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归
听到“猎人”这个名字,畏缩在门口的老人突然警觉起来。他从来没有在塞瓦斯托波尔站听说过这个名字,这甚至不像名字,更像绰号——就跟他自己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尼古拉·伊万诺维奇,之所以有幸被冠以古希腊神话作家的名号,完全是站台居民为了调侃他对于一切传说和流言不可遏止的兴趣。
想当初,上校向战士们引见猎人时,大家一个个皱着眉头,好奇地观望着自己的新队长——身穿凯夫拉防弹衣,头戴全封闭钛合金头盔,高大魁梧,肩膀宽厚。而新队长却懒得客套,冷漠地背过身去,望向隧道和掩体,仿佛它们远比眼前这些被托付给他的活人更令他感兴趣。战士们逐一走到他面前自我介绍,他只是用铁钳般的大手捏了捏他们伸过来的手,一言不发地点点头,记住每一位士兵的绰号,并朝他们脸上喷出蓝色烟雾,以此划出界限。那只被疤痕包围、形同炮眼的眼睛,从被掀起的脸甲的阴影里放射出黯淡、死亡的光芒。无论是那时候还是事后,都没有任何一个士兵敢询问新队长的姓名,因此两个月来只称呼他为“队长”。他们只知道,站台花大价钱聘请了一位顶级雇佣兵,没有过去,无名无姓。
猎人。
荷马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奇怪的字眼。较之于人名,这更适合中亚牧羊犬。他偷偷地对自己笑了一下:你可真行,怎么会想起这个来?不过,那是多么好的狗啊:斗士的血统,尾巴像被截断了,耳朵像被齐头削短了,浑身上下一点多余的地方都没有。
但暗自重复久了,这个名字隐隐令他感觉似曾相识。在哪儿听说过呢?这个名字也许是被夹在无数传说和谣言之间,无意中触动了他,沉淀在了记忆的最深处。而在其上逐渐堆积了厚厚的一层名字、事实、传言、数字,所有这些关于其他人生平的无用信息,对于荷马却具有莫大的吸引力,他每次都听得兴致勃勃,并用心记忆。
猎人……是那个被汉萨悬赏缉拿的惯犯吗?老人朝自己的脑洞里投了一块问路石,凝神谛听——不,不是。那就是潜行者?也不像。战地指挥员?应该是,而且是个传奇人物……
荷马又偷偷瞟了一眼队长那张毫无表情、形同面瘫的脸。那个酷似牧羊犬的绰号仍令他惊诧莫名。
“我需要两个人。荷马算一个,他熟知这里的隧道。”猎人没看荷马,也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兀自说道,“第三个人选,你们随便。我今天就出发。”
站长连忙点头表示同意,随后才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用探询的目光望向上校。上校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也没有表示反对,尽管最近这些天他一直在为每一位人手跟站长据理力争。似乎没有一个人打算征求荷马的意见,但荷马全不在意,虽然他年事已高,却从不拒绝此类任务。他有自己的打算。
队长将自己那顶足有十五公斤重的钛合金钢盔从桌上拿起,转身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他略微驻足了一秒钟,对荷马命令道:“跟家人道个别。做好长期在外的准备。弹药不用带,我会发。”说完,便阔步走开了。
老人本想追上去,以便从他口中好歹获知这次远行将面临什么。但当他来到站台时,猎人已在十阔步以外,荷马也没追,只是摇了摇头,目送队长远去。
有别于往常,队长没有罩上那顶全封闭式钢盔,也许是想事情忘记了,也许是站台令他感觉憋闷。当他光着头走过一群正在午休闲聊的年轻养猪女工身边时,身后立刻传来一阵叽叽喳喳:“哎呀,姑娘们,看看哟,这人可真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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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伙你是从哪儿找来的?”站长如释重负地瘫软在椅子上,向桌上一摞剪裁好的卷烟纸伸出胖乎乎的手掌。
据说,站台的男人们抽得津津有味的那些烟叶,是潜行者深入比特采夫森林公园所在的地表区域收集来的。有一次,上校纯粹是因为好奇,把辐射剂量检测仪伸向一包烟叶,仪表登时鸣声大作,吓得上校当下就戒了烟。从那以后,每天夜里折磨他、让他疑心肺癌的咳嗽,竟逐渐止息了。可站长却对烟叶有辐射的说法不以为然,并振振有词地提醒上校,地铁里一切东西或多或少都带有辐射。
“我跟他是老熟人了,”上校不情愿地说了一句,沉默片刻又补充说,“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应该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那还用说,看他那张脸就知道了。”站长哼了一声,随即朝门口瞟了一眼,像是害怕猎人会在门口逗留,听到他们谈话一样。
猎人从布满寒冷迷雾的过去意外回归,这令上校喜出望外。他一现身车站,立即成了最主要的防御支点。但上校至今仍不敢完全相信。
关于猎人恐怖而诡异的死亡传闻,早在去年就如同隧道回声一般传遍了整个地铁。因此两个月前,当猎人突然出现在上校的小屋门外时,上校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画了个十字,完全不敢去给他开门。这个死而复生之人何以如此轻易地通过了岗哨,简直就跟从哨兵身体里径直穿过去的一般,不得不令人生疑,眼前这个到底是人是鬼?
透过蒙上水汽的门眼,上校分明看到了熟悉的身影:牛一样粗壮的脖颈,刮得精光发亮的脑壳,略微扁平的鼻子。但这位深夜来访的不速之客不知为何侧身僵立,脑袋低垂,完全不打算稀释越发浓稠的死寂。上校懊恼地望了一眼桌上开启的家酿啤酒瓶,深吸一口气,撤掉了门闩。守则规定:自己人必须帮,无论是死是活。
直到屋门完全敞开,猎人才将视线从地面抬起,上校这才明白他为何把另外半张脸藏起来:他担心上校认不出自己。饶是上校见惯了大风大浪——较之于大半辈子的腥风血雨,掌管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卫戍部队对他而言简直是退休养老——但猛一看见猎人,仍像是被烫到了一样,不由得面容扭曲,许久才愧疚地笑道:“抱歉,失态了。”
来客毫无反应,连笑也没笑。将他毁得面目全非的伤痕已经基本愈合,但在他身上老人仍旧找不到一丁点之前那个猎人的影子。
对于自己奇迹般的获救和后来的失踪,猎人断然拒绝做出任何解释,对于上校提出的一切问题也一概不予回答,就跟没听见一样。不仅如此,猎人还请求上校不要将自己回来的事告诉任何人,以此作为对自己的报答。上校因此不得不把立即报告站长的合理念头打消掉,让猎人好好休息。
不过上校暗地里还是派人做了调查。猎人并没有惹上任何麻烦,也早就没有人通缉他这个死人了。派出打探的人信誓旦旦地回来报告,说猎人肯定是死了,尸体虽然没有发现,但假如他还活着,一定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的确如此,上校说。
然而,就像失踪者经常会发生的那样,猎人——准确地说,是他那模糊而矫饰过的形象——出现在十多个半真半假的神话和传说中。而这个角色形象似乎很令他满意,因此他并不急于纠正那些将他提前“活埋”的人。
为了偿还猎人的救命之恩,上校对此予以默认,甚至开始配合掩饰,当着外人的面从不叫他本名。眼下虽然向伊斯托明稍微透露了秘密,但同样没有交代细节。
伊斯托明其实根本无所谓。无论白天黑夜都守在南部隧道的猎人,早就把自己的伙食挣出来了。他几乎从不在站台上露面,一周只回来一次,在自己固定的洗澡日。就算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躲避追杀,伊斯托明也不在乎,他从来不会拒绝有不良记录的雇佣兵的效力,只要他们能打仗就行,而猎人在这方面无可挑剔。
第一场战斗下来,那些对新队长的傲慢怨声载道的战士就立马消停了。只消看见一次,队长是如何好整以暇、干净利落,而且带着魔鬼般的恣意享受将一切可消灭之物悉数消灭的,战士们就明白了他是怎样一个人。再没有人试图跟这位性格孤僻的长官套近乎,所有人对他的任何命令都无条件服从,因此他从来无需提高自己那沙哑低沉的嗓门。他的嗓音似乎带有某种催眠的魔力,就连伊斯托明站长也无法抗拒,不管猎人对他讲什么,他都会顺从地点头,甚至不等猎人把话说完就率先表明态度。
眼下,几天来头一次,站长办公室里的气氛松弛下来,仿佛刚刚结束了无声的雷暴,终于等来了期待已久的平静一般。这下再没必要争吵了,比猎人更优秀的战士根本不存在,假如他也陷落在隧道里,那么等待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就只剩下一个结局。
“我去下令做好战斗准备吧?”上校率先提议,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站长也会提的。
“三天时间应该足够了,”站长被烟熏得眯缝起眼睛,“我们最多只能等他们三天。你觉得需要多少人手?”
“一支突击队已经整装待命,我去筹备另一支,那里还有二十来人。如果后天……”上校朝门口一扬头,“他们还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那你就发布全体动员令,我们突围出去。”
站长眉毛一挑,本想反对,最后却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噼啪燃烧的自卷烟。上校将几张散放在桌上的草稿纸扒拉过来,用自己的近视眼贴近纸张,开始在纸上画些令人费解的图形,在一个个小圆圈里写上姓氏或绰号。
突围?站长垂眼看着上校灰白的后脑勺,又抬起眼皮,透过飘浮的烟雾,望向贴在上校身后墙壁上的巨幅地铁示意图。示意图已经发黄了,油渍斑斑,上面用墨水涂满了各种标记:箭头是进攻,圆圈是围攻,五角星是哨卡,感叹号是禁区,这张示意图浓缩了塞瓦斯托波尔站最近十年的战斗史。整整十年,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自塞瓦斯托波尔站南部隧道以下,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在站长的印象当中,还从来没有人从那里活着回来过。如纵横的根脉一般向下延伸的地铁线路,至今仍像处女一般保有贞洁。征服整条谢尔普霍夫地铁线——别说塞瓦斯托波尔站人力不从心,就算所有因辐射病而孱弱不堪的地铁居民联合起来,也未必能行。
而眼下,未知的白色迷雾弥漫开来,吞没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联络通道——那条向上延伸,通往汉萨、通往人类的生命线。任何一位战士都会无条件地执行上校的战斗命令。在塞瓦斯托波尔站,消耗人命的战争二十年来须臾没有停过。当你长年累月与死亡比邻而居,对于死亡的恐惧会让位于麻木的宿命论、迷信的护身符以及野兽本能。但没有人知道,在纳希莫夫大道站和谢尔普霍夫站之间,会有什么东西在等待他们;同样没有人知道,他们能否突破这一神秘障碍,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是否有路可走。
伊斯托明回想起自己最后一次去往谢尔普霍夫站的情形:月台上一排排货摊,一处处流浪汉的铺盖,还有一扇扇破旧的围屏,稍微富裕点的居民住在里面。谢尔普霍夫站并不出产任何东西,既没有种植蔬菜的温室,也没有饲养牲畜的畜栏。贼头贼脑的当地居民靠偷奸耍滑过活:他们从误期的商队那里低价买入已不新鲜的商品,然后倒卖出去;要么就向汉萨居民提供某些在汉萨被明令禁止的服务。这与其说是一个站台,莫如说是寄生在汉萨这棵大树上的一丛蘑菇。
所谓“汉萨”,是由环线富有的商贸站台组成的联盟,名字源自德国历史上由商贸城市组成的汉萨同盟[3]。在陷入偷盗和贫困泥潭的地铁世界,拥有一支正规军的汉萨就是文明的堡垒。在汉萨,哪怕最贫穷的偏远小站也有照明,不管是谁,只要护照上盖着汉萨的钢印,就永远不会饿肚子。正因如此,伪造的汉萨护照在黑市上被哄抬到天价,不过,一旦被汉萨边防军查出持用假护照,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汉萨的财富和实力归功于环线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环线将其他所有辐射线路联系起来,控制着所有中转站,将其整合于一处。无论是从展览馆站贩卖茶叶的倒爷,还是从鲍曼站运送弹药的轨道车,都情愿在最近的汉萨海关交割货物,然后平安回家。宁肯少卖点钱,也好过冒着生命危险在全地铁长途跋涉。
汉萨偶尔会吞并邻近的辐射线站台,但更多的时候,这些站台在汉萨授意之下变成了灰色地带,汉萨高官在这里从事密不告人的勾当。这些站台尽管名义上独立,实际上到处潜伏着汉萨特工,而且从根上已经被汉萨商人收买。谢尔普霍夫站便是其中之一。
在谢尔普霍夫站的一段隧道里永久停靠着一列地铁,当世界末日来临时,它未能及时赶到附近的图拉站。天主教徒在这趟列车上聚居,将其变成遗落在黑色荒原中央的教会。在伊斯托明的示意图上,此地以一个干巴巴的十字架作为标记。对于天主教徒伊斯托明本来并无成见,奈何这些以上帝的牧羊犬自居的传教士,总是在邻近站台四处搜罗迷失堕落的羔羊。但好在他们还没有闹到塞瓦斯托波尔站来,对于过路的旅人也没有造成什么麻烦,顶多会扯些灵魂救赎之类的鬼话让他们耽搁些时间。再者说,从图拉站到谢尔普霍夫站的另一条隧道是畅通无阻的,本站的商队可以走那条路。
伊斯托明将视线继续下移。图拉站?这个站台日渐颓废,居民各寻出路糊口,有人靠修理各种废铜烂铁,有人去汉萨边界打短工,一天到晚蹲守在那儿,等着一副奴隶主派头的包工头现身。他们虽然也很穷,却不像谢尔普霍夫站人那么贼眉鼠眼,而且站台秩序也好得多,大概是危险使人团结吧,伊斯托明想。
下一个站台,纳加金诺站,在伊斯托明的示意图上用一个短连字符表示,意思是空站台。但事实上也不尽然。这个站台的确无人常住,但偶尔也会有形形色色的败类聚集于此,过着蛮野的半兽人生活;避人耳目的男女会跑到这里偷欢;站台圆柱中间时而会燃起昏暗的篝火,那是隧道里的亡命徒在此秘密集会。
有种在这里过夜的,不是不知情,便是不要命,因为造访这一站台的并非都是人类。在充斥站台的黏稠漆黑里,不时发出诡异的动静,倘若仔细搜寻,便会发现噩梦般的剪影。时不时爆出的一两声惨绝人寰的哀号,撕裂着站台的混浊空气,那是某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被什么东西拽进了巢穴,被当作餐食享用了。
纳加金诺站以下直至塞瓦斯托波尔站防御阵地的整个空间都属于“无主之地”。但这个称谓当然是象征性的,这片区域自然也有其主人,它们会不时巡视自己的领地,就连塞瓦斯托波尔站的重装护卫队也尽量避免和它们遭遇。
眼下,这片看似久已熟知的隧道里出现了某种前所未见的威胁,吞噬了所有试图穿越者。塞瓦斯托波尔站能否召集足够的兵力抵御它的入侵,仍是个未知数。就算将所有拿得动武器的居民全部武装起来,也不一定有十足的把握。伊斯托明吃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拖着脚步挪到示意图跟前,用彩色铅笔在图上画了一条线,将标着“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点和“纳希莫夫大道站”的点连接起来,接着又在旁边画了一个粗重的问号。他本想把问号画在纳希莫夫大道站旁边,却不偏不倚地画在了塞瓦斯托波尔站的正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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乍一看去,塞瓦斯托波尔站似乎无人居住:站台上看不到一顶其他站台习以为常的军用帐篷,在几盏昏暗灯光的照射之下,只能隐约看见一排排沙袋垒起来的密集掩体,但射击阵地却无人驻守,而在低矮的菱形立柱之间积攒了厚厚一层灰尘。这一切都令误入此地的外人得到一种印象——这个站台久已荒废。
但只要不速之客试图再多逗留片刻,就有可能永远留在这里。在一步之遥的卡霍夫卡站昼夜执勤的自动枪手,不消一分钟便可到位。顶棚上暗弱的灯光将被亮如白昼的探照灯取代,能让习惯了隧道漆黑的人或怪物的眼睛瞬间被刺瞎。
站台是塞瓦斯托波尔站人最后一道,也是设计得最为精心的一道防线。而居民的住处则藏在车站的肚子里——在站台下方,花岗岩地板下面,还有不为人知的一层空间,面积不小于主厅,被分割成无数独立房间,一间间灯火通明,干燥温暖,空气净化器和净水器发出有节奏的嗡鸣,还有培植蔬菜的水栽温室……只有在这里,在比地铁更深的地底,塞瓦斯托波尔站人才能感觉到安全与舒适。
荷马知道,等待他的决定性战役并不在北部隧道,而在自己家里。他沿着狭窄廊道,走过一扇扇半开的房门,越靠近自家房子,脚步就越发沉重迟缓。他觉得有必要再次审视战术,排练编排好的答话,但时间剩得越来越少了。
“有什么法子呢?军令如山……眼下的局势,你自己也清楚,压根就没人征求我的意见。你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简直可笑!不是我上赶着要去的!不行,我没法推辞。你是怎么回事!当然没法推辞。躲起来?那可是逃兵行径!”他一边设想,一边嘟嘟囔囔,时而装出愤慨、决绝的样子,时而又换成伤感、温柔的腔调,像在努力说服谁似的。
挪到自家门槛外,荷马又重新温习了一遍。眼泪肯定在所难免,但他并不打算妥协。他缩紧身子,做好战斗准备,将门把手向下按压。
他们的房间足足有九平方米,这在局促的地铁世界已经相当奢侈了。这间房是他排了五年队才分到的,在此之前他只能跟别人一起挤在公共宿舍里。房间里,一张军用上下铺占去了两平方米,铺着漂亮桌布的餐桌占去了一平方米,而光是旧报纸就占去了三平方米。那么一大摞,都快顶到天花板了。要是他孤身一人,这座报纸山早晚会坍塌,将他埋在底下。所幸,十五年前他遇到了一个女人,她不仅愿意忍受自家小屋容纳这么多布满灰尘的废纸,还日复一日地精心整理它们,以免自己的爱巢像庞贝城那样被“纸火山”吞没。
她的确容忍了很多。那些没完没了的剪报的标题总是那么触目惊心:《军备竞赛加速》《美试验新型反导弹系统》《俄核盾牌升级》《挑衅在继续》《忍无可忍》……它们像墙纸一样糊满了整间屋子的所有墙面。丈夫每天夜里不睡觉,只顾在小学练习本上写个没完,圆珠笔头都被他啃坏了,写完的本子已经攒了一摞。而且只能开着电灯,多费电哪,点蜡烛根本连想都不用想,房间里有这么多纸呢,着了火可不是闹着玩的。还有他那个滑稽可笑的绰号——荷马,其他人这么叫他时都带着讥诮调侃,而他本人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她可以容忍很多,但绝非全部。她受不了丈夫那份毛头小伙子般的好奇心,就像是飓风来了,别人都慌着逃命,他却探着脑袋往风暴眼里钻,好看个究竟。他可是都快六十的人了!她同样受不了丈夫那股子冒失劲儿,无论领导给他摊派什么任务他都不会拒绝,忘了自己上次出任务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受不了整日提心吊胆,害怕会失去他,再次变得孤苦无依。
每次送丈夫去隧道执勤之后——他每周轮一次——她从来不会在家里枯坐。为了避免胡思乱想,她会去邻居家串门,或者去上工,哪怕不是她的班。在她看来,男人对于自己性命的满不在乎是愚蠢,是自私,是犯罪。
她没料到丈夫会这么早回来。她刚从班上回到家里,衣服都还没换好,刚把胳膊伸进打着补丁的棉袄,一见他进屋,当下就愣住了。她黯淡的褐色眼睛里写满了惊恐,蓬乱的黑发中已经夹杂着扎眼的银丝——尽管她还不到五十岁。
“亲爱的,出什么事儿了?你不是要到很晚才结束吗?”
荷马突然觉得于心不忍,没法当即宣布自己的决定。他拿不定主意,也许应该先安抚她一下,等吃晚饭时再慢慢告诉她?
但她立刻就觉察到了丈夫游移的目光,警告道:“你跟我说实话……”
“莲娜,是这么回事——”
“难道又有人……”她当即做出了最可怕的猜测,但不愿说出那个字眼,唯恐一语成谶。
“不是,不是,”荷马连连摇头,“有人替我执勤了。”说完,他又若无其事地补充道,“又要派人去谢尔普霍夫站了。”
“可是,”叶莲娜讷讷道,“不是已经……难道他们已经回来了?那儿是不是——”
“没有的事,胡说八道。那儿什么都没有。”荷马忙打断妻子的话。
叶莲娜转过身,走到桌边,莫名其妙地将盐罐挪了个地方,又抻平了桌布上的褶子。
“我做了个梦。”她咳嗽一声,清了清沙哑的嗓子说。
“你总是胡思乱想……”
“一个不祥的梦。”她固执地说,突然无助地啜泣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荷马心慌意乱,他明白,自己准备好的说辞在妻子的眼泪面前一文不值。他只能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轻轻摩挲着妻子的手指。
“那个独眼龙为什么不去!”她噙着眼泪,甩开丈夫的手,恶狠狠地说,“那个戴贝雷帽的死鬼为什么不去!他们就会派别人去送死!他横竖都一样!他一辈子把枪当婆娘搂着睡觉!他懂什么?”
一旦把女人弄哭,就没法把她哄好,除非自我妥协。荷马感到愧疚,觉得对不起她,他几乎就要让步,答应拒绝这项任务,好让她停止哭泣,可这样的机会一旦错过,必定追悔莫及。这兴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了,按照地下世界的人均寿命,他活得已经够久的了。
于是他只好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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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校早该起身告辞,召集全体军官下达指示了,可现在他仍端坐在站长办公室,对平日里让他又气又馋的烟雾毫不在意。
伊斯托明出神地念叨着什么,用手指在那张饱经沧桑的地铁示意图上指指点点。而上校则一直在为一个问题绞尽脑汁:为什么猎人要这么做?看来,他在塞瓦斯托波尔站的神秘现身,他在此安身的愿望,以及他每次现身站台必以头盔遮面的那份小心谨慎都不是无缘无故的,也许伊斯托明的猜测是对的,猎人的确在躲避某人的追捕。他拼死拼活地为自己挣取更多的工分,没日没夜地驻守在南部隧道;他以一当十,逐渐让自己变得无可替代。现在,不管是谁敦促把他交出去,也不管为他的项上人头开出多少赏金,站长和上校都绝对不可能出卖他。
塞瓦斯托波尔站无疑是绝佳的藏身之处。这里极少有外人出现,而本地商队,不同于其他站台多嘴饶舌的倒爷,他们在外人面前从不乱讲话。这个在地铁世界最边缘地带固守一隅的站台俨然一个小小的斯巴达,这里最崇尚的就是战士们在战斗中展现出的忠诚可靠和勇猛无畏。对于秘密,这里的人懂得尊重。
既然如此,猎人为何要舍弃这一切,冒着被人认出的风险,主动请缨前往汉萨呢?要知道,伊斯托明大概是没有胆量委派他这项任务的。若说是因为他担心失踪的侦察队员,上校总觉得不大可信。就像他拼死守卫塞瓦斯托波尔站,也并非出于对车站的热爱,而只是出于某种特殊的、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目的。
也许他是在执行某项秘密任务?若果真如此,那他的突然回归,他的遮遮掩掩,宁肯在隧道里睡睡袋也不肯回站台,还有他即刻动身前往谢尔普霍夫站的临时决定,这些事情就全都说得通了。他之前为什么要求自己对其他人保守秘密?难道他真的是受人差遣?那是受谁指派呢?游骑兵团吗?
上校好不容易才压制住抽根卷烟的强烈愿望。不,不可能的,猎人不可能是游骑兵的人。要知道,他可是救了数十人乃至数百人的性命,包括上校本人。
“以前那个猎人绝对不会这样。”上校在心里谨慎地自我反驳,“可是,这个起死回生的猎人,还是从前那个猎人吗?”
假如他当真在执行某人的命令,那他有没有可能是收到了某种信号?而这是否意味着,运送弹药的商队和侦察队的失踪都不是偶然,而是精心策划的阴谋?那样的话,在这场阴谋当中,猎人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
上校使劲儿晃晃脑袋,想甩掉重重怀疑,它们像一群水蛭一样叮在他身上,大口喝血,迅速膨胀。他怎么能这样猜忌自己的救命恩人呢?更何况,猎人自始至终都对站台忠心耿耿,没有任何理由招致怀疑。上校暗下决心,以后再不会疑心猎人是间谍或者敌特了。
他把手指关节攥得咯吱响,故作激昂地说:“再喝杯茶,然后我就去找弟兄们。”
伊斯托明将视线从示意图上移开,疲惫地笑了一下,刚要伸手去摸话筒,呼叫勤务兵,电话机就骤然尖叫起来,将两人吓了一跳,不由得对视了一眼。这个声音他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听见过了:如果底下人有事汇报,总是会敲门通报,除此之外,站台上没有其他人能直接致电站长。
“我是伊斯托明。”他谨慎地说。
“站长……图拉站打来了电话,”齉鼻儿的接线员慌里慌张地说,“但听得很不清楚……好像是我们的人……只是信号……”
“赶紧接进来!”站长咆哮着,猛然一拳砸在办公桌上,将电话机震得一跳多高。
接线员不敢吱声了,紧接着,电话扬声器里传来砰砰的枪响,沙沙簌簌的声音,以及无限遥远的、扭曲到不可辨识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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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莲娜转过脸,面朝墙壁,把自己的眼泪藏起来。除了流泪,她还能用什么来挽留他呢?为什么他从不肯放过任何一个从车站溜走的机会呢?而且每回都以上级命令不容违背、逃兵行径必遭严惩作为借口?这十五年来,为了把他拴住,她什么没付出过,什么没做过!而他呢,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隧道,好像那里除了黑暗、空洞和死亡之外,还有别的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似的。他到底想要什么呢?
荷马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她的责备,仿佛每一句话她都说出口了一样。他知道自己是个浑蛋,但现在想反悔也来不及了。他本想开口道歉,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但他张不开嘴,他很清楚,眼下说什么都无异于往火堆里添柴。
而在叶莲娜头顶,是哭泣的莫斯科——那是挂在墙上的一幅彩色图片,被精心地裱在画框里,图片上是沐浴在清澈夏雨中的特维尔大街,是荷马从一本铜版纸画册上剪下来的。很久以前,当荷马还在地铁里漫游时,其全部财产就是一身行头,外加这幅图片。其他流浪汉口袋里装的都是从男性杂志上扯下来的、皱巴巴的裸女图,但荷马却从来没法用它们来替代活生生的女人,哪怕是在那些短暂的、可耻的几分钟里。而这张照片却能让他回想起某种无比重要、无比美好却永远遗失的东西。
他只是嘟囔了一句“对不起”,就走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浑身无力地蹲下身子。隔壁家房门开着,两个瘦弱苍白的孩子——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正在门口玩耍。看见老人,两人一下子瞪直了眼睛,手中争抢着的一个粗劣缝制、塞着破布头的玩具熊顿遭遗弃,掉落在地。
两个孩子开心地朝荷马跑过来:“尼古拉叔叔!给我们讲个故事!你说好的,回来给我们讲故事!”
“讲什么呢?”荷马没法拒绝。
“讲无头突变体的故事!”小男孩儿兴奋地大叫。
“不要!我不要听突变体的故事!”小女孩儿皱着眉头说,“它们太可怕了,我怕!”
“那你想听什么,塔纽莎?”荷马问小女孩儿。
“那就讲坏蛋!游击队!”小男孩儿抢着说。
“不要……我想听翡翠之城的故事……”塔纽莎一笑,露出豁开的牙齿。
“翡翠之城我不是昨天才给你们讲过吗。不然我给你们讲讲汉萨和红线打仗的故事吧?”
“翡翠之城!翡翠之城!”两人异口同声地嚷嚷起来。
“那好吧,”荷马只好同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从狩隼站向下,走过七个荒废的站台,走过三座坍塌的地铁桥,走过千千万万根枕木,就能来到一座神奇的地下之城。这座城被施了魔法,普通人进不去,城里住着巫师,只有他们能够出入城门。而在城上方的地表有一座雄伟的带塔楼的城堡,那些聪明的巫师从前就住在这里。那座城堡的名字叫——”
“大鞋!”小男孩儿迫不及待地喊出来,一脸得意地扭头看着妹妹。
“是大学。”荷马纠正道,“当最后的战争爆发时,核弹从天而降,巫师们跑进了自己的地下城,对入口施了魔法,让那些挑起战争的坏蛋无法入内。于是他们就过起了幸——”话说到一半儿,荷马突然噎住了。
叶莲娜正倚在门框上听他讲故事,荷马都没察觉,她是什么时候开门出来的。
“我给你收拾行囊。”她声音嘶哑地说。
荷马走向叶莲娜,握紧她的手。当着别人家孩子的面,她有些难为情地抱了抱丈夫,问:“你很快就会回来,对吧?你不会有事的,对吧?”
在自己漫长的一生中,荷马无数次惊异于女人对于承诺的渴求,而从不管这些承诺能否兑现。他只好又一次承诺道:“不会有事的。”
“都老夫老妻的啦,还这么搂搂抱抱,不害臊!”小女孩儿嫌恶地扮了个鬼脸。
“我爸爸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翡翠之城,都是骗人的。”小男孩儿也不怀好意地说。
“也许的确没有,”荷马耸耸肩,“这只是童话而已。在地底下生活,没有童话怎么能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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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号的确糟糕透顶。夹杂在一片咔嚓声和沙沙声中间的那个嗓音,令伊斯托明隐约觉得耳熟,好像是被派去谢尔普霍夫站的三个侦察员之一。
“在图拉站……我们无法……图拉……”他极力地想要报告什么。
“收到!收到!你们在图拉站!”伊斯托明对着话筒喊,“出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没有返回?”
“图拉站!这里……不要……千万不要……”该死的干扰吞没了这句话的结尾。
“不要什么?请重复,不要做什么?”
“不要强攻!千万不要强攻!”话筒里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清晰。
“为什么?你们在那儿到底遭遇了什么?出了什么事?!”站长急吼吼地喊。
但声音随后再也听不到了,噪声如汹涌的潮水灌满了听筒,随后便是一片死寂。伊斯托明不敢相信这一切,久久不肯放下听筒。
“到底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