉头,手握剑柄,看着瑟卢瑞亚的战士们步上最后几级陡峭的台阶,走近我们衣着褴褛的两排护卫所看守的大门。突然,他曾是战士时的某种敏锐直觉让他面露惊恐。“莱加塞特!”他咆哮,“关上大门!关门!快!”

莱加塞特却拔出了佩剑,他转身将一只手放在耳边,好像是没听清海威在说什么。

“关上门!”海威大吼。莱加塞特的一名手下动了动,想去执行这指令,但莱加塞特阻止了他并看着诺维娜请求指示。

诺维娜转向海威,对他的指令表达不满:“来的是我丈夫,”她说,“不是敌人。”她将视线转回莱加塞特。“把门开着。”她专横地命令,莱加塞特则行礼服从。

海威破口大骂,笨拙地爬下壁垒,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莫甘的小屋走去,我盯着阳光下洞开的大门,想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海威在夏日空气中闻到了麻烦,我一直没有发现他是怎么做到的。

甘德利亚斯来到了敞开的大门口。他朝门槛吐了口口水,然后向着等候在几步外的诺维娜微笑。她伸出丰满的手臂迎接她的夫君,在全身戎装攀爬了陡峭的托尔山之后,他也难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他穿戴着皮制胸甲、厚厚的裹腿、战靴、狐狸尾毛为顶的铁头盔和垂于肩后的红色斗篷,狐狸纹章盾牌挂在身体左侧,长剑则挂在腰上,右手还拿着一柄沉重的战枪。莱加塞特跪下,向国王献上他的剑柄,甘德利亚斯上前几步,用戴着皮手套的手触碰了一下那柄剑的圆头。

海威已经进入莫甘的小屋,但现在瑟柏儿却紧抱着莫德雷德跑了出来。瑟柏儿?不是蕊拉?我对此有些疑惑,诺维娜一定同样困惑,为什么一个撒克逊奴隶抱着身裹金斗篷的小莫德雷德来到自己身边,但她没时间去质问瑟柏儿了,因为甘德利亚斯已向她大步走来。“我将我的剑献给您,尊敬的王后!”他用响亮的声音说,诺维娜开心地回以微笑,也许她还没有注意到坦纳波斯和莱杜伊斯也同甘德利亚斯的士兵们一起进入了梅林敞开的大门。

甘德利亚斯将枪插入草坪,拔出剑,却并没有先将剑柄献给诺维娜,而是将锐利的剑刃递到了她的面前。诺维娜不太确定该做什么,试探性地碰了碰闪光的剑锋。“您的归来让我欣喜不已,我亲爱的陛下。”她尽责地说,然后依照礼数跪在他的脚下。

“吻这把剑,它将保卫你儿子的王国。”甘德利亚斯命令道。诺维娜局促地靠向前,将自己的薄唇贴上他所指的钢铁。

她依照命令亲吻长剑,在她嘴唇碰到这灰色钢铁的瞬间,甘德利亚斯用力刺下了剑锋。他大笑着杀死了他的新娘,大笑着将长剑由她的下巴刺入咽喉,大笑着将长长的剑刃继续刺下,任凭她抽搐挣扎窒息抵抗。诺维娜没有时间尖叫,更没有声音可以尖叫,长刃刺进了她的咽喉,直至心脏。将钢铁贯穿目标时,甘德利亚斯只是咕哝了几句。他已将沉重的战盾抛开,将剑刃刺下并扭转时,戴着皮手套的两只手紧握剑柄。剑上,草地上,血迹斑斑。垂死王后那蓝色的斗篷上已是鲜血淋漓,当甘德利亚斯粗暴地抽出剑时,更多的血汩汩流出。诺维娜的身体失去了长剑的支撑,倒向一边,抽搐了几秒后最终静止。

瑟柏儿抛下婴儿,尖叫逃走。莫德雷德大声哭着抗议,但甘德利亚斯的剑让哭声戛然而止。红色的剑锋只一下,金色的布料就被鲜红瞬间浸没。这么小的婴儿居然能流出如此多的鲜血。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我身侧的古多文难以置信地张大嘴,而长发、高挑、瞳色深沉、棱角分明、长相凶恶的美人莱杜伊斯则为她恋人的胜利欢呼雀跃。坦纳波斯闭上一只眼睛,向天空举起一只手,单脚跳着,表示他正与诸神神圣交流,并施下了末日诅咒。甘德利亚斯的士兵端平长枪列队散开,让这末日成为了现实。莱加塞特加入了瑟卢瑞亚人的队伍,帮着枪兵屠杀自己的同伴。一些德莫尼亚人试图反击,但他们列队本是为了欢迎甘德利亚斯,而不是对抗他,瑟卢瑞亚枪兵没花什么功夫就击杀了莫德雷德的护卫,更轻而易举地摆平了德鲁依丹那些糟糕的士兵。我成年以来第一次看见有人死在枪尖上,听见人的灵魂被长枪送往彼世时那恐惧的惨叫。

有那么几秒,我惊慌失措。诺维娜和莫德雷德已死,托尔山充斥着尖叫,敌人正向大厅和梅林之塔跑来。莫甘和海威出现在塔边,只不过海威是一瘸一拐地持剑上前,莫甘则是向通海闸门处逃跑。一群女人、孩子和奴隶跟在她后面。甘德利亚斯似乎不介意让这么一大群惊恐的人跑掉,那些人里有蕊拉、瑟柏儿和一些从残酷瑟卢瑞亚战士手底下逃脱的德鲁依丹的畸形卫兵。佩里诺一丝不挂地在他的牢笼中跳上蹦下、咯咯乱笑,享受着这场惨剧。

我跳下壁垒,朝大厅跑去。我不是在逞英雄,只是单纯地爱着妮慕,希望在自己逃跑前确保她的安全。莱加塞特的士兵死光了,甘德利亚斯的手下开始去小屋中抢夺战利品。我急急冲进大门,向梅林的房间跑去,但还没跑到那扇小黑门时就被一柄长枪绊倒。我身体一沉,一只小手抓住我的领子,以极大的力气将我拖去我一贯的藏身处——宴会服饰衣柜的后面。“你救不了她的,蠢货。”耳边传来德鲁依丹的声音,“现在,保持安静!”

我刚藏好身,甘德利亚斯和坦纳波斯就进入了大厅,我所能做的,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国王、他的德鲁伊和三名戴着头盔的男子向梅林的私室走去。我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但却不能阻止,德鲁依丹狠狠地用他的小手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叫喊。我不相信德鲁依丹跑来大厅是为了救妮慕,他大概只是想在和其余手下一起逃跑前,尽量顺些金子,但他的出现至少救了我的命,可却救不了妮慕。

坦纳波斯踢开鬼墙,推开门。甘德利亚斯走了进去,他的枪兵跟随其后。

我听见妮慕的尖叫。我不知道她是否想要用诡计保护梅林的房间,或者已经放弃希望。我知道,尊严和责任心让她留下保卫主人的秘密,而她将为此付出代价。我听见甘德利亚斯的笑声,然后似乎是瑟卢瑞亚人翻着梅林的盒子、包袱和篮子的声音。妮慕在啜泣,甘德利亚斯得意地大叫,然后是她突然撕心裂肺的尖叫。“让你朝我的盾牌上吐口水,女人。”甘德利亚斯说,妮慕在无助地呜咽。

“她正在被强暴。”德鲁依丹邪恶的声音传入耳中。更多的甘德利亚斯士兵穿过大厅进入梅林的房间。德鲁依丹用长枪在柳条墙上挖了个洞,命令我爬过去,跟着他下山。可妮慕还活着,我不会离开。“他们马上就会来搜查这些柜子。”侏儒警告我,但我依旧不肯跟他走。“你太蠢了,小子。”德鲁依丹说着,便钻出了洞,朝附近一个小屋和鸡棚之间的阴影处逃去。

莱加塞特救了我。并不是因为他看见了我,而是他告诉瑟卢瑞亚的士兵,我躲藏其后的那些箱子里除了些宴会衣服什么都没有。“所有的财宝都在那房间里。”他告诉他的新盟友。我蜷伏着一动也不敢动,胜利的士兵们搜刮了梅林的房间。只有诸神才知道他们找到了什么:死人皮肤、烂骨头、新护身符、古老的石箭头,偶尔有些珍贵的小东西。也只有诸神才知道他们对妮慕做了什么,因为她从未说过,但其实也不必说。他们做了士兵对俘虏来的女人们常会做的事情,他们干完便会抛下她,任凭她流血发疯。

他们也放任她死去,当他们将宝藏室搜掠一空,只找到了发霉的废物和一点点金子后,便从大厅的火堆中取了支燃木,扔进了这堆破烂的篮子中。烟雾从门中翻涌而出。另一支燃烧的木头被扔向了我躲藏的柜子处,然后甘德利亚斯的士兵便从厅中撤走了。一些人带着黄金,另一些找到了点银饰,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最后一人离开后,我用衣角捂住嘴,跑过令人窒息的浓烟,进入了梅林的房间,妮慕就在里面。“走吧。”我绝望地对她说。空气中浓烟弥漫,火焰在箱子高高蹿起,猫在尖叫,蝙蝠慌乱地扇翅。

妮慕不肯动。她俯卧着,双手遮住脸,浑身赤裸,腿间有浓重的血红。她在哭泣。

我跑向通往梅林之塔的门,想着也许可以从那里逃走,但当我打开门,却发现没有出口,原来这座塔并不是用来存放宝物的,它是空的,里面就只有光秃秃的泥土地面、四面木墙和一个敞开的屋顶。这是间向天空敞开的房间,但这开放式烟囱的正中多出了两道横梁,可以由一架结实的梯子上去,我看见一个木质平台,但它很快便在烟雾中若隐若现。这座塔是梦之塔,一句诸神的私语可以回响至梅林耳中的空旷之处。在我看着那梦之平台的片刻,从我身后冒出了更多的烟雾,填塞了这座梦之塔。我跑回妮慕处,从凌乱的床上拿起那件黑色斗篷,将她裹进羊毛中。她好似一只生病了的动物,我抓起裹着她轻盈身体的斗篷一角,挣扎走进大厅,向远处的大门走去。大火咆哮,饥饿的烈焰在干燥的木头上享受盛宴,大厅正门处的烟雾最浓,让我双目流泪、肺部刺痛。我拖着妮慕,她的身体碰撞在我身后的泥地上,我朝德鲁依丹之前挖的耗子洞走去。我从洞中向外偷看,心脏怦怦直跳,但没有看见敌人,于是把洞踢大了一些,将柳条折弯,剥下大块的灰泥涂层然后挤出去,身后还拖着妮慕。当我将她的身体猛拉过粗糙的缺口时,她发出了小声的抗议,但新鲜空气似乎让她复苏,她终于移开遮住脸庞的手,帮自己钻了出来。我明白最后那声尖叫为何如此恐怖了,甘德利亚斯挖出了她的一只眼睛。空洞的眼眶如同一口涌出鲜血的井,她再次用一只沾满血的手捂住它。爬出洞时的挣扎又让她赤身裸体了,我将被勾住的斗篷从一根破碎的柳条上扯下,披上她的肩膀,拉住她另一只手,向最近的小屋跑去。

甘德利亚斯的一名手下发现了我们,甘德利亚斯自己也认出了妮慕,他大喊:女巫必须活捉,扔回火里!追逐的叫喊越来越响,就好像猎人们追赶受伤的野猪,将其逼入绝境时的呐喊。要不是另一些逃难者已在托尔南面围墙上扯开了一道口子,我们俩一定会被抓住的。我向那道口子跑去,发现海威——善良的海威——陈尸于缺口旁,身侧是他的拐杖,头颈半折,手中还握着剑。我捡起剑,拉着妮慕继续向前。我们到达陡峭的南面斜坡,一起滚了下去,尖叫顺着险峻草地一路直下。妮慕已经半瞎,被痛苦彻底逼疯,我则因恐惧而惊狂,但不知怎么,我还是紧抓着海威的战剑,更不知怎么,在托尔山脚帮妮慕站起了身,蹒跚地走过圣井,穿过基督徒的果园,经过一小片赤杨林,来到了一个渔民小屋旁海威小船的系泊处。我将妮慕扔进芦苇扎成的小船,用我的新剑砍断了系绳,将小船推离木质码头后,这才意识到没有桨能将这粗劣的手工制品划出错综水道和小湖迷宫交织的湿地沼泽,只得用剑来代替。海威的利剑是糟糕的船篙,但这是我仅有的工具,直到甘德利亚斯的第一个追兵追到了芦苇丛生的岸边,却因为沼泽黏土不能涉水来抓我们,于是掷来了一杆长枪。

长枪呼啸着向我袭来。有一刹那,我动不了,呆若木鸡地看着沉重的枪杆挟闪烁的钢尖直逼而来,最后却错过我,刺入了芦苇船沿。我抓起抖落着灰尘的枪杆,将它作为船桨猛力划动,快速进入水道。到那里我们就安全了。甘德利亚斯的一些手下沿着与我们平行的木道追来,但我很快就甩开了他们;另一些则跳入小圆舟,以枪作桨,但没有小圆舟能追得上芦苇小船,所以我们也远远地把他们抛在了后头。莱加塞特找来一副弓,但我们已在射程之外,他的箭只是无声地射入了黑色的水中。沮丧的追兵身后,绿色的托尔山高处,火焰吞噬了小屋、大厅和高塔,浑浊的灰烟弥漫在蓝色的夏空。

“两伤。”我把妮慕从火中抢救出来之后,她第一次开口说话。

“什么?”我转身看着她。她蜷缩成一团,黑色的斗篷包裹着单薄的身体,一只手紧捂着空洞的眼眶。

“我经受了两道智者之伤,德瓦。”她的语气中带着点惊奇,“体肤之伤和尊严之伤。现在我要面对的只有疯狂了,之后就将变得与梅林一般睿智。”她试着笑了笑,但她声音中的那种歇斯底里让我怀疑她是否已坠入疯狂的魔咒。

“莫德雷德死了,”我告诉她,“诺维娜和海威也死了。托尔山烧起来了。”我们的整个世界都被摧毁,但妮慕却不为所动。她甚至看上去挺高兴,因为她已忍受过智者三道考验中的两道。

我撑杆划过一道柳木捕鱼陷阱,然后转向进入利萨湖——沼泽地南边边界处的一个大黑水湖。我的目的地是厄弥德大厅,一个木结构的聚居所,当地部落首领厄弥德的族人生活的地方。我知道厄弥德并不在家,他已跟随欧文朝北面进军,但他的族人能够帮助我们,我也知道我们的船将远远领先甘德利亚斯最快的骑兵到达那里,他们若想绕过芦苇密布的绵长沼泽湖岸,必须远行至福斯路——穿越托尔东面的罗马大道——绕到湖的最东面,才能纵马飞奔来厄弥德大厅,而那时我们早就南下了。我能看见前方远处湖里的另一些小船,想来大概是托尔山的难民在怀君岛渔民的帮助下正逃往安全之地。

我告诉妮慕,我的计划是前去厄弥德大厅,然后一直往南走,直到夜幕降临或遇到友军。“很好。”她无精打采地说,但我不确定她是否明白我说的任何话语。“好德瓦,”她补充道,“现在我知道为何诸神让我信任你了。”

“你信任我,”我心中感到苦涩,将长枪插入湖底淤泥,推动小船前进,“是因为我爱你,所以只能任凭你摆布。”

“很好。”她又一次如此回答,然后就一言不发,直到我们的芦苇小船滑入厄弥德围栏下的树荫。我让小船保持静止,依旧藏于溪流的隐蔽处,看见了托尔山的其他逃难者。莫甘和瑟柏儿都在,蕊拉在她丈夫古勒登身旁,怀中抱着自己的孩子,低声哭泣。那个爱尔兰女孩露奈特也在那里,她哭着跑来岸边帮助妮慕。我告诉莫甘海威的死讯,她则告诉我,她看见梅林的妻子葛温朵珑被一个瑟卢瑞亚人砍倒了。古多文安全逃出,但没人知道可怜的佩里诺和德鲁依丹发生了什么。诺维娜的卫兵无一人生还,德鲁依丹的残兵倒有几个到达了这暂时安全的厄弥德大厅,同样幸存的还有三名哭哭啼啼的诺维娜侍女和十几个颤颤巍巍的梅林孤儿。

“我们必须马上就走,”我对莫甘说,“他们正在追捕妮慕。”厄弥德的仆人们已经帮妮慕包扎并穿戴整齐。

“他们不是在追妮慕,你这蠢货!”莫甘对我厉声说道,“是在追莫德雷德。”

“莫德雷德死了啊!”我开口顶撞,莫甘却转身以动作回答了我,她将蕊拉怀里的婴儿一把夺来,拉开孩子身上粗糙的棕色襁褓,我看见了那只变形的左脚。

“白痴,”莫甘说,“你以为我会让人杀死我们的国王么?”

我盯着蕊拉和古勒登,他们竟然参与了这项密谋,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去送死。古勒登回应了我无声的凝视。“他是位国王,”他简单地解释,指向莫德雷德,“而我们的孩子不过是个木匠的儿子啊。”

“很快,”莫甘生气地说,“甘德利亚斯就会发现他杀的那个男孩有两只正常的脚,他会全力来搜捕我们。我们必须去南面。”厄弥德大厅并不安全,这里的首领和他的战士们都去打仗了,只留下一群仆人和孩子。

我们在正午前启程,进入厄弥德领地南面的绿色树林。厄弥德手下的一名猎人领着我们走过狭窄林道和秘密小径。队伍里一共三十人,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仅有几个男人能挥动武器,其中只有古勒登曾上战场杀过人。德鲁依丹手下幸存的几个废人毫无用处,我也从未参与过真正的战斗,尽管如此,我还是充当了队伍的后卫,绳子腰带上插着海威的无鞘长剑,右手握着沉甸甸的瑟卢瑞亚长枪。

我们从橡树和榛树下慢慢走过。从厄弥德大厅到卡丹城堡只需步行四个小时,但我们沿着秘密迂回的小道前行,又有孩子拖慢行程,所以花费的时间也会长一点。莫甘没有说是要去卡丹城堡,但我知道王家避难所正是她可能选择的目的地,在那里我们最有可能找到德莫尼亚的士兵,但甘德利亚斯也会做出相同的推论,他现在也和我们一样急切。对这世上的阴谋诡计了若指掌的莫甘猜测,瑟卢瑞亚国王从高阶会议时就开始计划此次行动,等乌瑟一死便联合高菲迪特发动攻击。我们都被玩弄了。我们认为甘德利亚斯是盟友,所以没人去防备与他接壤的国界,现在甘德利亚斯瞄准的正是德莫尼亚的王位本身。但莫甘告诉我们,为了坐上王座,他将会需要比一队骑兵更多的人马,所以他的枪兵此时此刻都一定正沿着德莫尼亚北海岸的漫长罗马道路南下,要赶上他们的国王与之会合。瑟卢瑞亚人正在我们的国家中放肆,但甘德利亚斯必须杀死莫德雷德才能确保胜利,他必须找到我们,否则他这整个大胆的计划就会失败。

大树林让我们的脚步声变得钝重。时不时会有一只鸽子从高枝间哗啦飞过,有时也会有啄木鸟在不远的树干上笃笃啄木。有一次,附近的矮树丛中发出一阵碰撞和踩踏的巨响,我们都停了下来,一动不动提防可能会出现的瑟卢瑞亚骑兵,但那仅是头长齿野猪无意中误入了我们身处的空地,它看了我们一眼便转身离开。莫德雷德哭了,不肯从蕊拉的胸脯喝奶。一些年幼的孩子也因为恐惧与疲劳哭了起来,但莫甘威胁说要把他们全变成臭蟾蜍,他们就安静了。

妮慕在我前方一瘸一拐地走着。我知道她很痛,但她没有抱怨。有时她会无声地流泪,无论露奈特说什么都不能宽慰她。露奈特是一个深色皮肤的苗条女孩,跟妮慕一样年纪,两人外表上相差不大,但她却缺乏妮慕的知识和坚强灵魂。看到一条溪流,妮慕会认为这是水中精灵们的安身之处,但露奈特仅仅会简单地认为可以在这地方洗衣服。过了一会儿,露奈特放慢脚步走到了我的身旁。“我们接下去会怎么样,德瓦?”她问。

“我不知道。”

“梅林会来吗?”

“但愿如此,”我说,“或者亚瑟会来。”我语气热切,怀抱着不切实际的希望,因为我们现在需要的正是一个奇迹,但却似乎被困在了一场白日噩梦中。几个小时后,我们被迫离开树林,涉过一条湍急的深溪,这溪流圈起了一块点缀着花朵的草地。我们看见在东边远处的地平线升起了更多火堆的浓烟,但不知道这火是瑟卢瑞亚骑兵点的,还是乘虚而入的撒克逊人干的。没人知道。

一头鹿在距离我们东边四分之一英里处跑出树林。“趴下!”猎人轻声说,于是我们都趴到了树林边缘的草地上。蕊拉将莫德雷德强行按在自己的胸脯上,不让他出声,莫德雷德报以狠咬,咬破皮肤流下的血一路滑到了蕊拉的腰间,但当惊吓到鹿的那骑手出现在树林边缘时,二人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骑手位于我们东面,但比火堆近多了,我几乎能看见他圆盾上的狐狸纹章。他随身携带长枪与号角,朝我们的方向盯了好一会儿,然后吹响了号角。我们都吓坏了,生怕这意味着那骑手已看见我们,不久就将有整队的瑟卢瑞亚骑兵进入视野。但那个骑手却勒马转回了树林,我们猜那单响一声的号角意思大概是他完全没有发现可疑的踪迹。远处,另一声号角响起,最后陷入了沉静。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蜜蜂在溪流环绕的草地上嗡嗡穿行。每个人都看着树林的边缘,害怕有更多骑兵,但最终敌人没有出现。于是过了片刻,我们的向导就小声地吩咐大家匍匐滑向溪流,涉水而过,继续爬向溪流另一侧远处的树林。

匍匐前行很困难,这段路又很远,对左腿残疾的莫甘来说尤为艰难,但至少我们都成功地涉过了小溪。来到空地另一边树林时,大家的衣服都湿透了,但却放下了心,觉得也许把追兵甩到后面去了。可现状并不如此,唉,何其麻烦。“他们会抓我们做奴隶吗?”露奈特问我。如同我们很多人一样,露奈特最早是被抓来在德莫尼亚的奴隶市场出售的,梅林介入其中,给了她自由。现在她担心失去梅林的庇护后,自己会万劫不复。

“我觉得不会,”我说,“除非甘德利亚斯本人或者撒克逊人抓住我们。他们只会抓你做奴隶,大概会杀了我。”说出这话时,我觉得自己非常勇敢。

露奈特勾住我的手臂,寻求安慰,我受宠若惊。她是个漂亮的姑娘,以前在怀君岛时很嫌弃我,只会和渔民野小子们在一起。“我想要梅林回来,”她说,“我不想离开托尔山。”

“现在那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说,“我们得找个新地方生活。或者,如果可以的话,回去重建托尔。”但前提是德莫尼亚幸存下来,我心想。也许就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烟雾弥漫的下午,我们的王国正一步步走向灭亡。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无知,居然没有预见到乌瑟之死会带来的种种灾难。王国需要国王,没有国王,王国就只是一块无主的土地,邀请着侵略者的长枪。

下午过半,我们又越过了一条宽阔的小溪,那几乎算是条河了,水很深,跋涉渡河时直没到我的胸口。一到对岸,我便尽可能地擦干海威的剑。这是把好剑,由闻名格温特的铁匠打造,装饰有卷曲的图案和环环相扣的纹样。当我反持着剑展臂时,它的钢刃笔直地由我的咽喉延展至指尖。刀镡由厚铁打造,两端圆润,剑柄则由苹果木制成,牢牢焊接于刀刃根部,外面缠绕着过了油的长条薄铁片。剑柄的圆头由银线包裹固定,后来我将银线拆下,做成了一个粗糙的手镯送给露奈特。

河的南岸是另一片宽广的草原,牛群在其中漫步,观察着我们拖拉的行进。也许正是它们的动静引来了麻烦,穿过那片草地进入树林没多久,我就听见了身后的马蹄声。我向前面的队伍示警,转身手握剑与枪,护卫着小道。

这里的树枝长得很低,不能骑马通行。不管谁追我们都必须被迫弃马步行。我们没有走树林中的大路,而是走了隐藏在树木间的狭窄小径,所以追兵也必须像我们一样排成纵队,挨个通过。我担心他们是在甘德利亚斯小股部队之前的瑟卢瑞亚侦察兵,不然谁会在意这慵懒午后河岸边惊动牛群的原因?

古勒登来到我身边,从我手中拿过沉重的长枪。他听着远处的脚步声,满意地点点头。“只有两个人,”他冷静地说,“他们弃马步行了。我来对付第一个,你拖住第二个人,直到我干掉第一个。”他的声音听上去特别平静,也缓解了我的惧意。“记住,德瓦,”他补充道,“他们也很害怕。”他将我推入阴影处,蹲在了一棵倒下的山毛榉树的巨大树根后。“蹲下,”他悄悄对我说,“藏好!”

我蹲伏着,突然间所有的恐惧都涌回了体内。手心在出汗,右腿在抽筋,喉咙很干,想要呕吐,肚子难受。海威对我教导有方,但我从未直面过想要置我于死地的敌人。我能听见那两人渐渐靠近,却看不见他们。我本能地想要转身逃跑,但还是忍住了。我没有选择。从小到大,我听着战士们的故事长大,一遍又一遍地被告知:男人决不转身逃跑。男人为他的主人战斗,挺身面对敌人,决不逃跑。现在我的主人正在吮吸蕊拉的乳汁,而我正面对着他的敌人,我是多么想当一个孩子,就这么逃跑啊!如果敌人超过两人怎么办?即使只有两人,他们也一定是经验丰富的战士,战技娴熟、铁石心肠,无惧于杀戮。

“冷静,小子,冷静。”古勒登轻轻地说。他曾为乌瑟上过战场,曾面对撒克逊人,也曾以长枪对抗波伊斯人。现在,在他故土的腹地,他曲背躲藏在沾着泥土的纠结根蘖后,脸上带着一丝冷笑,强壮的棕色大手中握着我的长枪。“这是为我的孩子报仇。”他冷酷地告诉我,“诸神站在我们这边。”

我蜷身躲在荆棘之后,掩藏在蕨类植物之中。湿答答的衣服很沉重,让人不适。我盯着满布青苔、枝叶繁乱的树木,一只啄木鸟在附近发出声响,惊得我险些跳起。我的藏身之处比古勒登的好,但即便如此,我仍感觉暴露无遗,尤其是那两名追兵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

那是两名身姿轻盈的年轻枪兵,穿着皮胸甲、裹腿,身后披着黄褐色长斗篷。他们的长胡子编成小辫,黑色头发用皮条绑于脑后。两人都带着长枪,其中一个还在皮带上佩着一把剑,虽然还没有拔出它。我屏住呼吸。

领头的人举起一只手,两人都停下脚步并聆听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前行。前面那人的脸上有道旧伤疤,他张着嘴,我能看见他黄牙之间的缝隙。他看上去结实有力,经验丰富,气势惊人,我突然就有了强烈的逃跑冲动,但左手的伤痕——妮慕留下的伤痕——一跳一跳地悸动,那温暖的脉搏给了我一丝勇气。

“我们听见的是头鹿。”另一个男人轻蔑地说。在我恐惧的眼中,他比前面那男人还要高大可怕。两人现在小心翼翼地前进,每一步都走得很慎重,时刻注意着前方树叶哪怕一点点的动静。

“我们听见的是个婴儿。”第一个男人坚持道,领先于同伴两步。

“小杂种们都不见了。”第二个男人说。我看见汗珠从他的脸上滑下,注意到他将白蜡木枪柄越握越紧,好像很紧张。我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我神贝尔的名字,祈求他赐予我勇气,祈求他让我成为一名男人。敌人离我仅六步的距离,而且仍在接近,四周绿林温暖,空气凝滞,我能闻见那两个男人的气息,闻见他们身上皮革和残留的马匹气味。汗水滴入眼睛,我几乎要在恐惧中啜泣出声,但正在这时,古勒登跳出他的藏身处,大呼战斗口号,冲了上去。

我跟着他冲去,突然之间摆脱了恐惧,第一次产生了一股疯狂的、神赐的、由战场而生的快乐。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快乐与恐惧本是同样的东西,只不过通过行动将一种变成了另一种,但那个夏日午后,我突然间雀跃不已。求上帝和他的天使们原谅我,但在那日我发现了战斗的快乐,之后很长一段日子里,我渴求这快乐犹如口渴之人追寻清泉。我向前跑去,像古勒登一样吼叫,但并没有丧失理智一味跟从他。我移动到狭窄小道的右侧,好在他攻击第一个瑟卢瑞亚人时从旁边跑过去。

那人试图挡开古勒登的长枪,但木匠预计到了白蜡木枪柄的低扫,将自己的武器抬高刺出。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一秒前,那瑟卢瑞亚人还是战场上深具威胁的存在,但现在古勒登的沉重枪尖已刺穿他的皮甲,深深刺入胸膛,他已只能窒息抽搐。我冲过他身边,一边叫喊一边挥动海威的剑。那一刻,我心无惧意,也许是海威的灵魂从彼世归来,注入了我的身体,我突然清楚地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我的战吼已成为胜利的呼号。

第二个人比他的同伴多了一次心跳的时间来防备,所以他已就枪兵的战斗姿势蹲下,准备以致命的力量冲向我。我向他扑去,长枪的钢刃挟着明亮的阳光向我刺来,我扭向一侧用剑挡下,四两拨千斤,挥剑划圆,正好让那男人的武器从我的身体右侧滑过。“最重要的是手腕,小子,全都靠手腕。”我听见了海威的声音,我大吼着他的名字,将剑重重地劈向那瑟卢瑞亚人的侧颈。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不过一瞬间。手腕驱使着长剑,手臂赋予其力量,而那个下午我的手臂中蕴含了海威的强大力量。钢刃埋入瑟卢瑞亚人的脖颈就仿佛斧头砍进腐木。一开始,因为我的青涩,我以为他还没死,于是收剑再次攻击。第二次砍中他,我意识到鲜血已染红了视野,那男人倒向一边,我听见他窒息的喘气,看见他垂死挣扎想要收回长枪再次出击,但他的生命最后一次在喉咙里咯咯响起,又一股血液涌出,顺着他穿皮甲的胸膛流下,他也随之跌倒在落叶覆盖的泥土中。

我站在那里颤抖,突然想要哭泣。我不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没有胜利的感觉,只是愧疚。我浑身发抖,却动不了,剑还嵌在死人的喉咙里,第一只苍蝇已在其上安身。我无法移动。

一只鸟在高枝间鸣叫,古勒登强壮的手臂揽住了我的肩膀,泪水顺着我的脸庞流下。“你是个好人,德瓦。”古勒登说。我转身面对他,抱住他,就像孩子依附父亲。“干得好。”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干得好。”他笨拙地轻轻拍着我,直到最后我收起眼泪。

“对不起。”我听见自己说。

“对不起?”他笑了,“为了什么?海威总说你是他训练过的人中最出色的,我也应该相信他。你很敏捷。现在来吧,我们去看看战利品。”

我拿走了受害者的剑鞘,它由坚硬的柳木与皮革制成,相当适合海威的长剑。然后我们搜查了两具尸体,一个小战利品都不放过:一颗还未成熟的苹果、一枚磨得光滑的旧硬币、两件斗篷、武器、几条皮带和一把骨柄匕首。古勒登为是否该折返去寻找敌人的马犹豫了一下,但最后决定放弃,因为我们没有这个时间。我倒无所谓。视线也许因泪水而模糊,但我还活着并杀了一个人、保卫了我的国王,突然间我欣喜若狂。古勒登将我带回惊恐的难民们中,举起我的手臂,以夸耀我的英勇。

“动静太大了,你们两个!”莫甘怒吼,“马上就会有瑟卢瑞亚人追上来的,现在快走!动起来!”

妮慕看上去对我的胜利不感兴趣,但露奈特想要听全部细节。我在讲述时夸大了敌人和战斗,露奈特的仰慕让我忍不住进一步添油加醋。她勾起了我的手臂,我则盯着她的黑瞳和脸庞,奇怪自己以前怎么从没注意到她的美丽。和妮慕一样,她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但妮慕的脸上充满了机警的智慧,露奈特的脸则因调皮的亲和而温柔。她的亲近给了我新的自信,我们在这个漫长午后相伴而行,直到最后转向东面的小丘,卡丹城堡如同一名护卫矗立其上。

一个小时后,我们站在树林的边缘,面向着卡丹城堡。已是傍晚,但正处盛夏,所以太阳依旧高悬空中,它那可爱温柔的光线照耀得卡丹城堡的壁垒流光溢彩。我们距离要塞还有一英里,但已近得能看见堡垒上的黄色围墙,近得能看见没有士兵驻守在那些城墙上,也没有炊烟从里面的小镇中升起。

视野所及看不见敌人的影子,这让莫甘决定穿越空地,爬上国王要塞西边的道路。古勒登觉得我们应该在树林里待到傍晚,或者去近处的林第尼斯村落,但古勒登是个木匠,而莫甘是位贵族夫人,所以他还是向她的意愿妥协了。

我们进入了草地,阳光在身前投下长长的影子。草已被鹿或牛啃得很矮,不过踩在脚下依旧感觉柔软茂盛。妮慕看上去似乎还处在疼痛与恍惚中,她甩掉了她的棕色小鞋,赤足而行。一只老鹰从头顶飞过,然后有只野兔因我们的突然现身而受惊,猛地跳出洞,敏捷地跑开了。

我们沿着一条小路前行,两边长满了矢车菊、牛眼菊、豚草和山茱萸。在我们身后,西沉的太阳让树林投下阴影,显得格外阴沉。虽然衣衫褴褛、身心疲累,但旅程的终点在即,我们中的一些人也开朗了起来。我们正将莫德雷德带回他的出生地,带回德莫尼亚的王室山丘,但还没能走到离那辉煌的绿色避难所一半路程,敌人就在身后出现了。

是甘德利亚斯的军队。不仅仅是早晨去过怀君岛的那队骑兵,还有他的枪兵。甘德利亚斯一定早预料到了我们会去哪里,所以将他幸存的骑兵和超过百人的枪兵带来了这德莫尼亚历代国王的神圣之所。即使没有追杀小国王,甘德利亚斯也会来卡丹城堡,因为他想要的正是德莫尼亚的王冠,卡丹城堡正是德莫尼亚统治者的加冕之处。俗话是这么说的,谁掌握了卡丹城堡,就掌握了德莫尼亚;而谁掌握了德莫尼亚,就掌握了不列颠。

瑟卢瑞亚骑兵策马跑在枪兵之前。只需几分钟,他们就能追上我们,而我知道,我们中没有一个人——哪怕是跑得最快的人——能够在那些骑兵手持钢刃及刺枪包围我们之前到达要塞前的长斜坡。我跑到妮慕身边,看着她消瘦脸庞上透支疲惫的表情,仅剩下的眼睛青肿含泪。“妮慕。”我唤她。

“没事的,德瓦。”我对她的关心似乎让她感到厌烦。

她疯了,我想。在今天这个恐怖日子幸存下来的人们中,她的经历最可怕,这使她到达了一个我无法追随也无法明白的境界。“我真的爱你。”我试图用柔情触碰她的灵魂。

“我?不是露奈特?”妮慕生气地说。她看也不看我,只是向着要塞前行。我则转过身,盯着靠近中的散开成一长排的骑兵。他们的斗篷盖在坐骑的臀部,剑鞘垂在悬空的靴子旁,阳光照射在枪尖上,反光映亮了狐狸战旗。甘德利亚斯在旗下纵马奔来,头戴狐狸尾毛装饰的铁头盔。莱杜伊斯在他身旁,手持利剑,而坦纳波斯长袍飞舞,骑一匹灰马紧随在他国王身侧。我要死了,我心想,在变成男人的同一天。这事实看起来残酷异常。

“跑!”莫甘突然喊道,“跑!”我以为她慌了,并不想服从她的命令,觉得与其像个逃犯般从背后被砍倒,像个男人般站着死更光荣些。然后我发现她并没有恐慌,卡丹城堡也终究没有荒废,它大门敞开,一队男人或奔跑或骑马沿着道路冲出。骑兵们穿得很像甘德利亚斯的骑手,但这些人所持的盾牌上绘着莫德雷德的龙纹章。

我们奔跑。我拉着妮慕的胳膊,几匹德莫尼亚骏马朝我们加速而来。只有十几名骑兵,不多,但足够应付甘德利亚斯的先头部队了,在骑兵后面的是一整队德莫尼亚枪兵。

“五十个枪兵。”古勒登说。他已经数过援军了。“只靠五十个枪兵,我们打不过他们,”他严肃地说,“但我们说不定能在他们的掩护下安全逃走。”

甘德利亚斯显然做出了相同的推断,他让他的骑兵们排列成一个大弧形,企图包抄靠近的德莫尼亚枪兵。他想要切断我们的退路,把敌人们集中在一起,不管是七个人还是七十个人,尽数歼灭。甘德利亚斯有人数上的优势,德莫尼亚人冲下自己的堡垒,丧失了原本居高的地形优势。

德莫尼亚骑兵猛烈地冲过我们身边,马蹄从丰茂的草地上掀起了大块大块的草皮。那不是传说中出击犹如万钧雷霆的亚瑟之铁骑,而是装备轻便的斥候,他们通常不会真正上战场,但现在他们在我们和瑟卢瑞亚枪兵之间构建了一道保护屏障。过了一会儿,枪兵也到了,组织起了我方的盾墙。这道墙给了我们所有人新的信心,当看清率领这援救队的人时,这信心转变成了胜券在握。那个人是欧文,伟大的欧文,国王的勇士,全不列颠最强大的战士!我们本以为欧文远在北方,正在波伊斯山脉与格温特人并肩作战,但现在他却在卡丹城堡。

然而,以单纯事实而论,甘德利亚斯仍然占据优势。我们有十二名骑兵,五十名枪兵和三十个疲惫不堪的逃亡者,全都聚集在一块空旷的区域,而甘德利亚斯已聚集起了将近两倍于我们的骑兵与枪兵。

阳光依然明媚。还有两个小时才到黄昏,四个小时天才会全暗,这些时间已足够甘德利亚斯完成这场屠杀,不过他首先试图以言语来劝降我们。他骑上前来,坐在他的汗流浃背的马上,倒举盾牌,以示停战,这样的他令人目眩。“德莫尼亚的人们,”他说道,“交出那孩子,我就离开!”无人应答。欧文掩藏在我们的盾墙中心,不让甘德利亚斯看到有人领军,所以他只能对我们所有人发言。“那是个残疾的孩子!”瑟卢瑞亚国王叫道,“被诸神诅咒。你们认为由一个瘸腿国王统治的国家会有好运吗?你们希望自己的庄稼颗粒无收吗?你们愿意你们的孩子天生孱弱吗?你们宁愿自己的家畜死于瘟疫吗?你们想要让撒克逊人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吗?除了厄运,一个瘸腿国王还能给你们带来什么?”

依旧无人应答,但天晓得,我们匆忙结成的联盟中有多少人害怕甘德利亚斯说的是事实。

瑟卢瑞亚国王掀起头盔,露出一头长发,微笑向我们保证:“你们都可以活下来。”他承诺,“只要把那孩子给我。”他等待答复,可无人应答。“谁是你们的头儿?”最后他问道。

“我!”欧文终于推开人群,站到了盾墙之前。

“欧文。”甘德利亚斯认出了他,我觉得我看见了甘德利亚斯的眼中闪过一丝惧怕。与我们一样,他不知道欧文已经回到德莫尼亚的心脏。但甘德利亚斯依旧对胜利怀抱满满信心,即使他明白敌军拥有欧文将使取胜变得艰难许多。“欧文阁下。”甘德利亚斯用适合的称谓来称呼这位德莫尼亚的勇士。“艾黎农之子,考沃斯之孙,我向您致敬!”甘德利亚斯举起他的枪尖指向太阳,“您有一个儿子,欧文阁下。”

“许多人都有儿子,”欧文随意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你希望自己的儿子失去父亲吗?”甘德利亚斯问,“你愿意让自己的土地荒芜,家园被毁吗?你想让你的妻子成为我手下士兵的玩物吗?”

“我的妻子,”欧文说,“可以击败你手下所有的男人,还有你。你想要玩物,甘德利亚斯?回到你的婊子那儿去——”他的下巴朝莱杜伊斯扬了扬,“——如果你不想与手下人分享你的婊子的话,德莫尼亚能送给瑟卢瑞亚一些孤单的母羊。”欧文的反击鼓舞了我们。他在巨型长枪、长剑和铁制盾牌的映衬下显得不屈不挠。他从不戴头盔上战场,甚至鄙视头盔。他强健的手臂肌肉上,文着德莫尼亚的龙与他自己的纹章——长牙野猪。

“投降,交出孩子。”甘德利亚斯无视了这些侮辱,明白这不过是一个面对战斗的男人所常受的挑战。“将瘸腿的国王交给我!”

“将你的婊子交给我,甘德利亚斯,”欧文顶回去,“对她来说,你不够男人。将她交给我,你就能平安无事地离开。”

甘德利亚斯吐了口唾沫。“吟游诗人将会唱诵你的死亡,欧文。穿在杆上的野猪的故事。”

欧文将他巨大的枪柄插入泥土。“野猪立于此处,梅里尔之子甘德利亚斯,瑟卢瑞亚国王!”他叫道,“就在此处,野猪要么死,要么在你的尸体上尿尿。现在,滚!”

甘德利亚斯笑了,耸耸肩,纵马离开。同时他放正了他的盾牌,示意我们战斗即将开始。

这是我的第一场战斗。

德莫尼亚骑兵在我们的长枪阵之后集结,以尽可能地保护女人和孩子。我们其他人列队形成战线,看着我们的敌人同样如此。背叛者莱加塞特在对方阵中。坦纳波斯进行了仪式,他在缓慢前进的甘德利亚斯盾墙前单腿跳跃,单手举起,单目闭紧。直到坦纳波斯完成了他的防御仪式,瑟卢瑞亚人才开始冲我们大叫着挑衅。他们警告我们,将会有一场大屠杀,吹嘘着他们将会杀死多少人,饶是如此,我发现他们的进军速度依然很慢,当离我方只有五十步远时,还全都停了下来。我们中的一些人嘲笑他们的怯懦,但欧文令我们保持安静。

两条战线上的人胶着对峙。无人行动。

冲进一条由盾牌和长枪组成的战线需要极大的勇气,无怪乎许多人会在战前饮酒壮胆。我曾见过军队等候数小时来鼓起冲锋的勇气,越是老战士越需要更多勇气。年轻的军队会冲锋然后死去,老兵才知道敌人的盾墙有多可怕。我没有盾牌,但我由旁边队友的盾牌掩护,他们的盾彼此相连,所以任何冲向我们这条小战线的人都将遭遇坚硬的覆皮木盾和剃刀般尖锐的长枪。

瑟卢瑞亚人开始用长枪击打他们的盾牌,目的是要干扰我们,也的确做到了,但无人表现出惧意。我们挤在一起,等待着冲锋。“先是会有些佯攻,小子。”我旁边的人警告我,话音未落便有一队瑟卢瑞亚人高喊着冲出他们的阵线,高举长枪冲向我们的防御中心。我们的人缩起身体,任凭长枪撞击在盾上,突然之间,整个瑟卢瑞亚战线前移了,但欧文立刻命令我们保持同样的阵型进军,以此钳制敌人的威胁式进攻。我们自己人中那些盾被敌人长枪击中的,拔出了那些武器,再次恢复了盾墙的完整。

“慢慢回防!”欧文命令我们。他试着向卡丹城堡缓慢后撤,希望在我们完成这半英里草地的可怜旅途前,瑟卢瑞亚人鼓不起勇气冲锋。为了争取更多的时间,欧文站在我们的阵线前,冲甘德利亚斯大喊,要与他一对一单挑。“你是个女人吗,甘德利亚斯?”我们的王家勇士如此大吼,“失去勇气了?酒没喝够?回去踩你的织布机吧,女人!回去刺绣吧!回去用纺锤吧!”

我们慢慢退后,慢慢退后,慢慢退后,但突然之间,敌人的一次冲锋让我们更坚定地站立着,以盾牌招架长枪的猛力攻击。一支枪呼啸着从我头顶飞过,那声响有如一阵迅猛的风,但这次攻击还是为了恐吓我们。莱加塞特正在射箭,可他一定是醉了,因为他射出的每一箭都大失准头。一堆长枪都是冲欧文来的,但大多数都没中,另一些要么是被他轻蔑地扫开,要么是被嘲笑着投掷者的盾牌挡掉。“谁教你们掷枪的?你们的老母?”他冲敌人吐口水,“来呀,甘德利亚斯!跟我打!让你的仆人们看看你是个国王,不是只耗子!”

瑟卢瑞亚人以枪柄击盾来压过欧文的讥讽。他转身背对他们以示轻蔑,然后慢慢走回我们的盾牌阵线。“撤,”他对我们轻轻地说,“撤。”

两名瑟卢瑞亚人扔掉盾和武器,撕开了衣服,浑身赤裸。我旁边的人吐了口唾沫。“现在有麻烦了。”他严肃地警告我。

赤裸的男人也许是喝醉了,或者因其他原因兴奋,他们相信在诸神的保佑下,他们的身体刀枪不入。我听说过这种人,知道他们自杀式的举动往往是真正进攻的信号。我握紧手中的剑,试着起誓以死明志,但事实上,因为这一切,我都想流泪了。我已在今天成人,现在却得去死。我会在彼世加入乌瑟与海威,在阴影的日子中等候,直到灵魂能找到另一具人类身体,回到这个绿色的世界。

那两个男人松开了他们的发辫,高举着枪与剑,在瑟卢瑞亚阵线前蹦跳。他们号叫着让自己进入一种狂暴的战斗状态——那种全无顾忌的状态会让人尝试任何壮举。甘德利亚斯端坐马上,在战旗之下朝浑身刺满凌乱蓝色图案的两人微笑。我们身后的孩子在哭泣,女人们在向诸神祈祷,而那两个敌人则越跳越近,他们的枪与剑在傍晚阳光中划着圈。这种人不需要盾牌、衣服或盔甲。诸神是他们的仰仗,荣耀是他们的奖赏,如果他们成功地杀死欧文,那吟游诗人便会年复一年地咏唱他们的胜利。他们一人一边包抄欧文,我们的勇士则举起长枪准备迎接他们那狂乱的进攻,那一刻也标志着敌人阵线的全面冲锋。

号角响起。

一声清晰冷酷的号角,以前我从未听过。那声音中有一种纯净,一种令人胆寒的纯粹,不似这世间之物。响了一声,两声,第二声足以让那两个赤裸的男人也停下动作,转向那声音响起的东方。

我也看向那里。

我感到一阵目眩。就好像有新一轮明媚太阳于垂死的天空中升起,光芒万丈,洒满草地,让我们目盲,让我们迷惑。光芒散开,我发现那不过是真实太阳照耀在一面如镜子般锃亮的盾上的反光。但持盾男人是我从未见过的那种类型,他是如此有气势,高坐于一匹巨大的骏马之上,身边还围绕着一群同他一样的男人,一群令人惊异的男人,打扮华丽、全副铠甲,简直是自诸神的梦中来此凶残之地的男人们。在这群男人装饰着羽毛的头盔之上飘扬着一面旗帜——我将会爱它胜过世间所有的旗帜,那面旗帜绣着熊的纹章。

号角响了第三次,那一刻我知道我能活下来了,我因喜悦而流泪,我们的枪兵半是哭泣半是叫喊,大地也因那些诸神般的男人纵马飞奔前来拯救我们的铁蹄而颤抖。

因为,亚瑟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