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来世
荷马到死都忘不了北部哨卡哨兵跟他们道别时的眼神,那是仪仗队以同时射击向烈士们致以最后的敬意时,人们凝望烈士遗体的眼神,充满崇敬与缅怀,意味着永别。
那绝不是送别生者的眼神。荷马感觉自己像个决心为帝国玉碎的日本神风敢死队队员:踩着摇摇晃晃的舷梯钻进了局促的战斗机,经过阴险的日本设计师的改造,战斗机已经无法降落,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地狱战机。帝国的太阳旗在腥咸的狂风中摇曳,飞行场上机械师们忙忙碌碌,马达轰鸣转动,矮胖的将军抬手敬礼,一双浮肿的小眼睛里射出对帝国武士的钦羡之色……
“你在做什么美梦呢?”阿赫梅特没好气地打断了老人的遐想。
不同于荷马,阿赫梅特对于谢尔普霍夫站的遭遇可没那么好奇。月台上还站着他那沉默寡言的妻子,左手牵着大儿子,右臂环抱着一个喵呜直哭的襁褓,小心翼翼地贴在胸前。
“这就好比冲出战壕,迎着机枪,跟敌人决一死战。多么惨烈悲壮!等待我们的,将是致命火力……”荷马试着解释。
“哼,决一死战。”阿赫梅特嘟囔着,扭头望了一眼隧道尽头的站台,站台闪着微亮,变成了一枚五戈比硬币,“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死吗?正常人才不会心甘情愿地去堵机枪眼呢。没有人会稀罕这种功勋的!”
沉默片刻,老人才徐徐道:“你知道吗,等你活到一定岁数,你就会想,我还来得及干成点事吗?等我死后,会有人记住我吗?”
“有没有人记得你我不知道,我可是有孩子的。他们是肯定不会忘了我的……”顿了一下,他又沉重地补上一句,“至少大儿子不会。”
被揭破伤疤的荷马本想反唇相讥,但阿赫梅特的最后一句话又让他心生怜悯。是啊,自己无儿无女,糟老头子一个,的确死不足惜,可这个年轻人今后的路还长着呢,的确没必要过早操心死后的事。
前方只剩下最后一盏灯了,灯泡罩在一个玻璃罐里,玻璃罐外面又加了一圈钢筋焊成的防护罩。玻璃罐里堆满了被烤焦的苍蝇和蟑螂尸体。黑乎乎一团,隐约还在蠕动,有些还活着,正挣扎着往外爬,仿佛被扔在死人沟里还没死透的死刑犯。
这盏坟冢似的灯,晃出幽暗昏黄的灯光,投下颤抖、濒死的光斑,不由得令荷马怔住了神。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另外两人走进了漆黑如墨的黑暗,黑色墨汁从塞瓦斯托波尔站的边界泼出,淹没了通往图拉站要冲的整个空间——当然,他们并不知道那个车站还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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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愁眉苦脸、拖着两个孩子的妇女仿佛跟脚下的花岗岩地砖长在了一起,但她并不是空荡荡的站台上唯一的送行者。稍远处,一个肩膀如摔跤手一样宽阔的独眼胖子也在目送远去的出征者,在他身后一步开外,一位身穿粗呢短大衣、精瘦干练的老者正跟传令兵低声说话。
“现在只有等待了。”伊斯托明说着,漫不经心地将已经熄灭的烟卷从一个嘴角倒到另一个嘴角。
“你自己等吧,我还有事情要做。”上校固执己见。
“我敢肯定,那人就是安德烈,我们最后派出去的三人侦察小组的组长。”伊斯托明脑海里又一次响起了电话筒里传来的那个挥之不去的声音。
上校眉毛一竖:“那又怎样?没准儿是有人逼他这么说的呢?那些审讯专家有的是法子。”
“不像,”伊斯托明沉吟着摇了摇头,“你没听见他当时的语气。那里肯定发生了没法解释的怪事,一些无法用武力解决的……”
“让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上校满有把握地说,“图拉站被匪徒占领了,他们在那儿设下了埋伏,我们的人有的被杀了,有的被抓了做人质。他们之所以没断我们的电,是因为他们自己也要用,而且他们也不想激怒汉萨。但电话线给我们切断了,不然怎么会一会儿通,一会儿不通的?”
伊斯托明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自说自话:“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
“那么怎么?!”上校勃然大怒,吓得传令兵连退了好几步,“要是有人用大头针扎你的指甲盖,你叫出来的声音比这还惨!要是再用上老虎钳,能让你一下子从男低音变成女高音!”
上校自认洞悉了一切,做出了决断。他排除了一切疑虑,又变回了那个横刀立马的将军。伊斯托明并没有急于反驳,而是让气炸了肺的上校把心头的怒火发泄出来。
沉默良久,伊斯托明终于以平静却坚决的语气说:“再等等吧。”
“就等两天。”上校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两天就两天。”伊斯托明点点头。
上校原地向后转,阔步朝兵营走去。分秒必争,他可不想白白浪费宝贵时间。各突击队的队长已经在司令部等了他整整一个钟头,他们在狭长的会议桌两侧就座,只空出了桌子两端两个相对的座位——那是留给站长和上校的。但这次,他不得不在站长缺席的情况下开始会议了。
对于上校的离开,沉思中的站长并没有察觉,兀自说道:“真好笑,咱俩现在像换了个角色,是不是?”
没等到回应,站长转过脸,却撞上了传令兵窘迫的目光。他这才反应过来,大手一挥,让传令兵退下。“这个老头子,前几天还一个人都不肯抽调,现在简直像换了个人。”伊斯托明想,“他一定是觉察到了什么,这匹老狼。可是,他的直觉会不会出错呢?”
伊斯托明本人的直觉则完全相反:应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诡异的电话进一步加重了他的不祥预感,他几乎断定,他们的重步兵在图拉站正面遭遇了无法战胜的神秘敌人。
伊斯托明在所有衣袋里翻了个遍,找到了打火机,擦出火苗。直到头顶升起不规则的烟圈,他的身子都一动没动,像中了邪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漆黑的隧道口,仿佛一只兔子正盯着蟒蛇的血盆大口。
抽完那根烟,他又一次使劲儿晃晃脑袋,踽踽朝办公室走去。传令兵从黑暗中走出,毕恭毕敬地保持着一定距离尾随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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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咔嗒”一声,漆黑的隧道被瞬间点亮至五十米开外。无论是从尺寸上还是从亮度上来说,猎人的手电筒都更像探照灯。荷马悄悄地舒了口气,他已经被一个愚蠢的念头纠缠了好几分钟,那就是队长也许根本不打算打开手电筒,因为凭他的视力也许根本用不着。
自打进入没有照明的区间之后,队长变得更加不像常人,甚至根本不像人类。他的动作变得跟野兽一样敏捷而富于爆发力。他的手电筒似乎只是为了迁就两位同伴才打开的,而他本人则更多地依赖于其他感官。他不时摘下头盔,将耳朵转向隧道前方凝神谛听,偶尔还会屏息伫立,用鼻子吸入生锈的空气,这一切的一切越发加重了荷马的怀疑。
他悄无声息地走在前面几步开外,从不回头,仿佛忘了身后还有两位同伴。阿赫梅特很少在南部哨卡执勤,对古怪的队长不甚了解,疑惑不解地捅了捅荷马:“他这是怎么了?”荷马苦笑着把双手一摊,这岂是一两句话能解释清楚的?
其实猎人何必把他们两个叫上呢?对于这里的隧道,他看上去比荷马——这个他亲选的“土著向导”——更加了如指掌。不过,假如被问起来,荷马关于这些地方自会侃侃而谈,既有真事,也有传说。其中有些真事比哨兵们围坐在篝火旁闲聊时讲述的最离奇的传说更加可怕、更加古怪。
荷马脑袋里装着自己的地铁示意图,跟伊斯托明那张大相径庭。那些在伊斯托明的地图上标注着空白的地方,在荷马的地图上则写满了标记和说明:垂直通风井、开放或封闭的办公场所、地铁线之间的连接线路等。在他的示意图上,在切尔坦诺沃站和南区站——塞瓦斯托波尔站往下第二站——之间,在铁路主线之外延伸出一条支线,通往巨大的华沙站地铁维修车库,那里交会着数十个死岔线和污水井。对于视地铁机车为圣物的荷马而言,维修车库就像传说中的大象墓地一样忧郁而神秘。关于它,只要能找到感兴趣的听众,老人可以滔滔不绝地讲上好几个钟头。
在荷马看来,塞瓦斯托波尔站和纳希莫夫大道站之间的区间不同寻常。无论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出于正常人的本能反应,都应该抱成一团,小心谨慎前进,警惕墙壁和脚下。尽管塞瓦斯托波尔站的工程队已经先后三次彻查并砌死了这段隧道的所有孔洞和缝隙,但无论如何也不该把后背不加防守地暴露出来。
被手电筒光束劈开的黑暗在他们背后立即合拢,脚步的回声扩散开去,碰碎在无数弧形拼板上,困在通风井里的风在远处凄惨地哀嚎着。黏滞的液体在顶棚缝隙缓慢汇聚,随后大颗大颗地滴落,那也许只是普通的水,但荷马仍尽量避免被砸中,小心点总是没坏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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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遥远的往昔岁月,在如今怪兽横行的那座地表城市里,人们还过着热火朝天的生活,而地铁在行色匆匆的市民眼里还只是冷冰冰的交通体系时,年轻的荷马——那时还仅仅被大家唤作尼古拉——已经拿着手电筒,背着工具箱在地铁区间巡视了。那些地方,普通地铁乘客是禁止入内的,他们的活动范围只有一百五十个锃光瓦亮的大理石站台以及贴满花花绿绿小广告的拥挤列车。成百上千万的乘客每天在呼啸颠簸的车厢内度过两三个钟头,却从来没有意识到,他们所见到的还不及庞大地铁王国的十分之一。为了避免人们对地铁王国的未知领地发生兴趣,避免他们对那些不起眼的铁门和节流阀、隧道侧壁上黑洞洞的支线以及永远在施工、禁止通行的通道胡乱猜疑,眼花缭乱的图片、挑逗人心的广告以及呆板机械的广播多管齐下,分散人们的注意力,即使在自动扶梯上也难以消停。至少尼古拉在探知到地铁王国的秘密之后,是这么认为的。
张贴在地铁车厢里的那幅五颜六色的地铁线路图,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好让人们确信,他们所处的不过是一个民用交通设施。而事实上,在那些花花绿绿的地铁线路背后,缠绕着密如蛛网的秘密隧道,里面是数不清的军事和政府地堡。
在尼古拉年轻时,他的国家过于贫困,无法跟其他强国较量力量和野心,而末日审判似乎还遥遥无期,因此,那些为世界末日而准备的地堡和防空洞便被永久闲置下来。但随着国家日渐富裕,昔日雄风得以重振,敌国开始虎视眈眈。于是,已经爬满铁锈的数吨重的铁门被隆隆开启,食品和药品储备得到更新,空气净化器和饮水过滤器也被调试到可用状态。
后来,这些东西果然派上了用场。
对于尼古拉这样一个外省来的穷小子来说,被录用到地铁系统无异于拿到了共济会的入场券。这意味着他将从一个落魄的无业游民变成强大组织的一员,这个组织将为他微不足道的服务支付慷慨报酬,并且许诺向他吐露关于自己真实构造的重大秘密。在尼古拉看来,地铁巡道工招工广告上标注的工资是相当诱人的,而对于应聘者的条件资质则几乎没有任何硬性要求。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尼古拉才从老员工们吞吞吐吐的解释中,逐渐开始明白地铁为什么会开出那么高的基本工资和工伤补贴。并不是因为高负荷的工作量,也不是因为暗无天日的工作环境,完全是因为另一种性质截然不同的危险。
作为一位怀疑论者,他原本对于那些屡禁不止的、关于妖魔鬼怪的恐怖传说不以为然。直到有一天,他的同伴出去巡视一段没有照明的短区间,之后就再也没能回来。但值班队长只是绝望地把大手一挥,没有展开任何搜救行动,后来所有关于同伴的证明文件也不翼而飞,仿佛地铁里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个人似的。只有年轻而天真的尼古拉始终不肯接受同伴的离奇失踪,终于有一天,一个老员工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地告诉他,他的同伴是“被叼走了”。因此,荷马比任何人都清楚,早在哈米吉多顿之战[4]将这座大都市变成死城之前很久,可怖的事情就已经在莫斯科地铁里时有发生……
照理说,失去同伴、获知惊天秘密的尼古拉铁定会被吓跑,辞掉这份工作,另谋生计。但造化弄人,起初只因利益而和地铁建立的这段关系,莫名演变成了炽热的爱情。在他徒步漫游隧道多年之后,他终于被擢升为助理司机,在地铁系统森严的等级制度中开始占据更加稳固的地位。
对于这个少有人知的世界奇迹,这个复古怀旧的地下迷宫,这个大头朝下、隐藏在莫斯科褐色土层里的庞大王国,荷马接触得越久,了解得越深入,就越发爱得不可自拔。这座人造的地狱之城毋庸置疑配得上一部真正的荷马史诗,再不济也该由斯威夫特以其生花妙笔加以描绘,一定能够超越他所臆造的天空之城拉普达[5]……只可惜,它的狂热爱恋者和讴歌者只是微不足道的尼古拉,尼古拉·伊万诺维奇·尼古拉耶夫,一个可笑的无名小卒。
爱上铜山女巫[6]或许还情有可原,但荷马却爱上了铜山本身。然而,恰恰是这份不容第三者插足的偏执爱恋,在夺去尼古拉家人的同时,拯救了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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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人冷不丁地停在原地,一头扎在汹涌回忆之中的荷马没来得及回过神来,猝不及防地撞到了队长身上。队长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将老人推开,再次屏息凝神,将自己那只残耳转向隧道深处,仿佛一只瞎眼的蝙蝠在捕捉只有它才能听到的声波。
而荷马觉察到的则是另外的东西——纳希莫夫大道站的气味,一种绝无可能与其他气味相混淆的独特气味。他们到得好快……他们到得如此轻而易举,现在是不是要补交买路钱了呢?阿赫梅特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忙将自动步枪从肩上卸下,一把拉开保险栓。
“那边是什么?”猎人突然转头询问老者。
荷马哑然苦笑:鬼才知道那里是什么东西。纳希莫夫大道站通往地表的气密门四敞大开,旋涡一样将形形色色的突变体怪物卷进地铁里来。这个车站也有其“常驻民”,尽管通常认为其危险指数并不高,但老人对它们有种混杂着恐惧与憎恶的异样感觉。
“个头不大,没有毛发。”队长刚说到这儿,荷马已经猜到了:正是它们。
“食尸者。”他低声回答。
如今这种东西遍布从塞瓦斯托波尔站到图拉站的整个区域。地铁世界的其他边缘地带恐怕同样如此。
“它们会攻击人吗?”猎人问。
“食腐动物。”老人的回答听上去模棱两可。
这种恶心的生物长得既像蜘蛛又像灵长目,一般不会冒险主动攻击人类,通常只会从地表搜罗死尸,然后拽到被它们选中的地铁站台慢慢享用。盘踞在纳希莫夫大道站的种群很大,以至于附近所有隧道都充斥着一股甜腻腻的、令人作呕的腐臭。在纳希莫夫大道站,这种腐臭更是能将人熏倒,很多人离老远便不得不戴上防毒面具。
熟知此事的荷马早有防备,忙从背囊中掏出防毒口罩戴上。阿赫梅特来前收拾得匆忙,忘了戴防毒用具,嫉妒地瞟了荷马一眼,用袖口掩住口鼻。从纳希莫夫大道站台弥漫过来的瘴气逐渐笼罩了周身,鞭打着、驱赶着他们。
唯独猎人若无其事。
“这气味有毒吗?”猎人向荷马确认。
“没有,就是臭。”荷马透过防毒口罩瓮声瓮气地说,随即皱紧眉头。
队长审视着老人,似乎想确认后者是否在嘲笑自己,随后耸了耸宽厚的肩膀,说了一句:“一般般。”说完,便扭过头去。
他将自己的短自动步枪抱得更顺手些,招呼两位同伴跟紧,蹑手蹑脚走在前面。又走了五十步左右,在熏天的恶臭之外,又掺杂了一些若有若无、难以分辨的低语声。荷马不住地从额头擦拭渗出的冷汗,拼命压制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越来越近了。
终于,手电筒光束探到了什么:破碎的车头灯仍向虚无探望,车头玻璃上的裂痕纵横交错,落满了灰尘,蓝色的钢铁外壳固执地拒绝生锈……那是地铁列车的头一节车厢,像一个巨大的瓶塞堵住了隧道的瓶颈。
列车早就绝望地死去了,但每次看见它,荷马都像个小孩子一样,忍不住想要钻进破破烂烂的驾驶室,用手指一一抚过仪表盘上的按键,闭上眼睛,想象列车重新在隧道里全速疾驰,身后拖着一连串灯火通明的车厢,车厢里挤满了乘客——读书的,打盹的,浏览广告的,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费力交谈的……
一旦核警报发布,应立即驶向最近的站台,停止列车,开启车门,协助民防局和部队疏散乘客,关闭地铁站台气密门……
这份地铁列车司机的核警报应对指南简单明了。但凡可能的地方,规定都得到了遵照执行。大部分列车在停靠站台之后,便陷入了永久的沉睡,零件则被地铁居民陆续拆除、偷光。原本承诺的最多几周的临时避难,最后变成了在地底深处的永久蜗居。
有些地方的机车被保存下来,改造成了住所,但对于视列车为某种灵性生物的荷马来说,这无异于一种亵渎,就像有人将死去的爱猫做成塞满败絮的标本一样。而在纳希莫夫大道站这种不适宜居住的车站,列车被时间和流民啃光了,但大体上仍保存完好。
荷马的视线怎么也无法从车厢剥离,而他的耳朵屏蔽掉了从站台传来的越来越响的沙沙、簌簌、咝咝的声音,只听到尖厉的警报声正发出前所未闻的恐怖信号:
“核警报!”
……刹车的吱嘎声经久不绝,每节车厢里都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广播:“尊敬的各位乘客,由于技术原因,列车无法继续行驶……”但无论是对着话筒广播的司机,还是他的助手尼古拉,都没有立即意识到,这些例行公事的套话预示着怎样的绝境。
一道道气密门隆隆关闭,将生界与死界永远隔开。依照应对指南,所有气密门都必须在核警报发布后六分钟之内彻底关闭,无论还有多少人滞留在死亡之地。试图阻挠关闭气密门者,一律射杀。
一位平素以保护车站不受流浪汉和醉鬼骚扰为职责的普通保安,能否朝一位因为跑断了鞋跟的妻子来不及进入车厢而试图阻止气密门关闭的男人开枪?一位将两种技能——禁止通行和吹哨叫人——掌握到炉火纯青、在地铁里工作了三十年之久的看守旋转栅门的大婶,会不会将一个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人放进来?从人变成机器再变成魔鬼,应对指南只预留了六分钟时间。
女人们的尖叫,男人们的怒吼,孩子们的号啕。手枪的砰砰声和自动步枪的嗒嗒声。所有扬声器都在以机械而冷漠的声音呼吁人们保持镇静,那显然是提前录制好的,因为任何一个身在现场的人都不可能保持镇静,更不用说呼吁别人了……
哭喊,哀求,祈祷……
枪声再次响起。
警报声响起之后整整过了六分钟,在哈米吉多顿之战爆发的前一分钟,气密门轰然关闭,发出丧钟般的哀鸣,随后门闩咔嚓锁死。
一片死寂,如同墓室。
荷马一行只有贴着隧道壁才能挤过车身——这趟列车当年刹车刹得太晚了,也许是司机被当时月台上的乱象分散了注意力。他们蹬着铸铁阶梯向上,很快便来到一个惊人宽敞的大厅。一根圆柱都没有,只有一个半圆形的拱顶,上面有很多椭圆形凹坑,是之前用来挂吊灯的。拱顶很大,不仅盖住了月台,还盖住了两侧车道和停在上面的机车。整个站台的构造设计无与伦比:简洁,朴素,轻盈……但千万别往下看,别看自己的脚下,也别看自己的前方。
站台如今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它变成了一个诡异的乡村墓地,灵魂无法在此得到安息;它变成了一个瘆人的屠宰场,堆满了剔净的白骨、腐烂的尸体、被大卸八块的残肢断臂。恶心而贪婪的食尸者将搜罗到的所有死尸都搬运到这里,远远超出了当下所需,吃不了的就留作储备。这些储备已经腐烂发臭,但它们仍然没完没了地往这里搬运。
一堆堆腐肉在不合常理地缓慢蠕动、起伏,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手电筒光束捕捉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形体:细长的、骨节宽大的四肢,皱皱巴巴、光秃裸露的灰色皮肤,扭曲歪斜的脊背……浑浊而暗弱的眼睛眨巴着,巨大的耳廓呼扇着。
被照亮的食尸者发出嘶哑的叫喊,四肢着地,不慌不忙地跑进敞开的车厢门,其余食尸者也懒洋洋地从肉堆里跑出来,不满地哼哼着,冲着来人龇牙咧嘴,宣示抗议。
就算它们直立起来,也许还到不了个头不高的荷马的胸口位置,而且他很清楚,这些畜生生性胆小,断然不会攻击健康的人类。但荷马对它们的恐惧是非理性的,源于无数次重复的噩梦:奄奄一息的他被同伴抛弃,孤零零地躺在荒废的站台,而这群恶魔逐渐逼近。就像海里的鲨鱼能够嗅到数公里外的一滴血腥,这些怪物同样能够感知迫近的死亡,迅疾赶来见证。
“老年恐惧症。”荷马鄙夷地自嘲道。他年轻时读过不少实用心理学著作,只可惜,这并没有让他的病症有所缓解。
射杀这群令人作呕但危害不大的食腐动物,在塞瓦斯托波尔站人看来是对弹药的极大浪费。因此,过往商队总是尽量对它们视而不见,而食尸者因此肆无忌惮,偶尔还会主动挑衅。
食尸者在这里大量繁殖。随着越发深入它们的巢穴,三人的皮靴不断踩碎遍地都是的零碎骨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咯吱声。越来越多的食尸者极不情愿地中断饕餮盛宴,纷纷跑进掩体。它们的巢穴就建在车厢里,这令荷马对它们更加深恶痛绝。
纳希莫夫大道站的气密门此时是敞开着的。据说,如果快速通过站台,辐射剂量不会很高,对健康不会产生什么危害,但切不可在此停留。也正因如此,停靠在这里的两列机车保存得还相对完好:车窗玻璃还在,透过门洞还能看见脏兮兮的座椅,铁皮车身上的蓝色油漆也尚未剥落。
站台中央耸立着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坟冢,由不明生物的残骸堆积而成。走到近前,猎人突然停下来。荷马与阿赫梅特紧张地对视一眼。但猎人之所以停下另有原因。
距离三人不远处,两只体形不大的食尸者正津津有味地撕扯一只死掉的野狗,发出吧唧吧唧、咕噜咕噜的声音。它们没来得及躲藏,或许是吃得太投入,没注意到同类发出的信号;又或许是无法抑制自己的贪婪,不愿离去。
它们被猎人夺目的手电筒光束刺得眯起眼睛,嘴里继续嚼着,开始向最近的车厢缓慢撤离。但噗噗两声轻响,两头畜生如两只装满杂碎下水的口袋,几乎同时闷声瘫倒在地板上。
荷马惊诧地望向猎人,他正将一只加了消音器的重型手枪插入肩膀下面的枪套。他的脸上仍像往常一样毫无表情,死气沉沉。
“它们可能是太饿了。”阿赫梅特捂着口鼻嘟囔道,嫌恶地望着地上的两摊黑血,那是从两个畜生被打碎的脑壳里淌出来的。
“我也是。”猎人突然含混地说了一句,瞅也没瞅同伴,阔步朝前走去。
猎人的话令荷马浑身一颤。他自己每次见到这群畜生,也恨不得将子弹狠狠地射入它们体内,每次都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冲动,告诉自己,你是成年人,能够抑制自己的噩梦,不能让它们逼疯自己。而猎人则似乎根本不打算压抑自己的欲望。
那么,那会是什么样的欲望呢?
两个同类悄无声息的死亡震慑到了其余的食尸者,就连最胆大的以及最慵懒的也低声吠着,匆忙逃离了月台。它们迅速塞满了两列机车,将身子贴在车窗玻璃上,挤在车厢门口,一声不吭。
但它们丝毫没有表现出复仇或者反击的意愿。只要三人一离开站台,它们便会立刻吃掉被射杀的同类。“侵略是捕猎者的天性,”荷马想,“而食腐动物并不需要,它们无须杀戮。一切活着的,迟早都会死去,死去之后就会变成它们的食物。它们只需要等待。”
手电筒光束中,透过肮脏的浅绿色玻璃,可以看见贴在上面的丑恶嘴脸,扭曲的身体,长着利爪的四肢,正从里面不断挠着这辆车厢,这个属于魔鬼的水族缸。在一片绝对的缄默中,数百双黯淡的眼睛死死盯着三人不放,脑袋以惊人一致的节奏转动,长久地目送着三人逐渐远去。荷马不由得想到,珍奇动物陈列馆里那些泡在福尔马林液里的怪胎,也许同样会这样透过玻璃罐盯着游客看——如果它们的眼皮没被人缝合的话。
尽管抵达人生终点的日子越来越近,但荷马依旧无法强迫自己信仰上帝或者撒旦。假如炼狱真的存在,在老人看来,那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西西弗斯注定永世背负巨石,坦塔罗斯[7]注定永世忍受饥渴。而在荷马的死亡站台,等待他的将是一身皱皱巴巴的列车司机制服,以及这趟载满了食尸者的幽灵列车。促狭的众神最擅长捉弄。而在列车驶离站台之后,就像一个古老传说中所讲到的那样,地铁将首尾合拢,变成一条莫比乌斯环[8],一条啃噬自己尾巴的巨龙。
对于这个站台及其居民,猎人已经完全失去了兴趣,加快脚步穿过了大厅。阿赫梅特与荷马一溜小跑紧随其后。
荷马忍不住想要回过头去,大吼一声,射出一梭子子弹,将这群下贱坯子吓跑,从而终结自己的噩梦。但他终究没有这样做,他只是低着头,谨慎地迈着小碎步,尽量避免踩在腐尸烂肉上。阿赫梅特同样耷拉着脑袋,想着自己的心事。三人就这样匆匆忙忙地从纳希莫夫大道站撤离了,谁也没有心思再环顾四周。
猎人的手电筒光束急促地来回扫射,仿佛在追踪某个正在这凶险圆顶下表演空中飞人的隐身杂技演员。但猎人已经不再去仔细分辨灯光探到的是什么了。有什么东西在光束中闪现,但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就又重新被埋入黑暗。
那是一具新鲜的尸骸,头骨还没被啃干净,明显是人类的。旁边胡乱遗弃着一顶钢盔和一件防弹背心。褪色的绿色钢盔上用漏字板写着白漆文字:
“塞瓦斯托波尔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