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铁链
刚才众人被“扁担”吓得失了魂,全都没注意去听那闷雷声,这时已经近在眼前,众人被焦把总提醒,才恍然发觉,那原本齐如一声的闷雷声此刻竟杂乱无比,石林深处的那群野象又有了变故,在原地不断跺着脚。
陈秀才颤声道:“难道‘象舞’要变成‘乱象’吗?”
白土司一呆,怒道:“变来变去的,好玩么?”
焦把总沉声道:“不是,如果是‘乱象’,不会在原地跺脚,该是野象群出了甚么变故。”
那小伙计哆嗦了一下,怯生生地问道:“那咱们还继续向前进么?”他是第一次走马,刚才见了那恐怖诡异的情景,早吓破了胆。
焦把总没回答,看了看女锅头,女锅头避开他的眼睛,低头道:“大家伙看呢?”
陈秀才道:“难怪千百年来从未听说有谁有人到过野象埋骨地,看这阵仗,只怕不是没有找到过,而是没有出来过。里面还未知有甚么呢。把总,你知道么,这些与扁担一般无二的东西,是甚么?”
焦把总茫然摇摇头,道:“我走马三十载,从未见过这东西。不过此地处处透着不寻常,在雨林深处竟有如此冷的地方更是闻所未闻。”
“我觉得这东西眼熟呢,”小伙计这时突然插嘴道。
陈秀才愣了一下,道:“你见过?”
白土司“呸”的一声,道:“自然眼熟,你家两头尖的扁担就是这幅模样呢。”他刚才当机立断,断胳膊,斩“扁担”,早被喷了一身的血,此时满脸血迹,浑身血污,在黑夜中看来活似嗜血罗刹,说不尽的狰狞,此刻抬着受伤的马脚子,倒也威风凛凛,如果哪只运气不好的小鬼迎面撞上,会把鬼吓得喊救命。
小伙计眼见白土司虽然凶恶,但是刚才救人却是毫不含糊,心下已不怎么怕他,见他接话,忙道:“不是扁担,我瞧着这些东西,倒像是山蚂蝗。”
话一出,众人都是一呆,那东西可不就是和山蚂蝗一模一样吗,雨林中山蚂蝗随处可见,是人与骡马的大敌,这东西不吸饱血绝不松口,有时候能跟着人或骡马跑完整整一趟马而不被发觉,只是寻常山蚂蝗最大不过手指粗,眼前的这些竟粗如扁担,所以根本没有人会把它和山蚂蝗联系在一起。
“这些山蚂蝗莫不是成精了么?这般大条。”白土司咂嘴道。
“这野象选的埋骨地诡异呢,明明处在雨林深处,却不像雨林,只怕内有变故。莫扯远了,咱们仍然向深处进发么?”焦把总道,小心翼翼地将火把往前照了照,前方仍是黑影憧憧。
“去,你们这些穷措大,莫非是想在雨林里走一辈子的马么?眼看前面山装不满,海填不尽的象牙不要,在跟我客气么?”白土司气势汹汹地道,他好不容易有机会找回祖宗的风光,也不管野象们同不同意,就自作主张地做起了东道主。
马脚子们互看了一眼,虽没说话,可是脸上神色已然表明,他们愿意去石林深处,焦把总叹了口气,转身过去,吩咐一声:“前方仍有山蚂蝗,被叮住的惨象大家伙自己也看到了,各自小心吧,别熄了火把,否则山蚂蝗可以感受人气,窜将上来,沾着即死,碰着即伤,谁都顾不得你。”
马帮默默地行进,大家全都小心翼翼的,尽量不去靠近石峰和石林,好在手上的火把经烧,一路向着闷雷声的方向深入,倒并没有再惹上那些山蚂蝗。
石林虽大,马帮不一会儿已经到达最深处,借着火光,已经可以看见野象群。正常的野象对人并没有攻击性,但马帮仍然不敢靠近了,只借着石峰石柱的掩护,躲藏其后。野象群跺脚的地方,是石林深处一块其大无比的空地,野象一改刚才一路来时的整齐,正杂乱无比地跺着脚,踩着脚下的甚么东西。
小伙计在石峰后悄声问陈秀才:“秀才,那就是野象们的埋骨地么?我看不像,没看见有象牙呢。”
白土司也疑惑地道:“是啊,没看见象牙啊,莫非那群野畜牲在把象牙跺进地里了么?”马帮里,对于象牙的热切程度属他最高,因为刚才已经空口白牙许了别人的东道,这时候如果过去发现那边没有象牙,这贼配军很难说不会拎着野象的鼻子发脾气,当然,野象们没受过他宠幸,会不会温良恭俭让地让他发脾气,还很难说。
焦把总盯着前方看了看,叫了声蹊跷,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过了约莫四五哨时间,那群野象才逐渐停下步子,然后又做了件让马帮大吃一惊的事,它们开始排起了队,那群野象总有四五十匹,排起的队伍拖出了百来尺,正当马帮以为它们是要重新齐整地踩起拍子时,那群野象却慢吞吞地向前迈着步子走了起来,向着石林更深处行去,至于石林更深处是甚么地方,火把的光却照不出。
野象群走得极慢,马帮在后面只能看见最后一匹野象的屁股,在不断地甩动着短尾巴,到这最后一匹野象也走了过去时,马帮发现,这一整群野象,足足有四五十匹,竟全都凭空不见了。
就是无声无息地凭空消失了。石林里没有虫鸣蛙叫,那些野象的脚步声一消失,石林里一下子显得极其地寂静,寂静得有些诡异。
马帮看得气都不敢喘,眼睁睁地看着四五十匹野象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消失了,一股无法言喻的感觉袭击了马帮,那石林深处到底是甚么,竟能悄无声息地吞噬了这群野象,而且,还是它们自己排起队,一匹一匹地任它吞噬。
白土司最先按捺不住,抢先就向那边行去,他和陈秀才一起抬着那个受伤的马脚子,他一动,陈秀才无奈,也只得跟着他走。见他们两人动了,整队马帮人这才也跟着过去了。
走入刚才野象跺脚的那块空地,只觉入脚滑腻,好几人差点立足不住,摔倒在地。好容易等他们立稳了马步,去看脚下是甚么,等看清了马上又觉胃里好似有个哪咤在闹海。只见他们的脚下,滑腻腻的,粘的全是一层稀巴烂的血肉,抬脚时还能带起一层粘糊糊的皮,从那踩烂了粘在地上的样子能看出,这些血肉,正是那些石峰石柱上的山蚂蝗,原来刚才野象在这里杂乱的跺脚,竟是在踩死这些满地的山蚂蝗。也幸亏它们将地上的山蚂蝗都踩死了,否则马帮贸贸然地进来,正好够得上一顿不太丰盛的晚点。
马帮皱着眉踩着死去的山蚂蝗的尸体走过空地,去看那群野象消逝去了哪里,此时马帮早已不复平时赶马的队形,行在最前面的,却是焦把总和那小伙计。
走到野象群消逝的地方,前面一片雾蒙蒙,竟是火光都照不透,那小伙计只顾往前走,冷不丁一个跟头栽下去,焦把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却被拽倒在地,火把也摔在地上。众人见两人摔倒在前,连忙赶过来,却听焦把总一听大喝:“别过来!”
听他喝止,众人脚步一顿,立在原地,女锅头焦急地问道:“把总,怎么了?前面是甚么?”
焦把总喘了一口气,开口说话,显得极为吃力,慢慢地道:“前面是个大深渊,你们小心些过来拉起我们,不要太过靠近,掉了进去。”
那雾蒙蒙的地方原来根本就没有东西,只有一重雾,怪不得连火把都照不透,众人小心翼翼地看着脚下,慢慢地靠近,这才看见焦把总整个人趴在地上,一只手扒着地上凸起的一块小小的棱石,青筋爆出,那小伙计却已经不见,显然是失足掉入深渊后被焦把总扯住了,此刻正挂在他手上。
焦把总扒住棱石的手在颤抖,眼看就撑不住了,两个马脚子赶紧上前蹲住马步,伸出双手握紧了焦把总的手。焦把总感觉到手被握住,再也支撑不住,顿时一松手,两个马脚子向前滑了一步,才定住身子,大家上来帮忙一起拉起他的身子,又过去两人把深渊下的小伙计拉了起来。
那小伙计被拉了上来,唇角颤动,跌坐在地上一声也发不出来,他刚才掉入深渊忍住了没叫出声来,现在显然是后怕得狠了。大家也不去理他,只在深渊边上用火把照着,只是那深渊上浓雾不散,却甚么也照不见。
此时,马帮都已经明白为甚么那群野象会悄无声息地消失了。很显然,它们都掉入了这无尽的深渊中,或者说,是自己走了进去。
传说中神秘万分的野象埋骨地,只要找到它,便立刻拥有无尽的象牙,富比王侯,但是现在看来,竟是一个硕大的谎言。原先马帮以为这石林就是野象的埋骨地,孰知在石林深处的这深渊,才是真正的野象埋骨地,而野象们也并非如传说中的那样,在埋骨地等死,而是尽数跳入了深渊自尽,难怪数以千年来,没有任何人能得到哪怕一枚埋骨地的象牙。
象牙都在,但是谁敢跳入这无尽的深渊中,成为那庞大的宝藏上的尘埃呢?
深渊上方雾蒙蒙的,一眼看不透前方,也不知这深渊有多宽多深。焦把总坐在地上歇了会儿,此时已然站起,走到深渊边查看,陈秀才和白土司也放下了那受伤昏厥的马脚子,和其他的马脚子散开到深渊边上。原本大家找到了传说中的埋骨地,都是狂喜,谁知到头来竟是一场空,不免沮丧,白土司就连牢骚也都不发了,看来他也是明白野象们虽然不够慷慨大方,没请他做不要钱的东道,不过这帐没地方算,只能自己吃个哑巴亏。
大家在深渊边上来来回回走了几趟,显然是在希望落空后都有所不甘。焦把总转了两圈,叹气道:“回头吧,连野象都找这个地方寻死,人下去更无生机,象牙咱们是不用指望了。再说这渊上的雾气这样大,只怕下面有水,就是下去了,也不知象牙全被水冲到哪里去了。”
这时,女锅头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甚么,瞥了一眼焦把总后,又把嘴边的话吞了下去。
焦把总发了话,大家虽然不甘,但也是无奈,只得整顿队伍,准备回头,去寻那藏起的货物。只是这一趟下来折损了一个马脚子,又残了一个,代价未免太大了。
大家吆喝着骡马,排起队伍,这时,陈秀才咦的一声,道:“白土司呢?”
大家环视一下,果然不见了白土司,陈秀才对着深渊喊了句:“土司!”
话声响起,就被深渊吞噬了,然后反刍一样地在深渊里回荡,“土——司,土——司。”
“叫魂呢?”白土司的声音却是从深渊的一边传过来,声音是抑制不住的惊喜,不知道他发现了甚么。
“你们快过来咧,娘的,谁说这埋骨地咱们去不得了。”白土司召唤马帮道。
大家听他似乎发现了甚么,也都聚了过去。浓雾中,白土司紧紧抱着一个物事,不知道是甚么,大家近前一看,就发现那是一根石柱,就是石林中常见的那种,并无丝毫不同,只是不知道为甚么和石林中间隔了这么大一块空地后,在这深渊边又有这么孤零零的一根石柱。
白土司紧紧抱着石柱不肯松手,似乎一松手那石柱就会跑了,见大家靠近了,他才激动万分地蹲下来,扬起手道:“你们看,这是甚么?”
众人顺他的手一看,顿时目瞪口呆。
他手上拿着的,是一截锈迹斑斑的铁链。
铁链的一头打入了那深渊边上的石柱中,另一头却放入了那无尽的深渊中,随着白土司的手抖动着,那铁链撞击在深渊石壁上,发出哗哗的声响。
马帮没有人发出任何的声响,但是眼里映出的光却比火把还要火热。有人下去过这野象埋骨的万丈深渊,而且还留下了一条铁链!
那铁链锈迹斑斑,抓在手里就脱了一手的铁锈,显见年头已经不少了。白土司兴奋难耐,把铁链抖得哗哗响,大家也按捺不住激动,几个马脚子就过去蹲下身子,想要接过白土司手里的铁链子。
就在这时,白土司冷不丁一个狗爬,猛力地趴在了地上,把大家都吓了一跳,正要问他这是怎么了,只见白土司迅速爬了起来,就跌坐在地上,脸上煞白,竟是忍不住哆嗦了起来。看见一向无法无天的白土司竟然在哆嗦,众人顿时脑袋一大,心不由自主就提到了嗓子眼。
白土司跌坐在地上,就这么直愣愣地看着那深渊,众人随着他的眼神看去,那深渊之上却仍然是一片浓雾,甚么也看不见,不知道究竟是甚么让他如此惊慌失措。一个马脚子靠近他,悄声问道:“土司,你这是怎么了?”
白土司茫然摸了摸掉在地上的那截铁链,喃喃地道:“怎么会,怎么会?”
那马脚子急道:“甚么怎么会,你说甚呢?”
白土司蓦然从地上跳起来,指着那深渊道:“那下面,有东西要上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