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校説明
王夫之,湖南衡陽人,字而農,號薑齋,别號一匏道人、梼杌外史等。他曾居湘西石船山,故以船山先生名世。船山生於明萬曆四十七年(一六一九),卒於清康熙三十一年(一六九二),壽七十四。自晚清以來,船山以‘明末三大家’之一而爲士人所推崇,其思想對近代影響巨大,在中國哲學發展過程中亦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考慮到本叢書的體例,我們就在本書的點校説明中對船山的著作和生平作簡單介紹,周易内傳的前言對此便不再重複。
一 船山的生平和著作
船山早年從事舉業,主要以朱子學爲主。崇禎十六年(一六四三),張獻忠攻陷衡州,逼迫船山的父親王朝聘入輔。船山爲救父而自殘肢體面皮,示以不屈,後經友人營救得脱。是年十二月,明軍收復衡州。然崇禎十七年(一六四四),李自成攻陷北京,崇禎自縊;緊接著,清軍入關,大順軍西退。在此年五月到一六四六年短短不到三年時間内,南明先後有福王、潞王、唐王等幾個政權旋立即滅。一六四六年十一月,桂王立於肇慶,明年改元永曆。在這個時期,戰事主要集中在東部地區,衡州相對穩定,船山一方面上書章曠、何騰蛟、堵胤錫等人,陳述對時局的看法;一方面痛定思痛,往經典中尋求撥亂反正的道理。丙戌(一六四六年),他正式研究周易,同時開始編春秋家説。
丁亥(一六四七年)五月,清軍下衡州,船山家人逃兵難,王朝聘病亡。戊子(一六四七年),金聲恒、李成棟先後在江西、廣東反正,再加上農民軍餘部的配合,産生了抗清的一個小高潮。不過,由於力量分散、指揮不當,局面又陷入被動。船山也曾組織小部分的武裝起義,以失敗告終。他本來産生了奉老母歸隱的志向,但還是不甘心淪亡,渴望有一番作爲:‘此非嚴光、魏野時也。違母遠出,以奉君命,死生以之耳。’我們在船山的著作中可以看到,批判嚴光之類的‘高士’是他的重點之一。永曆四年庚寅(一六五〇),船山前往梧州投靠永曆政權,拜行人司行人。其間他多次彈劾王化澄,王氏忌恨在心,將興大獄以陷害;船山憤激咯血,經由高必正説解,得休假離朝,往桂林依瞿式耜。是年八月,船山罹母憂;明年,船山返鄉。
永曆六年壬辰(一六五二)春,張獻忠部將孫可望將永曆帝安置在安隆,形同軟禁。秋,李定國東征,由廣州而入衡州,有好友招船山偕往投奔。船山筮得睽之歸妹,知事不可爲,遂立定幽隱之志,作章靈賦。因孫可望從中作梗,李定國力難獨支,節節敗退,衡州復爲清軍占領。此後,船山一直流離各地,躲避清軍搜索。
船山幽隱,不再躬自參加抗清鬥争,並不意味著他從此灰心放任。政治生涯的終結,正是學術生命的新開始。爲了保存文脈道統,船山開始閲讀、講解、注釋經典。永曆九年(一六五五),船山三十七歲,在晋寧山寺作周易外傳,而後成老子衍。此後一段時期内,船山遍注群經,先後作了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説、春秋家説、春秋世論、詩廣傳、禮記章句等。當然,在此期間,永曆帝於辛丑(一六六一年)冬被執,南明正朔最終滅亡,船山十分悲痛。而戊午歲(一六七八年),吴三桂於衡州稱帝,其黨屬船山作勸進表,船山逃入深山,作袚禊賦以明志。
三藩之亂,吴三桂與清軍在衡州相持,民不聊生,很久纔穩定下來。船山於己未(一六七九年)還居湘西草堂,一方面修訂舊作,一方面收徒設科。其學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期。
在這個時期,除了詩文之外,船山有幾部非常重要的經典解釋著作,即己未(一六七九年)的四書訓義,乙丑(一六八五年)的張子正蒙注(庚午重訂)、周易内傳,丁卯(一六八七年)的讀通鑒論,辛未(一六九一年)的宋論。
壬申(一六九二年)正月初二,船山正衾而終。他自題墓石曰:
抱劉越石之孤憤而命無從致,希張横渠之正學而力不能企,幸全歸於兹丘,固銜恤以永世。
綜觀船山一生,前半生匍匐救世,赴湯蹈火;後半生埋首經籍,以守道自任。要言之,其正大剛健之章姿、卓絶特立之制行,實仰不愧天、俯不怍人,追往而無負於先聖,思後且有啟乎來哲。
船山精力旺盛,著述非常豐富。他對於四書五經都有自己的注釋,於周易有周易外傳、周易稗疏、周易大象解、周易内傳,於尚書有尚書稗疏、尚書引義,於詩經有詩經稗疏、詩廣傳,於禮學有禮記章句,於春秋有春秋稗疏、春秋世論、春秋家説、續春秋左氏傳博議,於四書學有讀四書大全説、四書箋解、四書訓義等。
除了經部之外,他於史、子、集皆有重要著作。史學方面,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讀通鑒論、宋論;子部儒家類有張子正蒙注、思問録、俟解,道家類有老子衍、莊子通、莊子解,道教類有愚鼓詞,佛教類有相宗絡索;集部有楚辭通釋等。其他著作還有很多,不一一列舉。他博涉四部、融攝三教,是中國古典思想和學術的一座高峰。
二 周易外傳的主要内容和特色
船山早歲從事舉業,受朱子學影響比較大;而後確立自己的學術思想,批評陽明,同時對朱子學亦加以規正;而後他發現自己與張載、周敦頤最相契合。嵇文甫先生總結説他‘宗師横渠,修正程朱,反對陸王’[1],是比較中肯的。
船山的主要學術著作,自周易外傳始,以周易内傳終。可以説,易學是貫穿船山一生的學術。他論易與他經的關係説:
詩之比興,書之政事,春秋之名分,禮之儀,樂之律,莫非象也,而易統會其理。
在船山看來,易爲諸經之本。至於易學與理學的關係,船山曾説易是‘性學之統宗,聖功之要領’,也就是理學所依止的最核心經典。其周易内傳發例嘗自述治易經歷曰:
夫之自隆武丙戌,始有志於讀易。
戊子,避戎於蓮花峰,益講求之。初得觀卦之義,服膺其理,以出入於險阻而自靖;乃深有感於聖人畫象繫辭,精義安身之至道,告於易簡以知險阻,非異端竊盈虚消長之機,翕張雌黑之術,所得與於學易之旨者也。
乙未,於晉寧山寺,始外傳。
丙辰,始大象傳。亡國孤臣,寄身於穢土,志無可酬,業無可廣,唯易之道則未嘗旦夕敢忘於心,而擬議之難,又未敢輕言也。
歲在乙丑,從游諸生之解説。形枯氣索,暢論難,於是乃於病中勉作傳。
由上可見,船山的幾部易學著作皆與他的出處進退、哲學思考密切相關。上面這段話没有提到周易稗疏的著作時間,筆者經過考訂,認爲至少在外傳之後,而與内傳時間較相近。至於船山易學的宗旨,其周易内傳發例嘗總結道:
大略以乾坤並建宗;錯綜合一象;彖爻一致、四聖一揆釋;占學一理、得失吉凶一道義;占義不占利,勸戒君子、不瀆告小人用;畏文、周、孔子之正訓,辟京房、陳摶、日者黄冠之圖説防。
詳細的解説,可以參考本叢書所收周易内傳箋釋的整理説明部分。周易外傳是他的早年著作,未必包含以上所説的全部内容,但很多思想已可在外傳中見到端倪。
值得注意的是‘外傳’‘内傳’這樣一個詮釋系統。它自然與古代注經傳統‘内—外’的區分有關,比如韓詩外傳與韓詩内傳。‘外’意味著對於經典比較自由的解釋。在船山那裏,外傳是以問題爲中心,經書成了發揮問題的憑藉;内傳則謹守體例,依經文立注。‘外傳’與‘(詩)廣傳’‘(尚書)引義’‘(讀四書大全、春秋家)説’明顯爲一類的注經體式。外傳不是依經立注,而是由許多單篇小論文構成,每一篇就卦爻中的某一個話題展開討論。論述的内容,則包括治國、教民、用兵、理財、君臣關係、君子小人關係、出處、生死、修養工夫、形上學等各類問題。當然,這些問題都緊貼著他所生存的那個時代的精神。因此,外傳更展示了那個時代士人的思想風貌,以及船山剛正、博大的精神氣象。
不少學者認爲,周易外傳晦澀難讀,不易理解。困難的根本原因自然是義理的艱深,但也有一部分原因在於其修辭風格。船山十分重視修辭。如果仔細分析其修辭,那麼他文中很多寫作的方法和段落結構也就容易理解了。總體而言,外傳的風格類似經義文,這應該與他從事舉業有關係。當然,他的經義文不同於那種僵化的、程式化的八股。他認爲:‘經義之設,本以揚搉大義,剔發微言;或且推廣事理,以宣昭實用。’[2]外傳每一篇皆有一個主題,許多篇章都能看到起承轉合。它對周易卦爻辭的引證,多是拈爲己用,服從於文章的中心思想;而不是遵照古代注解,以訓詁字詞爲目的。
周易外傳是船山比較早的一部著作,相較於周易内傳的中和含蓄,外傳顯得更加宏肆,甚至有一些‘狂狷’的精神。其實狂狷的境界已經是許多人難以企及的了。外傳對於道家、佛教、陽明學都有尖鋭的批評,甚至製造話題來引出批判。這些批評,固然見仁見智,許多研究佛、道和陽明學的學者也可以辯護和反批評。但有趣的是,船山於佛教有相宗絡索,於道家有莊子解,於丹道有愚鼓詞、楚辭通釋。這些都説明,船山對於他所批評的對象有深入的了解,而且並非完全拒斥佛、道、陽明學。那麼外傳的一些批評,就可以理解爲針對末流的棒喝和遮詮,其措辭雖然激烈,但只要能接通船山的所指,這些言辭,便能如冰之將釋了。
綜言之,周易外傳是以發揮周易的道理爲主,不在於解釋周易自身的文本。但他的這種發揮,恰恰是大易精神的淋漓展現。此書的論述崇有、崇實,反對凌空蹈虚。在人生觀上,船山既反對消極頹廢的枯寂隱遁,淡漠一切功利;也反對一味追求功利和貪圖享樂。在政治上,他既反對無爲而治,也反對慘苛寡恩。通過兩方否定,他的追求也可以推知,那便是儒家的中道。這種中道,是以敦實的品格、以剛健昂揚的精神奮發有爲,不因時局衰亂而沮喪放棄,不因繁榮太平而流連忘返。這種力量,不是忽然之間的爆發,一冲之後便没有了力氣;而是一步一脚印地踏在大地上,堅實地前行。唯有如此,纔没有什麼能使他有所畏懼和氣餒。中華民族至今猶能自立於世界,也是這種精神在起作用。
三 外傳的流傳及版本情況
船山幽居僻壤,所論又犯當政之忌諱,故著作未能在清代前中期廣爲流傳,只有幾種考證性的著作如周易稗疏等曾選入四庫全書,因而船山被當作考證學中的一員。清後期,經過鄧顯鶴、曾國藩等人的刊刻表章,船山的著作纔大行於世,且對中國近代許多思想家和政治人物如譚嗣同、熊十力、青年毛澤東等産生了重要影響。特别是曾國藩同治間在金陵節署所刻船山遺書,搜訪遺稿不遺餘力,又延請著名學者劉毓崧主持校勘,在近代以來比較通行。此書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字。後來太平洋書店重印,亦主要以此本爲底本。
鄧、曾等在刊刻遺書時,主要依據的是船山後人的抄本。當遺書刊刻完成之後,這些抄本頗有散佚。一九四九年後,經過周調陽等先生的整理、研究,許多抄本的抄寫人、抄寫年代、與刻本關係等研究已經取得不少成果。在彙集各種抄本的基礎上,嶽麓書社於一九九六年出版了船山全書的點校本,此書依據多種抄本,對傳世各種刻本的一些錯誤予以了訂正,對於船山研究的文獻學基礎有極重要的意義,主持者楊堅先生可以説厥功至偉。當然,校書如掃落葉,此書在點校中也出現了一些標點的失誤;還有些誤字,不知是抄本原有的錯誤還是印本新增的。二〇一一年,嶽麓書社再版了此書,對初版做了有限的改動。
此外,王孝魚先生曾取曾國藩刻船山遺書本周易外傳加以點校,又參考了周調陽據抄本所作的校記,由中華書局於一九六二年出版。一九七六年,中華書局又出了修訂版,改爲簡體。
該書的注本方面,王孝魚先生有周易外傳選要譯解,著於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中華書局于二〇一三年出版。孝魚先生學殖深厚,是船山學研究的專家,吾輩楷模。譯解一書亦頗得體要。作注釋的話,自己不明白可以偷懶不注,但翻譯却是偷不了懶的。譯解不但翻譯得很認真,而且把船山隱藏的意思也都補足,與王文錦先生譯禮記同妙。可惜此書只選了外傳的一小部分。日本學者高田淳有王船山易學述義,煌煌兩巨册,以周易外傳爲中心,附帶處理了周易内傳發例、周易大象解。其論述的方式,先列船山文字的訓讀,而後加以解釋,因此主要是述解性的工作。在述解中,高田淳比較了船山易學與以往易學的異同,並涉及了船山易學在其哲學以及歷代易學史中的地位等問題。惜筆者淺陋不通日語,此書又無中譯,故無法參考。另外陳寶森、陳獻猷兩先生著有周易外傳鏡詮,對其中的字義、典故、文句等皆作了注解,還附有翻譯,用了很大的功夫。只可惜注者對於易學知識、理學思想以及那個時代的思想狀况不十分瞭解,故錯謬時見。鑒於此,筆者在撰寫研究船山易學的博士論文時,便取周易外傳、内傳加以校訂、箋釋,力求能更準確地解讀船山。二〇一六年,筆者在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王船山周易外傳箋疏一書。當時校訂倉促,書中有一些錯别字,還有一些注釋不完整。時過數年,我對於外傳文本也有了一些新的理解。故此次對舊稿重新做了整理,除全部改爲傳統標點和版式,改正錯字之外,還增補了許多注釋,改寫了不少表述,某些費解的段落也增加了一些白話譯解。不作説解的地方,應該是我認爲容易明白的。但文句的明白,並不意味著義理的最終領會。在船山面前,我是小學生;在國内外衆多船山研究重鎮面前,我也只是一個學習者,還是真誠地請求各位方家不吝指正。
四 整理凡例
(一)本校注以曾國藩在金陵節署所刻船山遺書本爲底本(文中簡稱‘底本’或‘金陵本’),以嶽麓書社二〇一一年船山全書本爲對校本(文中簡稱‘嶽麓本’),以中華書局所出版繁體字和簡體字點校本爲參校本。嶽麓本據抄本點校,又比勘諸本,其校記十分詳備。但仍有一些與金陵本不同的文字没有出校,不知是嶽麓本新增加的,還是抄本原有的。此次整理吸取嶽麓本校記的成果,並進一步就異文之是非作斷定,同時將嶽麓本與金陵本的異文校出。斷定爲金陵本誤的,以()表示删字,以[]表示補字。嶽麓本的異文,本書校記直接稱作‘嶽麓本作某某’,如果涉及異文的判斷,則偶爾引用嶽麓本的校記。
(二)本書的校勘和注釋以脚注的形式列出,注釋分爲以下幾類:一是注釋難字、典故,二是講解相關的易學知識背景,三是點明船山想表達的意思,四是對某些複雜或費解的語句直接加以翻譯。我們秉持‘以船山釋船山’的原則,深入船山的時代背景、思想和學術資源、船山根本的哲學觀點等進行注釋。在解釋一些典故時,盡量援引船山有可能看到或用到的典籍。本注釋亦間或採擇王孝魚先生周易外傳選要譯解,以及一些研究者的説法。
(三)本書分章、標題也一仍底本,但對一卦下的多個篇章,則加‘一’‘二’等加以區别。正文用宋體字,原書正文間的小注用楷體字,以示區别。
(四)本書標點中,對於六十四卦名,除了在引用卦爻辭的時候加書名號(波浪綫)之外,其他情况一概不加;‘易’字只是作爲典籍意義的時候才加書名號。
(五)本書在進行注釋時,還或多或少參考了嵇文甫、張岱年、朱伯崑、蕭萐父、蕭漢明、陳來、張立文、張學智、許蘇民、吴根友、汪學群、陳贇、鄧輝、劉梁劍、曾昭旭、林安梧、杜寶瑞、林亨錫等先生的説法,因整理體例,書末不再列出相關參考文獻。
谷繼明
二〇一八年六月
[1] 嵇文甫:王船山學術論叢,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一九六二年版,頁一〇九。
[2] 夕堂永日緒論,見船山全書第十五册,嶽麓書社二〇一一年版,頁八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