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易外传校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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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易外傳卷一

道,體乎物之中,以生天下之用者也。物生而有象,象成而有數[1]。數資乎動以起用,而有行;行而有得於道,而有德。因數以推象,(道)[象][2]自然者也,道自然而弗藉於人;乘利用以觀德,德不容已者也,致其不容已而人可相道。道弗藉人,則人與物俱生以俟天之流行,而人廢道;人相道,則擇陰陽之粹以審天地之經,而統天。[3]故乾取(用)[象][4]之德而不取道之象,聖人所以扶人而成其能也[5]。蓋歷選於陰陽,審其起人之大用者,而通三才之用也。天者象也,乾者德也,是故不言天而言乾也。

且夫天不偏陽,地不偏陰;男不偏陽,女不偏陰;君子不偏陽,小人不偏陰。天地,其位也;陰陽,其材也;乾坤,其德也[6]。材无定位而有德,德善乎材以奠位者也[7],故曰‘天行健’。行,則周乎地外、入乎地中而皆行矣,豈有位哉!是故男德剛而女德柔,君子德明而小人德暗。男女各有魂魄,君子小人各有性情。男不無陰,而以剛奇施者,其致用陽;女不無陽,而以柔偶受者,其致用陰[8]。是故之云乾,云其致用者而已。繇此言之,君子有情而小人有性,明矣。故小人之即於暗也,豈無熲光不昧、知慚思悔之時哉!此則乾之麗於小人者未嘗絶。惟恃其自然,忘其不容已[9],則乾不絶小人而小人絶乾[10]。故於小人,未嘗不正告焉。穆姜筮占四德而懼[11],其驗也。六陽之卦爲乾,乾爲天,不云天而云乾,用此義也。[12]

或曰:‘男不偏陽,女不偏陰,所以使然者天地。天不偏陽,地不偏陰,所以使然者誰也?’曰:‘道也。’曰:‘老氏之言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今曰“道使天地然”,是先天地而有道矣;“不偏而成”,是混成矣。然則老子之言信乎?’曰:‘非也。道者,天地精粹之用,與天地並行而未有先後者也。使先天地以生,則有有道而無天地之日矣,彼何寓哉?而誰得“字之曰道”?天地之成男女者,日行於人之中而以良能起變化[13],非碧霄黄壚取給而來貺之[14],奚況於道之與天地,且先立而旋造之乎?若夫“混成”之云,見其合而不知其合之妙也。故曰“无極而太極”,无極而必太極矣。太極動而生陽,静而生陰,動静各有其時,一動一静,各有其紀,(於)[如][15]是者乃謂之道。[16]今夫水穀之化爲清濁之氣以育榮衛[17],其化也合同,其分也纖悉,不然則病。道有留滯於陰陽未判之先而混成者,則道病矣,而惡乎其生天地也![18]夫道之生天地者,則即天地之體道者是已。故天體道以爲行則健而乾,地體道以爲勢則順而坤,無有先之者矣;體道之全,而行與勢各有其德,无始混而後分矣。語其分,則有太極而必有動静之殊矣;語其合,則形器之餘終無有偏焉者,而亦可謂之“混成”矣。夫老氏則惡足以語此哉!故聖人見道之有在於六陽者,而知其爲乾之德。知其德之乾,則擇而執之以利用,故曰“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乾元亨利貞’”也。’

貞者,事之幹也,信也。於時爲冬,於化爲藏,於行爲土,於德爲實,皆信也。[19]

然則四德何以不言智乎?[20]‘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則言智也。今夫水,火資之以能熟,木資之以能生,金資之以能瑩,土資之以能浹;是故夫智,仁資以知愛之真,禮資以知敬之節,義資以知制之宜,信資以知誠之實[21]。故行乎四德之中,而徹乎六位之終始。終非智則不知終,始非智則不知始[22]。故曰‘智譬則巧也’,巧者聖之終也;曰‘擇不處仁,焉得智’,擇者仁之始也。是智統四德而徧歷其位,故曰‘時成’。各因其時而藉以成,智亦尊矣。

雖然,尊者非用,用者非尊。其位則寄於四德,而非有專位也。今夫水,非火則無以濟,非木則無以屯,非金則無以節,非土則無以比[23]。是故夫智,不麗乎[24]仁則察而刻,不麗乎禮則慧而輕,不麗乎義則巧而術,不麗乎信則變而譎,俱無所麗,則浮蕩而炫其孤明。幻妄[25]行則君子荒唐,機巧行則細人捭闔。故四德可德,而智不可德。依於四德,效大明之功,而無專位。故曰‘君子行此四德者’,知而後行之,行之爲貴,而非但知也。[26]

惟不知此,故老氏謂‘上善之若水’,而釋氏以‘瓶水青天’之月爲妙悟之宗[27]。其下者則刑名之察、權謀之機,皆崇智以廢德。乃[28]知大之教,爲法天正人之極則也。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夫逝者逝矣,而將據之以爲德乎?[29]

先儒之言‘元’曰:‘天下之物,原其所自,未有不善。成而後有敗,敗非先成者也;有得而後有失,非得而何以有失也?’[30]

請爲之釋曰:‘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則既推美於大始矣。抑據成敗得失以徵其後先,則是刑名器數之説,非以言德矣。文言曰:‘元者,善之長也。’就善而言,元固爲之長矣。比敗以觀成,立失以知得,則事之先,而豈善之長乎!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元者,統大始之德,居物生之先者也。成必有造之者,得必有予之者。(矣)[已][31]臻於成與得矣,是人事之究竟,豈生生之大始乎!有木而後有車,有土而後有器,車器生於木土,爲所生者爲之始。揉之斲之[32],埏之埴之,車器乃成,而後人乃得之。既成既得,物之利用者也,故曰‘利物和義’。成得之未敗失者,利物之義也。

夫一陰一陽之始,方繼乎善,初成乎性,天人授受往來之際,止此生理爲之初始,故推善之所自生,而贊其德曰‘元’。成性以還,凝命在躬,元德紹而仁之名乃立。天理日流,初終无閒,亦且日生於人之心。惟嗜欲薄而心牖開,則資始之元,亦日新而與心遇,非但在始生之俄頃。而程子‘雞雛觀仁’之説[33],未爲周徧。要其胥爲所得所成之本原,而非從功名利賴之已然者争敗失之先,則一也。[34]

意者立成敗得失之衡,以破釋氏之淫辭邪?則得之爾矣。釋氏之言,銷總、别、同、異、成、壞之六相,使之相參相入,而曰‘一念緣起無生’[35]。蓋欲齊成敗得失於一致,以立真空之宗。而不知敗者敗其所成,失者失其所得,則失與敗因得與成而見,在事理之已然,有不容昧者。故獎成與得,以著天理流行之功效,使知敗與失者,皆人情弱喪之積,而非事理之所固有,則雙[36]泯理事,捐棄倫物之邪説,不足以立。雖然,於以言資始之‘元’,則未也。

是故合成敗、齊得失以爲宗[37]釋氏‘緣起’之旨也;執成敗、據得失以爲本,法家‘名實’之論也。執其固然,忘其所以然,而天下之大本不足以立;以成爲始,以得爲德,而生生之仁不著。吾懼夫執此説者之始於義而終於利矣。

夫功於天下,利於民物,亦仁者之所有事。而以爲資始之大用即此在焉,則‘享其利者爲有德’[38];亦且不知君子正誼明道之志,未嘗擯失與敗而以爲非道之存,況天之育萬物而非以爲功者哉!‘元’者,仁也,‘善之長’也,君子之以長人者也。成敗得失又奚足論之有!

之有位也,有同異而後有貴賤,有應感而後有從違[39]。若夫乾,則六陽均而成象者也。合六如一,不見其異,六均一致,不相爲感,故曰‘大明終始’。終始不殊,六龍皆御矣。

惟既已成乎卦也,則亦有其序也。不名之爲貴賤,而名之曰先後。先後者時也,故曰‘六位時成’。君子之安其序也,必因其時。先時不争,後時不失,盡道時中以俟命也。

乃均之爲龍德,則固不可得而貴賤之。初者,時之‘潛’也;二者,時之‘見’也;三者,時之‘惕’也;四者,時之‘躍’也;五者,時之‘飛’也;上者,時之‘亢’也。一代之運,有建、有成、有守;一王之德,有遵養、有燮伐、有耆定[40];一德之修,有適道、有立、有權[41];推而大之,天地之數有子半、有午中、有嚮晦;近而取之,夫人之身有方剛、有既壯、有已衰;皆乾之六位也。故曰‘君子以自彊不息’,勉以乘時也。

然則初之‘潛龍’,其異於之‘高尚’、之‘肥’,明矣。大王以前,公劉以後,之潛也[42]。十三年之侯服,之潛也[43]。而不特此,禮所自制,樂所自作,治所自敷,教所自立,未有事而基命於宥密[44],終日有其潛焉。有其‘潛’,所以效其‘見’也。

之王也,以來,以降,汲汲於用以速其飛,而早已自處於亢。當其潛而不能以潛養之,則非龍德矣。非龍德而尸其位,豈有幸哉![45]故初之‘勿用’,天所以敦其化,人所以深其息。故曰‘君子以成德爲行,日可見之行’,此之謂也。

天以不遠物爲化,聖人以不遠物爲德,故天仁愛而聖人忠恕。未有其德,不能無歉於物;有其德者,無所復歉於己。初之爲潛,龍德成矣。龍德成而有絶類於愚賤之憂,則大而化者二之功,邇而察者將毋爲二之所不屑[46]也?雖然,彼龍者豈離田以自伐其善哉!故曰‘見龍在田’。王道始於耕桑,君子慎於袺襘[47]。尸愚賤之勞,文王所以服康田也;修愚賤之節,衛武所以勤洒埽也[48]。故天下蒙其德施,言行詳其辨聚,坦然寬以容物,温然仁以畜[49]衆,非君德誰能當此哉!位正中而體居下,龍於其時,有此德矣。然則馳情於玄怳[50],傲物以高明者,天下豈‘利見’有此‘大人’乎!

九四之躍,時勸之也;九五之飛,時叶之也;上九之亢,時窮之也。若其德之爲龍,則均也。夫乾盡於四月而姤起焉[51],造化者豈以陽之健行而怙其終哉?時之窮,窮則災矣。然而先天而弗[52]違,則有以消其窮;後天而奉時者,則有以善其災。故曰‘擇禍莫如輕’[53]。知擇禍者,悔而不失其正之謂也。

之不肖,之窮也;之喪師,之窮也。不待其窮,而先傳之賢以消其窮,災不得而犯焉。之持其窮也,建親賢,崇忠質,不能使天下无;而非,則不亡,終不喪於[夷狄][54]、盜賊之手。景亳之命[55]宗周之步[56],猶晉諸廷而授之矣[57]

三代以下,忌窮而悔,所以處‘亢’者失其正也,而莫災於之季。祚短於再傳,寶淪於[非類]。彼蓋詹詹[58]然日喪亡之爲憂,而罷諸侯,削兵柄,自弱其輔,以延盜賊、[夷狄]而使乘吾之短垣。逮其末也,欲悔而不得,則抑可爲大哀也已。嗚呼!龍德成矣,而不能不亢,亢而不能不災。君子於乾之終,知姤之始,亦勿俾羸豕之蹢躅[交於中國]哉[59]

天積日以爲歲功,歲功相積而德行[60]其中。然期三百六旬之中,擅一日以爲之始,則萬物聽命於此一日,德以有繫而不富矣。且一日主之,餘日畔之;一日勤之,餘日逸之。其爲曠德,可勝言哉!

夫‘用九’者,天行之健,不得不極,故其策二百一十有六,自冬至子初授一策,以極於大暑後之四日[61],夏功成,火德伏,而後天之施乃訖焉。則前乎此者,雖夏至當上九之亢[62],而乾行固未息也。故坤不逮期之半,而乾行過之。其剛健精粹,自彊不息者,六爻交任其勞而不讓,二百一十六策合致其能而不相先。群龍皆有首出之能,而無專一之主,故曰‘天德不可爲首’,明非一策一爻之制命以相役也。

然則一元之化,一代之治,一人之生,一善之集,一日之修,一念之始,相續相積,何有非自彊之時?可曰‘得其要而不勞,擇其勝而咸利’乎?故論必定於蓋棺[63],德必馴於至極,治必臻[64]於絫仁。用九之吉,吉以此爾。

老氏之學以居錞[65]處後,玩物變而乘其衰。言者惑焉,乃曰‘陽剛不可爲物先’[66]。夫雷出而荂榮,氣升而灰動[67],神龍不爲首而誰爲首乎?德不先剛,則去欲不淨;治不先剛,則遠佞不速。婦乘夫,臣干君,[夷凌][68]夏,皆陽退聽以讓陰柔之害也,況足以語天[69]德乎!

‘知至至之,知終終之’。大哉!不言中而可繹[70]矣。夫離‘田’而上即‘天’也,離‘天’而下即‘田’也。出乎田,未入乎天,此何位乎?抑何時乎?析之不容毫髮,而充之則肆其彌亘。保合之爲太和;不保不合,則閒氣乘,而有餘、不足起矣。乘而下退,息於田而爲不足;乘而上進,與於天而爲有餘。不足則不可與幾,有餘則不可與存義。勉其不足之謂文,裁其有餘之謂節。節文著[71]而禮樂行,禮樂行而中和之極建。是故幾者所必及也,義者所必制也。人爲之必盡,一閒未達而功較密也。天化之無方,出位以思而反失其素也[72]。舍愚不肖之偷,而絶賢知之妄,日夕焉於斯,擇之執之,惡容不‘乾乾’‘惕若’哉!

夫九三者功用之終,過此則行乎其位矣[73]。功用者我之所可知,而位者我之所不可知也。功用者太和必至之德,位者太和必至之化也。德者人,化者天。人者我之所能,天者我之所不能也。君子亦日夕於所知能,而兢兢焉有餘、不足之爲憂;安能役心之察察,强數之冥冥者哉?此九三之德,以固執其中,盡人而俟天也。

釋氏之教,以現在爲不可得,使與過去、未來同消歸於幻妄,[74]則至者未至,而終者杳不知其終矣。君子服膺於,執中以自健,舍九三其孰與歸!